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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天涯 L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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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03-04 12:39发布于 03-04 12:39 较早前
卷三 第一章 天地无我
北方的六月,暮春时节。营楼前的花坛里,盛开了种类繁多的花卉,大朵大朵,姹紫嫣红。远处的群山上,草木绿意葱茏,严严实实封堵住裸露土石一块块干黄的斑驳,使这片贫瘠的土地看上去略有些生机。
坐在花坛边,遥望着远方,痴痴地任和煦的暖阳与轻柔的徐风紧紧浸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这样无形中便陷入无我的境地,身周只剩下了残存在脑海中那似曾相识的天空、云朵或是草木、日光。
转眼间,下连的日子一周将没。周六的上午,我刚刚洗过了差不多全班的衣服。午饭过后,在大家睡觉或看电视的时候,我把这些湿衣服,连同班里的被子一起拿出来晾晒。为了这些东西不被人拿错或拿走,我便成为了那个“放衣服”的人。
周末的午后,阳光耀眼,将军营这头威猛的钢铁雄狮炙烤得慵懒且睡意熏然。操场边的篮球场空无一人。远近各处的广场及大路上亦是行人寥寥……训练实在是太累了!所有的人们都趁这难得的暖日,休憩并调整,以保持更好的状态迎接下周的残酷训练。
训练是相当辛苦的,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比较而言,新兵连仅仅是由一个社会青年在尽可能的短的时间里向军人转变时,被约束被管制被强迫的苦。下连后,生活上相对自由轻松了许多,但真正的训练,却是血与汗交迸的过程。
相信国人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九七年中国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百年梦圆,香港回归。
六月六日,我刚刚下连的两天后,我们师突然接到《暨定X师为驻港部队候选师》的通知。而我们部队,是师属唯一的一个装甲兵团,如果X师被选中赴港,即便是抽调,我们团必定位列其中。
这一消息,象一颗直线落入广岛的原子弹,立马把军营炸开了锅。进驻香港,那是多么美丽而璀璨的梦啊!香江的传说,影视四大天王的传奇……百年来国人少有涉足,只能在电视上管窥一豹的那片土地,是怎样的具有吸引力!所有官兵欢欣鼓舞一片沸腾,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都在勾画着美好的明天。当然,这里面也涉及到许多负面因素,比如已婚干部家属问题,如果驻港实现,将面临着长期两地分居的事实;还有个别本该年底退役且没有长期留在部队打算的老兵,他们只想安稳的复原,不想折腾。
基于种种原因,上级指令封锁消息。在没接到铁定驻港的命令之前,所有干部一律不准下山,所有官兵信件全部积存收发室,唯一的一部与外界联系的公用电话也从根本上切断(九七年基本没有手机,就连BB机都不多)。与此同时,全团二十四小时进入二级战备状态,在香港尚未回归之前,一切还是未知数,任何人都不知道届时会发生什么。
对于这份驻港的荣誉,我们部队早在一年前就有所准备。从四月开训以来,整个部队的训练强度已达极限,现下又收到了这样一个通知,训练的残酷程度可想而知。
做为一名刚从炊事班“下来”,以前在老兵连仅仅呆了不到一个月,很多新的训练内容从未涉足的新兵,我的日子是相当难熬的。
两个月来,连队的训练进度飞速跨越,新兵连的那点资本根本不值一晒!因此,我只能站在全连的最后,望着他们远去的尘烟,努力地奔跑追赶。
与我一起成长起来的新兵们,就连徐玉春那样的“熊”兵,器械都已经达到了标准“直腿掏杠上”的“六练习”,并能连贯的做完整作。而我尚停滞在“四练习”的“勾勾巴巴”阶段。
五公里早晚两次雷打不动。炊事班的两个月,我除了长胖长壮以外,体能上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落后许多,致使每次五公里越野,我再怎么努力,基本都是倒数几名。
军体拳已至第二套,我一点都不会。
还有许多新的训练项目,比如徒步行军;野外生存;行车实弹;四百米障碍……等等,我至今尚未涉猎,至于到底如何艰苦只能留待以后体验……
下连后的一星期中,我跟着大部队演练了几天“乘车行进中射击”和“夜间卧姿瞄准”。尽管都只是些非实弹练习,但却让我这个“后勤兵”真真实实尝到了苦头。
当装甲车以其独有的速度穿过山间的沟沟坎坎,在昏暗憋闷的车里被颠的翻肠倒肚七晕八素的我们,每次出车都是浑身湿透,就跟水洗过的一样。反复几次,最后等衣服干了,一层刷白的汗碱,往墙边一戳,本来很柔软的衣服直挺挺立在了墙边……
夜间瞄准则是考验人意志力的训练,十分辛苦。专挑月黑星稀的夜晚,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紧紧盯着靶位上的一点荧光,必须全神贯注,一不留神便被睡魔夺取了清醒。总在睡与不睡间徘徊,困的滋味简直难以形容!只有嘴是能动的,于是上下嘴唇咬得最后全部失去了知觉……
以往在新兵连和炊事班有赵凯、陆文虎及那么多人的迁就和照顾,所以我一直骄傲地象个王子,等下了连队参加了训练后我才知道,其实我不过是一坨臭不可闻的大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下连后,我没能回到原来的三班,也没能去一直优先对待我的四班,而是分在了七班。原因是七班刚刚一起调走了两个新兵,而我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七班长是辽宁籍人世,和我算半个老乡,以前也是很熟的,经常笑呵呵有事没事的逗我几句。可自从到了他班,于人后的他却是另外一种面目。用笑面虎和表里不一来形容他,或许并不确切,他是个真正的阴损与狠毒的化身。其他班长都知道他的秉性,暗地里都防他三分。
以前我在炊事班的时候,七班长曾因早起的粥稀表示不满,把一饭砵连水带饭的粥洒在了饭堂的地上。如果不是陆文虎及时回来,那天早上将上演群起逼宫的大戏。最后,我是亲眼目睹了陆文虎如何震慑群雄,如何把一个碗扣在了七班长的脑袋上的。自从我到了七班后,可恨的陆文虎不计前嫌,矮身前来与七班长和好,并求他照顾我。本来训练就落后,在加上陆文虎的求情,心胸狭隘的七班长自然“照顾”我到了极致,不仅每天为我加餐,也使我成为了班里真正的管家……
有许多事实无法改变。当我怀揣一颗濒死的心,来到曾梦绕魂系的训练队列中时,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赵凯的关爱,军校的梦想,陆文虎的欺骗,还有从前的自己,都已经在我下连的那一刻成为了永恒,被我看做是前世没有结局的宿怨,烟淡云飞!就连驻港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能萌动我内心的喜悦。
如今的我,除了象木偶一样地训练和干活以外,没有更多的力气也没有更多的激情加入到人们欢乐的行列中去,时常做的事,是在晚饭后唯一清闲的时间,坐在大操场与小操场之间的小花园的假山旁,握着一瓶啤酒,对着晚空定定地发呆。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学会了抽烟。尼古丁的苦涩,可以使麻木的心稍有缓解。而我更喜欢的,则是袅袅升腾的烟状,那正像我的青春,风一吹便即散去。
曾痴醉过我的闲书,我已经不再看了。我觉得就是它们让我变得多愁善感,让我过早地了解了一些这个年龄本不该懂的事情,比如:爱!我现在看的最多的,就是图书室里仅有的几本稍有涉及同性恋话题的书籍。我就象一个迷途的羔羊,在有限的解析中找寻着一条出路,希望能在黑暗中看到哪怕一丝曙光……
如果在军营里,你经常于训练场上,看到一个倔强的十六岁少年,笨拙地一遍一遍重复着科目动作;于洗漱室里,看到一个沉静的十六岁少年,熟练而无言地洗着全班人的衣服,刷着全班人的鞋;于假山旁,看到一个忧伤的十六岁少年,手握一瓶啤酒,看烟飘飞;于大路上,看到一个孤独的十六岁少年,踽踽独行;于图书馆中,看到一个迷茫的十六岁少年,如饥似渴地找寻着什么……那就是我!
曾经天真的以为,一个人只要有渊博的知识,文明的举止,良好的修养,幽雅的谈吐,以及一颗充满激情的心,那么整个世界就归他所有!然而,经过了那夜间无意的一碰,发觉这个天真的幻想象玻璃杯一样,碎裂满地,把整个生命都划刺得鲜血淋漓!有些人注定被世界遗弃,因为他们喜欢的是男人!
我曾是多么的渴盼成熟,却不知道成熟的代价如此巨大!
我不恨陆文虎,真的!甚至也不再恨季海洋!我觉得他们都是正常的,不正常的人,是我!我没有理由,更没有权利恨他们。
在这几天里,我会经常遇到或看到陆文虎,因为我要去炊事班吃饭,而他总是不失时宜地出现在有我的地方,即便是离营区很远的训练场,他也会借消暑为名,和方宝胜抬着满满两大桶绿豆汤前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目前要做的只是跟上队伍的训练进度,这已经让我吃不消了,我没有更多的心力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
那夜之后,我再也没看过陆文虎,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亘古的距离,就象前世和今生。也或者,他的一切我都是那样的熟悉,无需多看,他的容貌,他的表情,已深深刻在我心里……
温暖的阳光越炽越烈。我坐在花树中间,心却异常冰冷!
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麻,活动了一下身体,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喊我。于是,回头。高强站在了我身后。
“发现你得了痴呆综合症了是咋地?我从楼上一直喊到楼下,你是真没听见啊,还是跟我俩装B腻?啊?”高强气急败坏地说。
我无辜地望了望高强,估计是刚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思绪又神游太空去了。
“咋地了?”我问。
“咋地了?你说咋地了?连长找你!”
我一时还没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衣服。
“赶紧地吧!连长找你你还这么墨迹……你先去吧,我这就去找你班长,再派个人来看着。”高强无奈中。
我站起,拎着那条麻了的腿,一瘸一拐地朝楼上跑。
“这孩子病地不轻!”身后传来高强的揶揄。
卷三 第二章 我渡轮回
连长的房间里凌乱不堪,杀机重重。本应在床头的办公桌被挪在了里面两张床的中间,上面摆了一盘象棋,连长只穿了背心和五连长分东西坐在两边床上,各执一棋。桌子的南面和北面各摆一把椅子,老班长坐在南面靠窗的位置,四班长坐在北面,背对着门口,聚精会神地观战。
我报告进来后,四班长回头冲我打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招手并挪动了一下凳子,示意我过去坐在他的怀里。连长和五连长看也没看我一眼,正专注地对弈。老班长见我进来,惯有和蔼地笑笑,然后继续观战。
我无措地走过去,向四班长摇摇头,站在四班长的背后,远观着棋局。不知道连长找我有什么事,难免心中惴惴。
屋子里相当安静,只能听见象棋落在木制棋盘上“啪”的响声,以及连长冰冷的“将”声。
棋局已近尾声。连长的绿棋,大子只剩一马一炮,且士相残缺,小卒尽没。而五连长尚余一车一马,单士双相,一个小卒已经过河。
看得出来,连长有些着急。在如此弱势的情况之下,他本应以退为进,死守领地,瞄准时机换掉五连长大子吃掉小卒,可他闷宫心切,单马一直在对方大帐徘徊,被对方士相别绊得根本无施展之力。
对比连长的急于求成,五连长从容了许多,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中尽显沉稳练达,进退之间隐含着难以窥破的杀招。使我不禁感叹:果然是五连连长,全团乃至全师的精英,就连下棋都下得这么嚣张!
棋品如人品!从观棋中不难看出,五连长思维严谨,头脑敏捷,处处彰显他笃定、自信、高傲的本性,使人顿生压迫感,心存畏惧。
从众人的传言中得知,五连连长许鸿安,辽宁人,出身富豪家庭,十八岁参军,二十岁以全军军事科目第一的成绩考入本科陆军总院,风光无限。
出身富贵的人,优越感极强,骨子里都透着那么一股子傲气。然而在许鸿安身上,除了具有此种特质之外,举手抬足间还透露一股难以弥盖的锋利和霸气。
我不自觉地不时偷眼打量着军营轿子,不知道这个长相帅气到干净通透的二十七岁单身男,会有怎样一个淑女,能虏获其心……
不知不觉间棋局大定,胜败已分。其结果,当然是连长在勉力奋战苦苦支撑中不敌许鸿安,以片甲不留告负。
“不下了!没劲!”许鸿安话音铿锵,语气中故意捎带出一抹轻蔑。他跟连长是老乡,平时来往极厚,再过分的玩笑也开得。
“那不行!你想赢完就跑,大摇大摆走出七连?门儿都没有!”连长站起来长出一口气,狠抻了一下懒腰,似乎下棋比什么都累。然后冲着我说:“来,你跟他下。只许赢不许输!”
随着连长的话落,所有人的眼光全部聚集在我身上。没想到连长专程找我来的目的就是下棋!这让此种场合下,卑微到基本可以无视的小新兵,有些手足无措。我看到许鸿安挑起干净整齐的眉毛,抬眼玩味地打量着我。
“愣着嘎哈?样你下你就下!赶紧地,这是命令!”连长说着话已挪到了里面,把位置让了出来。
“你看你整那么严肃……”老班长见我仍是讷讷地站着不动,他笑嗔了一句连长,然后冲我发来鼓励的目光:“来!乔晖。这都是没事儿闲地闹心……来陪五连长下两盘儿!输就输赢就赢,别听连长说。”
老班长好人一个。前次去炊事班的时候,我知道他在连长跟前说了我不少好话。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个老自愿兵,在他的鼓励之下,坐在了许鸿安对面的床上。
“行!那就再来盘儿。”许鸿安唇边牵扯出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容,然后一抹乌黑铮亮的小平头,边摆棋边不忘揶揄连长:“我说老尹(连长的姓)呐,都说七连好进不好出,我看我今天得爬着出去了!”
“你别说那些个臭氧层子,有用吗?赢棋才是王道!”连长紧挨我坐着,对于许鸿安的揶揄,他大而化之。然后想是怕别人有意见,凑过来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只许赢!不许输!”温热的口气吹在耳朵上,我心跳凌乱,更加紧张!
“嗬!装步团有名的黑驴蛋子,又臭又硬!难为你也有这么肉麻的举动!还咬耳朵?真是……不如你俩一起上,省得我费二遍劲!”许鸿安绝不放过连长的任何错漏,不依不饶。他轻描淡写地摆着棋,脸上再度出现了轻蔑的微笑。
我摆着棋,看着许鸿安的样子,听着许鸿安的话,心里难免有些恼愤。感觉这个大人物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太过嚣张!
四班长帮着摆棋,沉头不语。在此种场合之下,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当我的眼睛扫向老班长的时候,看到他正向我看来,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狡黠的亮光,使我突然间灵光闪现,明白了其中有诈。
许鸿安生在大户人家,又在军旅途中历练颇深,个人素质和修养可想而知。他之所以这么说话,完全是心理战术,在开局之前攻破连长和我的心理防线。
在老班长的眼睛里读懂了此点,我慢慢的镇定下来。棋局开始后,在所有人都仿佛摒住呼吸的安静中,我力求稳妥,精心布局。
脸红地说,我的象棋技艺绝对一般,只不过跟我们镇外大树下的一个老头学了几招开局和残局的布与破。我记得好象是在七岁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明白了象棋的操作规则,于是整天缠着那个九十多岁的老头下棋。平日里人们都忙,所以老头也乐得有人陪他寂寞,就象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样,边下边跟我讲解象棋的奥秘。几年之后,老头没了,他告诉我的那些话却深刻在我心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于老头的话里悟出些许象棋的心得,破、解、防、拆无不得心应手。尽管上不了大台面,在平日里的玩乐当中赢棋多了,于象棋一道中收获了许多的自信……
在连里我很少下棋,只跟高强下过几盘。所以,我知道又是他出卖了我,使我陷入这么尴尬的境地!
许鸿安棋下得相当不赖,一招一式敏锐快捷,根本不给人留有遐想的余地。每一招挺进都犀利精准,后续源源不断,每一式防守也都是以攻势破解,围魏救赵,杀招连连!这跟他的为人极其相似,潇洒从容中刁狠尽显,对待敌人毫不手软!
我仗着开局的周密部署以及稳健的拆解攻防,前半局尚自不落败相。但到了中场棋路大开,我开始觉得有些吃力。对方各线攻势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下下都在击打着我的钢铁城墙,而我好不容易落脚的一个“沉底炮”在对方的逼迫之下被马换掉。面对此不利局势,我多少有点心急,终于在防守的过程中瞄准空挡,车马炮合击,将对方过河马用象换掉。然而,我却忘了与高手过招大意不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没过几合,我那横行一时的大车就被许鸿安抽将抿掉……
连长在我旁边,一直都紧张得坐立不安。但做为一名“君子”,又怕出声影响了我的情绪,他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扭脸,如果看表情的话,一定象似个孩子。当看到我大车被宰,他一拍双手,站在地上转了一圈,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相信老班长和四班长也同样唏嘘。但我没看他们的表情,在局势堪忧的情况之下,我反而更冷静了许多。
也难怪连长如此模样,那盘棋太多精彩,所有人都不觉投入之中!当时我和许鸿安首次交锋,彼此又是旗鼓相当,互不了解路数,杀得是难分难解,昏天黑底。致使我多年后依然清晰地记得。
那盘棋,在我不惜一切代价换子的过程中,最终握手言和。我看到连长脸上挂满了胜利的喜悦,那是一种有如战争胜利后骄傲的笑容。许鸿安亦是吃惊不小,他没有料到我这样一个小兵能把象棋下到此种地步,于是相邀再战。
那天,我们一共下了八盘,我以两胜三负三平的战绩输许鸿安一盘。一直下到晚饭都开了好一会儿了,所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但民以食为天,于是许鸿安提议去喝一壶。
“去可以,不过还是你请啊,我这月工资都上缴国库了。”连长大咧咧地说。
“草!活了快三十年了,就没吃过你请的饭!”许鸿安无奈地抹了一把小平头,浑身上下都透着那么一股子不羁和洒脱。
“急毛儿?等我儿子长大了当个市长啥地,你还怕吃不着啊?”连长边说边脱去黑色的背心,换上了米黄衬:“今天谁也不找,就咱五个,趁着兴头好好喝点儿,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就这么定了!”许鸿安爽快地一跃起身,十分高兴的样子。
“得!我也同意!”老班长和连长、五连长是同市的老乡,平时就经常厮混在一起。
四班长正收拾着残局,听连长这么说,他显然顾虑到自己的身份,抬起头说:“连长,我就不去了,班里还有事儿……”
“有个鸟儿事儿!这封锁、战备整地银都闲出尿来了……你回去跟你班副交代几句,就说我找你有事儿。五连长请客,咱吃不了他一个大屁股吉普,吃俩轮胎也划算。都去都去,今天谁也不能装熊,都给我使劲吃,使劲喝!”连长指手画脚,一副大咧咧的样子。
连长的这种大咧咧派头,使人很容易忘却他在训练场上冷酷的一面,浑身上下隐透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让人倍感温暖。
本来我和四班长的想法是一样的。但听连长这么一说,我只好跟从。
卷三 第三章 醉我红尘
一行五人出了连队,招摇过市。一路上,许多零零散散的队伍吃完饭回转,都免不了向我们侧目。五连长许鸿安当然是我们中的焦点,他太优秀了,不仅家世豪富,人长得也精神帅气,又才华横溢,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让每个人男人都不免嫉妒、羡慕,并想接近他,看一看这样一个人到底好在什么对方。而连长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只他肚子上在老山前线战役中留下的一尺多长的刀疤,就有着说也说不完的故事,他的经历令太多战士都免不了即好奇又钦羡。
对于这样的眼光,许鸿安似乎司空见惯,早已熟视无睹。连长更是不以为然,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老班长则与他们两个嚣张的人物保持了一定距离,不远不近地走在路边,好象不想沾他们这样的“光”。
我和四班长埋头走在后面。说实话,我们都不想参与这样的饭顿,因为顾虑,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与这些各个方面和层次上都有差距的人为伍,更别说一起喝酒了。心里有负担,言行放不开,不仅别扭了自己,也使别人感觉不自在。
那片废弃的营区占地很广,一排排一行行老旧的平房曾是老一辈们扎住的栖息地,如今已颓败不堪。“营中餐厅”就在这片废弃营房的里面,靠近西北角落的地方。我们几个穿街过巷,尚离很远,便看到营中餐厅门口进进出出的官兵们,络绎往来。
象这样全团官兵都在岗位,又没放电影的周末,最热闹的地方,必属这里。说不定在最里面的雅厅里,还藏着某些首领级人物也来消遣。
见到此景,老班长叫住许鸿安和连长,在两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只见两人不住点头,接着连长大手一挥,说了声:“走!”那气势就象指挥着千军万马,豪气干云!然后他们仨领头钻进了一条小巷。我和四班长不明所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
“这是去老班长家。”四班长小声提示我。他跟老班长关系很好,以前经常光顾老班长的临时住所。
老班长的家已是这片营区的最北面,距离营中餐厅不是很远,一排长房子门朝北开,进了大门一条长长的走廊,土石到处堆积,看样子除了老班长一家,这里便没了其他人于此居住。老班长家,就在大门左手的第三间屋子。
老班长的家,是由两间屋子组成的套式居所,分里屋和外屋,由门连通,估计以前住的是一个班。由于是临时住所,老班长的家十分简单。进门的那间做为厨房,有锅有灶,有缸有柜,有盆有瓢。里面做为卧室,南窗下一溜大炕,铺着地板革,炕梢罗着被褥,东墙挨炕处戳着一个大立柜,北墙角的桌子上摆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西墙还有两把老旧的沙发。每间屋子的大小和连队现住房差不了多少,墙面用雪白的涂料漆不多久,使这个家看上去倒是干净整洁。
老班长的爱人不在,说是回老家了,过几天才会回来。
连长一进来就躺倒在炕上,四仰八叉。老班长也并不把他们当做客人,只是和蔼地告诉我随便坐。
许鸿安盘坐在炕上,招手叫过四班长,拿出一扎钱,交代四班长去餐厅叫外卖。
“乔晖想吃什么?”定菜的间歇,许鸿安抬眼问我。
这是许鸿安第一次直呼我的大名。看着他热切的眼神,感受着他同连长一样粗犷的外表下那细密的心,坐在沙发上拘谨的我,心里不禁为之一热。
“随便吧。”我说。
“咱这可没有‘随便’这道菜啊!”连长仰面朝天,还不忘趁机用这句揶揄那些不爽快人的词句来奚落我。
“得!再来个锅包肉和盐水虾,就算给乔晖点的菜。”许鸿安音定锤落,绝不拖拉。
四班长诺诺连声,然后拿了钱往出走。
见此情景,我也不好干坐着,于是申请与四班长同去。
足足打包了十个菜。餐厅的老板听说是五连长和七连长点菜,亲自下厨张罗,很快就为我们炒好,并派了一个小伙计帮我们一起拿到老班长家。
看到菜来,一个个饥肠辘辘的人们垂涎三尺,连长更是从炕上一骨碌下地,趁老班长折菜的时候,用手抓了就往嘴里送,许鸿安也跟着凑趣。
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凛凛,只能仰视的领导级人物,此刻裸露出的那股孩子像,忽然感觉到一缕久违的温暖自心底升腾,使我有种置身家里置身亲人中的错觉。
温馨的屋子里,黄暖的灯光下,一张圆桌摆在炕上,桌子上罗列着平日很难吃到的美食,热气腾腾。五个人席炕而坐,个个脸上流露着兴奋喜悦的光彩。
酒是感情的纽带,极易剔除心间的隔阂,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更加和谐,更加愉悦。
酒是廉价的老龙口,连长就爱喝这个。碗是盛饭用的小碗,一瓶酒倒三碗几乎所剩不多。人是东北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豪爽的本性,更遑论喝酒!
话题当然从象棋开始。经过几个人的总结定论,大家一致认为今天下棋的精彩之处在于我们两个人各自的专长。许鸿安完全以攻击为主,而我则以防守见长,尽管我们都不是什么高手,但这样较起劲来感觉异常的精彩!
“你们俩就是天生的对手,一攻一受,天作之合啊!来来来,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干啊,今天谁也不能装熊,喝多了我兜着……”连长说着话,起身单腿跪在炕上,举着酒碗,豪情万丈!
举杯共饮,豪气盈满胸怀!越过酒碗,我看到许鸿安投来异常热辣的目光,使我心里突的一跳。
“来来来,再来一碗……”连长今天属实高兴。
开始时我有些拘束,这毕竟不同于和战友们一起没大没小的场合。但酒入豪肠,又看到了两个连长生活中真实的一面,于硬冷的背后切身感觉到他们身体里散发出的亲切和温暖,我不免幻形当下,从前的烦恼尽皆脑后。
做为小字辈,我和四班长分别敬酒一轮,不知不觉间一碗酒又没了。
我还是小有酒量的,以前跟战友喝的时候我都是常胜将军,不过跟这些“酒人”喝,我还是留着量,深恐在领导面前丢脸。
酒过三巡,大家带着酒劲,话开始更多了起来,由象棋转到了过去当兵的历史。
看得出来,连长对于他在老山前线的故事极其回避,毕竟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
“来!乔晖,我跟你喝一个,我今天终于见识到把我‘后勤建设标兵’抢走的人了……我喝一大口,你随意!”许鸿安放下手里的红烧鸡爪,用嘴挨次吮了沾了油的指头,然后端起碗望着我,脸上红光潋滟,笑意盎然,眼睛里发射出精准、犀利、澈亮、幽深的光芒。这个军营的轿子,豪富的子弟,人中的龙凤,多年来的军旅历练,使这一刻的他完全卸却了往日的枷锁,成为一个平民中的平民。
“对!你不提这茬儿我还忘了……乔晖,跟他干,把五连长干躺,我给你入党立功!”连长喝了酒后的大嗓门儿更加粗重有力,听在耳里瓮声瓮气。
听到许鸿安提起炊事班的事,端起酒碗,忽然间以往的幕幕情景一股脑在眼前迅疾闪现,心内波浪翻涌。
如果不是因为这,我也没有机会下连;如果不是因为这,陆文虎也不会……
“五连长,这杯酒应该我敬你!做为七连中的一员,我没有道歉的意思,而且以后再有机会,我还会毫不犹豫地为七连争光。因为,我爱七连,七连留下了我太多的故事……这么地五连长,为了表达我对你的仰慕,也表达我对五连的崇敬,这半碗我干了,你喝一大口。”说着话,这杯夹杂了一丝苦涩的酒,我仰头而尽。
“说的好!这碗酒我陪了!你们要都是七连的人,就把这碗酒都给我干了……”连长一脸郑重,端起酒碗不容分说,碗落杯空。
老班长和四班长听连长这么说,更不落后,都是一饮到底。
“草!这么一整把我给挤出团队了……不过,乔晖敬的这碗酒我必须喝,我发现我和你投缘,对心思……”许鸿安端着酒碗,似嗔实笑,眼睛里更加闪烁出一缕暧昧不明的光亮。
说实话,在自己还是个小新兵,一文不名的时候,能参加这样的场合,实属难能可贵。而被许鸿安这么推心置腹的亲近,我更感惶惑。
菜过五味,四瓶白酒见底,于是开始用啤酒“溜缝儿”。
那夜,带着喜悦、兴奋、荣幸以及酸涩的心情,我一次次端起酒碗,敬连长,敬许鸿安,敬老班长,敬四班长。感觉那夜的酒就象水一样,顺流而下,毫无阻滞。
期间,许鸿安酒意上涌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说我在连下有点可惜了,他很希望我能去五连给他当通信员,但又碍于五连太苦,并未明说。
“我看你那点儿心眼儿还是留着怎么保住你五连荣誉吧!乔晖想考军校,我样他当通信员都不干……再说,就他那倔杆子脾气一上来我都弄不了……这要搁以前那脾气,我早揍他了……来,你消了这口气儿,我跟你喝一个!”连长亦是海量,清楚明白地听出了许鸿安的言外之意,并严门封死。
即便连长不替我解围,即便许鸿安名说,我也不会去五连的。在下连的这段时间,曾有招待所和政治处宣传股的人找我,我都没去。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考军校原因,我只是内心深处十分不愿离开七连,尽管很苦。
那夜,我们喝了很久,点名的时候四班长回去了,告诉了指导员我们的情况。
一怀愁绪,万丈豪情,我人生中第一次喝多了,吐得是稀里哗啦,没能回连睡觉,住在了老班长家里。
而那夜,除了老班长外,许鸿安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着酒后无德的我。
卷三 第四章 人取我与
对于那夜,我几乎没什么概念,最后的记忆停驻在我于老班长家门前不远处的树下呕吐,许鸿安出来在我旁边解开裤子小解,并询问我有没有事的情景。
我说着没事,风一吹,意识便即模糊。
外面很黑,夜凉如水,或许是由于喝酒的时候许鸿安看我的眼神很亲切,也或许是因为喝酒的过程中连长说他们在集训队的时候许鸿安曾钻他被窝的往事,我的酒后真言说出了心里憋闷已久的积郁,甚至跟许鸿安提到了陆文虎,也可能流露出了我喜欢男人的无奈。
我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总以为自己很博大,心里装了很多自以为是的秘密,从不跟人表露,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一点点感情的压迫便难以承受,于酒精的作用下将自己最深处的内心,裸露在一个基本算是陌生人的面前。
然而,有些时候直白和傻气换来的不一定是嘲笑、奚落或轻蔑,也可能是真诚的共鸣。
一夜沉酣,无梦无觉。睁开眼,天已大亮,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偷偷钻进,亮晃刺眼。
老班长已不知去向,只剩下炕梢不知身在何方的我,还有旁边的许鸿安。
他光着上身躺在被窝里,枕头垫在腋下,一只手支起浑圆的脑袋,被子盖得很低,裸露出结实健硕的两条臂膀和很大一截白生生雄健的胸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的瞬息,我下意识搜索了一下,发现自己除了一条内裤,几乎赤身。
昨夜的酒醉,是一场没有预知的梦魇,几个零星的醉后片段,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放肆和失控,脸上热浪腾现。
刚想说些感谢和致歉的话,许鸿安翻了个身:“什么都别说啊,我昨天喝多了,什么都没记住!”然后,他伏在枕头上,两臂自然垂于炕沿下,一副轻松安逸的姿态,下颚支撑起浑圆的脑袋,一头短发乌黑稠密,发散出晨起男人独有的雄浑气息,宽厚的颈背及浑圆肉实的肩臂,白生生亮闪闪,震荡我不安分的灵魂。
这是一个懒散的早晨,没有了往日军营中紧张的气息,火炕上仍旧残留着昨夜的余温,空气里洋溢着一股干燥的味道,紫色的窗帷,映衬出太阳的鲜艳,使整间老屋都沉浸在淡淡紫红光晕当中,温馨而随谐。
在许鸿安悉心的照料下,昨夜的酒醉似乎并没在我身体里残留什么,除了胃里由于呕吐而隐隐异样外,别无他觉。
许鸿安无疑是细心而周到的,他的表现以及那句不咸不淡的话,使我几乎真实的感觉到,昨夜并没做出什么过格的事,说出什么过格的话。
而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吗?
“起吧,不早了。”许鸿安转头深瞥了我一眼,然后一跃起身。
一个几乎的身体跳脱被子的束缚,没有一丝羞涩和掩饰,就那么凭空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具怎样年轻、健硕、匹练一般散发着男性光泽的身体?高大,浑厚,稳健,光滑,紧翘,丰隆……立刻,整间屋子都被一缕春光,洋溢得甜意深浓!
尽管曾无数次警告过,逼迫过自己,以后的日子再不会被男人所诱惑,然而,那个早上,看到许鸿安那没有一丝瑕疵的身体,我还是轻轻的窒息了!
能在这样一个早晨,在这样一个满室暗红的氛围里,看到这样一个男人的身体,难道不是上天特殊的馈赠吗?
轮回中,上天窥视到了我心内的苦楚,而刻意安排的一道,亮丽风景!
而且,在我失态的凝望中,许鸿安还回头挑动了他那干净整齐的眉毛,冲着我邪邪的,深深的,甜甜的,温暖的一笑。
那一笑,就像冰天雪地里一束突然莅临的灿烂冬日暖阳,照射进厚重的心扉,使人心旌摇荡……
“起来了,小懒虫!哈哈……”许鸿安笑意仍挂在脸上,而他却以其独有的矫健与迅捷,猛然弯腰将处于蛊惑中我的被子凌空掀起,露出同样几乎的我,然后恶作剧地朗声大笑。
没有预兆,毫无防备!
而我,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作弄似乎毫无知觉,身体只是在疾降的温度中下意识地僵硬了少许,主观思想依旧沉浸在梦幻当中,眼睛痴痴望着这个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流露着一点天真的男人。
许是受到了我的感染,也或者这个清晨的暧昧气息早已诱惑了他。下一刻,许鸿安的朗笑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亦缓缓褪落,眼睛里闪现出一丝迷乱,巡游,览视着我的身体。
空气瞬间凝固,凝固出一缕温馨甜蜜的热度!
而我们,都没有动作,就连一向沉稳笃定、运筹帷幄的许鸿安也似乎迷茫在这突如其来的暧昧当中,手里兀自拎着从我身上掀起的被子,定定地站着,无所适从!
昨天还是从未仔细看过对方一眼的陌生人,而今天却同时陷落在这样一副境况当中,这难道不令人吃惊吗?
如果说,我是因为看到了这样一个被人推崇、仰视的优秀男人的另一面,以及在他那完美的男性身体诱惑下失态,那么他呢?
一个如此地位,如此成就,如此骄傲的男人,惊鸿一瞥尚且令人惊喜无限,收获这样的深情凝眸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而他这样一个任所有女人都不可抗拒的男人,为何如此对我?
“吱嘎——砰!”
外间的房门被人开启,又关上,平日里不大的声响,在这一刻却是震天动地,惊醒了沉醉中的我们。
许鸿安松开抓着被子的手,棉被无声颓落。然后,他那只手伸向我,把我拽起。
“起来了,吃饭。”老班长开门探头进来,看到我们后,又缩回去准备早餐。
我们都没说话,默默地穿着衣服。
吃过饭后,我们告别了老班长,相跟着回连,一路上,我们仍然没什么话说,依旧默默地走着。
“乔晖——”走到分手的岔路时,许鸿安叫住我:“下午别出去,找你下棋。”
没有一丝别扭,许鸿安脸上满满的尽是坦然和诚意。
真正的男人,不会受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所影响,甚至,在他们宽阔心里,这些沧海一粟的小事从不积存,又怎会表露于外?
“好!”我笑着大声说,心情无端的好。
这个早晨的一幕,在很多人的过往生活里并不陌生,那仅仅是个及其细微的暧昧瞬间,如果不是以后的日子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经过我后来的日夜雕琢后印进心里,也不会如此深刻。而事实上,这个早晨并没给我留下什么难以磨灭的印记,毕竟那时我正在努力地排斥着同性情感。
回到连队后,由于有连长的尚方宝剑,班长和老兵们并没说什么怪话,除了用鄙夷的眼睛斜瞥之外,吩咐我做那些“该我做”的事情,没有其他刁难。
在他们心里,一次连长的眷顾并不算什么,攀龙附凤、一飞冲天的梦幻不属于军营,在这里,大家凭靠的是实力!
周末的军营是清闲的,而我却并不清闲。除了要打扫本班的卫生外,我们班级所在的洗漱室和卫生间间的卫生也归我所有。目前来说,我唯一能给班级争光的,就只有打扫公共卫生,而赢得连队对班长的表扬了。
下午,许鸿安如约前来。好在我前一天把该洗的衣服都洗了,另外有连长的圣旨,而且又是周末,班长想控制我,也并不容易。
地点仍然是连部,参与人当然少不了四班长和老班长,而在这些人的基础上,指导员和高强也参与到观战的队伍中。
和许鸿安下棋震的很过瘾,许是我们的棋路互补,不知不觉中精彩纷呈,激发出我无限的潜能。
那天直下到收课,不得已许鸿安才恋恋不舍的离去,并相邀日后再战。
于是,我的军旅生活发足狂奔追赶的枯燥与艰难中,多了一项能让心略略悸动的活动——下象棋。
许鸿安似乎比我更热衷于此,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几乎每个晚饭后,他都来到我们连队,或者打电话把我叫过去,也几乎每次都以恋恋不舍结束,并邀约下次。
我的生活,在艰涩枯萎的背后,多了一份期待!
或许,这正是老天意欲拯救我的一招妙棋。
然而,再妙的棋能把我拯救出喜欢男人的苦海吗?
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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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五章 我心永恒
时光荏苒,无声流淌。在这段苦苦等待上级指令的特殊日子,因为象棋,我与许鸿安接触频繁,逐渐熟悉起来;也因为象棋,在思维方式和性情上,我们之间了解笃深;更因为象棋,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比之从前多了很多。
我与许鸿安的这种“象棋关系”渐渐被更多的人熟知、谈论,抑或非议、嫉妒。而在这些人复杂的心里背后,有一双猩红的眼睛无声地盯视着我们,那是一双来自大山深处野性的眼睛,寒气森森且危险至极。
一双狼眼,伺机而动!
在这段日子里,除了象棋之外,有时我们也随处走走。在此之前,许鸿安最热衷的业余爱好并不是象棋,而是篮球。
又是一个周五。上午接到赵凯的来信,说他很有可能被教导队留用,正在观察考核期间,短期内不能回来了。
怕晚上许鸿安来找我,于是趁午间休息给赵凯写了回信,祝贺他的进步,希望他在前进的阶梯上更上一层,早日实现我那早已熄灭了的梦想。
心中委实替赵凯高兴,同时也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和惆怅。
人为了什么活着呢?为了梦想狂奔于布满荆棘与坎坷的道路上,心与身都被划刺得鲜血淋漓!当疲累之极,喘息着越过山巅,出现在眼前的只是那一望无际的沙漠,满目疮痍,试问:还有何种信念能支撑起前进的步伐?更悲哀的,却是此刻的心内空洞一片,冰寒彻骨!不是没有温暖,而是刻意的去抵制,去排斥,去拒绝这份唯一能温暖心灵的温暖……
难道这不值得悲哀吗?
然而,我们又能如何?道德与伦理的界线早已划定,谁又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跨越?是你还是我?即便是你不顾一切的跨越了,那么他呢?是否和你怀着同一份心境,也愿意跨越这道门槛?
温暖,对于有些心来说,是奢侈的!
把信送到连部,一丝睡意也无。索性出了连队,怀着一份淡淡的愁绪,沿着大路默默地走去。
不知不觉间,再次走上了曾经同赵凯走过的路线,眼前便是那片废弃的营区,一樽古旧的水塔,遥遥矗立在天边。
那些刻意遗忘,刻意回避的记忆,就像泄了洪的潮水,汹涌澎湃,推动着我,向前。
夏日的痕迹已然明显,仿佛一夜之间,苍白的太阳,悄悄隐去了它的敦厚与慈爱,洒下万点火热与毒辣,将轻轻的抚摸演化成鞭笞,肆意抽打着大地。路边的野草,以及那些新生的或长生的灌木,挺立着倔强,顽强地着“温暖”。天与地的缝隙当中,蒸腾起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氤氲,漂浮,摇荡。小路依然依稀,静静地蜿蜒,迷离而去,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心事和秘密。远处,炊事班后面的田地里,一队辛勤耕做的人们挥舞着锄镐,火热地上演生活……
时光静静流淌,多少美妙的青春年华,便是在这样自寻烦恼的夏日午后,消磨殆尽!
“乔晖——”于那队耕种的人群中,一个声音呼喊。
望过去,方宝生远远地挥舞着手臂,兴高采烈,意欲向我奔来。
“干活儿!”
方宝生刚跑出了几步,随即被一声雄浑的沉喝制止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这声沉喝出自谁人之口。
隐去脸上不觉浮上的一丝笑容,转头默默地钻进小路,向水塔走去。孤独中,一抹心酸,悄悄弥扬。
自从我下连以后,陆文虎总是不失时机地找寻机会接近于我,甚至吃每顿饭,他都会坐上我班或者临班的饭桌,同那些老兵们闲扯,偶尔也会旁敲侧击的说些怪话。
在他心里,我一怒下连的原因,完全是他果树林里的莽撞造成的,不涉及原则问题。所以,他大概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回心转意,炊事班也没再招收其他的新兵。
然而,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对我的态度却发生了惊天的逆转,非但再不去我们饭桌,我还时常能感觉到他远处深冷的目光,甚至有几次,他竟然在我刷碗的时候呵斥我饭没吃净浪费粮食,语气满含着蔑视与怒怨。
我不理他,也不看他,我心我素。然而,心里却总尝不到滋味儿,淡淡的有些失落。
天知道他为什么转瞬间变了一副心肠!我没有更多的闲情逸致来剖析他的灵魂,这对我并不重要!
然而,我心里,真的不在乎他突然间收回了早已成为我生活中一部分的跟随吗?
天知道!
站在已风烛残年却依然雄壮的老旧水塔所遮挡的清凉阴影里,我痴痴地仰望着蔚蓝苍穹,心,无着不落,不知归依何处。
十六岁啊!在亲人的羽翼下,还是个孩子!为何命运却把我过早地送上风口浪尖,感受着这亘古的百年孤独?难道喜欢男人的悲苦竟是如此沉重,竟是如此的绝望吗?那么以后的路还有多长,还有多远?难道就这样一直苦下去?
老天因何如此待我?我做错了什么?
有风忽起。风,于水塔的阴影下,捎来了一阵凄凉的寒意。塔基不远处,同在阴影里,一株无名的花草顶托着一朵盛极欲败的小花,抖动着一张笑脸,迎风轻舞,弱小的身躯轻轻战栗,随即复归宁谧,依然羞涩地笑着。那一刹那,我仿佛听到了它孩子般天真的笑声自长空响起,那是一串有如铃音,却隐含了一丝胆怯的天籁,撩动我心。
茫茫世界,这朵小花来自哪里?曾经的它,是否也生长在熙攘的大花园里,有人浇水,有人施肥,有人爱护,有人疼惜?是什么样的风,把它吹落在这荒凉的一隅,忍受着孤独,倔强地卑微着?
谁会在乎呢?它和我!我们只不过都是浩瀚宇宙星河中一粒微末的尘埃,无情的命运使我们无从选择,曳落于此,满眼荒芜!
而它,却依然笑着,尽管笑得让人心碎……
抬眼越过葱茏的草木,那一群耕作的人们还在继续,不时发出一阵阵嬉闹的笑声,远远传来。可在我听来,那不过是前世须弥中遗留下的美好梦幻,渐渐离我远去。
我只是一个人,还有一颗空洞的心。
直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股冰凉的坚硬贯穿胸膛。回头看一眼那朵小花,生的渴望在它身上映射出无比柔弱的坚强——
活着,竟是如此的伟大!
把痛,把苦,把孤独装进心底,即便那群人是怎样的熟悉,怎样的亲密,即便那里有着一个怎样令人心痛的人存在,我也再不看一眼,抬步回营。
一下午,跟着连队正常出操训练,心无旁骛。在近一段时间的奋力玩命下,尽管我仍处于落后挨打的境地,但每天都在进步,一点点追赶了上来,那些曾经望而生畏的科目,也不再陌生。
晚饭后,周末开始,许鸿安定时到来。然而他今天没有下棋的意思,带来了一只球队,意欲与我连开展一次友谊赛。连长不在,指导员欣然接战。
立刻,本就热闹非凡的七连球场一片喧闹。五连的人早已自发跟来了一群拉拉队,搬来了锣鼓、铙钹,看架势是志在必得。七连人也不示弱,差不多全连人都聚集在场地边上,同样搬出了家什物件,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许鸿安今天兴致大好,穿着不俗,一身浅色运动装简单却不失华贵,远远看上去,即精神又洒脱。一双运动鞋简洁轻盈,无论样式还是质地,于当时绝对罕有(当时不知道那衣裤和鞋上的“对号”标志就是耐克,因为在那时,耐克装备在国内卖的并不多,大多都是国外买来的)。
打篮球来说,许鸿安的个头并不出众,大约在一米七八左右,但他的球技却是我团尽人皆知的好,所以才敢来七连这个篮球国度,叫板挑衅。
坐在场边的花坛围栏边,看着许鸿安和指导员排兵布阵,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心中隐隐的兴奋。其间,许鸿安意欲要我做裁判,被我连连摆手拒绝。我的那点小道行还不足以上这么大的场,况且,裁判高手比比皆是,怎么轮也轮不上我。于是,作罢。
军人做事讲究的是效率。很快,记分员,计时员,裁判员到位,双方球队入场,高喊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紧接着,裁判分球,比赛开始。
这一场比赛,从开始就注定了不同寻常和精彩。
五连球队无疑是以许鸿安为主力核心的,而许鸿安也确实没给他核心的位置丢脸,无乱是接传球,还是投篮命中,很少失误,只是在抢篮板方面貌似有些吃亏,但是这并不影响他象一尾白色神龙,游弋于突变的场地当中,展现他极具个人魅力的风采,尤其是当他在带球和三步上篮的时候,场下总是发出一阵阵高呼喝彩,就连我们连的人也禁不住暗自叫好。
七连以殷排为首,占据着个大的优势,打的有板有眼,只是八班长有些拘谨放不开,致使几个好机会被他无端错失,有些遗憾。
前一节结束,总比分二十三比二十八,七连落后。短暂的休息后,刚开场,七连请求换人,换下了不在状态的八班长。
而我分明看到,换上场的人,赫然竟是穿着米黄衬衣,挽着袖子的——
陆文虎!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怎样的比赛,抑或是战争?
卷三 第六章 舍我其谁
夏至前后,天,越来越长了,晚饭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太阳才浸裹着一层猩红的光晕,缓缓向山下游移。
拖拽着一抹夕阳余晖的军营球场,亮晃刺眼。陆文虎的进场,使我仿佛看到了一匹蛰伏已久的深山野狼,踩踏着阴狠矫健的步伐,无声走下山梁,向着丛林深处徐徐而去。将没的瞬息,它回头,准确无误地于人群中找到了我,轻轻一瞥,一缕精光,捎带着森森寒意,仿佛蕴含了无尽的凶狠与怨愤,让人瞬间心头为之一紧!
在以往的了解中,陆文虎的球技并不很好,但他天生具有了狼一样速度,还有一米八二的身高,以及充沛的体力和不管不顾的凶狠,做为后卫,无疑还是十分合适的人选。
比赛继续。
换下八班长后,场上的形式果然有所回转,陆文虎的出现极大地填补了上一节明显出现的漏洞,他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风驰电掣于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拦截,封堵……使人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冲破空气而夹带的虎虎风声,犹如一帖狗屁膏药,死死钳制住五连的主力——许鸿安。
“大虎好样的,这帽儿盖的好!”
“球断的牛B!”
“哈哈哈,这个大虎……太猛了!”
陆文虎自上场以来,在别人眼里,他似乎看透了场上的局势,以他过人的速度,占优的身高,不怕犯规的执拗,还有压倒一切的气势,紧紧围绕在许鸿安身周,几次意外的抢断和防守使五连的势气被瞬间打压,七连的观众群中不时发出一阵欢呼,也有人暗暗的喝彩。
我坐在场下,开始时看到七连形势有所突破,越杀越勇,心内颇受鼓舞,兴奋不已。但看着陆文虎几近疯狂地纠缠着许鸿安,渐渐的,心里隐隐感到了什么,一丝不安,无端升起。
自陆文虎上场后,许鸿安的日子可谓难过之极,上一节中所表现出的如流水般一气呵成的潇洒带球、三步上篮、篮下强攻等等个人特色,在这一节中无一施展机会。陆文虎的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从不吝惜犯规的无赖防守,让他颇感无奈,而大多时候陆文虎的近身防守都是在犯规的边缘徘徊,所谓的“擦边球”,构不成身体冲撞,裁判又拿陆文虎没办法。几次被堵,被截,被抢断后,许鸿安很少带球了,而在一次被严严实实“盖帽儿”后,他甚至不再投没把握的球,退出了核心的历史舞台。但许鸿安就是许鸿安,依然沉着冷静,穿插跑动中掩护着队友,并不时提醒、指挥着其他球员,选择性进攻,使五连的整个球队布局紧凑,艰难中不落下风。
这样一来,两支球队似乎都“活”了,十个人的身影于场地中穿插来去,往复奔忙,硕大的脚掌踏地的空空声,篮球触地以及敲打篮筐的乒乓声,还有不时发起的一两声呼喝,活脱脱一副军营男儿雄浑、热血的电影画卷。
一滴滴汗水,顺着他们刚毅的脸颊滑落,裸露于背心外的很大一截脖颈与粗壮的肩臂,被汗水冲刷洗礼,在这样依旧亮如白昼的晴空傍晚,发散出耀眼的光泽……
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甚至很多饭后闲步的机关干部也都被这热烈的气氛吸引,驻足观看这精彩纷呈的“生死较量”!
上半场结束,双方比分四十二比四十五,尽管七连仍然落后,但却将五连紧紧咬住,几次都险险超越。
由于陆文虎从炊事班而来,没什么准备,并且他从来没有穿背心的习惯,米黄衬衣属实太热。于是,下半场开始后,陆文虎索性光了膀子,裤腿卷得老高,看上去极为醒目。
穿梭去来的球场上,陆文虎阴沉着脸,奔跑跳跃中铿锵笃定,虎虎生威,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眼里只有一个人,以他用不完吸不干的体力和精力,死死缠住许鸿安。
在陆文虎的钳制下,许鸿安的个人能力大打折扣,但他凭借着灵活的跑动,敏锐的反应,娴熟的球技,配合着队友,依然发挥出他至关重要的主力作用。
尽管双方阵营都预备了替补队员,但看那架势却都没有了上场的机会。尽管激烈的争战消耗了他们太多的体力,但每个人都看不出丝毫的疲惫,个顶个精气十足。
观众人群里,时而静极,时而鼓掌,下一刻,一阵不约而同的欢呼叫好声,轰然响起……
第四节开始后,我们连的观战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看过去,却是连长外出回来,于人堆里脱衣服换裤子,跃跃欲试准备上场,但他的球有名的臭,加之场上根本没人愿意下来,几次请求无果后,他便操起了鼓槌,将那已经停止了半天的大鼓,“咚咚咚”擂得震天价响。
这一下,七连队员深受鼓舞,象打了鸡血一样情绪瞬间饱涨,争抢得更凶!
这是一副怎样热烈的场面?怕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方能真正领略其中三味!然而,在这看似和谐、唯美的情景背后,却隐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那是一丝来自深山大壑中未被驯服的潜在性危险,与狼共舞,没人能预料,狼的野性以什么样的方式,何时喷薄。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暗了下来,场边的几架射灯早已打亮,澈亮的灯光照射在尚未全黑的球场上,与白昼无异。
比赛接近尾声,在连长突然回来的鼓舞中,在陆文虎拼了命般缠住许鸿安的“战术”下,七连奋起反抗,双方比分反复超越,最终,在结束笛声吹响的前夕,我连以七十四比七十三领先五连一分。这个时候,球在我连球员手里,于篮下互相传递着,磨蹭着,意欲将一分优势保持到最后。
时间剩不到三十秒,似乎大局已定。
突然,貌似已经放弃的一个五连球员突起发难,闪电般从拍着球磨蹭着的殷排手里将球打落,另一个五连球员手疾眼快,拾起球,想也不想,大力回传。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惊诧的弧线。
置于中场的许鸿安,在球从殷排手里滑落的瞬息,已然回撤,以其风一样的速度于三分线外与篮球同时到达,而他身后不远,已经红了眼的陆文虎,紧紧跟来。
那一霎那,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只见许鸿安接球入手,大步弹跳,毫不迟疑间,三步上篮,飞身跃起。
这,正是许鸿安拿手的绝技之一。
这个球投进,五连将同样以一分优势获胜。
乾坤将在下一秒扭转,回天无力!
就在许鸿安篮下稍有停顿举球入筐的瞬间,身后的陆文虎离他尚有一步之遥。然而,陆文虎却与许鸿安一起飞身跳起,伸长了他的手臂,向球拍落。
身后盖帽!
这是一个极其犯规,极其危险的动作!
电光石火间,所有人都来不及惊呼,甚至我想,当时的陆文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箭不回头!
球,被打飞了。
空中的两个人,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陆文虎从远处跳起的前冲之势何等的巨大?
两个人于空中抛物般落地,又向前滑行,于球架下停住——陆文虎在上,许鸿安在下。
“嗡——”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
紧接着,人们蜂拥跑去。
呆了一下后,我随即清醒,跟随人群过去,陆文虎已经被人拽起,许鸿安也喊着:“没事儿!没事儿!”在人们的搀扶中,缓缓站起。
幸好是四腿伸入地下,而不是那种四腿相连的球架,不然,那么大的惯力,如有硬物垫在身下……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如此,许鸿安身体外侧的凸起部位都在滑行的过程中被糙硬的水泥地磨砺得血肉模糊,一身名贵的运动装破露不堪,面目全非,就连一双鞋也未能幸免。
所幸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陆文虎看上去像似什么事都没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许鸿安身上,何况,我也没怎么仔细看他。
连长确信许鸿安没什么事后,一边吩咐人准备医药包扎物品(部队有备战的急救设备),一边着人搀扶着许鸿安慢慢的向连队走,还不忘回身狠狠瞪视陆文虎,并在他屁股上重重的踢了一脚。
这确实太危险了!
大多数人都已经散了,剩下的也都跟随着护送许鸿安的队伍呼呼啦啦向连队走去。陆文虎依旧光着膀子,脸色有些苍白。我看到,被连长嗔怒地踢了一脚后,他似乎想笑一下,但笑容尚未绽开,便僵硬了。
人群走后,只剩他一个人,孑然站立在苍白的日光灯下,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
不论如何,多多少少,人们都有些怪他。
忍不住回头,满目凄凉!陆文虎两臂交叠置于肚腹前,褶皱的米黄衬衣包裹着一只胳膊,用另一只手托扶着,定定地看着我。而我惊奇的发现,他露在外面的手背上鲜血正淋漓,一滴滴落下。
心,瞬间纠紧,继而好似被一根长针锋利地戳刺——
疼!
这是刚刚看到许鸿安那么大面积的伤处都不曾有过的感受!
那滴滴鲜红的血,仿佛自心尖上流淌。
没有犹豫,跑过去用手里剩下的白布,为他擦拭。心,真的很疼!
抬起头,他依然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温暖的笑容,眼里充盈着满足。
这一件米黄衬衣穿了多久了?差不多快两个星期了吧?难道自己就不知道洗洗吗?
自认自己从来不正眼看他,却为何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竟然连一件衬衣穿了多久都能清楚的记得!
伸手扯了一下污浊不堪的衬衣,想看看他的那只手臂是不是也有伤口。这一扯,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随即看到他眉头纠结,满脸痛苦之色。
慌忙打开米黄衬衣的包裹,没有流血的痕迹,更没有伤口,但我却心痛的发现,他的那只小臂微微有些歪斜。
脑子里“轰”的一声!
再看他,却是欣慰的笑……
“连长快来,他手臂好像骨折了!”
我失去了往日应有的镇定,破声大喊。
卷三 第七章 时不我待
陆文虎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撇子,就连写字都用左手(他会写字,只是……)。在两人抛物线落下的那个瞬息,他没能来得及收回这只拍落了蓝球的左手,落地后撞在了球架的一根立柱上,尽管只是擦碰,但那股力道太大,致使他前臂尺骨断裂性骨折,桡骨也出现了微微裂痕。
当时一直以为他苍白的脸色是因为后怕,以为他额头上涔涔而下的冷汗是疲累所致,根本没想到他骨头都折了还那么若无其事的跟没事人一样。
竟然还冲着我笑……
在我一遍遍嘶力的呼喊下,连长惊醒般跑来,许多人也都好像明白了什么,跟着跑回。
看连长那惊愕的眼神,相信他一眼便断定了我的猜测,因为那只手臂仔细看去,有个很明显的弯曲。
于是,所有人围护着,将陆文虎送往卫生队。
我们部队的卫生队仅是个类似于小门诊的医疗站,没有高端的设备,只能做些急救包扎、打针吃药的浅表性救治,这样的严重骨折需要送往这座城市里专门为周边部队官兵服务的——二三九医院。
连长慌忙找车,很多有经验的人也都忙碌起来,准备着入院手续以及一些必备物品。
人群中,我看到许鸿安一瘸一拐地走来,看上去,他才是真的没事。
很快,车来了。大家蜂拥着将陆文虎扶上车。这时的陆文虎脸色更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咬着牙的两腮隐隐跳动。
当车轰然开走,消失在视线里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无比的慌乱,肚腹间一阵阵抽搐,心上仿佛被一根冰锥反复戳刺,疼痛中一股股冰凉的感觉,弥漫,浸裹。
他的身体呵!那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身体吗?曾经有个迷离的夜晚,那个雄壮、健朗、性感却夹杂了无尽凶狠的身体,早已与我合二为一,成为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怎能忘记?
那个夜晚——
怒风狂吼,淡月凄迷。销魂,蚀骨!
曾经以为,那就是温暖,那就是幸福吧?于是,摸索着,试探着,将一颗稚嫩的心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
而他呢?将这颗跳动着渴望的鲜红的心,用一根烧红的铁钎残酷地串起,晾晒于暴日与霜雪之下,风干……
定定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呼吸有些急促,早已暗淡了的往事,滚滚而来。总以为自己可以平静淡定地面对过往,可在那一刻,疼痛的交织中,一缕清晰的恨意,悄然升起。
恨他,怨他,怪他。
怎么就不能不伤人的心呢?一次次的所作所为,有哪次是正常又不违背人心的?
绝望!纠结!
也委屈……
渐次涌来的黑夜里,昏黄的路灯下,柔柔的风,夹带着丝丝寒意,悄悄萦绕。
“走吧,没事儿,骨折不算什么大伤,接好了跟以前一样。”
一只手扶上后背,一个身体靠过来,捎带了些许暖意。
回头。许鸿安。
许鸿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掉了点皮肉,损失了一套名贵的衣服而已。第二天,他便把我叫到五连,没事人一样和我下棋。
这,岂非是意外中莫大的惊喜?
那天,和许鸿安下了一天的棋,晚上吃过饭后,我在炊事班的饭堂里磨磨蹭蹭的不肯走。等吃饭的人走光了,我便趁着陆文虎不在的空当,去看望我那日思夜想的小兔和瘸鸡。
方宝胜好像早已看出了我的用心,神秘地笑着,跟在身后。
“这才半个多月啊,怎么瘦了这么多?”我不无嗔怪地问方宝胜。
“你走后人手本来就不够,我天天忙了东就是西,完了还要给你喂这两个坠篮子,你还怨上我了?要不是我给你看着,加上班长不让碰,白迟、小四川和李亚辉他们早就把这俩家伙变成粪了……”方宝胜辩解着,看他却是满脸的笑。
“谁说我坏话腻?”白迟闻声赶来。
“白班长,你们咋就那么馋呢?炊事班什么没有,非得打我鸡和兔子的主意啊?亏了我给你们刷那么多鞋,洗那么多衣服!就不能帮我喂喂?”把兔子抱在怀里,爱怜地看着那只瘸鸡,我故做嗔怒,并找出从前的小账来数落白迟。这么长时间没看到这俩宝贝,真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心里洋溢着阵阵温情。
“他还给你喂鸡喂兔子?你去看看炊事班,现在连被都不叠了,裤衩子,臭袜子满床都是。”方宝胜趁机表达了他的鄙视。
“滚犊子!就你干净?乔晖在的时候是怕他嫌埋汰才收拾的,现在收拾和不收拾都一个样儿!”白迟不以为然地说。然后,他走过来蹲我旁边,摸着我怀里的兔子,吞咽着口水:“我说乔晖,咱商量商量呗,兔子炖鸡是道名菜,李亚辉绝对拿手!养这俩玩意有啥用啊?费劲巴拉地喂不说,还得给它打扫卫生……等班长回来,咱正好把它们炖了给班长补补,你说行不?”
“不行!这鸡和兔子是我的,谁要给我炖了,我,我……”
“哈哈哈,瞅你那小样儿……谁敢把‘你’炖了啊?我估摸着,我要是把这俩玩意杀了,班长就能把我宰了!得!你在这跟你方班长喂鸡吧,我得走了。”白迟笑着起身,然后故意撞了方宝胜一下,以泄刚刚被损之恨,然后嚣张地离开了。
没想到仅仅二十天的时间,炊事班又回归了从前的模样。
当我忍不住再次踏进曾经如此熟悉的七连炊事班宿舍,看着眼前狼籍的一切——那皱乱的床铺,那随处散落的衣裤,那满地的脏鞋,还有污浊不堪的地面……哀叹,惋惜!
我那曾经的心血啊!一点痕迹都找不见了。
痴痴凝望,那张虽没住过几天,但却给了我无数温暖,也曾留下人生最美好瞬间的大床,如今连床单都没铺,被子就那么胡乱叠着,几件衣裤裹缠在一起团在墙边……
床前的凳子上,一件沾有血迹的米黄衬衣随意搭落,一只尚有半杯水的玻璃杯压在衬衣上……
衬衣,是陆文虎在球场上穿的那件。
玻璃杯,是我曾碰碎了刺进手里的那种……
旧日足迹,以如此凄凉的方式一一出现在眼底!
一刹那,恍惚间,时光仿佛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
过往的岁月,是凝固了记忆的冰,模糊着清晰,一点一滴地融化,然后落进心湖,漾起甜蜜、苦涩的层层涟漪。
谁能挽回呢?
是你还是我?还是我们都是光阴中喘息奔跑的人儿,终究追不回逝去的一切,于时光的缝隙中一天天成长,老去,消失在那片阴影之中……
重拾起旧梦,发现曾经的青春已在这短短的时光隧道中,磨砺去往日的颜色,苍白着无力!
“人手不够,还没腾出空儿洗腻……”方宝胜讷讷地解释着。
无言,无声,走上去,把屋子里所有能洗该洗的衣裤鞋袜,一股脑抱去操作间泡上,然后把宿舍的卫生简单打扫了一遍,接着回头洗刷那些泡好的衣物和鞋袜。
一直洗到八点多,默默地一句话也不想说,任凭心里翻滚着别样的酸楚。
“回来吧乔晖,炊事班没你不行啊!听班长说,大胖子转不成自愿兵了,可能要请长假,他正活动着要让你接给养员的缺呢,当初司务长让你来炊事班也是这么打算的。等一有准信你就回来吧,奥!别那么死犟!炊事班每天睡觉前都要墨迹老半天,看你跟头把式地在连下训练,俺们这心里都不是个味儿……”方宝胜一边帮我洗着,一边不住地嘟囔。
虽然方宝胜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我和陆文虎之间的事,可他终究还是不能够了解其中的详细原委,我也不可能跟他说。我只能不搭他的腔。
“方班长,以后你嘟囔着点儿让他们洗衣服,你的衣服,还有……他的,该洗的你都给我拿下去,我抽空儿就洗了。都是一样的当兵,穿地埋了巴汰的让人小瞧!”晾好最后一件衣服,点名时间也快到了,临走的时候忍不住交代几句。
“知道了。”方宝胜似乎看出了我没有再回炊事班的打算,有些失落。
第三天,星期日。一大早便接到连部的通知——去五连“出公差”。这,是许鸿安惯用的伎俩,早已经不稀奇了。
医院带回来的消息说陆文虎的接骨一切顺利。有了连长及那么多人的呵护和关心,于是,我这个与他早已没有了一丝关系的“外人”,便不再心心念念的牵挂了。而且,我那个“热心善良”的班长,不会给我太多沉溺虚无的机会,颐指气使地让我懂得,我是时刻存在于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里的。
吃过饭后,打扫了班级和分担区的卫生,洗完班长和老兵的几件衣服后,已经快十点了。匆匆出了班级门,却发现门口的痰盂没换,于是又急忙拿去倒掉,刷干净,装了水,回来。
放好痰盂,起身刚想走,忽听屋子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于门口听来,十分清楚。
卷三 第八章 非我族类
出门时,屋子里只剩下我们班的郭长太,和他一班的老乡朱九杰,他们是早我一年入伍的所谓“老兵”,河南人。
尽管他们的谈话是以地道的家乡方言进行的,但经过了部队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尤其是在炊事班时听李亚辉说的多了,河南话我还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我听到,他们是在谈论我,以及与我相关的一些人和事,语气非常的不善。
在他们口中,我被称作“小新兵篮子”,而陆文虎则被叫做“大傻B”。
他们整个谈话的基本内容是:我这个“小新兵篮子”以前有“大傻B”护着,现在又巴结上一个无连长,而且他们看我就不顺眼,早晚要收拾我;还说“大傻B”这次胳膊折了,他们很解气,说活该!
我不知道陆文虎因为什么被他们如此怨恨,不过想来陆文虎为人做事从不拘小节,在他们面前又是老兵,难免有些语言或做法在他们的眼里是过分的,记在心里暗暗的咒怨着。
但我知道,朱九杰仇视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对我不是挖鼻子就是瞪眼。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我在炊事班时,曾阻拦了他去操作间取馒头的一次不快。
在连队平时吃饭的时候,我们都会把装馒头的笼屉抬到饭厅里,和操作间里的馒头都是一样的。然而,有些人就是怪,即便同是装在一个笼屉里一锅出来的馒头非要左挑右拣,选择“长得好看”的吃。朱九杰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他在选择馒头的时候,总是要用手挨个的摸一遍,招致了很多人的反感,也因为这,炊事班不止一次接到投诉,说我们不管事。那一次,就是因为朱九杰越过饭厅里的笼屉,非要去操作间拿馒头,而被值班的我拦下后,发生的一次小小冲突,被他记在了心里。也因此,睡在我下铺的郭长太,因为是他老乡的关系,从来不给我好脸,每次我在床上做睡前体能的时候,总是横声恶气的斥责我。
一直以来,对河南人的印象还不算坏,尤其是跟李亚辉接触多了,感觉河南人的性格比较温和,能吃苦,能忍受,与人为善。然而,人之好坏不能以地域划分,即便如此仗义的黑龙江人群中,不是也有季海洋那样的选手存在吗?
当时的认知、心态和想法如一张美丽的图画,对于他们这样背后诋毁人的行径痛恨程度堪比四害。几番掂量着想冲进去问了明白,告诉他们有话要说在当面,但想想还是算了,有些事不值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出门直奔五连,一路上心内气愤不已,简直对他们的做法难以理解!
来到五连,许鸿安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嘴里说着:“怎么才来啊?”不容分说,拉起我开门就走。
那一天,许鸿安没让我陪他下棋,而是把我带回了他在部队山下小镇上的家里。
眼看临近七月,迟迟接不到上级的指令,整个部队似乎都已感觉到了这次“驻港”的希望好像无声地破灭了,不再象开始时那样心心念念地盼望,曾经的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尽管仍然处于战备状态,但那早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没有了往日紧张又神圣的光环。于是,原则不再被谨慎的遵循,许多干部都暗地里偷偷的下山与家人团聚,即便如我一样生活在军营最底层且麻木迟钝的人,也都心内了然。所以,许鸿安带着我从西大门出去,岗哨并没做过多的阻拦。
出了西门,沿着干硬的黄土路,踩踏着装甲车轨过的痕迹,一路奔小镇而去。
阳光耀眼,和风轻拂,前一晚上的大风将绵软的云朵扯拽得丝丝缕缕,千头万绪,依然没有散去,于蔚蓝的天空中缓缓的游浮,轻荡。除了这一条大路发散出耀眼的黄,整个世界青葱翠绿,氤氲起草木花叶的阵阵清香。
虽然看不出许鸿安的表情里有任何的痕迹,但我能感受到他今天的心情有别于往日,不是一般的好。
那点小伤对于一个野战军人来说,无异于牛身拔毛,不足为虑,尤其象他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兵,更是不放在心上。
一路上,许鸿安在前面急急地走着,大步流星,偶尔也说上一两句闲话。
我跟在后面,不知道要去哪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早已习惯了这样没有目的的行程。
不问,是因为我相信他。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三里多路,转眼即没,不觉间来到了位于部队西南的这座边塞小镇。
镇子很小,没有过高的建筑,一条主街东西横贯,街北是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河床上黄沙莽莽,倒是占了很大一片地方。由于地靠内蒙,这里不时被沙漠气候侵袭,低矮的建筑和街道上,蒙盖了一层淡淡的沙尘,看上去有些陈旧。但这并不能掩盖生活的气息,街道两边商贾店铺琳琅满目,贩夫走卒街边叫卖,热情善良的人们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穿梭来去。
街道南,是一片居民区,极具本地特色的民房以及一些突兀的小楼稀稀拉拉地散落着。
许鸿安的家就在这片居民区的西南角,五间平房,很大的院子,与左邻右舍间以高高的院墙隔开,形成自己独立的空间。
当许鸿安推开冲北而开的那两扇厚重的铁大门,我马上意识到,这必定就是他的家了。因为,这个时候没有人迎出来招呼客人,院子里也没有农家生活的痕迹,就连花草都没有,满院铺就着水泥方砖,东边支架上掉着一个军用沙袋,大小杠铃随处散落,西墙边还立着一个简易篮球架,这完全符合了一个单身军人居所的全部要求,而且是具有许鸿安特色的。
能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净土,是多么令人艳羡的美好啊!
“走吧,进屋。”许鸿安关好大门后,见我怔怔地望着这个简单却简洁、干净的院子,他微微露出了点点笑意,然后引领着我进了屋子。
五间房子矗立在与周围地势略高一米的平台之上,四周皆以铁栏围护。五间房共有两个门,东三间的中间是正常的房门,一条台阶拾级而上;西两间却是一个硕大的铁门,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门前还有一段长长的斜坡。
一走进那扇房门,我立刻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从外面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再普通不过的民房而已,但是屋内显然经过了精致的装修,另有一番天地。
一进门是客厅,门口处有一个半月形的低陷,是换鞋的地方,旁边立着一个大鞋架;半月以外,清一色大理石地面,拼凑出方正的图案;蓝白色的烤瓷墙面,天棚上雕镂出硕大的灯座,棚与墙的接壤处雕刻着细碎的花纹凸起;一架水晶钢玻璃茶几置于地中央;靠东墙,是一溜两个墨绿色真皮沙发;南墙两角各摆一个高脚置物架,上面分别放着装甲车和军用直升飞机的模型;南窗下,横了一个很大的长条沙发,同样是墨绿色的;西墙上,有处一米五乘一米五的墙面是和别处不同的,方方正正,异常洁白,对面的棚顶上吊着一架投影仪……当许鸿安将南面的窗帘拉开,整间客厅瞬间被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色,看上去规整、简洁、气派,富丽堂皇又不沾染半分俗气。
进门左右手,各有一扇房门。进西边房门,外间是厨房,里间浴室,一应设施齐全,看样子都是高档货。进东边房门,外间不大,是个小书房,仅搁置了一张书桌和一架书柜,里间肯定是卧室,由于未被允许,我没好意思进里参观。
感慨着自己一生恐怕也不会在单身的时候能拥有这样一个居所,免不了对人家的地盘垂涎三尺,一边不住地打量,一边幻想着自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的情景,一边暗自里卑微。
人比人,还能活吗?
许鸿安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然后站在地中央含着微微平和的笑意,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到我的世俗显露。
无比的羡慕中,我忽然间感觉到了什么——这个房子样样都好,但却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生气,显得孤清寥落,凉飕飕的。于是,我问:“这,这没有烧火的地方,冬天怎么办啊?”
许鸿安扯开一个淡淡的笑,把手里的饮料递给我:“烧暖气,都是用电的,到了冬天外面还可以烧地热。坐!”
“哦!”
“卧室里有电视,想看自己去开,书架上还有很多书,等我几分钟。”说完,许鸿安进了西边那间屋子,接着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水声。
我没去看电视,也没去看书,坐在阔大柔软的沙发中握着一桶饮料,不住左看看右望望,犹如置身缤纷的梦里。
几分钟功夫,许鸿安穿着宽大的睡袍走出来,手里拿着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一头短发。
“你身上有伤,怎么可以洗澡呢?”我惊问。
“没事儿,我没洗有伤这面,主要是洗洗头。你也去冲一下吧!”他说。
“我?我就不洗了吧?”我不置可否。
“来!冲一冲精神。”许鸿安语气中没有一丝强硬,却给人一种必须执行的错觉。
卷三 第九章 我亦非我
在许鸿安的指导下,我学会了使用高档热水器,一个人胡乱冲了澡后,并没遵循许鸿安的教导——穿着睡袍出去,而是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许鸿安已经穿戴整齐等在客厅里,一身品质高档的休闲衣裤,把他装点得随意又洒脱,透露出极具男性魅力的青春与干练,脱下军装的束缚,他看上去成熟中隐露着蓬勃的朝气与活力,有一点不羁,有一点桀骜,还有一点痞气,浑身上下漫射出低调、内敛的奢华。相形之下,使人不觉自卑起来。
他对于我的表现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意外,只把一叠衣服递给了我。
“去卧室换上!”看着愣怔的我,他轻声说。这不是命令,而我却没有一丝拒绝的能力。
踟蹰地抱着一叠衣服,踽踽走进书房,开门进了他的卧室。
透过轻薄的暗绿色窗帘,阳光隐透,卧室里洋溢着淡淡的温馨,白绿相间的格子被褥将那张大床铺就得厚重绵软,而我,在开门的一霎,立即被墙上的一副大照片魔法般吸引了眼球。
那是一幅有如明星画报样的半身人体照,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考究,衣饰华丽,隐含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望着不知名的某处,柔和的光线将他那一脸吹弹可破的细润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的五官精致而小巧,配在一起给人一种震慑人心的光明与和谐,干净到无可挑剔,只是他明亮的眼睛看似蓄满了阳光,而我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几许忧郁和忧伤,即便笑着……
我像似着了魔,眼睛不由自主地紧盯着照片上的人,突然间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尤其是那个忧郁和忧伤的眼神,看上去如此亲切!
定定地看着。
好久!
恍惚中,我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容控制地拿起了电视上的一面镜子——
是不是有点像?我看着镜中的“我”,然后再看看照片上的人,问自己。
于外貌来讲,自己对自己是最陌生也是最熟悉的。因为人的一生,自己看到自己的时间永远没别人多,所以看到自己后会产生一种极端的陌生感。然而,每个人却对自己拥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对自己又是无比的熟悉。因此,当别人说你长得像某某演员或某某人的时候,无论那个人是多么的肯定,在你的心里,都觉得不像。(这是看到那张照片的若干年后我总结出来的理论)
此刻的我,因为陌生,对照片上的人感到了似曾相识,原因是:我和他长得太像了!又因为熟悉,我从始到终都没有过一丝一毫“那就是我”的概念。
而那个人确确实实不是我,我从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也从没照过这么艺术气息浓郁的照片。乍一看,我与照片上的人无论眉眼、唇鼻还有脸型都有几分相似,但是细辨之下,两个人还是有很大出入的,甚至每个地方都有所不同,而且我没有他身上的那股优雅娴静的贵族气质。奇怪的是:我和他的长相又是那样的接近!
惊讶!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原来,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个与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存在……
可这个人又是谁呢?
怀着无比讶异的心情,匆匆换好衣服,出来时,许鸿安正抱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托着下颚,站在窗前望着南边园子里没经过丝毫修整,肆意生长着的满园子的杂草,定定地发呆。
当发觉我站在他的身后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车转身,看到我。那一刻,他那两条整齐的眉毛猛的一跳,托在手里微微低着的头缓缓地慢慢地抬起,两眼发射出不可置信的异样光芒。
我被他看得有如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舒服,感觉到这身衣服很不合适。
“好!”
许鸿安拍了一下手,又抿了一下唇,走过来用一只手的虎口托住下颚,站在面前打量着我,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腿走去浴室拿出了一瓶摩丝,晃了晃挤出一团泡沫,用手搓匀后抹在我头发上,然后很细心地帮我造型——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从南窗照进来,于他身后灿烂出一派耀眼的金黄。他轻轻挑动着眉毛,眼神专注,仿佛在创造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回归的奇迹。
期间,我曾数次想问许鸿安那张照片里的人是谁,但转念想想还是别那么多事了,认为自己跟那人长的像,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或许别人并不这么认为。然而,在许鸿安帮我把头发弄好后,把我拽至穿衣镜前,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照片上的人。那个人穿着一身浅白色,质地很好的衣裤,短头发被处理得略有几分张扬,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干净、帅气,只是表情有些僵硬,眼神有些慌乱,不然,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或者是官家少爷模样。
现实中的我,仿佛忽然间凭空消失了!
也或者,我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人生一世,这具肉体,只是扮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我”的角色……
“开路!”许鸿安洗了手,把擦手的毛巾仍进沙发里,然后,呼哨一声,穿鞋,出门。
穿了许鸿安为我准备好的奶白色软底软面皮鞋,出门看到他拿着一串钥匙向那扇大铁门走去的时候,我不无惊讶地猜到那个门里很有可能是——汽车!
我的判断是准确的!
那是一辆经过深度改装的北京吉普213——
在那个年代,我们团长的座驾是2020S,师长的专车才是北京吉普213……
看着许鸿安熟练地将车倒出“车库”,然后悠然停在我面前,那一刻,我仿佛听到连长哀怨地说:“走,都去,吃不了一个大屁股吉普,吃他个轮胎也划算!”
一瞬间,心里的卑微放射到无限大,我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不管去哪里,不论去干什么,我都不十分想去了。
在以往的印象中,尽管常听人说许鸿安有个豪富家庭,身世显贵,但在他身上我从没品出过一丁点铜臭的味道。因此,今天的一系列“打击”,出乎意料的凭空而至,着实让人难以适应!
然而,当许鸿安锁好门后,绅士般为的打开车门,然后以他低沉略带磁性的嗓音温柔着命令我上车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条件反射般往车里钻。我那一项自视高贵的头,就那么撞在了车门上框上,幸亏有许鸿安的手垫护着,不然肯定是一个长条形的大包……
许鸿安将车徐徐开出大门,下车锁了门,然后,汽车夹带着从窗口呼呼吹进的凉风,我们上路了。
一路上,阳光明媚,山青水碧,可我却无心欣赏。坐在车里,许鸿安的旁边,我只感觉轻轻的窒息。
在此之前,我从没坐过这么“高档”的小汽车!
风,吹得有点冷,于是摸索着想把车窗关上,可尝试了几次,最终也没找到要领。
许鸿安明白了我的意图,伸手过来把车窗摇上,看我一眼中一定看到了我满脸飞红,他的那只手收回后尚没在方向盘上落稳,再抬起,伸过来,在我的脑后抚摸,像似在安抚我慌乱的心绪。
“怎么了?嗯?你不是挺硬气的吗?平时被我杀得丢盔卸甲都能处乱不惊,今天怎么这种表现?”许鸿安沉稳地开着车,低低地声音温和着问我。他说话语速不是很快,没有过多的感情色彩,但是字字句句铿锵、清晰、尾音短促,十足的军人作风。
所谓男人的温柔,或许就是这样吧?
“我……”我嗫嚅着,他的大手顺着头发滑下,轻抚在脖颈上,传递着干燥的温暖,心里萦绕着淡淡的委屈。于是,我听见自己说:“我觉得今天在你身边,自己好像一个要饭的……”
“哈!”许鸿安嘴角扯出个懒懒的笑,手握着我的脖子轻轻晃了两晃,然后把手撤回去扶在方向盘上:“也难怪!你这么想:就当是我借来了钱,领你出来潇洒一回,别管明天由谁来还钱。事实上,房子,钱,车,都不是我的,跟借来的没什么两样,我也不喜欢,从来没把它们当做是自己的东西看待……你懂了吗?”
他转脸看了一下,看我仍旧一脸迷茫,接着说:“换句话说吧,就是你正光着脚走路,又累脚又疼,这时候看到一双鞋,明知道是老天爷给你准备的,你还不穿吗?暴殄天物不如江湖救急,何必在乎是谁的鞋,有没有脚气?那不是你目前应该考虑的问题。所以,我和你一样,都是光着脚走路的人,只是我比你先找到了鞋,现在我把鞋分你一只,我们就都有鞋了,管它是谁的呢!”
在以往的接触中,我和许鸿安的关系一直似远似近,模棱两可。他在我心目中,有别于以往接触到的任何人,不像朋友,不像亲人,不像兄弟,更不能是恋人。说实话,我喜欢他,喜欢跟他在一起,但这种喜欢有别于其他,是一种单纯的喜欢。他的特殊身份、家世和背景,造就了他与我之间深不可逾的差距,使我对他从始至终没有过一丝奢望。我觉得他懂我,在交往的过程中,他从不过多的关心、爱护和照顾我,所做的一切一直让我感觉到自己仍然是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面对他我无需刻意伪装,卑微也好,傻气也罢,一切都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与他相处的过程中收获了很难收获的内心宁静与满足。而今天,绝对是个例外!
听了他的这番话,尽管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我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尽管仍不能使我从尴尬中完全解脱,但心里感觉稍微好过了一些,想到了他刚刚说我“挺硬气”。于是,我说:“我也不硬啊!”
“是!你是不硬。可你却老装着一副硬气的样子……其实你开心的时候很好玩!就像……就像那次你从炊事班一直踢正步到连队那样儿。”
“啊?哪次啊?”
他再看了看我。
“那天你们连把‘后勤建设标兵’抢走了,团长正在机关楼上骂我,这时候你踢着正步‘开’过来了……呵!当时团长就愣了,他问我笑什么,因为他很久没看到我这么开心的笑了……”说到最后,尽管许鸿安依然一脸平静,但我却看出了他的一丝伤感。
有钱人不一定真正快乐!
听着他的话,那个春意融融午后,我傻傻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不觉莞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仿佛前世——
战友们嬉闹的场景;跟在陆文虎身后“回家”,他转动着帽子开心的样子;洗澡时,陆文虎跨进大缸的瞬间那永恒的姿势,以及他站在水里微微硬起的男根;还有那个虐风嘶吼的夜晚……那一天,或许便是一生了吧?
回首间,岁月的车轮滚滚开动,轰然走远,天地之间空旷着,唯留寥落,凄清……
丢失了感受美好的心,天地苍白!
车子奔驰在宽阔的大路上,以其独有的速度意欲抛撇下那些或美丽或丑陋的一切,奋力地逃避着。呼呼的风灌进车窗,发出凄厉的嚎叫。许鸿安驾车的姿势随意又潇洒,沉着笃定地望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也在凭吊那曾经美好了的过去吧?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我带着一丝伤感和迷茫不住地望他,他依然望着前方,那只手再次伸过来在我后脑摩挲了几下。
“没事儿!放松点儿!很多事都要经历第一次……一切都会过去的!”
多么深邃的一句话!表面上理解,是在安抚我紧张的状态,而无形中却安慰了我苍凉的——心!
温暖夹杂了一丝感动,我轻轻点头。
我确信,只要坚守住那份亘古的承诺,风雨无阻,我会越过这片荒芜人烟的沙漠,看到人间烟火——那里才我人生开始的地方!
然而,谁能预料呢?
世事无情!
“给我唱首歌吧。”他说。
“我?我不会唱。”我尴尬地说。
许鸿安转头看了我一眼,貌似带着一缕释怀的笑意,然后那只手从我脖颈上撤回,扶在方向盘上:“那就坐好了,今天带你去个你最想去的地方。”
话音刚落,车速陡疾,以其势不可挡的气势,冲破无形中的黑暗,朝着太阳的方向,飞速前进!
卷三 第十章 我见犹怜
车子很快驶进了市区,林立的建筑,路边的行人,还有路上的汽车渐渐多了起来。灿烂的阳光下,红尘万丈,都市以其庞大的胃口吞噬了我们,身于纷繁的俗世当中,心内顿生渺小之感。
再次临界这座城市,我没有了第一次初来时的慌乱,看着陌生的楼宇,陌生的人群,行进在车流之中,心里淡定从容的许多。而这份淡定和从容完全来自于身边的这个男人,因为他把他的一只鞋借给了我。
许鸿安一脸沉寂,悠然驾车,熟练而灵活地载着我穿行于闹市街区。
一路红灯暂停,绿灯前行。当车路过火车站的时候,我禁不住翘首回望那个阔大的广场,那里是我落入凡间的一个出口,尽管还是如此破旧……
车子继续向东,并没走陆文虎曾经带我走过的那条向北的路,随着车流七折八拐,前面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大桥。
过了大桥,这座在我印象中破败落后的城市,似乎意欲改变它在我心中的形象,街边建筑明显阔气了不少,街道也宽阔、干净了许多,一派时尚繁荣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许鸿安将车子拐进了一处稍显僻静的巷道,行不多远,停在了一家车行的门前。
许鸿安下来,也把我扶下车。车行里早已奔出了一个小伙计,不言不声地接过许鸿安手里的钥匙,将车开进洗车行。这时,从车行内走出一个貌似车行老板的人,笑容可掬地与许鸿安热情地打过招呼后,闲聊起来。
“嗬!许连长,怎么你领来的小伙儿都跟‘小虎队’似的?一个比一个帅气!你看这‘一身白’穿地……啧啧!精神!”那个看上去有点发福很会做生意的车行老板不住地打量着我,夸张地赞美。
“呵!是吗?”许鸿安朝我看过一眼,露出一丝不知是不置可否的尴尬,还是不以为然的喜悦表情:“我车先放这,你样他们好好给我擦擦,我这边还有点事儿,一会儿过来取(读qiu)”
“好嘞!你放心吧!”车行老板信誓旦旦,声音语调象极了酒楼上店小二的吆喝声。
然后,许鸿安带领着我走出巷子,走回到那条十分宽阔、繁华的大街,带着我走进了一家餐厅。
时近正午,肚子很饿。然而,许鸿安带我走进的,却是一家地道的西餐厅。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人生中第一次走进了如此气派豪华的场所。正是饭口时间,餐厅里错落着一桌一桌穿着考究、举止得体的人们在优雅地用餐,其中还有不少外国人。当金发碧眼的侍者引领着我们走上了更加气派,更加豪华的二楼,我紧张局促得简直不能自已!
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牛扒,和很多正宗的法国菜。
于是,我终于知道,穿着这样一只借来的鞋也很舒服,至于有没有脚气,我已经无暇多虑了。
饭后喝着一股鸡粪味的苦咖啡,许鸿安问我吃得怎么样,我说:“很好!”然后摸着半饱、干瘪的肚子一阵尴尬。
出了餐厅,许鸿安取来了车,先到移动局买了电话卡(因为部队战备,电话卡被暂时没收保管)。然后,他拿着传说中的手机——诺基亚掌中宝(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年代只有这一款电话,而且很贵),要了部队专线,打回去给我请假。
这时候,我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免疫能力,即便他凭空变出一架直升飞机,我也不会象开始时那样感到惊讶了。
出了移动局,我们去了花店,许鸿安订了老大一个花篮,接着又去商场。
在商场里,看着许鸿安在水果摊前挑拣着那些名贵的水果,让那个喜形于色的摊主打包的时候,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偷偷跑去里面用兜里仅有的一点钱买了些我想买的东西。
许鸿安提着漂亮精致的果篮在人群中略有些紧张地左顾右盼,当看到我抱着两袋骨粉出现在面前时,他粲然一笑,拿手在我头上轻轻刮了一下。
从商场出来,再到花店,花篮已经插好。
于是,我们一路飞奔,向着医院而去。
尽管许鸿安没有明说,但是我已经确定这是要去看望陆文虎,因为在我买来骨粉的时候,许鸿安非常明白我的用心,而并没说什么,那代表了默许。
坐在车里,我不住地回头看向后排——那硕大圆润的水果被保鲜膜紧勒,于果篮里发散出璀璨的晶莹;一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组合成动人心魄的美丽,散发出阵阵香气,满车芬芳……
那一刻,一股股别样的暖意在心里肆无忌惮的流淌奔涌,为了许鸿安不但没有责怪陆文虎的莽撞,反而买了这么多东西去看他所体现出的博大胸怀,也为了陆文虎能得到许鸿安的谅解而感到不比的欣慰。
夏日午后的风,夹缠着甜丝丝的凉爽,柔柔抚慰。阳光亮闪闪从车窗照进,温暖无限。
陆文虎现在怎么样了呢?躺在病床上一定很孤寂,他那么好动的性格,能躺得住吗?医院里不让喝酒,他能受得了吗?还有那个护理他的老兵,能把他“伺候”好吗?要知道,平时他可是连牙膏都是我给挤好的呢……
一路上思潮滚滚,起伏难平,抱着两袋骨粉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心头鹿撞地兴奋着。而当感觉快要到了的时候,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却不想见到那只令人讨厌的狼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见到他后该说些什么。
我们的部队在这座城市的西边,而二三九医院却在已经出离繁华地段的城市东边,所以,我们贯穿了整个城市。
这是一所很大很有规模的军区附属医院,在这座城市小有名气,不仅接治现役军人,也收治普通百姓。当然了,是有免费和收费区别的。
外科住院处的大门紧锁着,估计是不让进车,只留两个小门通行。病人们大概都在睡午觉,午后的住院处门前人丁零落,与门诊部那边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墙边停好了车,许鸿安护着我下来。那一刻,心内砰砰乱跳,挣扎着,矛盾着,最终决定还是不上去了,免得尴尬。
许鸿安并没说什么,没有过多的疑虑,看样子似乎很理解我,也不介意,从我手里夺过那两袋骨粉夹在腋下,然后拎着花篮和果篮一个人走进了住院处。
这么大的花篮和果篮,陆文虎一定在众多病友中大大地风光了一把。
怕被陆文虎从窗子里看到,我躲在门柱的后面望着许鸿安消失在视线里,眼睛紧紧盯着楼门,一颗心完全跟着他走进了大楼——
我仿佛看见了许鸿安上楼,查找房间,进门,把花篮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陆文虎的床前。也仿佛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陆文虎,看到许鸿安的出现他一定会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然后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冷漠,甚至是仇视,对于那两个大篮子不会投入过多的热情和关注……
我仿佛看到了,真的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陆文虎胳膊上打着石膏板,以一块薄薄的木板托着,用白布带吊在胸前,与许鸿安并肩走出了大楼……
我揉揉眼睛……
再看——
陆文虎走出楼门,被阳光刺得紧紧纠起了眉头,左右张望。而许鸿安已经走下了门前的台阶,向我这边走来……
一瞬间脑中轰然爆裂,心内砰砰,仿佛正遭受着千军万马的追捕,而我,却无处藏身!
得出的结论是:被许鸿安给“出卖”了!
于是,假装没看见他们,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将身形暴露给他们。
“乔晖——”气急败坏的声音。
“啊?”我回身,并马上支吾着掩饰:“我,我,我在看车呢……”
我以为第一时间里,他一定会对我的这份“假假咕咕”做派表现出极大的蔑视,甚至损骂和怒吼。然而,在我感觉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刻,天地间却没有了一点声息——
就在我回身的一霎,我看到陆文虎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击中了一般,站在门里不远的地方,纠结的眉头舒展开,张大了眼睛,脸上爬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愕,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只十分稀奇的怪物。
我低头看了看,以为什么地方不对。
那天的阳光异常耀眼,我穿着一身白衣白裤迎着太阳站在住院处门前,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上散发出一泓刺目的光芒!
我看到他眼里充盈起澈亮的柔光。
那一眼,凝固了时光,仿佛一瞬即时千年!
天无言,地无声。
然而,下一秒,陆文虎渐渐从惊愕中抽离,眉头再次纠结,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昂起头,脖颈挺硬,睥睨着眼,微微张开嘴,咬住了下唇。接着,他转头,视线扫了一下别处,再看过来,鹰隼般的目光里,一丝坚硬的伤感隐隐,一缕碎裂的哀愁悠悠……然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转过身,昂起头,毅然回走……
那一个决然的表情啊!紧紧攥住了我心!
“等等!”我高喊。心,仿佛被锋利的刺刀切割,疼痛着内疚!
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应该不去看他。抛除其他,他毕竟是我曾经的班长。于是,再喊:“等等……”
在我喊声下,他站住,但没有回头,高大如山的背影失去了强硬气势的支撑,便只剩下了——孤独……
许鸿安抱着双臂倚在大门柱上,充当了观众。
卷三 第十一章 彼盈我竭
陆文虎怎么了?怎么也会生气?这不像他的性格啊!
一步步走过去,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凄迷的春夜,老旧的水塔边,他仰头望月时嵌刻在天幕上那个无助、凄凉、绝望、孤独的身影……
来到他的身前。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医院的味道,还有他独有的野性干燥气息……近在咫尺的距离,我能深深感受到一份无限陌生又无限亲切的遥远!
陆文虎高高昂起头,视线越过我的头上,看着不知名的某处。几天的调养,他的气色恢复了很多,下巴和嘴唇上方浓密的胡茬不经修整,开始肆意滋生。水绿色半袖正装,领口开得很大,喉结不时上下滚动,清晰又性感。两只鲜红的领花,于阳光的反衬下,光辉流动,熠熠闪亮……
轻轻抚摸着那只吊在胸口的手臂,想起那曾经的弯曲,心再一次疼痛出冰凉的氤氲。
我不知道说什么。从裤兜里掏出在商场里“买”来的红布带,轻轻地缠绕在那只伤臂的手腕上。
我不知道断臂上绑了红布的确切用途,但我知道在家乡有人骨折时都要绑这么一条红布带,我只知道可以避邪,也或者,这不过是表达了一种关心和一份寄托吧。这条红布带,因为太少无法量尺,在买的时候布摊老板执意要送我,但我知道这种用途下不花钱是不灵的,于是象征性给了他很少的钱。
绑好布带,我抬眼看他,不知道这样的一点作为能不能驱散我心底那浓郁的、复杂的、矛盾的、挣扎的、无奈的纠结,还有深深的内疚。
他依然昂着头,实在懒得看我。于是,把目光从他脸上撤离,我低着头与他擦身而过……
阳光下,天地间,无奈蒸腾起无边的燥热,无止无休,无边无际!“啪!”,楼门里传来一声玻璃器皿触地的清脆,哗啦啦的清晰于空旷中传来,如同一颗隐忍的心,碎裂后四散奔走!
肩头的衣服被拽住了。回头,却是陆文虎暧昧的笑。
这个人啊!简直是……
“穿谁的衣服啊?”陆文虎含露着一丝轻蔑,故意大声问,隐隐然有股挑衅的味道。
“我的!”还没等我回答,一边的许鸿安依旧一副懒洋洋的姿态,沉着应声。
“这也叫衣服?真磕碜!”陆文虎用两根手指捏住我胸口的衣襟,扽了扽,撇着嘴,将他的鄙夷表达至极限。刚才明明看到他眼里禁不住的赞美,却非要这么说……
“磕碜吗?”说着话,许鸿安悠闲地走过来,在陆文虎刚刚捏过的地方轻轻拍了拍,然后两手搬住我的肩膀,认真地打量:“怕是只有你这么印(认)为吧!”
“得了吧!五连长,知道你有钱……你看看,这衣服乔晖穿不合适,‘牛郎’才穿这样儿……”陆文虎故意轻蔑地笑。
我是十分反感他用“牛郎”这个词来形容我,尽管我不知道“牛郎”的真正含义。
“很合适!非常合适!这衣服很配乔晖。你看看,又干净又精神!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仔细看。嗯!很不错!”不知道为什么,许鸿安好像跟陆文虎较上劲了!他这样的表现,是十分少见的。
陆文虎似乎被噎住了,但他依然笑着,给人的感觉笑得很灿烂:“五连长,你可是连长奥!别把‘我们’都‘带坏’了……”
“哈!是!我是连长,可我首先是个银,别对我要求太多,你会失望滴!”
“哈哈哈……五连长,我鄙视你!”
“大虎,我佩服你!”许鸿安脸上隐去了笑,突然间说出这么一句话,语气中满含着十二分真诚!
“打住!打住!我最怕说这些右(肉)麻的话。再说,你五连长也不是那样银呢!瞧不起你啊?”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听得一头雾水,满腹狐疑。
“好!我什么都不说!赶紧上去休息吧,等伤养好了,我请你喝酒。”许鸿安说着话,用手拍了拍陆文虎的肩膀,仿佛刚才那个故意跟陆文虎顶牛的人根本不是他,
陆文虎一脸嫌恶地压低了肩膀,让许鸿安的手从肩头滑下,并没理会许鸿安“喝酒”的预约,眼睛睥睨着我,嘴里狠狠挤出几个字:“真能得瑟!
五连长,麻烦你边儿上呆一会儿,我跟乔晖说两句话。”
估计所有的兵里,是只有他敢这么跟许鸿安说话的!好说歹说人家也叫个连长……这人简直没救了!
有一句话叫做: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他。
然而,许鸿安并没介意,只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行!乔晖,我在车上等你啊。”说完,抬腿走了。
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
刚刚那场与许鸿安之间的暗中较量,似乎已经将他的忍耐挤压到了极限,许鸿安走后,他脸上的真笑和假笑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阴沉。
我怯怯地看着他的脸,心里有些不着底的感觉。于是,扭过头,看向别处。但是,从他身上发散出的那股子压迫感,仍旧不得稍减,让我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乔晖,你个小狼崽子,楼上楼下你都不说上来看看我?你良心都样狗吃啦?”哀怨夹杂着固有的凶狠。抬眼看他,却是一副戚戚的表情。
看来,我今天是真把他伤到了。心里亏得慌,便低了头,看是十根手指绞缠着内疚。
“嘿嘿……”猝不及防之下,陆文虎发出一阵窃笑,笑得人心里直痒痒,隐含着一股子不怀好意的淫邪!
还没来得及抬头,两只绞缠在一起的手被另一只大手抓住,慌忙中挣出一只,而另一只被他牢牢攥在手里。甩了两甩没甩脱,只好任着他握着。然后看见他把那只打了厚厚石膏的伤臂递到眼前。
一截鲜艳的红,格外醒目。
“你知道胳膊上绑红布是什么意思吗?”他问。见我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言语,他忽然间忍俊不禁,放声大笑,笑得好开心。
看着他一脸灿烂,我无形中被感染。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是不自然的也流露出怯生生的笑。不然,他的眼里不会立刻又出现那样迷蒙那样深邃的目光——
多么熟悉!
然后,他轻轻的,缓缓弯下身子,伏在我耳边,轻声的说:“我想你了!
天天晚上梦到你,和你那啥……”
“腾”一下,脸上瞬间火热,胸中小鹿四散冲撞!
那一刻,心却是甜的。
无措中,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慌乱着说:“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说完,我疾步逃离。
跑动中回头——那个男人带着一份不羁,带着一份野蛮,携着一点淫邪,携着一点可爱,吊着一只残手,笑站在太阳底下,支撑起无垠的自信……
“乔晖,你是我的兵!”
那一声粗重、浑厚、低沉、如雷霆炸响的喊声,划破天际,一路追赶着我,使我无处遁逃……
这一切,真像一场梦呵!
多年后早已从梦中惊醒,却惊异地发现,原来这个当时的噩梦,并非人人都能做得。那一份缠绵的追赶,是怎样的涤荡心灵,融化魂灵?不离不弃,执着坚定!
无边的黑夜不可怕!
可怕的,是黑夜中的沉睡,失去了梦!
回想当时的陆文虎,那一份男人纯净、宽厚的胸怀着实令人心生迷恋。如果这次“医院之行”放在今天,许多所谓“真爱”着的人们,看到当时我与许鸿安一起的情景,定会生出“变心”或“攀高枝”等样的狭隘想法,而陆文虎却从没这么想过。陆文虎只是觉得,我是他的“东西”,站在我身边跟我形影不离的人应该是他,当看到我穿着那套衣服站在阳光下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那是他为我穿上的啊!至于“生气”和“伤心”,不过是因为我刻意的远离,触碰了他于那种情况下十分想见到我的反差心理。
如果现在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陆文虎,我说:他是个真男人!而这个男人里,包含太多太厚重的因素……
“陆文虎人不错!”回来的路上,许鸿安这样对我说。
而此刻的我,身陷于一个巨大的疑团当中难以自拔——
在那样的情况下,陆文虎为何突然如此高兴?难道那块红布……
“在骨折的地方绑红布,是为了防止‘四眼人(泛指孕妇,通常指怀有男孩的孕妇)’,被‘四眼人’看到后,骨折的地方不爱好。当然了,这些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迷信说法,现在这么做就是图个心安。”
在我忍不住追问下,许鸿安这样告诉我。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我正疑惑不解,想破头的时候,许鸿安才悠悠地接着说:
“这个‘绑红布’的有‘讲儿’的!只有妈或者配偶、儿女绑的才有效,其他人绑的就不准了……”
那么……
我不是陆文虎妈,更不是他儿女——
那么淫/荡的笑,他想到了什么?不外乎“我是他媳妇”这么点小便宜吗?至于那么高兴?
这个人还真容易满足!
坐在车里,我满脸滚热,为自己的懵懂和无知自责。想到陆文虎那么灿烂开心的笑,我禁不住无声轻笑。许鸿安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使我的脸更显火辣。
卷三 第十二章 我心飞翔
从医院回来后,许鸿安没有立刻送我回部队,而是带着我真正玩了一次。
那天,我们去了规模很大,十分豪华的游戏厅,骑“摩托”,开“汽车”,用“枪”打鬼子……尽管显得有些拙笨,但在那种玩乐气息十分浓烈的场合下,我还是露出了孩子般快乐的本性。然后,我们去了旱冰场溜冰。
我是一个生长于农村的孩子,除了上高中的一年半里在县城极少地接触了“城市生活”,过去的十多年里全部是在农村度过的,而且在父母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影响下,认为经常出入游戏厅或网吧的都是些坏孩子,所以,诸如此类的场所,我以前从没去过。那时候,对于外面的世界,大多来自电视或书本,心中神往,却必须有选择的接触。尽管我们家在八几年的时候就已经是镇上有名的万元户,而且在我当兵之前,奶奶预感到什么一般,把她这些年存攒的万元积蓄平均分给了姐姐和我,加之来队前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给的红包,这些钱足够我在当兵的几年里适当地挥霍了。但是习惯使然,我一直比较勤俭,尤其对那些比较“高端”的场所,总是望而生畏!
当许鸿安执意将我带入旱冰场的时候,我是拒绝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很难适应那样的环境,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不会滑。但是,当一走进大门,我立即被扑面而来的热烈气氛给感染了。
轰鸣的音乐,夹杂着旱冰鞋踏地的“踢踏”声,以及那一声声快乐着的高喊——震撼,热闹,混乱,嘈杂,人影晃动,红绿交织,霓虹闪烁,彩灯流离……瞬时间身体里的血液直线上涌,人也随之亢奋起来。
心内一片慌乱,却又强自镇定着,眼睛四处巡视着周围的一切,农村人进城的傻像表露无遗。许鸿安寸步不离地跟在身旁。
由于有伤在身,也或者他根本就认为自己过了滑旱冰的年纪,许鸿安只是扯着我的两手,于场地边围,象婴儿学步一样教我滑行。尽管如此,我仍能看出许鸿安的滑冰技术很不一般,倒滑侧滑的功力都非常深厚。
仗着平时站军姿、蹲马步的腿力,我渐渐的能独立行走了,许鸿安便跟在我的身后保护着我。这时,突然从叫嚷人流中分出一小股女生,穿着打扮活脱脱古惑仔模样,呼哨着向我冲来,几个人拽手的拽手,扶腰的扶腰,不容分说将我飞速带起。
猝不及防之下,魂飞魄散!但是,当听到“呜呜”的轰鸣声从脚下传来,感觉自己丝毫没有摔倒的趋势,如飞而行,心里却升腾起一股别样的激情。!
那些女孩儿不时提醒我:“别往后仰!”
滑了一圈,再回到开始的地方,我看到许鸿安坐在场外的茶座上含笑冲我挥手时,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喜形于色,笑靥如花。因为我真的很兴奋,也很高兴。
年轻的心,很容易收获快乐!
接下来,一些男孩儿也加入进来,我们一个扶着一个排起了“长龙”,周围的人陆续接上,于阔大的场地上一圈圈飞翔,舞动。震心的音乐,凌乱的灯光,从没有过的放纵感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定接受能力的,很快便融入了他们的世界,觉得自己不再卑微。
一身微汗下场,许鸿安早已为我准备了饮料,并告诉我他点了一首歌,让我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想让我唱歌,在车上的时候就曾被我拒绝了一次。而此时正值热血冲脑,兴奋异常的当口,我便没有推迟,爽快地答应了。
一进滑冰场的门口,是一个很大的空地,空地的一侧是酒水吧,另一侧则是一个不大的DJ台,有点歌和点唱的服务。
那几年正是VCD流行的年代,我们老家结婚必备的大件里必须有VCD加音响,因此在家的时候经常跟着伙伴们去婚礼上凑热闹,加上自己的乐感还行,五音也齐全,嗓子也还凑合,更主要的是有个臭不要脸的精神,基本是场场不落,所以对于唱歌我并不陌生。但是,在这样陌生又正式的场合,我还是第一次,而且这里唱歌全场都能听到,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本段舞曲结束,当我强自镇定迷迷糊糊坐上那张旋转的高脚凳,头顶的一盏小射灯投下炽白的光圈,将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音乐缓缓响起,我的心又回归了宁谧,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徜徉!
每每听到或唱到这首熟悉的《爱拼才会赢》,尽管歌里没有一丝爱与缠绵,但我仍会不由自主的心头荡漾,暖暖地感动着。这首歌仿佛融入了我的灵魂,将我的记忆揉碎了跳荡在每一个音符上,每当乐声响起,那个与陆文虎在大客车上十指交缠的镜头便会无端浮现脑海,温柔着清晰。心,也便融化了……
谁能忘记呢?刻骨的温暖,还有当时暗暗许下的深深承诺?
谁能读懂那个一袭白衣坐在灯下的少年,眼里闪动的点点泪光?
是幸福,是悲伤,抑或是感动?
我的模仿能力很强,闽南语唱得还算逼真。当最后一个长音从我嘴里消失,空旷的旱冰场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不知何时,DJ台下围了不少的人,刚刚把我“抢”走的几个女孩儿中,那个剪成平头却十分漂亮的女孩儿穿着旱冰鞋,趔趄着走上台来,将一只五光十色的闪灯送给了我,然后又趔趄着下去。
台下响起一片沸腾的起哄声!
回到座位,许鸿安看着我笑得很恬静,亦很温柔!
迷离的灯光下,看着许鸿安那安详、沉寂、青春、刚毅的脸,我仿佛间迷蒙了。我依稀看到陆文虎在医院门前的那个笑脸和许鸿安此时的笑脸融汇在一起,又各自生动,使我分辨不清!
从旱冰场出来,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今天是星期日,四点正式收课。我隐隐担心会被班长责难,于是问许鸿安什么时候回去。
许鸿安没有马上理会我,上了车后,他一边启动车,一边答非所问地说:“乔晖,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我不应该过多参与。可我今天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对于某些人不能总是妥协,越是这样他们就会越是变本加厉地要求你。感觉自己做到了,而且没有错,足够!不必勉强!”
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我现在的班长和我们班的那些老兵。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对我的现状心知肚明,但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我听出,他的这段话隐去了东北口语,说得极其正式。
我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可我一直觉得我应该让所有人都满意,而不是失望。
许鸿安没再说什么,也没回答我什么时候回去,悠然开着车,将我带进了一家酒店。
正宗的海鲜酒店。鱼、虾、蟹摆满了桌。
中午没吃饱,看到这么多好吃的,我便不再客气,暂时将顾虑和烦恼抛到一边,大快朵颐。
“听说你要考军校?”席间,许鸿安淡淡地问我。
“哦!”我嘴里啃着螃蟹,似是而非地回答他。
“我觉着没必要!当三年兵锻炼一下,入个党,评两个优秀士兵,回家好好找个工作,比考军校强!”
“为什么?”我不得不停下嘴里的螃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军营轿子,爱军营胜过了自己,就连家里的一应物件差不多都是绿色的人,为什么说出的话跟陆文虎一样?
然后我就看着他头也不抬,从啃着的螃蟹缝里轻描淡写地挤出这么一句话:“部队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部队!”
“为什么?”我睁大了眼睛,白痴地问。一直在做着一件事,却突然被人全部否定了,而且这个人在我心里还是极具权威性的……
“你现在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走,你慢慢会明白的!自己的体会比我说的话要深刻的多。而且我也不想误导你。吃饭!”
怎么会呢?我是真心爱军营的啊?
就这样,一顿饭又失去了味道!还好之前吃的足够多。
吃过饭后,许鸿安没再带我去别的地方,左绕右转出了市区,沿着来时的路,追赶着西斜的太阳,一路飞奔。
我以为我们终于要返回阔别一天的军营了,一路回味着一天来的收获,不想,在马上要到小镇的那处高岭上时,许鸿安却缓缓地将车停在了路边。
我疑惑转头看去,许鸿安定定地目注前方,仿佛在思考着一个很重大的问题。然后,他转过脸,对着我说:“乔晖,我想跟你谈谈。”
“啊?谈什么?”
“谈你、我,还有陆文虎之间的事情。”
“啊?”
卷三 第十三章 如是我闻
停车的地方是一处凸起的山岗,大路从山腰横穿而过,延伸去缓长的大大斜坡。大路以北直望山下;路南临山。
许鸿安说车里闷。于是,我随着他下了车,横穿马路,攀上了南面的小山。
这条大路,到了这里已经有些偏僻了,来往的车辆并不很多,偶尔一辆通勤小客轰然行过,然后再孤独着消失于路的尽头。
我们选了一处比较平缓的山地,坐在被风雨剥蚀得千创百孔的突兀大石上,放眼凭眺,满目辽阔。
缓缓斜坠的夕阳,热芒稍敛,万点柔光倾泻,整个大地一派亮、黄、清、透。天空蔚蓝澄净,一碧如洗,一只苍鹫盘旋去来,搏击千里;极目处的群山,绿意莽莽,衔接挨挤着,连绵天际;山下,大片的农田绵延而去,在阳光下铺展开清晰又苍茫的油油画卷,无边无际;一条小河从田间穿过,逶迤着,流淌着,玉带一般亮晃出太阳的点点金色;身周,草木葱茏,清香阵阵;暖风微微拂掠,捎带着一丝凉意,萦绕心怀。
于此地,看不到军营的一丝影子,但我却能深切的感受到,那个倾注了太多人深爱的地方,就在天的尽头,大山的怀抱里……
“好美啊!”许鸿安手里捻转着一根杂草,口中轻轻感叹。
是啊!好美!
远离世俗,跳脱羁绊,携着一颗无欲无求的心,面对此景,谁不幡然?
这一刻,没有紧张的操练,也没有过激的梦想;没有处心积虑的嫉妒,也没有争夺不休的名利;没有锱铢必较的烦腻,也没有尔虞我诈的倾轧;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攻歼算计……一切都回归了自然,回归了——平和与宁谧!
在这样唯美的世界里,心,是柔软的,柔软到无力!
许鸿安索性拱起一条腿,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斜倚在大石上,微攒着双眉,目注着眼前被夕阳勾勒得亮丽又温馨的金黄世界。
我坐在他旁边,抱着双腿,同样在这片不期而遇的美景面前,震撼着心灵。
这里,便是尘世与天堂的交接口,现实与梦想的临界处吧?
“先听我讲个故事吧。”好一会,许鸿安才缓缓开口。那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仿佛自亘古悠来,被风飘散了,吹进耳朵里,一丝丝苍远,一丝丝扼叹,钻进心里!
平凡的故事,有多少不平凡的经历烙在心底?又有多少伤口不忍记忆去疼痛着清晰?
我轻“嗯”着点头。接着,许鸿安便给我讲起了两个男孩间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墙上男孩”和许鸿安!他们本是姑表亲。“墙上男孩”父亲早殁,母亲移嫁海外,十三岁那年寄养在舅舅——许鸿安父亲家里。当时许鸿安十五岁……
尽管对于那个男孩与他的故事我早有预感,但是,当我听到他们因亲生情,因情生爱的时候,心里还是禁不住翻腾起无限的惊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许鸿安毫不避讳,轻描淡写地从口中说出“我和他都是同性恋”这几个字!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在当时,同性恋还是法律明文的“流氓罪”,很多人对于“同性恋”一词几近陌生。那时候,人们对于男人与男人间的这种行为称之为:变态!这两个字,同为“去”声,于那些极端蔑视和鄙夷的嘴里“迸”出来,就好似一口带有致命病菌的黏痰被狠狠吐在地上,厌恶到连最后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呢?
我张大了嘴巴,却看到许鸿安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他嘴里说出的故事与他毫无关系!
同时,我心隐隐跳动——
“同性恋”这三个字一直是卡在我喉咙里的一只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每当被人提起都会感觉有点恶心,伴随而来的还有心慌。尽管我心里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者……
接下来的故事当然是家长发现,然后强行分开。存在于那个年代,如此近亲关系,即便是兄妹也不可能被世俗、伦理、道德这个强大的主宰所认可,更遑论兄弟……结果,“墙上男孩”被送去德国读书,而许鸿安则选择了完成“墙上男孩”的遗梦——当兵。
许鸿安悠悠地说着,语气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早已被遗忘了的传说。而我却分明听出这个故事里隐藏着太多的爱,还有那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无奈!
如果不爱,他不会仅仅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梦,便将军旅足迹走的如此铿锵!如果不爱,他不会将那样一副照片挂在自己最温暖的地方!可是,爱又能如何呢?
这样一个男人中的男人尚且抗争不过命运,何况你我?
猛然间,我的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悲伤,为他,为那个男孩,也为了自己。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三个人正行进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之中,荒无人烟,朔风嘶吼,他们两个搀扶着费力地前行,而我,只是一个人,孤独地徘徊在原地,不知路在何方……
“后来呢?你们分开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见过吗?”我忍不住问。眼前总是晃动着许鸿安那个有钱的父亲那张惊愕、恐惧、绝望、愤怒、决绝的脸。
听见我问,许鸿安看了看手里的杂草,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夕阳的余晖勾勒着他浑圆的脑袋,雕刻着他刚毅的脸。我看到他巍巍矗起了眉头,眯起了眼,缓缓开启唇瓣,夹杂了一丝恨意,声音微微颤抖:“死了!我新兵连的时候他在德国卧轨自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轰!”我的大脑瞬间空白!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这样子呢?那么纯洁干净的一个人,怎么会选择了自杀?
墙上的那张大照片在我眼前扩大,再扩大……
夕阳沉落,拉长最后一丝叹息!天地间笼罩在一片如血的橙红光晕之中,静默着祭奠!一丝风游弋而过,撩动了他手里的那根杂草,孤零零飘翻起一阵苍凉!一声寒鸦,倦归哀啼,划破如水的凄清,空旷传来,仿佛一声撕裂了亘古的呼唤:爱人——!
背负着森森冰寒气息,我疼惜地看着眼前这个若无其事的男人,品咂着那一份寂寥了百年的孤独——
多么巨大的悲剧?多么巨大的悲伤?是什么样的隐忍让他沉淀出今天的淡然?
十年啊!是白驹过隙,还是弹指一挥?十年来,能与这漫长的绝望相抗衡的,或许只有——相思!
夕阳陨殁,百鸟惊飞。
许鸿安目注着天边太阳降落的地方,仿似在为不可抗拒、无法挽回的过往送葬!
他曾说过希望看到我快乐。那么,他呢?心里装载着那么沉重的爱与殇,还能否收获快乐?
“你看,晚霞真美!”许鸿安说。
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吧!我低着头想。
“乔晖,你喜欢我吗?”忽然,许鸿安这样问我。
转头看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一刻,我虽然震惊,但是一句“喜欢”几乎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可我们这都不是爱……”许鸿安接着说:“我一直把你当成另一个人,我爱的是‘他’。而你,也不可能爱上我,因为你心里装的全是陆文虎!”
一声霹雳,再次击中了可怜的我。我感觉耳朵“嗡嗡”鸣叫,像似被人剥光了,突然仍进人群里。
我傻傻地看着许鸿安,心内慌乱到了极致。
许鸿安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回身坐起,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一阵暖热传来,我突然感觉到我的两手刺骨冰凉。
“乔晖,你知道吗?当我第一眼看着你内(那)会儿,真是吓坏了!你长的太像‘他’了……
内(那)是你新兵连的时候,我忘了是你来部队的第六天还是第七天了……
后来发现你不是‘他’,你们长的是像,但你真不是‘他’!
……就算这样我也兴奋了几夜没合眼,以为你是上天派来给我的。我开始着手把你弄到身边。但是冷静下来想想,我不该‘再’咬(扰)乱你的生活,‘这条路’太难走!我已经害了一个人了,不能再害了你……所以,除了每天偷偷看看你,我没打搅你的生活……
内(那)天下完棋你喝多了,你跟我说你想赵凯,说陆文虎对不起你。我当时就确定了你跟我一样儿……你知道我多高兴吗?内(那)天晚上几次冲动想进你被窝,哪怕搂搂你也好啊!可是看你眼角挂着一滴泪,知道你心里难受,就没引(忍)心。早上起来看着你睡觉,我就在心里想着:一定样(让)你喜欢上我。
乔晖,我以为我能给你快乐。我也确实能给你快乐。但是快乐并不是幸福……
我一直在努力告诉自己面前的银(人)是乔晖,而不是‘他’,可我真做不到!所以,我不敢对你做出越格儿的事儿,怕伤害了你。我也知道你心里装着陆文虎……
我一直觉着陆文虎不配你。他跟我们不一样,肯定会伤害到你。而且在我的印象中,陆文虎太粗俗。我觉着我更适合你,想着慢慢把你变成你自己。但是从医院回来后,坐在旱冰场里看着你,我知道了,没人能取代陆文虎在你心里的位置,因为你的不快乐完全是因为他,你的幸福也只有他能给你!
……乔晖,原谅我一直把你当成别人!我愿意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象现在这么踏实过。要不是有陆文虎,我想我总会有一天把你当成‘乔晖’的。可是,我现在要放弃了……
我把你交给陆文虎……不管以后能成啥样儿,苦、乐只能你自己去品尝。陆文虎跟我们不一样儿,但我能看出来他对你好。他这个人本质不坏!
你知道吗,乔晖?这次要不是陆文虎挡一下儿,撞在篮球架上的就不是他的胳膊,而是我的脑袋了……”
卷三 第十四章 返我初服
蓝天下,黄昏里,山坡上,草木间,天色尚早,停在山下路边的吉普车,竟然融入了这片属于自然的氛围,静静地倾听着天地幽幽诉说。
就是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傍晚,许鸿安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出了他觉得应该对我说的话,而我却在这些话里感受到了另一番深意,震撼了我的人生——
这样一个男人,生命中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故——生离死别!那是怎么样的痛苦与磨难?怕是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方能领悟其中酸苦!而十年后的他,没有被命运击垮,没有被诅咒剥离,以他过人的坚强隐忍出一份出世的淡定和从容,依然雄壮,依然坚挺,站在了人们仰视的高度,任凭风吹雨打!
在别人的眼中,他是优秀的,骄傲的,自负的,光环绕体。然而,谁能看到他的心呢?谁又能读懂他那令人心痛的笃定与硬朗里面,经历了多少苦难的消磨?
但是,他没有倒下!从彷徨、无助、心碎、悲伤中站了起来,脚踏着“同性恋”无耻与卑微的嘲讽,顶天立地,泰然自若!
那一刻,坐在他的身旁与他为伍,我竟然因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而感到深深的骄傲与自豪,还有无比的欣慰!
同性恋怕什么?同性恋里有这样的男人,我还怕什么?雨再稠密,风再狂急,黑暗只能吓怕那些软弱的灵魂,压迫不住那一颗颗——勇敢的心!
这样一个心胸开阔的男人!他没有怨愤世事的无情,也没有诅咒上天的不公,而是以一身赤胆,满腔热血,站在了绿色的营盘里,用他微弱的光和热,反哺着曾经给他带来无尽伤害的人伦社会,保卫着将他养育成人的祖国母亲!
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男人!如此境域,却在处处为他人着想,将自己的私欲隐忍着收藏!
真正懂得并珍惜生命和人生的人就是这样吧?
坐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我深深地在许鸿安所赋予我灵魂的博大中震撼着,思索着;感悟着,汲取着;有惧怕,也有迷茫;有欣慰,也有顿彻。
看着眼前的男人,有那么一刻,我竟感觉与他如此亲近,亲近到仿佛两心相印。然而,我知道,我此时的心不是我的,而变成“墙上男孩”的心了。至于我,对他仍然没能产生那种融化了的爱的感受,有的仅仅是感激和感动。
那一年,我十六岁半,是一个刚刚发育成熟,在书本上浅懂了一点人生哲理的少年,满脑子都是唯美和浪漫。但是那一天,在许鸿安的灵魂深处,我却仿佛真正看到了一颗博大的心,并随他在深邃的现实里游走了一番!
时光轻轻流泻,周遭的一切都已消弭,我的心里时而惊惧,时而温热,时而疼痛,时而感动……静静地聆听,忘记了身在何方何地……当许鸿安说到后面的那句话时,由于话题忽转,我竟愣怔住了,仿佛不能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你说什么?你是说陆文虎替你‘挡’了一下?”我脱口而问。
“……是!这两天晚上睡不着觉我一直在想,当时我在球场摔倒的时候,我很清楚意识到自己要撞在内根柱子上,但是陆文虎整个儿身体重力都在我身上,我根本来不及闪避。可是……
当时,陆文虎是压在我上面的,他借着我的身体托力完全可以躲避开那跟柱子……
我后脑勺儿确实撞上了,却什么事儿也没有……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陆文虎在关键时刻用胳膊护住了我脑袋。结果他胳膊折了……”
“啊?”我再次张大的眼睛,不可置信!我忽然想到了在医院门前许鸿安说出的那句“大虎,我佩服你!”。后来因为“红布带”的搅扰,我竟把这样一个疑惑抛诸在脑后……
“……我今天来医院的目之一的就是想问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儿,结果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是极有可能的!陆文虎的性格我还是多少了解一点的。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善恶参半的矛盾体,有时坏得让人咬牙切齿,有时又好得一塌糊涂。这个人是基本不会害羞的,就算把他扒光了扔在大街上,他也会若无其事地大摇大摆走在人前。但是,当他无意当中做了所谓的好事,被人戳破的时候,他一定会极力掩饰着露出那么一点不自在——或许,他觉得那不符合他一贯的作为。
开始的时候,我是十分讨厌、嫌恶、反感陆文虎的,甚至到了鄙视和蔑视的程度。尽管后来对他产生了怜悯、同情并在他一味的呵护下生出了感激之情,但是仍不能驱散我对他“恶的一面”的阴影。这片阴影一直存在于心里,根深蒂固,即使后来与他住在了一起并有了那夜缠绵,这片阴影仍旧不时浮上晴空,遮挡我渴望阳光的心情。直到季海洋说出了那个所谓的真相,这片阴影瞬间变成了阴霾,将一切美好掩盖殆尽,我才真正明白:陆文虎完全不符合我追求完美的心。然而,理智与情感永远悖逆!即便到了这种地步,我仍不能将陆文虎从心中剔除,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他总会悄然爬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揉搓着我,煎熬着我,恨不起来,又爱不下去……
如今,听了许鸿安的话,一瞬之间我突然觉得陆文虎在我内心的天枰上微微晃动了一下。只是那么轻轻晃动了一下——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可以说是电光石火的倒地瞬息,人的脑海中根本不可能象“革命先烈”们不断浮现一个又一个念头,陆文虎的举动可以说完全是下意识的,那一瞬,善与恶的体现取决于人性的积累和良知的闪现。
我的内心开始翻滚,有一股别样的热流缓缓升腾……
“乔晖!乔晖……”许鸿安摇我的手,将我从臆想中摇醒:“怎么了?有点儿不相信吧?所以说看人不能千篇一律!尽管之前我跟你犯了同一个毛病,可我不象你那么极端……”
或许吧!我想着。
不知为何,听了许鸿安这么多震撼人心的讲述,却被这样一句无关轻重的话搅扰得心绪不宁!
“乔晖啊!你知道我今天最想跟你说的话是什么吗?”许鸿安用力攥了攥我的手:“我现在最大的感悟:是能爱就爱!不要去管明天,不要去管未来,为了不给过去留太多遗憾,就要把握、珍惜现在!‘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们这样儿的,能爱,能被爱,是很奢侈的!不要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许鸿安眼睛望向别处,幽幽地感叹。
不经历血肉模糊的惨痛教训,人们总是以为自己拥有整个森林,无法懂得一棵树的珍贵!
天,渐渐昏暗。而我的心,却仿佛窥见了一丝朦胧的曙光!
我是不是该走出这片阴霾?摒弃心中墨守了千年的陈规?尝试着去爱那只总是露出凶狠獠牙的狼,或者眼前这个男人?
那一刻,我突然间产生一种马上想见到陆文虎的冲动,问他:你爱不爱我?并告诉他:以后不要再伤害我!然而,猛然间季海洋的那一番话再次响彻耳旁,那片阴霾悄然掠上心头,将刚刚看到的一点点光亮遮挡殆尽!于是,再看眼前的男人——昏暗中他的眼里依然没有“我”,感觉他依然陌生,依然遥远……
我还是要继续逃离喜欢男人的悲哀吗?或许那里才是我最终栖息的地方!
我一遍遍问着自己。心,再次迷茫,踟蹰着不知何去何从!
夜色渐合。踩踏着昏黑的步履跟在许鸿安身后下山,我依然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驱车回到许鸿安家里,换衣服时再次看到了那张大照片。看着那个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干净优雅的男孩,尽管他已经脱离了这个尘世,但我仍然能感觉到他并没离去,而是存在于某个空间,或者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恬静地望着我,流露出一丝切切的期盼和深深的嘱托。
许鸿安一直站在客厅里,等待着我。当看到我换上一身绿军装出现在门里,他的眼里闪现着无尽的落寞和一丝酸楚——
从门里出来的必定是我,而不是他想看到的那人!
“以后,我们还会一起下棋吗?”出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问他。
许鸿安咬了咬腮肉,好像在抑制着什么。然后他别转了一下他那浑圆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两条整齐的眉毛跳荡出一抹坚硬,将眼里的晶莹扫荡无踪:“会!当然会!还和‘从前’一样!”
于是,我低头穿鞋,起身,开门。
“乔晖——”一声攥紧心脾的呼喊。
我回头。
“抱一下,好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疾步走上去,踩着大理石干净的地面,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陌生又熟悉,疏远又亲近,曾经象山一样站在我的身后的男人,尽管他富有、多才、骄傲、自信……可在那一刻,我深深嗅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孤寂与彷徨——
因为,他和我一样,是个被神灵诅咒过的同性恋者!
卷三 第十五章 还我本色
日子继续。训练继续。生活继续。
市里一趟,我眼界大开,跟着许鸿安见识、体验了那么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精彩,我的世界更开阔了许多。
那夜,许鸿安把我送回来,我几乎整夜没睡,一直在咀嚼、品味他话里更深层次的东西,顿悟着那里面隐透着的,人生、命运以及生活所带给我的反思。他的话,就象一颗颗爆破在我心里的原子弹,当时只是被一声声响彻云霄的轰鸣震撼得两耳轰鸣,然而在巨响过后,回归寂静,当蘑菇云四散开来,疾速潮袭的冲击波,涤荡、洗刷了我无知又向往真知的灵魂,使我整个人都开始发生了化学变化。
从第二天起,我不再唯唯诺诺地为了讨好班长和班里老兵而干一些“多余”的活;除了班长和班副(因为他一直对我还不错),其他人的衣服和鞋我一概拒绝洗刷;闲暇时间多了,我便去三班、四班、连部或其他班,同以前的那些“死党们”打屁逗哏;训练更加刻苦,但却不象以前那样逼迫自己。
我们班人当然对我有意见,可我没有责任和义务去“照顾”他们,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会微笑着跟他们说:不!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给他们解释我说“不”的原因,让他们有口难言。班长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三班长(我以前班长)、四班长一直都有些担心我,甚至怕班长难为我都几乎不怎么敢跟我接触,现在看到我这样能放开看自己,他们也很欣慰。
高强总是偷偷地问我:“我说老乔,老许头儿(许鸿安)是不是带你找小姐啦?处男一破,一朵社会主义小花骨朵,咕嘟咕嘟就开了……”
当然了,和许鸿安的楚汉较量仍在继续,尽管不象以前那么频繁,但每次都是十分惬意十分尽兴。许鸿安的表现就像那天一切都没发生过,看到我开朗活泼了许多,他也只是眼里扫过一丝淡淡的欣慰……
多么深邃的男人啊!
转眼“七一”临近。我们部队接到确切通知:驻港部队没我们什么事儿。
虽然这个消息早已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结果,但是在很多人的心里还是难以承受的,尤其是他些首长们,不遗余力地费尽心血一路狂追,可最终连末班车的尾气都没看到,怎能不叫人泄气?
于是,首长们临时决定:战备中放假一天!来缓解这一段时间没日没夜的疲累,同时也舔抹舔抹官兵们失落后受伤的心灵。
说是放假一天,其实各连队从二十八号下午都结束了操课,在翘首等待着下一天难得的假期。
对于这次驻港计划的落马,我觉得最最难受的人应该是连长。他当兵十多年,凭着老山前线立下的一等功,二十六岁就当上了连长,如今三十出头仍然是个连长,在我们连他就整整干了三年,还挂零头。结婚几年,儿子都三岁了,可他至今仍然住在老丈人家里。也难怪,他一没文化,二没背景,在现代化科技练兵时代,能力的地位似乎不再同从前一样重要,要想升到营职带家属随军,谈何容易!而且连长太爱他的兵了,很多连队都一天三次五公里,顶着午间毒辣的太阳全副武装跑,连长哪里舍得?训练成绩上不去,始终被五连压制着,没有功劳,即便首长想给他升职,可拿什么给上级交代?所以,这次驻港对他来说是一次机会,更是一份荣耀——在一个军人眼里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也许通过驻港会改变它的现状。然而,天不作美,竟让一个多年盼不来的梦,就这么肥皂泡一样地轻轻破灭了。不禁让人感慨:铁血男儿没有杀场,困在笼子中被人喂养,也是一种悲哀!可有什么办法?现在是和平年代!
最了解连长的人当然是许鸿安!这样的时候,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连长眼前。而这个时候,连长最看不上的人,当然也是他。谁让他是那个可恶的五连连长呢!
当接到连部通知说连长找我的时候,一走进连长房间,我就看到许鸿安穿着背心,盘腿大坐在连长的床铺上一个人摆着扑克。床边地上站着许鸿安的新兵通信员——小窦儿。连长则一脸不屑地站在办公桌边,看着墙上的地图,一声不吭。
估计两个是又“顶”上了!
“乔晖——”小窦儿一看到我进来,马上跑上来牵起我的手,高兴得一脸璀璨笑容:“昨天晚上说去下棋,怎么没去啊?”
这个小窦儿年龄比我稍大一点,但看上去比我还小,很可爱,嘴又甜,伶牙俐齿,心灵手巧,也很纯真,是我们一个市区的老乡,跟我很是投缘,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谊,隔两天不去五连他就会打电话来问长问短。
我做了个“嘘”的手势,偷偷指指连长,小声说:“开会了!”
“小窦儿(小通信员姓窦),搬桌子,摆棋!”许鸿安头不抬眼不睁,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命令小窦儿。
“好嘞!”小窦儿痛快地答应着去搬桌子,发现连长站在旁边有些碍事:“七连长,你老人家能不能挪挪窝儿?我们这‘华山论剑’要开始了,你要是怕崩身上血就找个安全点儿的地方猫着,一会儿完事儿我喊你……”
一听这话,连长把身体转过来,脸上发狠,手下却很轻地在小窦儿脑袋上刮了一下:“你个小兔崽子!真是什么连长带什么兵!”
我们这个连长,在本连兵面前总是一副严厉到骇人的阴沉脸,但在别人的兵面前却是另一幅嘴脸,尤其对这个小窦儿,简直能惯上天,就算在我们面前都丝毫不掩饰,有时我这心里都免不了暗暗嫉妒。
“说话不要骚边(指鸡骂狗的意思)奥!什么叫:什么连长带什么兵?人家乔晖又文静又干净,难道也是你这个动不动就发脾气,一个星期不洗脚的连长带出来的?”许鸿安说着话磨身下床。他是绝不会让连长的话掉在地上的。
连长还要说什么,但是看看我这个他的兵在场,还是忍住了,帮着我和小窦儿把桌子挪了过去。
“乔晖,今天这盘儿棋我跟你尬个东儿(赌个东西),我们连长要是意外输了,我就把那叠印花信封都给你,你要是输了就把那个灯给我,干不?”小窦儿边摆着棋边说。
这个小窦儿真是不傻!他明知道我现在的棋路已经被许鸿安摸个熟透,要赢一盘棋很是吃力,还这么嚣张的跟我打赌!
“不用赌!想要我给你。”我知道他早就惦记那个我在旱冰场拿回来的花灯。而说话的含义却是嗔怪或暗示他们连长许鸿安只带我去了市里,而没有带他。
“我可不能白要你东西!再说,我连长也不允许我白要人家东西啊!是不,连长?”小窦儿笑嘻嘻瞄许鸿安。
许鸿安一脸淡定,像似根本没听到小窦儿说什么。
连长在一边插话:“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有什么意思?要我说就赢今天晚上的饭顿儿,你俩一伙儿,我跟乔晖一伙儿,三局两胜,输的直接‘饭店’,大餐级!同意的举手!”说着举起了手。
许鸿安想也没想举手!小窦儿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当然举手!只有我一个人很无奈地看着连长!
我地连长啊,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三票对一票,通过!”连长大义凛然地说。
史上第一混乱的棋赛现在开始——
有了我们“英明”又执意的连长理直气壮的“支招”和“配合”,这盘棋下的可想而知!不出三回合,敌方大军长驱直入,我方中飞象被吃,过河炮被换掉,屡次被将中,大车差一点被抽,局势一度陷入低谷。
这时刚好高强进来添水,看到小窦儿高兴的不行,看了看局势出言奚落:“五连长,你们连都吃什么了?你看看小窦儿这张‘大脸’,跟超级大馒头开了一朵花似的!”
许鸿安当然连头都不抬,他对于我们这些兵之间的关系胸中了然。
小窦儿和高强是注定的生死对头,虽然也算老乡,但见面就掐,还非要往一块凑!听到这话,小窦儿当然能听出来那股子裸的嘲弄,一脸不悦直起身,张了张嘴又坐下了,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连长,咱刚才这步儿是不是最少能值一盘儿大虾?也不知道七连长的大虾是啥味儿的!”说完“哧溜”一声夸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高强啊,来支支招儿。”连长认真研究着棋路,对高强说:“一会儿赢了算你一份儿。大餐!”
大餐小餐就这局势能赢?我心里憋不住乐。心想高强你早不来完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来就来了还扳不住自己那张臭嘴,结果……就是这结果,活该!
高强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自己骑上了老虎,拿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嘞!七连力量大,啥时候都是个赢!”
不能下就上!这是高强的优点。他做为一个指导员的文书,能周旋在指导员和连长之间,在维护指导员的同时又不得罪连长,屡屡获得连长的称赞和赏识,这跟他精明是分不开的。看眼色,识大体,能说会道,一直都是他的强项。
回头看了一眼欠着屁股坐在床上,伸个老长脖子从我背后看棋的高强,我心里这个舒坦!谁让他平时总是变着法的“欺负”我呢?善恶终有报!
棋赛继续——
尽管高强的棋下得也不糠,但他在连长面前很会装“犊子”,除了连长跟我意见相左为了拉票询问他的时候,他才发表点支持连长的看法外,多余话一句也不说,根本没起到好作用。
可想而知,第一盘我们以惨淡收场!第二盘连长干脆坐了主位,结果依然难逃败北!第三盘……不用下了,七连直接被淘汰!
“乔晖,你现在怎么越下越臭?”连长推卸责任。
“本来也不咋地!竟瞎支招儿!刚才连长那步棋多好,你非要把大车撤回来,要不能输啊……”高强捧屁兼落井下石。
“就是!一会儿乔晖拿‘大头儿’啊!”连长说。
我无语!
“拿衣服!吃大餐去!”许鸿安迅速捋了一把头发,并让小窦儿去拿衣服,然后对连长说:“一会儿乔晖和高强那份儿我出了,你该出多少就拿多少,‘小头儿’我也不嫌少,蚂蚱儿也是右(肉)!”
下面,连长无语!
对于这样的“饭顿儿”我已经很不陌生了,小窦儿整天跟着许鸿安也没少噌,只是高强却是第一次,有点意意迟迟不爱去,可他是输家,不去还不行,只能硬着头皮跟去。
营中餐厅,雅间。
我们来的时候顺路喊上了老班长,六个人一桌倒也不显得十分空。
大鱼大肉,大快朵颐!
“井拔凉”啤酒,大碗盛装!
付账的人当然是许鸿安,而不是输家中的任何一个。这一点,除了高强之外,其他人心中早都有数,即便是连长被许鸿安那么吓唬了一下,心里也还是有底的。
酒过三巡,一个个豪情上涌,谈天说地好不热闹,就连拘谨的高强也开始一杯杯端着酒碗敬开了,用他那三寸不烂舌把气氛挑逗得更加热烈。
“明天休息,晚上我值班,都给我敞开喝!这啤酒就跟水一样……”连长一声令下,口到杯干。
在这样的氛围下,因为啤酒确实也不容易喝多,所以早把那次醉后糗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啤酒利尿,渐渐的开始有人出去解手,腾出地方后回来继续战斗。
期间,连长一个人出去如厕,半天不见回来。
这个餐厅所用房是老式平房,长长的筒子状,因此厕所设在外面,从后门出去是个长满蒿草的大园子,茅房就在西南角。
“掉里了是咋地?”许鸿安嘟囔着。我们几个都有点喝不动了,连长一走,他又不好总是跟我们几个先端杯,正在兴头上,所以有点急躁。
正在这时,突听连长在门外呵斥谁:“我说你怎么那么烦银腻,跟着我嘎哈?走走走走,你该嘎哈嘎哈去!”
“我知道五连长在!我就想进去噌杯酒喝,嘿嘿……”
听到后面这个声音,我猛然间心头一跳,一股精气直冲上顶!
许鸿安冲我会心一笑。
卷三 第十六章 我醉欲狂
连长推门而入,一脸无奈。紧跟在他后面的果然便是那个吊着一只伤手的陆文虎,大步流星,旁若无人地直奔酒桌。
时下已是傍晚,房间里早已亮起了白炽灯。当看到陆文虎一脸微红酒意,昂扬着一股桀骜气势径直走来的那一刻,因了刚刚门外那熟悉的声音而不敢确定中紧皱的心此刻怦怦跳动,轰然绽放出满室荧光,激动着,迷乱着,惊喜。
近期间,每个孤单的梦里,这个声音,这个影像,时常会悄无声息地潜进梦境,而当黎明来临又杳渺离去,不留一丝痕迹!这一刻,仿佛所有的梦境哗然清晰,而每个梦里都是相同的影像,就是他在一片漫天的洁白光流中,带着他的不逊,带着他的无畏,带着他的睥睨万物,还有他独有的,无需刻意流露,更掩藏不住的一丝凶狠,一脸果敢,一脸恒定,一脸若无其事的向我走来,使我无法逃避,无处藏身……
身后的门没有人关,就那么敞开着。
“拿酒!我要跟五连长喝一个。”陆文虎径直走到桌前,许鸿安的对面,我的旁边,语声淡定,听不出一丝感情色彩。
有那么一刻,此间本来洋溢着一派热闹喜气的屋子里,时光停止了流动,空气亦已干涸,所有人的目光都愣怔在这个不速之客的“走来”过程中,直到他说出了这句话。
高强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出来。小窦儿也急忙去拿了一瓶啤酒,启开后放在陆文虎面前的桌子上。老班长脸上露出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连长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回了原位,拿了一根牙签正在抠牙。许鸿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握在下颚前,面上看不出喜气或者敌意,就那么定定地与陆文虎四目相对。
而此刻的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自己正在观看着一场早已导演好的剧情,一切都与我无关。
“去拿个瓢!”陆文虎扶着桌子上的那瓶啤酒,淡淡地说。从进来那一刻起,他始终没正眼看我一下,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许宏安。然而,他的这句话却是说给我听的,因为在所有人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他一脚蹬在了我的凳子上,使沉迷看戏中的我惊醒。
小窦儿比我先领会了陆文虎的用意,跑去厨房拿来了一个朔料水瓢。
陆文虎接过水瓢,冷冷地看我一眼,然后站在桌前低头将一瓶啤酒尽数倒进瓢里。
“五连长,今天当着我们连长的面儿我敬你一杯,从今往后‘这个事儿’就算过去了,也省着我们连长老拿这事儿说我……”陆文虎端着一瓢酒慷慨而谈,说到这他看了看连长,又看了看了我:“乔晖原先是我的兵,过不了几天还是我的兵,前一段儿五连长没少‘照顾’他,我这个当班长地就不说谢了,以后呢就不麻烦你了,我会把他照顾好。我干了,你随意。”说着话,陆文虎举瓢欲饮。
“等会儿!”连长出言制止:“我说陆文虎同志,这酒可不是我逼你喝地奥!什么‘省着我老拿这事儿说你’?你要喝酒行,拿出点诚意行不行?”
连长很明显生气陆文虎连个“对不起”都没说,本来是道歉赔礼的酒,这么大咧咧地说话,怕许鸿安反倒面子上挂不住。
“你不知道咋回事儿!”许鸿安抬手制止了连长再往下说,并让小窦儿再启了一瓶啤酒,站起身:“大虎,你连长不知道情况。打篮球哪还没有个磕磕碰碰的?要说‘这事儿’我应该敬你,所以,这酒我一口都不能喝。不过说到乔晖,这酒我不得不喝。要说照顾,谈不上!乔晖需要的也不是照顾……所以,希望你以后能‘照顾’好他,如果你‘照顾’不好,我会随时出现,来替你‘照顾’!你说咋喝?我陪你。”
“好!五连长这么爽快,我大虎也就不废话了,全在酒里,我干了,你随意!”说着话,陆文虎将满满一瓢酒送至嘴边,咕咚咚一气喝干,喝完将空瓢倒悬,竟是没有一滴酒流落。
“好!”老班长高声喝彩。
尽管连长无法明白许鸿安“不知道咋回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他本来酒是个“酒人”,看到陆文虎嘴到瓢干,眼里也禁不住精光闪闪,脸上浮现出一丝暖色。
见此情景,许鸿安粲然一笑,大有一股棋逢对手的欣悦,二话不说,举瓶进口仰头痛饮,但听咕噜噜酒入豪肠声,只见墨绿色的啤酒瓶里翻滚的酒浪潮汐般几个起落便争抢着流出,转眼间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酒瓶。
所有人都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幕豪爽的接力赛,每个人的兴奋情绪也都被激活而出。当许鸿安放下空酒瓶的一刻,老班长和连长的唱好声不约而同的喷薄而出。小窦儿急忙递上毛巾帕给他的连长擦嘴,脸上流露着骄傲的笑容。高强的脸上亦是难掩激昂斗志。
而此刻的我,心里却有着一丝淡淡的落寞和凄楚交织在一起,漫游着,攀爬着。因为我看到许鸿安喝酒前的粲然一笑里,隐藏着一缕不易觉察的异样,那是在向某个意趣相投的老友告别时才会流露出的决绝与戚然。
如果没有陆文虎,许鸿安和我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尽管我们都知道隔阂在我们中间的并不仅仅是地位与身份的差距……
“行啊,老许!今天我要跟你连干三个。”连长的情绪被这场豪饮调升至极限。于是,他扭头冲陆文虎说:“你酒也喝了,话也说了,该滚蛋滚蛋,有你在这我喝酒都一股尿味儿……滚滚滚,刚喝出点兴头就来搅局,烦不烦银……”
“行,我滚还不行嘛?”不知为何,平时蛮横暴躁的陆文虎在连长的恶语以对中却像一头乖顺的小绵羊,非但没有怒意,脸上还牵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当真是一物降一物!“要滚可以,乔晖我得带走。”陆文虎补充说。
“不行!”连长断然拒绝,咔吧溜脆。
“让他们去吧。”许鸿安端起一杯酒,举到连长的面前:“咱喝咱的。”
连长瞪了陆文虎一眼,端起酒杯与许鸿安的酒杯叮当相碰,没再说什么。
陆文虎如遭大赦,扯着尚自沉浸在梦幻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的我的一条胳膊,急急向门外走去。
在陆文虎的牵扯之下,我木然的跟随而去。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凝望,看见许鸿安正端杯痛饮,他的眼睛微眯,眉头略皱,酒杯挡住了他的面容,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窗外,夜色来袭。长长走廊里的酒意愈发浓烈,开着的,掩着的,半开半掩着的门里,热烈的劝酒声以及那些豪放的酒官司毫无忌讳的冲破而出,撞击着兀自不知如何是好怦怦乱跳的我的心房,一伙伙醉意熏然的人们搂抱着踉跄着从身边走过,擦碰出一股火热情绪,燃烧着每个人的心。
军营中的节假日,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放肆与放纵啊!快乐竟是如此的简单!
陆文虎头也不回,扯着我的胳膊疾步穿廊而行,期间,遇到相熟的人,他也只是点头招呼,足下不停,将要与他“喝一杯”的人晾在走廊上无奈地尴尬。
此时的我的处境,很形象的如一只曾经被人丢弃,无意间又被找回的爱犬,被主人牵扯着回家,心中洋溢着一缕不置可否的迷乱,还有那么一丝无可奈何的喜悦,夹杂着些许期盼,还有一点点安全感。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木门,通向所谓的“高间儿”。这里本来是隔开两个营房的山墙,打通了作为送菜的捷径。
进了那扇门,世界似乎安静了许多,喧嚣和热闹被特别的装修给挡在了门里,走廊上几无行人。
一走进门里,陆文虎停下他的脚步,把我扯在一盏并不太亮的壁灯下认真地端详。
灯光下,他的脸色已不再是伤时的苍白,因为酒意泛着一抹微微的红光。他的表情依然生硬依然严肃依然横蛮依然凶狠,掩藏着他因激动而略显紧张的心。他的眼神放射出澈亮的幽光,在我脸上身上不停的游移。他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他的喉结因了吞咽什么而上下浮动……那只伤手就吊在他的胸前,那条红布带脏得已经泛起了污渍的亮光却依然散发出醒目的红,那只好手残忍地攥住我的胳膊使我感觉有些疼痛。
“想我没,嗯?”他低声问,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在坚忍着什么。
我不置可否,望着他的眼睛,心乱如麻。然后,我低下头,脸一定是又红了。
“还疼吗?”我轻轻扶上那只伤臂,就像在抚摸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不疼了。”他说。“想我没?”他再问。
我不记得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抑或我点了头又摇了头。
“我想你了,不信你摸摸。”他说着话,霸道而蛮横地将我的手置于他的胯下,帮助我握住那根曾经给与我无限快乐,此刻已经如钢铁般挺硬的长枪。
猝不及防!毫无防备!
即便隔着裤子,我仍能感受到这杆长枪在有力地跳动。我的心跳迅速狂乱,手在那杆长枪上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却又忍不住细细品味着它的熟悉,眼睛迷茫地望着眼前这个人,脸上忽忽滚烫。
他的眼里已经燃烧了炽烈的火焰,象一头饥饿的狂狼,弥漫着浓浓渴望。
而此时的我,一直沉浸在梦幻当中,没有防备,也不想防备,这么多日日夜夜的煎熬使我在这份浓烈的充斥着爱欲香气的氛围里难以自拔。
我也想你!我的心里无数次不自禁的响起这个声音。此时此刻,这份被拒绝着被禁锢着被囚牢着的想念,为何如此清晰?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干燥的,野蛮的浓烈男子汉气息,深深迷醉了我!
那夜的暗哑月光,那夜的怒风嘶吼,那夜的生涩缠绵,一股脑拥进我的脑海,使我仿佛又看到了他拧挺着钢枪咬牙切齿、皱目凝眉、脖颈挺硬、力蓄全身、凶猛狰狞的狂人般在我身上迸射的一刻,还有那个早上他温柔的傻傻的站立在灿烂春光中的情景。
“大虎,都等你喝酒呢,咋跑这儿来了?赶紧,赶紧……”昏暗的走廊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就像一声旱天闷雷,将我从迷醉中惊醒,手很自然地挣脱他的束缚,离开了那杆长枪。
“你们先喝着,差多少我一会儿全补上。”陆文虎头也不回,好像听出了是谁在说话,那只手不舍地再次抓住我的手,仍要象刚才那样,逼迫我握住他那里。
然而,那个人已经走了过来。
“赶紧地吧!你一走,酒都喝不动了。咦!这不是你内小兵嘛,叫乔晖是吧?”
来人我并不十分熟悉,多少有些印象,好像是一营陆文虎老乡中的一个。
“你先回去,我这说两句话,马上就回。”陆文虎边说着话边推着那个人。
直到此刻,我方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这样易被人发现的公共场合,我竟然……我真是疯了!想到此,我的心更加的慌乱,脸上更加滚热。
于是,我说:“你们快回去吧,我先走了。”说完,我扭头转身,欲落荒而逃。推开门,尚未迈出一步,胳膊被一只巨钳再次攥住。
“走!回去。”陆文虎扯着无法反抗的我,同那人一齐向走廊深处走去,走进了一个很大的包间。
包间里热闹非凡,一张大桌子周围团坐了十几个人,正热烈地推杯换盏,见到陆文虎进来,所有人的矛头纷纷指来,叫嚷着,埋怨着,怒斥着,仿佛要把中途逃席的陆文虎活活吃掉。
一走进这个房间,我马上有种不详的预感,脚下的步子就像似踩在了柔软的棉絮当中,找不到停驻的根系,心慌乱到了极致。
陆文虎的那些老乡差不多都在,吴大勇在,车建国在,华伟看到我,起身走来把我拉到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而我慌乱到不知所措的原因是,季海洋竟然也坐在不远处吴大勇的下首。
卷三 第十七章 我为鱼肉
宽敞的房间,巨大的酒桌,陆文虎的回归使炽烈的气氛又再升温。
除了华伟为我安排碗箸外,任何人都会觉得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兵是被忽略的。然而,我的切身感受并非如此。我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不时的朝我瞟来,带着他们各自不同的暧昧,尤其是季海洋那双淫邪的,猥琐的,闪烁不定的,却不由自主的眼睛发散出复杂的光芒,一下一下吞噬着我,使我顿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我以为,有些伤口不再化脓不再流血,被遗忘在了感动的背后。然而,这一刻,我却分明感受到心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轰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疼痛着清晰。
那个无情的夜晚,是一段鼓爆了勇气也不愿记忆的伤疤。而此刻,那夜的苍白,那夜的清冷,不可遏止地钻进脑海,颤抖了紧握酒杯的手。
耳边又再响起那夜季海洋裸的“真情告白”……
这段时间里,许鸿安的那次推心倾吐就像黑暗中一束神圣莅临的阳光,照亮我心中积郁久远的阴霾。他的优秀,他的淡然,他的诚恳,他的坚定,使我无数次反思并反问自己,同性恋怎么了?我努力工作,与人无害,关心并帮助他人,相信上天会看到这些,给我一个应有的回报。即便拥有这样的身份也同样会象许鸿安一样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材!
许鸿安使我第一次鼓起勇气面对了自己不同的性取向,不再难为自己,尝试着跟随心的方向,找寻属于自己的乐土。然而此刻,我没能料到仅仅是季海洋的出现,便轻易地动摇了我多日来倾力堆砌起的城堡!
信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多么无力!
我无助中转头张望那群疯狂的人们。
陆文虎被众人围在中间,正一杯接一杯的接受惩罚。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正灌下了一杯啤酒,吊着一只残手,气定从容地放下杯子,抹了一下嘴唇,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他那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是那样的出众,他的大气、豪爽是那样的荡人心魄,他看到我正望着他时,他的眼里充盈着骄傲与满足的柔光,唇角仿佛又牵扯出一丝邪邪的,暧昧的,欣慰的笑容,将我的心轻柔地托起,于喉咙处疯狂地跳动。
“还有没有了?拿酒来!”他转过头去,对着那些喧闹的人们高喊。那样子,就像一个战斗中的英雄,于心爱的姑娘面前刻意表现。
飞蛾之所以义无反顾的扑向火焰,是因了对光明与温暖的向往!
尽管我此刻的心里,坚信着陆文虎只是因为荷尔蒙极具膨胀,以及他心灵的空虚,还有不服输的梗硬性格,而选择了我作为他“游戏”的对象。
可以肯定的是,陆文虎不是一个同性恋者,与他从始到终的相处过程,除了我之外,他对任何男人都无法产生好感,即便对我,也是由于一些特殊因素,还有那壑海难填的大男子征服欲所致。
然而,在看着他豪迈地一杯接一杯灌下啤酒时,那份浓烈的男子汉气息,耳边回响着那一句句融化心扉的软语温存,还有刚刚在走廊里握住的体温,我哪还有一丝气力来抗拒这份致命的诱惑?
我挣扎的很累!
于是,在那个喧腾得几乎能感受到周身被火焰炽烤的夜晚,我的心再一次回归了平和。
既然命运推我至此,那么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选择了接受。
“乔晖,来喝点热水,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华伟端来一杯热水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担心地问。
“没,没什么。热水不喝了,我敬你杯酒吧。”我咧开一个真诚的笑容。这个号称全团第一兵的公务班班长,叫华伟的人,从认识以来一直对我的去留动向十分关心,下连后曾几次找到我,让我不要去其他部门,如果不想在七连必须先告诉他。我知道他好像有什么安排,但我从来也没问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但是,在我心里仍然十分感激他,尽管他对我做的一切也许都是因为陆文虎。
“好啊!咱不说‘敬’,应该说‘咱哥儿俩喝一杯’。”华伟脸上荡漾着温暖的笑。
“也算我一个吧,‘咱哥儿仨喝一杯’!”坐在华伟旁边的一直不动声色的车建国端起了酒杯,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视着手上的酒杯,仿佛一个藐看苍生的神人,沉稳,笃定,周遭的一切只经他眼,而不过他心。“小乔晖,开心点,很多事并不重要。”车建国举起杯,深邃的眼睛望过来,发散出一股宁静的柔光。
我的心,仿佛瞬间被罄音涤砺,一片平和。
不管他们看出了什么,抑或是无心之说,然而有些话却是解开我心锁的钥匙。于是,我点点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乱套了,乱套了!乔晖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后来地银,都没说罚你三杯,怎么自己先喝上了?还有你俩,刚才就左一个推右一个挡说自己今天不能喝,这‘偷摸”喝酒能喝了?来来来,大伙先放了大虎,把这三个家伙放躺了再说……”我们三个刚刚放下酒杯,身后忽然响起闷雷似的轰炸声。吴大勇端着一只空杯,拍着我的肩膀,略带了些些酒意前来兴师问罪。
这一声喊果然奏效。陆文虎的来者不拒,对那些以罚为乐的人们提不起更大的兴趣,于是他们倒转矛戈,醉意熏然闪着复杂光芒的眼神齐齐射来。
“老车,小伟,你们不对劲奥!”
“啊——这个就是‘大虎那小兵’啊!”
“来来来,先跟我喝三杯再说……”
酒精刺激着热烈,兴奋让这些本就豪爽至极、不拘小节的黑龙江人更加疯狂。
“同志们!同志们!今天大虎出院,咱们本该喝他个一醉方休。可是,为了大家能喝好,我和老车必须保持清醒,一会儿还要善后呢!所以,今天大家放我们一马,改天要喝要罚我华伟奉陪!”华伟说着话起身,抱拳一周,笑呵呵地解释。
车建国含笑不语。
“真没劲!”“你们能不能不老整这些事儿?”“那这小兵呢?”“来,小兵,先跟我来三个吧……”
在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是多少了解我和陆文虎之间关系的,还有一些人是只知道个一知半解。除了那些对此种关系实在不感兴趣的人坐回到座位上看热闹,很有几个“心存歹意”的家伙似乎嗅到了空气里弥扬的暧昧气息,趁机向我发难。
我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闹什么闹?今天是给我摆的东儿不?你们先把我放倒了再说。”陆文虎挺身而出。
“你呀?哪凉快哪先呆一会儿!”“大虎啊,你是伤员,少喝点儿有好处,要不你再出去遛一圈儿?”“哈哈哈……”
“这样吧,按规矩来,乔晖你先把三杯喝了,完事儿怎么弄再说。这么多人呢,都是你班长,还有好几个都是第一次见面……如果你表现好,兴许你这些班长心疼你,放你一马呢……”吴大勇“好心”地为我“开脱”。
“吴班长,我真不能喝!”我嗫嚅着。
这些黑龙江人喝酒的“讲究”很多,什么站着喝酒不算啊,什么连干三杯不能吃菜啊,什么这个要罚那个要罚的,总之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每一个到场的人都必须喝尽兴,喝倒为止。这是一种热情的极致体现。今天这种场合之下,抛却兵龄的差距,在某种程度上讲我是客人,而且是唯一的一个客人,被架到了这种高度,想要逃酒实在不易。但是,如果要是喝了这三杯,那么后面的酒会源源不断以各种名目倒来。在这种场合之下,如果不喝就一口不喝,若是开了头,便难以中途停止。
我开始后悔刚刚喝下的那杯酒了。转头看向华伟,迎来的却是爱莫能助的歉然笑容。
“好!别说三杯,就是三十杯我也接着。今天乔晖地酒我全包了。”陆文虎说着话走到桌前,欲拿桌上早有人给我倒好的酒,却哪里能够得逞!
“边儿呆着去!哪有一家银替酒的?”“能不玩赖不?不老实我们可要清场儿了啊?”
几个人边说边扯扯拽拽,将陆文虎清出事发现场。
哄笑声,叫嚷声,喊号声,一时间整个场面陷入了疯狂的状态。
“能好好喝酒不了?不就一小兵儿嘛,至于吗你们?别忘了今天是给大虎摆酒。你看看,你们这么一闹,把我们几个晒边儿上了,这酒还有什么意思?”
正处焦灼中,一个人忽然站起来说出了这段话。这个人的话语冰冷,就像一盆凉水,浇在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上,也熄灭了我刚刚升腾的一缕温暖。
“海洋,你有没有点儿精神?”“海洋,你他妈真几吧扫兴!”“……”
说话的是季海洋,那个从我一进门,眼里就阴沉着无限恨意的人。他的这段话听上去理智淡定,合情合理,实则隐藏了深深的蔑视。尽管他的这段解除了我面临的危机,却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我的心里。
刚刚的热烈气氛,一下子疾降至冰点。大家开始各找各的座位。
“海洋,你他妈啥意思?我领来地银……小兵儿咋了?你瞧不起我奥?”被他们推至很远的陆文虎见此情景眼看要发作。
“大虎,你怎么不领情呢?我这不是替你心疼乔晖嘛……”见陆文虎变色,季海洋前一秒还冷冰冰的脸上爬满了灿烂的谄媚的笑,端着一杯酒离坐向我走来。“乔晖啊,我可是替你解了围了,不过你这酒该喝还是要喝。这样,你先把这三杯喝了,完了我代表你这些班长跟你喝一个,今晚酒饶了你。怎么样?”
没有人言语,这个提议被默认生效。
季海洋站在身旁,使我感觉到浑身上下的别扭。于是,我懒得和他废话,端起三杯酒轮番干掉,接着又自己倒了一杯自顾自喝了,然后坐下。
“好!”季海洋伪善地喊。
我低着头背对着季海洋,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看不到他是怎样喝下的那杯酒。然而我知道,看到我今天和陆文虎一齐出现在这个酒会上,那夜因为拒绝留在他心里的恨是想象不到的强烈。因为,他喝完那杯酒后,低头趴伏在我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就是个烂货!”
卷三 第十八章 实获我心
也许是酒劲上涌,季海洋是怎样被陆文虎薅离我耳边的,甚至饭局什么时候散的,其间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统统记不得了。我当时的心里冻成了冰,结成了网,乱糟糟的失去了思想。
然而,我清楚的记得,那夜我真的没醉。在回来的路上,当我跟在陆文虎的身后,走过那个废弃操场,沿着灌木围成的小路趁夜肆意穿行的时候,我的记忆清晰深刻得犹如一面镜子。
那夜,陆文虎也没醉。尽管喝了很多酒,但他或许是因了心情大好,所以看上去依然清醒,引领着我在漆沉的黑夜里穿行。
夜,很黑。天空中云层稠密,将星月遮挡在背后,看不到一丝光亮。天地,空灵深邃。远处的山间农田里,一阵阵烦燥的蛙鸣,此起彼落,隐隐约约。旷野周遭,不时传来一两声虫儿的尖叫嘶鸣。
时已近夏,这片无人问津的荒野上,那些无忧的灌木快乐地生长,枝枝蔓蔓肆意伸展,偶然间便挡在我们的路上,阔大的叶片于黑夜中擦碰着我们的身体,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勾勒得黑夜更加神秘,更加静谧。
陆文虎不言不声,稳健地走在前面,此时此刻愈发显得深沉笃定,即便只能模糊地看到他黑黢黢的一团身影,然而,他身体里散发出的主宰一切征服一切的压迫感,依旧不可遏止,侵裹而来。
跟在他的身后,我明知这是去往炊事班的路,可心里却仿佛有种看不到终点的错觉。尽管如此黑夜,但我没有一丝惧怕,心里满蓄了不安、紧张、压抑、错乱的情绪,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至于期待什么,我不知道。没有人能预知那匹狼什么时候喜,什么时候怒,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做出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来。
遥远的天际,一声列车的汽笛拉长了尾音,划破夜空低低传来。我拂开挡在前面的一根树枝躲身走过,紧走两步,希图跟上前面那人的步伐。突然,一个庞大的黑影挡住了去路,与迎面而来的我撞了个满怀!
猝不及防之下,我低声轻呼,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胸膛。
我以为我会摔倒。但是没有。
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迎接了我,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腰,使我像一叶狂狼中惊慌失措的小舟,安全地停靠在了舒适的港湾。
是陆文虎突然停下,恶作剧般地等待着他的猎物落网。
片刻的惊乱。待我明白后,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仿佛期待这刻已久,聆听着我们彼此不安分的心跳。
抬起头,看不清面前的这个惦念了多少日夜男人的面容,不知他是淫邪地笑着,还是霸道地睥睨着,抑或是深情地凝望着,只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干燥的,野性的,魂牵梦系的温暖,还有那迸射而出的,充盈天地的安全感的包围。
多么熟悉的味道!
紧紧帖附在一起的身体,使我清晰感受到他的某个地方,已然挺立了骄傲的急切。
那只伤臂被两个肚腹牢牢夹在中间……
“没创(撞)着吧?”我微微挣脱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抚摸着那只手臂轻声问。直到今天,每每看到这只手臂,心仍是会无端轻疼。
“想我没?”从胸膛震颤而出的声音。他跳过我的担心,反问。刚刚挣脱的一点距离又被腰上的那只手臂箍紧。
他胯下的冲动是怎样的清晰?正如一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探棒,融化了我心。
“想我没?”见我低头不语,他的声音有些急不可耐。
我抬头望着黑暗中的他的脸,没有任何外力的牵引,就那么重重的点头,再点头。
谁能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他,多惦记他?
那只伤臂被他从两个人之间撤出,完好的臂弯揽住我的肩颈,另一只手臂的力度加大,然后我就被他深深的,暖暖的,结结实实的搂在了怀里,使我完全失去了重力。他的下颚不住在我头上摩挲。
被疼爱的感受啊!你是否也曾有过?
“我想你了——天天想你!怕你吃不好,怕你挨累,怕你挨欺负……”他的声音依旧沉厚,低低的在我耳边,轻柔着呢喃!“不跟我生气,不跟我发脾气,不躲着我,听我话,行不?”他软语央求。
我的心轰然爆裂,无边的甘甜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苦涩,象冲破阀门的洪水,漫天漫地,奔涌而出!
心,酸疼。想他的这些日子,也会象我一样在无助、迷惘、隐忍、彷徨中度过的吧!而他,也会如我一样,无人能懂,无人心疼!
委屈了,泪便溢满眼眶。趴伏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我细数着这么多日日夜夜的惧怕和忧伤。
“乔晖——我以后听你话,少喝酒,不打架,看着小偷就抓……你知道不,我今天都是站着回来地,把座儿样给了一个老太太……”他的话语依然轻柔,但我听来,却像一声声重鼓,擂在心上!
一刹那,所有委屈,所有酸涩,所有心疼,所有欣慰,一股脑从胸膛里弥漫汇聚,交织成一浪势不可挡的洪流,冲进我的鼻翼。忍不住的泪,夺眶而出!
心,在辽阔无边的甜海里,肆意品尝着上天赋予我的这份浓情。
他在为我改变吗?这么样一个执拗、蛮横、粗鲁、倔强,野性十足的男人,为了什么会因我而改变?
是爱吗?不会的!我在心里用力的摇头。
多年以后,再次回忆这段梳理不清的感情经历,直到此刻,我仍不能确信陆文虎是不是已经爱上了我。他是一个比任何男人都更加男人的男人,他不会轻易把爱加注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更遑论我还是个男人。他之所以这么说这么做,完全是我在不经意间开启了他的心门,却躲闪着,迟疑着不肯走进。我的每一次拒绝和远离,都牵扯到他那极富大男子主义的心间某个柔软的角落,使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我留在身边。那么,开启它心门的钥匙,就是我抱住他时,那个无助又绝望的眼神。而牵住他心的,却恰恰是那个失控的夜晚,他在我的身体上尝到了生涩的他的第一次性事给他带来的难忘与甘甜。
如果说这就是爱,也未尝不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陆文虎是不排斥我,愿意接近我,甚至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但就多年后,经历过许多后来发生的事情,并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反思的我推断,在这一刻,陆文虎的心里并不知道,有一颗叫做“爱”的嫩芽,已经悄悄破土。而这颗嫩芽之所以能够破土,皆因“军营”这个特殊的领域,还有那个对男男感情完全无知的年代。
真知太过理性,大多时候都会扼杀感性的花蕾,使其难以真正开放,更别说结出丰硕的果实!然而,真知毕竟是真知,是许多前人历经苦难,积累而成的定理,指引着人们避过一些险礁,行驶在正确的航道上……
那夜,陆文虎的软语温情,使我感动莫名!他的改变,是我期待已久,想往已久的惊喜。然而,在喜极而泣之后,我的心里却攀爬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随情,随性。如果改变了,变成一个我想要的人,那么,他还是他吗?即便他愿意并开心着接受改变,然而谁又能料想,这种改变为他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少阻碍?
这丝不安就像云层后划过苍穹的一线星陨,触碰了我心,却未能引起重视。那时的我,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莫大幸福之中。
幸福是一种震撼心灵,却无从表达的情愫。于是,漫长的相拥过后,我轻托那只手臂,再一次问他:“还疼吗?”
篮球场上,那个弯曲着的“他”的手臂,在我眼里是那样的狰狞,致使好多年来,每每钻进我的噩梦,揪扯我心。
“不疼了!”他答的很干脆,但声音依然轻柔。“想我没?”他再次问。
“想了!”我同样清脆回答,尽管声音低微,却异常清晰。
“哪想了?”
“这。”我羞怯地低着头,指了指胸口。
一个短暂的静默过后,我被再一次重重的深深的揽进怀抱。他的脸颊摩挲着我的头发。
“小兔崽子……”一声轻骂,蕴含了所有的怨气,所有的苦痛,还有所有的想念和所有的疼爱。“……大胖子没转成自愿兵,请了长假(六年的假一次休)。我跟连长说好了,样你当上市(给养员的俗称。知道今天我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上士,还是上司,或者是上市),这也是司务长的意思……”
“我不当上市。”我打断他。
听我这么说,他猛的直起身,用手揪住我后背的衣服,粗暴地拉开我们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这B玩意怎么他妈这么难伺候?我……”他发火了。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原形毕露。于是,他没有将后面一句话说出口,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再次将我搂进怀里。轻柔醉心的软语再度响起:“听话,奥!连下太累了!你看你现在又黑又瘦……上市可不是谁都能当的,那责印(任)可老大了……当了上市好入党,考军校也得先考虑你……”
他真的是今非昔比!硌了几次牙后,他终于知道了以怎样的方式说服我更奏效,并且找到了我的软肋。
我还能说什么呢?
卷三 第十九章 卿卿我我
妥协,有时候是最好的攻击方式!在陆文虎的一番软语温存下,我首次体验到了除性爱以外的真正幸福,真切的感受到,他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到几乎融进了我的生命。
我哪还有一丝拒绝和抵抗的能力?
“好宝儿,听话,奥!”听我没有反对,他动情地说,一好一伤两条臂膀一齐用力,我便被他紧紧嵌在怀里。
我微微感觉窒息。
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他的胸膛是如此宽厚,他的气息野性干燥,使我仿佛品尝到了置身天堂的滋味。他的脸颊摩挲着排遣寂寞,他的下体硬挺着诉说想念……
无边的黑夜,旷寂的荒野,空气里洋溢着浓浓的令人心醉的甜蜜!
我以为,在这样一个暖意融融、黑漆沉沉的夜晚,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就像那个途中遭遇的果树林……但是没有。
“乔晖——我们印(认)识多长时间了?”好一会,他问。
听到他这么问,我一时间很是不解。不舍地抬起头望着黑暗中他的脸,不自觉间便想起了与他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心里又再翻腾起五味瓶。
是啊!认识多长时间了呢?从第一次在烧火间撞在一起,到那个晚上抱住他,到他看到我在树影下哭泣,到他找吴大勇安排我进机关,到他当上了班长强迫我下炊事班……短短半年时间不到,可我怎么感觉象是走过了一个世纪!
成长,是一步步趟过历史长河的过程,漫长且疲累交加!
“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印(认)识啊?”无限感慨夹杂了一丝苍劲,于此空寂的夜晚听来,仿佛亘古悠来的一声叹息!
他的这句话,听上去如此熟悉,竟象是我心里时常想要呼喊而出的疑问。
缘分,是什么?是五百年修来的回眸一望,还是千年换得的共枕同眠?
岁月的风,一刻不停。
许多年后,想起你的好,想起你的坏,想起你的凶狠你的霸道,体悟着你的软语你的温香,你的那句“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印识啊?”,仿佛依然萦绕耳畔,使我禁不住眼含热泪遥叩上苍:何时才能将我再次带至你的身边?
是下辈子吗?
苍天无语,岁月无声……
夜,真的很黑!迷离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里应有的颜容。然而,在陆文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一脸的挚诚,满眼的温柔。心,为之动容!
这个夜,我真的以为会发生点什么。但却没有。当他说完这句话,又那么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后,扯起我,飞也似的向炊事班跑去,兴奋得就象一个孩子。
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炊事班后窗灯光所及的地方,他突然停住。我不明所以,喘着粗气不解地看他时,他的胸脯上下起伏着看了一眼下面。
我猛然惊觉,看向他的裆部。由于临夏,衣物很少,他那两腿交接处,薄薄的裤子被不明硬物支撑,清楚地显现出一个高高的帐篷……
再看他,憨厚的一笑,蕴含了几分淫邪,还有几分羞涩。手被他捏的很疼!
他深吸了几口气,又吊着伤手在地上转了几圈,然后拉上我跑到炊事班的后窗下,梆梆梆地使劲敲打。
听见敲窗,正在看书的方宝胜瞪着大眼走过来,凭借灯光看出是我们,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并用手比画着,示意我们到后门等。
陆文虎再使劲敲了几下,方宝胜领会,打开了窗。
“你手不行,还是走门吧。”方宝胜担心地建议。
陆文虎哪里肯听!一只脚抬起蹬住窗台,那只好手搬住窗框,轻轻松松的就跳了进去。
“别摔(zhuai)了啊!”被方宝胜扶着落地后,陆文虎还不忘回头嘱咐,尽管轻描淡写,仍是禁不住使人心里一暖。
他压根就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怎么说我也是经历过严酷考验,窜高伏低惯了的,跳一个小窗户还在话下?必须是潇洒地不留一丝痕迹。
“宝胜子,把我下午带回来的东西给我拿出来。”在人前,陆文虎已然隐去了那份亲和,回归他本来的面目,沉声命令。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咕咚躺下,惬意又舒展。
时已近夏,天气一天天转热,但在这样连接地气、前后通风的房子里,却感受不到一丝闷热,甚至比外面更觉凉爽。这个我曾付出无数心血的炊事班宿舍,尽管比上一次来时要干净整洁了许多,但却依然凌乱不堪。
方宝胜不紧不慢地关了窗,走到物品柜前翻出一包东西,问陆文虎:“是不是这个?”
“对!”陆文虎转过脸,瞪大了眼,并作出了肯定回答。然后一骨碌起身,夺过那个包袱,说了一声:“走!”自顾自开门而去。
我无声尾随。
“啥时候能回来?”方宝胜送我们出来,经过那条走廊的时候,笑呵呵地轻声问。
“啥回来啊?回来啥啊?”我故装糊涂,边走边张大了眼睛低声反问。心里却粲开了一朵温暖。
这个炊事班里的人和物,总是亲切随和到融化在血液里。
“不会来拉倒!对了……”方宝胜笑笑,接着忽然面色一改,一本正经地说:“前天内鸡和兔子被我们炖了吃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白迟不让!”
“什么?”我如遭电掣!想想可能是方宝胜故意逗我,但看他那样子又不像在说笑,而且方宝胜从来都不跟我开玩笑。“真的假的?”我忍不住紧张起来,停下脚步,问。
“假的,呵呵呵……”方宝胜见我笃信不疑,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可我觉得方宝胜这句话才是假的。
不行,我得去看看那俩命根子,眼见为实!
“说你就信!”陆文虎听到我们说话,回头见我正要往回走,不得不开口:“好好地腻!下午回来我还喂了,听他瞎B嘞嘞……你赶紧滚回屋七(去),什么不好学,学会编八撒谎了还!赶紧走!快要点名了。”
方宝胜听到陆文虎的呵斥,脖一缩,看了看我,像似做错了什么大事,扭头往回走,边走边说:“没吃!没吃!我吓唬你腻……”
一直都害怕那俩可怜的小东西被白迟给杀了炖着吃……原来是一场虚惊,不觉莞尔。
大大松了一口气,远远跟在陆文虎后面向七连走去。
节假日的连队是轻松又愉快的。这种氛围尽管无法与地方上哪怕极其平常的日子相提并论,却是部队里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的紧绷中难得的放松。尤其是连长不在的时候。
平时一丝不苟的班级里,打扑克的,下棋的,调侃的,疯闹的,自开着的门里火热上演。走廊上,出出进进的人们,不时发出一两声放肆的叫喊。大厅里,或坐或站的人们,毫无顾忌地观看着平时只能播放新闻联播的电视……
陆文虎一路大步而行,不疾不徐,脚踏铿锵,那气势,凛凛然犹如狼行山岗,虎涉平川!无论是新兵老兵,遇到他都自然不自然的让开路,好像生怕沾染什么疾病。
跟在他的后面,感觉自己很像“狐假虎威”里的一个主角,就连张传玺看到我都没有招呼,愣怔地看着我走过。
陆文虎一直引着我穿过东面的半条长廊,至尽头处——司务长的办公室前停下,站在那里看我没有逃跑的迹象后,拿了钥匙开门。
这间屋子还是老样子,摆了两架铁床和两张办公桌外,就只剩下门口的一点空地和床间的一条过道。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床下不知道是些什么,塞得满满的。桌子上放着小的保险柜,以及各种财会用具和单据,使这个房间看上去更显混乱。
陆文虎开了灯,把我让进去,然后关上门,脸上立刻出现了一丝别样的笑容。
“以后你就住这,司务长晚上不回来,你一个人睡。”看上去,他比把自己安顿舒适更要高兴。
“这屋子是阴面儿,有点潮,你勤开着点儿门窗,通通风……”
“这张床是司务长的,这是大胖子,你把他的内务打包送储藏室去,你就住这……”
“以后这是你的办公桌……”
“咋地?不愿意啊?”他说了半天,见我定定的站在那里没动静,回身问我。
而此刻的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听见他问,我只笑笑。
“没事儿,你要是害怕,我来陪你。”他豪爽地说,那样子就像一个助人为乐的君子,而我却分明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贼一样窃喜的光亮。
说来说去,这才是主题!
一点点尴尬的气氛升腾。我的脸开始微微发热。
“傻站什么呢?过来看看这个。”他把那个包袱放在床上,低头解开,见我仍是站着不动,不仅咆哮:“过来——”
我乖乖的过去。
随着包袱的开解,一件白色的T恤和一条同样白色的裤子被他抖开,拎起。
“穿上试试,看合身不。”陆文虎欣慰地笑着。
灯光下,陆文虎在这一套白得通透的衣裤辉映下,他的笑容看上去是那样的安心。
这,是给我买的?
卷三 第二十章 唯我独尊
这套衣服,一如我那天去医院时穿着的那身一样,无暇的白。
看着陆文虎喜不自禁地举着那套衣服,难掩那份期待和急不可耐,面含一点点羞涩一叠连声让我试试时,我忽然间更深层次感受到了他的霸道,那是一种唯我独尊的极端大男子主义的真实写照。
那天在医院门前,我一身素白站在阳光下的一瞬,震撼了他心中的美。然而,在他心里我是他的,而那身将我衬托得光彩熠熠的衣服,却是来自于许鸿安,这对他的骄傲是个不可容忍的打击。于是,他买了这套“属于他的”衣服。
意外!欣喜!还有深深的不安!
尽管这套衣服与许鸿安的那套相比,仅从观感上便可得知,无论是面料还是做工都相去甚远,但对于我们这样的“穷当兵的”人来说,这套衣服的价钱还是不能轻易承受的。
还有陆文虎的这份不顾一切的强烈占有欲,也是我不安的因素之一。
这份不安,即便在一波一波无比感动的浪潮侵袭下,仍是如此清晰……
于是我说:“快点名儿了,以后有时间再试吧。”
我的不配合,使他感觉到了一丝冷淡,眼神里那熊熊燃烧的热切就象高涨的海潮,无声退却,几许哀伤缓缓升起。看了让人心疼。
我伤到了他的热情或者自尊了吧?
我赶紧笑笑,走过去,接下他手里的衣服。
“这衣服我要了。今天快点名儿了,明天我试给你看,行吧?”我边说边把衣服叠起来。一边包一边想着怎样套出衣服的价钱,然后想办法把钱还给他。
他并不宽裕。
“心都样狗吃了!个B崽子……”好半天他才嘟囔了一句,然后咕咚躺倒在床上,望着一边的墙闷闷发呆。
看他生气的样子,我很怕他突然发火,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晚点名的时间就快到了,我这一天都没回班里,还不知道班长和那些老兵会怎么给我脸色看呢。
“我先回去了。马上点名了。”搡着他担在床上的一条腿,我嗫嚅着说。见他没反应,我就一直搡着。
“……小B崽子……”好一会,他转过脸,恶狠狠地又骂了一句。然后命令:“去把灯关了!”
我木然服从,走过去把灯关掉,屋子瞬间变黑,窗子里映出直属营一排排明亮的灯光。
“过来!”他继续命令。
“快点名儿了……”
“样你过来听着没?”凶狠、强横、不容抗拒的声音。
我一步步蹭过去。
“来,躺我这。”他的语气又忽然变得轻柔。
黑暗中,凭借窗子漫进的一点光亮看到他的身子挪了挪,把那只伤臂置于头顶。
“快点名儿了……”我继续重复着那句话。
只听他倒吸一口冷气,狠狠咂了一下嘴,一声怒吼冲口而出:“快点儿!”
我吓的一哆嗦,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爬了上去。
经过他身上的时候,他没有让我过去。他的手托住我的腋窝,两腿几下挺举,然后叉开,我便老老实实趴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那里又硬了!
我的心象揣了一只小兔子,怦怦乱跳!
窗外,是喧闹的夜。而这间屋子里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空空的心跳声。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依稀中的他,等待着,期待着……
“来,再往上点儿。”他轻拂着我的头发,轻声命令。
我快乐地向前蠕动,摩擦了他那杆拧挺的坚硬。
头被搬过去,嘴被吻住了,于是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了。
多么熟悉的味道!
多么熟悉的心跳!
多么熟悉的温唇!
多么熟悉的炽舌!
多么熟悉的,任我穷极一生的挣扎也无法逃脱的熟悉!
那是一种在云端轻浮的快意,是一股股浸透心窝的甜蜜!
谁能抗拒?
“听话,奥!大宝儿……”他噙着我的耳朵,心疼地呢喃。
这就是结局了吧?如果这就是结局,多好!即便不能一生一世,能多几个这样的夜晚,那便足够……
爱欲沸腾!激情燃烧!
当他炽热的身体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当他镇定的喘息开始逐渐粗重,走廊里忽然传来一声长笛,继而有人高喊:“点名儿!”
沉醉的我们,被惊醒。
我急忙跳下地,整理被他扯拽得里出外进的衣服,系那根被他解开的皮带,找刚刚被他蹬掉不知现在何方的鞋。
他起身坐在床上,一副淡定从容的姿态,还再拽我……
“快点儿吧,要迟到了!”我急促地警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狂人。
幸好,并没误了点名。
尽管被班长找了各种理由好一顿训斥,那夜躺在床上,我仍是禁不住内心的喜悦和甜蜜,久久无法入睡。
望着漆沉的夜,回想日间种种,心一阵阵跳动,脸一阵阵发热,止不住的轻笑,不时冲口而出——
这一切,连想都不敢想,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是上天看到了我的悲哀,听见了我虔诚的祷念,于这冰冷、枯燥、刚硬的人间极北,赐予我的一份巨大的温暖吧?
多么难能可贵!多么天高地厚的恩赐!
人生多诘,苦乐并行。在此之前,我的世界曾是怎样的迷雾重重,暗淡无光!可就是这一天的时间,天也蓝了,地也宽了,连黑夜都显得如此温柔多情……
莫大的幸福感使我自到军营后被新兵班长惊破的一颗稚嫩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丝安定。陆文虎的温情,就像一座覆盖整个世界的高山,把我团团围在中间,想倚就倚,想靠就靠,不受一切外来侵袭。
然而,世间万事万物难逃阴阳法则,阴极阳则生,阳极阴必始。这一天的意乱情迷,使我完全忘记了陆文虎曾经对我伤害,也忘记了季海洋酒宴上的那一番因妒火而放出的厥词,还有那个生冷的夜,埋下的祸根。
卷三 第二十一章 先我着鞭
一夜沉酣,好梦连连。早上睁开眼,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心也是甜的。
我记得这一天假后,紧接着就是双休日。“上士”(给养员)这个职位在连队里也算是重要岗位了,必须要经过领导班子的最后通过,因此还要等到“七一”过后正常工作了我才能被任命。
尽管这个职位本身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陆文虎那句“要是害怕,我来陪你”隐隐然已经牵动了我心,禁不住暗暗的期待。
在没变换岗位之前,我还是要完成我目前的工作的。虽然我已不再给那些老兵当奴隶,但是班长和自己的衣服还是要洗的,另外打扫卫生也是一项繁琐的工作。
一上午忙忙碌碌,连队里也热热闹闹一派祥和、安逸、轻松又自然的气氛,暗合我心。高强他们还不知道我要接任给养员的消息,所以没来烦我。
大胖子不在的这段时间,给养库的门钥匙一直在陆文虎手里。上午在洗漱室里两次听到他带着人拿米拿面拿油于走廊里吆喝着碰撞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却没见他在炊事班露面。
吃过了饭,晾了衣服在高强的屋子里,边跟他们胡侃边看衣服。
连长不在,许鸿安也没来,听高强说,他们昨天都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
记得应该是下午两点多,连部接到一个后勤要“公差”的电话,这在休息日是很常见的,但是这个电话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指名要我过去。
高强瞪大了眼看看我,然后去值班员那安排落实,回来后让我出发。
出公差是每个新兵甚至第二年老兵在节假日里都要经常被委派的一项工作,尽管不情愿也没什么办法。
地点:菜点。具体工作:不详。所带工具:无。
嘱咐高强帮看衣服后,我出发了。
菜点在营区的南面,西面的大操场下,中间隔了那条大路与小公园门庭相望。两排长长的砖瓦结构起脊房(当地非楼建筑大多以平房为主,这样的起脊房是很少见的)南北对峙,西边的堵头有高高的围墙封住,东边是来往通行的月亮拱门,这便是菜点加军人服务社的整体构造。
菜点主要负责全团副食供给,车建国就是那里的班长。
沿着斜伸而下的大路快步行进,远远的便看见华伟站在月亮门旁边向我招手。于是,跑步带到。
华伟的脸上没有往日惯常的笑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怎么了,华班长?”我问。
休息日,来服务社采购的人零零落落,络绎不绝。
华伟看了看周围,然后走进了月亮门,招手让我跟上。
院子很长,华伟一直引着我走到最里面,进了兵的宿舍。
兵宿舍我是来过的。进门一间不大的空屋子南北贯通,左右各有一扇门,门里分别是菜点仅有的几个兵的两个宿舍。
一走进东面那间宿舍就看见车建国稳稳坐在椅子上,见我进来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来啦!”根本不像是有什么活儿要分配的架势。
房间很大,不比我们那十人宿舍小多少,但却只在南面窗子两边对放了两张床,北面放了两张办公桌。由于整个部队是山坡阶梯式规划,北窗不远便是一堵防护墙,因此挡住了不少光线,使得整个屋子显得略有些昏暗。
刚刚看到华伟的一刻,我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再看到车建国,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华伟扯着我走到床前,让我坐下,然后坐在对面的床上盯盯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吧,到这时候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车建国冲华伟说,还是那么淡定稳重。
华伟看了看车建国,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乔晖,你别怕,你和大虎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你告诉我,你和季海洋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们要听实话。”
“怎么啦?”惊愕中我的心悠忽提升,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还有不祥的预感奔涌而至。
“是这样的……”华伟不再忌讳,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在陆文虎的这些老乡中,有一部分人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我和陆文虎的关系。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把这种关系看得很淡,即便有过这种经历,也不过是兄弟感情或者慰藉取暖互相玩玩,但是其中不乏有颇好此道的惯家,闻到了腥味邪念怎不衍生?昨天这次酒会,我和陆文虎的双双出现,使那些有邪念的人羡慕、嫉妒的同时,心里的邪火更加旺盛,但碍于陆文虎的脾气,又有季海洋出言阻拦,他们没有过多难为我。但是在酒后,有一个人(这个人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谁)跟季海洋谈起了这事儿(因为季海洋在这方面是最有经验的)。也许是出于恨,季海洋却跟这个人说我是烂货,他早把我“拿下了”,并添油加醋把那天晚上说成是他成就好事的一晚。按说酒后胡言,说过也就罢了,谁知道这个人却是个精虫上脑的有心人。第二天,这个人找到陆文虎,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陆文虎也成全了他的好事,把我“借”给他。三说两说就把季海洋那晚偷进炊事班的事儿给说漏了。陆文虎那火爆脾气一听就翻儿了,不但当场就把这个人揍了一顿,立刻就去找到了季海洋,二话不说一顿好打,任季海洋怎么解释陆文虎就是不信,看那架势不死个一口两口的不能罢休。季海洋素知陆文虎凶残秉性,心虚害怕,趁乱跑来找车建国和华伟,在这里躲避风头……
听华伟大致说出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我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目瞪口呆!心里一阵阵发麻。
当初没跟陆文虎讲明这事儿的原因很多。首先怕事实确是如此,自己接受不了这份打击;其次怕陆文虎恼羞成怒制造些事端出来;最重要的,我是考虑到他们的老乡关系,不想因为我而造成任何的不快(和吴大勇那次就是典型的教训)。
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种地步!陆文虎那驴脾气沾火就着,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听任何人的劝说,他认定了的事任你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他没来找我问明情况,就说明了他心里已经肯定了这件事的存在。
来不及高兴陆文虎并没把我当成“玩物”的事实,心里塞满了担心和害怕,乱成了一锅粥。
事已至此,我该怎样解释澄清他才肯相信?如果不信,我该怎么面对他?即便是信了,他能放过季海洋吗?他要是因为我闹出点什么大事来,我还有脸活吗?
这屋子真冷!
“乔晖,先别害怕,你说说你和季海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华伟见我脸色突然间变得刷白,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不用怕!摊什么事儿办什么事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坐在一旁一直不动声色的车建国见华伟也有点急了,起身倒了一杯水送到我手里。“乔晖啊,该怎么事儿就怎么事儿,你要信得着我和你华班长就跟我们说说,我们要了解真实情况,好知道怎么处理下面的事儿。如果有必要,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我木然地接过水握在手里,抬眼看着永远都那么稳健,那么有大将风度的车建国,才好像明白要做的重点。于是,我把那晚发生的一切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你看看,我就说不可能真有这事儿。”车建国抱着双臂站在地上听我说完,走到华伟身旁,用手拂在华伟的肩上,柔声说:“你先别着急,问题总有他解决的办法。现在不是好办多了?”
华伟不露痕迹地卸掉肩上车建国的手,并嗔怪地偷偷瞪了他一眼,然后略带着一点尴尬,对我说:“乔晖,别着急,奥!我们关心你,关心大虎,关心这件事儿的所有人,我们会把这事儿处理好的。没事儿,奥!”
接着,华伟和车建国商量着给吴大勇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大致跟他说了一下,然后让他去找陆文虎,并一再强调在来的路上一定要把我刚才说出的事实讲给陆文虎知道。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尽管话说的轻松,但没有人能预料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即便如车建国一样胸中沟壑纵横,外表稳如泰山的人,也不敢拿定这样处理会起到应有的效果。因为,没有人会知道那匹狼是怎么想的,想要干些什么。
那匹狼从来就不按套路出牌!
华伟一遍遍出去查看动静,坐立不安。他心里应该知道,把陆文虎弄到这儿来让三个人面对面,风险系数实在太大,一旦出点儿什么事,他和车建国必定难逃责任。要知道,这是部队,有铁一般的纪律!
我握着一杯已经冷掉的热水,心里突突打颤。一切都因我而起,我如何能泰然处之?
一个小时过去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吴大勇连个电话也没打来。
期间有菜点的其他兵回来,都被车建国支走。华伟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几次要亲自出去找,都被车建国拦住。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车建国也坐不住了,打电话四处问,但却没有消息。
吴大勇和陆文虎这两个人,就象突然在军营里一起消失了一样,使人心内发慌。
不觉间晚饭时间到了,远处偶尔传来一声休息日懒洋洋的队列番号声。
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有吃饭的欲望。
“找个人打点饭回来吧,海洋中午可能就没吃。”车建国说。
华伟半天没言语,但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我去问问他饿不饿,不饿就别打了,没人吃。”
就在华伟刚要迈步出门,窗前闪过两个人影。我分明看到,那是陆文虎和吴大勇两个攀附着肩膀,相约而来。
卷三 第二十二章 知我罪我
破门而入的两个如擎天高塔一般的身躯出现,使整个屋子立即被紧张和压迫拥滞得密不透风。
陆文虎吊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进门的地方冷冷环视了一周,发现没有他要找的人,把目前聚集在一个未知的某处,定定地若有所思。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愤怒,也看不出一丝急切,能看出的只有满脸的冰寒彻骨,还有那骇人的阴沉。
进到屋后,他没有看我一眼,连最鄙夷的一眼都没有,就好像我是一个背叛了真理,背叛了民族,背叛了信仰的罪人,无比遭人唾弃。
一股淡淡的酒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仿佛清晰地听见,昨日还呼啦啦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心,此刻嘎嘣嘣冻成了冰,从无垠的高空跌落,稀里哗啦碎裂满地……
“季海洋腻?啊?操他妈,他他妈是不是银操地?”吴大勇有了几分酒意,在屋地中间晃悠着,偶尔扫过来的一眼,同样隐含着难以言述的轻视。
华伟走过来嗔怪地捅了捅吴大勇,转身笑着对陆文虎说:“大虎,你先坐下听乔晖说,内天晚上什么事儿都没有。来,先坐下。”
陆文虎没有应声,胳膊微微晃动,挣脱开华伟拉在他袖管上的手,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注视着某处,镇定得让人心里发毛。
“大虎,要不先坐下?听他们怎么说,建国和小伟不能骗咱……”吴大勇在华伟的连番暗示下,多少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你放心,你手不是不好嘛,今天这口气哥们儿替你出!”
我就知道不会信的!有些事,他一旦认定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觉得全世界都在合起伙来骗他。
听吴大勇这么说,热心帮忙的其他两个人怎不尴尬?华伟便没了声音。
“大虎,那你说怎么办吧!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是要他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儿?我们站在你一边,我们帮你。要说我们把他藏在这是不对,可我们需要了解情况!不能说杀就杀,说剐就剐吧?”一直坐在一边的车建国似乎并不在意费力不讨好的不被信任,从容中出言打破僵局。
“有什么好了解的?事儿不都明摆着吗?”陆文虎不吭声,吴大勇全权代言。
“要你这么说,咱几个把季海洋弄出来三拳两脚废了,完了上军事法庭,再住个十年二十年监狱?”车建国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却像一颗炸弹,轰炸了这个不计后果的莽夫。
“那怎么办?这窝囊气就这么咽了?”吴大勇不甘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着陆文虎。
华伟走过去,再次搡了搡吴大勇,警告他不要再添油加醋。
车建国端起杯,慢悠悠喝了口水:“大虎你想想,没出这事儿前,海洋,你,我,大勇,小伟,咱是兄弟不?咱就差不是一个妈生的了!那次你跟老兵打架,海洋帮你,脑袋上挨了两板凳子的事儿你都忘了?你忘了你为海洋挨了多少揍?海洋这事儿做的确实不地道,我刚和小伟也说了,以后这样银咱离远点儿,不交就到头儿了!咋?还非得赶尽杀绝?以前你说话办事儿我不说啥,好赖你是我兄弟,我认定你是兄弟,你咋地都对!可今天我得说你两句,这算个啥事儿?啊?海洋欺负你兵是他糊涂是他不对,可乔晖不是没吃亏儿嘛!要我说啊,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海洋这银挺样银失望地,你就念他从前的好处,不要再跟他一般见识了!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少往一起打连连,怎么就非得逼死两口子?你看看乔晖都吓成什么样儿了,你不心疼我都心疼!”
车建国一如既往的沉稳中说出这段激昂的话语,动心动情,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了声音,一个个低目垂眉,在回味品咂着什么。
这一刻,他们心里是否忆起了曾经的患难与共所留在心底的感动?是否感受了这份感动被季海洋无意间粉碎后的伤感?
背井离乡,钢铁般坚硬的军营无时不刻都在捶打着真正男子汉的生成。在这里,战友们相互间的情感,便是世间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温暖。
哪个有过从军经历的人,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一次一次感动?
然而今天,这份感动被背叛割裂,谁的心里不流淌出冰冷的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
可我,除了害怕以外,只能木然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往下进行。
“你们被跟着操心了,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办!把海洋叫出来,我跟他唠唠。”陆文虎终于说话了。尽管他吊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依旧冰冷。但是,他终于说话了。
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但陆文虎心里能这么想吗?他是不是一直坚信着那个人转达季海洋的话,认定我被季海洋“拿下了”的事实?甚至在他脑海里,季海洋肆意侵占着他一直没来得及,一直不舍得侵占我的情景,是不是已经定格?
当时年少的我,怎么会懂得那一份撕裂心脾的疼痛?怎么会懂得那一份蒙尘纳垢的屈辱?
是、非、对、错,谁人能分得清楚?
嫉恶如仇、彪悍野性的黑龙江人……
时接傍晚,太阳卡山。外面的天仍然大亮,但屋子里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昏暗。
陆文虎的开口说话,使在场所有人提紧的心稍稍松动了一下。
华伟无意中瞄了一下对面那件宿舍的门。
就是这个无意中的一瞄,没能逃过陆文虎的眼睛。不等其他人说话,他转身就走,直奔对面那间屋子。与他一起有动作的是车建国,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已经迈步出门的陆文虎。
“大虎我不拦着你,是芥子总要出头儿!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咱们兄弟几个,命都是你的!海洋就在这个屋里,要杀要剐,随你!”
季海洋就在那个屋里?
惊慌中,我跟大家一起站了起来。
“大虎,你歇着,我去替你出气!”吴大勇听说季海洋就在那间屋里,几个箭步冲出去。
只听一声“哐当”门响,紧接着扑扑通通、噼噼啪啪、妈呀妈呀的嚎叫不绝传来。
再看陆文虎,就象一头愤怒的公牛,挣扎着欲冲过去,在车建国和华伟的死命拉扯下才渐渐稳定下来。
“……操你妈海洋,知道我替谁打你不?……这是我替建国打的……这是替小伟打的……这个,是我打的……”吴大勇边打边骂,那声音闻之惊心。
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无所适从,不敢则声!我以为,车建国的一番话定会感动哪怕再坚硬的心,会让这件事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只有我是最不了解陆文虎的。
两个宿舍的中间是那个不大的空屋子,没有摆放任何东西,相当于一条走廊。陆文虎被拽着站在空屋子里,对面宿舍的门外,情绪趋于稳定。
车建国和华伟,一个搂住陆文虎的肩膀,一个抱住陆文虎的腰,尽管他们都背对着我,但我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担心和紧张。
狼,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物。
我不难理解车建国和华伟,还有吴大勇对这件事表现出的关心和热情。因为我知道,如果他们遇到什么事,陆文虎会更加全力以赴,甚至死亡。
“行啦!出出气就行了!”华伟听到季海洋那一声声讨饶和嚎叫,不忍心了,出言喝止。
“打你服不服?”吴大勇住了手,高声喝问。
“大虎,就为了个小兵就样大勇这么打我……是我不对,打几下出出气就得了呗,怎么这么狠啊……”睡梦中被吴大勇拎起来一顿好打的季海洋并没还手,因为他知道陆文虎不会放过他,但是对于这样的待遇还是有点接受不来。
“行了,别打了!”陆文虎制止了吴大勇继续殴打,冷冷地说:“海洋,咱是哥们儿不?大勇是替我打你的,你别怪他。打也打了,气也出了,你过来咱俩唠扯唠扯,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们松开我,我气儿消了,你们这么弄着我难受!”
陆文虎晃动着身体,一直保持着刚进来时那个姿势——吊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像是在随时忍受着内心的疼痛。
我以为就这样了吧?打过了,闹过了,说一说,讲一讲,以后他们之间怎么发展,那是以后的事情。
车建国和华伟可能也认为吴大勇的这顿好打确实不轻,以为陆文虎真的也许就消气了,放开了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
然而,还没等我站在这个门里喘出一口长气,另一个门里的季海洋拖着一身被打的疲惫从床上下地走近的一瞬,对面又是一阵无声的,却攥紧人心的骚乱。
我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是陆文虎趁人不备的情况下,那只插在裤兜里的手拿了出来,而且手里多了一把蒙古刀。那是一把开过光,闪着锋刃,两道血槽,不知是谁去演习时带回的,纯正蒙古匕首。
这把匕首牢牢攥在陆文虎手里,猝不及防之下,刺向了迷茫中的季海洋。
卷三 第二十三章 恕我轻狂
一阵沉闷的撕扯、争抢过后,天地间又恢复了宁静。惊愕中的人们明白刚刚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后,更加震惊。
“大虎你疯了吗?”车建国沉声呵斥。
“建国——”华伟心疼地喊。
不明所以的我,禁不住走上去想看了究竟。这个时候,陆文虎被吴大勇一脚从门里踹了出来,踉跄着刚好被我扶住。
“大虎你想死是不?来啊!我陪你死……”吴大勇两眼冒着火,高声怒吼。
“建国,你没事儿吧?赶紧去医院……”华伟手托着车建国的一只手臂,焦急地询问着。我看到,车建国的一只手臂上,米黄衬衣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顺着华伟的手,滴滴流下。
陆文虎趁人不备掏出刀来的举动没能逃过车建国的眼睛,也可以说车建国一直在注意着陆文虎那只插在裤兜里的手。在最关键的时刻,车建国挡下了刺向季海洋的一刀,并将匕首抢了下来。但是,那把匕首太过锋利,在这个过程中,车建国的手臂被匕首划开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而季海洋却被反应过来的吴大勇拉开拽走,毫发无伤。
尽管陆文虎吊着一只伤手,但他另一只手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
狼,终究是狼!
刀,已见血。
触目惊心的血!
车建国温柔地拨开挡在面前的华伟,举着那条鲜血淋漓的手臂,脸上依然是从容不迫的表情,但他的声音隐含着一股撕裂肝肠的绝望:“大虎,我替海洋受你一刀行了不?以后他是他,我们是我们行了不?打也打了,血也见了,你要是还没完没了,你就得废在这!值得吗?”
陆文虎厌恶地甩开扶住他的我,走上去望着车建国手臂上翻卷的伤口,不知如何是好,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动容地说:“建国我听你地……季海洋你赶紧滚!以后别说印(认)识我!”
吓得六神无主的季海洋,知道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象是对他们说的“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有些难以接受,一脸戚然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早已被吴大勇揪起衣领一拖三拽着直送到外面。
门被吴大勇哐当关上,同时也关上了一段战友情,兄弟情……
“能去卫生队吗?”吴大勇走回来问,很平淡的声音。
华伟已经在给车建国做止血包扎了。
“不能去卫生队,一看就是刀伤,不好解释。就这么点小口子,死不了人!”车建国淡淡地应着,抬起头看到陆文虎就那么傻站着,说:“大虎,我没事儿!你去看看乔晖吧,应该吓坏了。”
从陆文虎进门开始,我一直象空气一样,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眼前的一切仿佛是观看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木然地站在那间空屋子的地中央,看着吴大勇和华伟忙忙碌碌地洗伤口,打电话到卫生队要清理伤口的物品。直到车建国说出了后一句话,我才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多一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陆文虎开始并没动,定定地看着他们给车建国包扎伤口。当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突然间陆文虎气势汹汹冲过来,揪着我的前襟,象拎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拖进了另一间屋子,插上门,将我仍在床上。
门外,措手不及的三个人聚拢来。
“大虎,你要是敢动乔晖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没完!”吴大勇警告。
“大虎你还嫌闹的不够吗?这事儿能怨乔晖吗?你别作(读轻声zhuo)了行不行?大虎,你把乔晖放出来……”华伟怒怨。
“行了,样他们唠唠吧,没事儿。”最后,是车建国把他们安抚走了。
天,渐渐暗下来。屋子里开始朦胧起夜的狰狞。
陆文虎虎着脸一眨不眨地盯视着歪在床上的我。
好久!
他会打我吗?还是象对季海洋那样,给我一刀?
我害怕极了,一时间失去了应有的思想。
一只手缓缓地伸过来,揪起了我的脖领子,然后听见狠狠的冰冷的声音:“怎么不早告诉我,嗯?”
我象一只小鸡一样悬在半空,眼巴巴望着他,衣领被他攥着,领花翻转来,尖刺扎在锁骨上,钻心地疼。
疼痛,使本已麻木的我清醒。疼痛,激起了我心中的倔强。
清醒了,委屈了。倔强着一言不发。我的眼里开始出现了蒙蒙的雾气。
他不可以这么对我的!昨天不是还在幸福的峰巅甜蜜地宠着我吗,怎么今天就变成了这样?
“我说你昨天怎么那么听话!是不是样季海洋给干上瘾了,找我给你打补丁,啊?”无情的声音,冰寒彻骨。
昨日的美好瞬间在心里崩塌。委屈,害怕,泪水无声,顺流而下。
“我说错了吗?你要不是图季海洋的好,怎么不早跟我说?啊?”他低低的声音,却是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表情。泪水迷蒙中,我看到他眼里全是粉碎了的美好。
我是该为这份在乎感到欣喜,还是该为这份以爱的名义肆意践踏别人尊严的专制感到悲哀?
“没,没有……”心在刚刚一波接一波的惊怕中还没回过神来,现在又难受成了一团。我止不住抽噎:“你忘了那天我手破了吗?内是和季海洋撕巴瓶碴子扎的。”
他听我断断续续说完这段话后,默默地回想着,手上的力度松动了许多,领花一点点从我的肉里出来。
他想到了什么?想到了那天夜里一遍遍呼唤我,跟我道歉,让我跟他睡的情景吗?想到了半夜了还起来看我在方宝胜的床上睡着了没有?可是,他能想到那天晚上我是怎样的伤心难受吗?
任何的误会都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他向季海洋取经,又怎么会有后面这些一波接一波的麻烦?
领子上的手松开了,颓倒在床上的我浑身无力。
任何人的解释也不及自己灵魂开窍!陆文虎一点点直起身,坐下来,仿佛从梦里悄悄苏醒。
“季海洋真没碰你?是不是乔晖?他一下都没碰着你,对不对?”陆文虎幽幽地说着,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流露出失而复得的欣喜。
我点点头,咽下最后一滴泪,挣脱了他的手,轻声告诉他:“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季海洋是你老乡,你们该怎么处就怎么处,别为了我伤了和气,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你是我的兵,他他妈背着我欺负你……我宰了他都不解恨!”
看着陆文虎义愤填膺的样子,回想他刚刚几乎断送了自己的一切,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惊醒感直冲脑际。
我们这算什么呢?两个男人?如果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杀死或刺伤季海洋,即便受到法律的惩治,仍能获得“真男人”的评论。而我呢?是一个男人!如果刚刚不慎发生了什么事故,人们会如何讲说?
怕是只会平添一段任人贬谪,任人切齿,任人唾骂的不光彩历史……
若说以往,我只是在喜欢男人的漩涡中迷茫、挣扎、痛苦,那么此刻是我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喜欢男人所带来的惊恐。如此清晰!
朦胧的夜色潮水般悄悄袭来,笼罩了世间最后的光明。
泪还留在脸上。那个男人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附过来用手摸去我脸上的泪滴。
“我们以后别这样了。不好!”我这样对他说。理智战胜疼痛。
“咋样儿了啊?现在不是挺好的嘛!要是你早跟我说这事儿,我能象今天这样吗!”他支支吾吾地狡辩着。
可能吗?如果早跟他说,效果还不是一样?也许会更糟!这,正是我不跟他说的原因。他懂吗?
“我们现在不正常!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怎么能……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也不去招惹你,井水不犯河水,象以前一样……”我边说边跳下地,准备要走。
尽管我说的话是因为这一系列恐怖事件的发生,心中害怕所致,有些冲动的成分,但是我相信,那绝对是个正确的决定。
那一刻,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不舍,是那样的决绝!
他一把拽住我,眼看就要发火。但是他没有。他说:“我错了!我改!”
这五个字啊!一下子击中了我心,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坚硬瞬间轰炸得粉碎!
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在我几乎逃离的时候,你总是狠狠揪住我心?
这是一份畸形的爱啊!怎么能任其发展下去?
他说他改。可是,他改什么?怎么改?他是能改变得了性别,还是能改变世人的眼光?
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改变的,是我们不经意间走错的路的方向!
“别不搭理我,我难受!”他一只手扯住我,身体扭向一边,无所谓的语气。然而短短的一句话,却囊括了他这么多日日夜夜所承受的全部煎熬。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就不难受吗?
“有件事我忘告诉你了,我和五连长已经……已经,已经那啥了……”我撒谎了。这个谎话是那样的不明来由,是那样的稀奇古怪,但却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伴随着一阵阵针刺的疼痛,我冲口而出!
他是一个非同男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我知道怎样能让他收手。尽管有可能伤害到他。
“……我自愿的!”我接着说。
随着我的话音顿落,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他攥在我胳膊上的的手一点点用力,许是在回忆着我和许鸿安之间的一切。
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我和许鸿安在床上缠绵的那些疯狂的镜头。而且,我是如此的迎合,就象他一直希冀中的那样。
昏暗中,他徐徐转过身来,脸上的愤怒无比清晰,胸膛起伏着呼出一口口粗气。
“好你个乔晖!你个王八蛋……”他咬牙切齿。
随着我胳膊上的力道消失,我听见一阵阴风过后,一声响亮的清脆自我耳边响起。然后,我就象断了线的风筝,掉在了地上。
“……我说你怎么这么听话,原来是被人干好受了!他好你找他去,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啊?”他怒吼着,歇斯底里的声音使这间房子都微微晃动。
耳光的声音和他的喊声惊动了那间屋子里的人,纷纷跑过来敲门,叫门。
耳边仍在嗡嗡回响着刺耳的尖鸣,一边脸颊火辣辣地麻木,头脑有些眩晕,但意识仍然清醒,他的话语依旧如针般扎在心上。
“我知道你嫌乎我,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我,我他妈怎么这么贱呐我……”他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边骂边挥舞着双臂。我看见,那条打着石膏的手臂抡翻了一张椅子,似乎还要往墙上撞。
我错了吗,苍天?你能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吗?碰那只胳膊,还不如剜去了我那本就干瘪的心……
我挣扎爬起,跌撞着扑上去抱住他,泪水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少他妈假惺惺的……”他一把把我推开:“乔晖,我记住你了,我就当把心喂了狗了……”
这时候,车建国拿了钥匙从外面开了门进来,开灯后,眼前的一切让他们三个目瞪口呆。
陆文虎气哼哼瞪大了眼睛,恨意已极地看着我,套上吊带,扯下那条红布带,将伤手挎在胸前,没再说什么,从站在门里不知发生什么情况的三个人中间穿过,转眼,外间响起了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
那条已经脏得发亮的布带,静静躺在地上,灯光下依然发散出醒目的红。
卷三 第二十四章 乃我困汝
他是不是早就应该想到我和许鸿安有这么一腿?在他心里,既然他能跟我做出这些事来,那么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可能喜欢我,想要跟我上床。此前,他之所以不愿意这么去想,是因为他相信许鸿安是个君子,相信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可听我亲口说出后,他马上明白了,并确信无疑……
这下好了,他应该死心了吧?
如果说季海洋是因了背叛兄弟情感挖了他的墙角而使他愤怒莫名,打也有理,骂也有理,那么许鸿安他该没办法了吧?我们是两情相悦……
离开了菜点,拖着疲惫的身躯,一个人默默躲在公园假山的黑影里,抚摸着仍旧热辣的脸颊,独自难受。
他说过不会打我,可是他打了,而且是不遗余力!这说明他真的很在乎!
我以为,他会嘲笑,会蔑视,会挖苦,会象对待一块用过的破抹布一样,嫌恶着丢弃。
然而,在他离开的那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他眼里隐忍着巨大的疼痛,绝望是如此的清晰……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毫无征兆,难以预知!
昨天还在甜蜜地互诉相思……
捎带着一缕花香的暖风吹过,我感觉有点冷。摇摇头,心裂成两瓣。
过去吧,都过去吧!短暂的甜蜜过后,遗留下的,除了无尽的痛苦还有什么?
人生路途为何如此艰辛?镌刻得人心,千疮百孔!
以后,我又要一个人面对这冰冷的世界了吧?是的!一个人,还有一颗日渐干瘪的心……
一轮圆月悄悄爬上来,星子无光。
晚饭没吃,可我感觉不到一点饥饿。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班长又要想尽一切办法向我发难了吧?
日子总要继续……
接连几夜恶梦,陆文虎那双眼睛,一会愤怒,一会哀怜,一会放射出决然的心碎,不可遏止地出现在梦里。
两天来,陆文虎没有了一点动静。每次去吃饭,要么看不到他,要么看到他跟没事人一样,即使跟我走顶头碰,也象是根本不认识,仿佛从来就没认识过。
尽管仍处于战备状态,但是这个部队失落中的假日加双休日,还是轻松而惬意的。
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感受世界的心,还有我那记录着酸苦心事的密密麻麻的日记。
转眼,七一来了。
一大早,没洗脸没吃饭的人们全都自发围在了大厅里唯一的电视机前,看着解放军进驻香港的实况转播。昨夜,由于连长心情不好,没人敢看电视。
听着那激昂的音乐和主持人声情并茂的解说,看着一个个纹丝不动,笔挺精神的战友们齐整整站在卡车上,尽管经历了一夜的旅途艰辛仍是英姿飒爽,我们的心里即骄傲又难过。
是啊!就差那么一点点,那个电视里被千万国人敬佩仰慕的解放军战士应该是我们。不!应该是我……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但是,没有人说话。整个大厅里,除了电视的声音,鸦雀不闻。
气氛,是沉重而凝重的。
很多人忘记了吃饭。即使去吃饭的,也都静悄悄去,静悄悄来,默默地搬了凳子,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羡慕者,默默地难受着。
军人的最高梦想是荣誉,是能为这身军装奉献自己最大的力量。不管你信不信,不管兵有多吊,到了关键时刻,每个军人心里都会记起自己,是一名军人!
任何一个有过从军经历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心里曾经拥有的那份自豪感和责任感。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海空三军指战员,从北起深圳沙头角,南至蛇口妈湾码头,经陆地、海上和空中而来,一批批抵达香港。
听着那豪迈的义勇军进行曲和解说员激动的声音,看着战友们历经长途颠簸,终于跨过边境线的那一刻,坐在电视机前的我们何等的心情?
荣誉,擦身而过!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
不知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还是听到了后面的抽泣声,坐在前面的人群里,有人回头——带着满脸泪水!
香港回归百年梦圆的喜悦,看着战友们铮铮铁骨的骄傲和自豪,还有长久以来美好夙愿破灭的心酸,此刻,宁可流血绝不流泪的七连人个个心似油煎,沉默中黯然落泪。
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低低的抽泣声。
“砰!”地一声,连长的门被甩开了。
“都他妈嚎什么丧?看看你们一个儿个儿那熊吊样儿!没样你们去就对了!关电视,都该嘎哈嘎哈去。谁他妈再掉一滴眼泪,赶紧给我滚出七连,我这不要没出息的兵……”
连长站在门口,高声怒骂,红着双眼,显然也曾掉过泪。从我这看过去,身后门里漫射而来的光,将这个顽强英勇的真男人雕塑得更加高大。
本来我并没有哭,但是看到连长说到后面时嘴唇微微抖动,再也说不下去的时候,我的泪水不由控制,夺眶而出……
是啊!就差那么一点点……
黑压压的大厅里,人们没有动作,僵在当地。看到这个在他们心里神一样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此模样,谁的心里能不难受?
“通信员——”连长喊。
“到!”通信员从人群里钻出来,抹了一把泪水。
“通知炊事班,中午会餐。要最高标准!”
“是!”
连长转身回屋,留下了黑压压的静默……
这,就是九七年七月一日的上午,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了七连全体官兵的心是连在一起时的情景。
军人,对于得失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感悟,长时间的磨砺,无畏的付出,个人利益的收获与否在他们心里已然淡化,而荣誉这个虚无缥缈,被现代人看成一文不值的信仰,却比生命还重要!
为了利益努力,也许会收获一时的快乐。但是,为了荣誉奋斗,却可以收获永恒的不悔青春!
信仰,是锤炼和锻造人类精神世界的精煤,不仅支撑起我们生的信心,也让我们在人世坎坷道路上勇于面对各种纷至沓来的疾苦和灾难,塑造着一颗颗坚持不懈的勇敢的心!
那一刻,我流着泪,心却象突然间找到了安放的位置,空灵,苍凉,但却无比安详。
是的!我是一名军人,要做的是怎样维护好军人的荣誉,不辱没了这身军装,其他的不要再想。
由于临时仓促(按规定七一不算大节,没有会餐),中午的会餐并没达到最高标准,即便如此也是丰盛异常。干部们脸上挂着平时少有的微笑,大兵们端起泡沫洋溢的酒碗,数过一二三,一声嘹亮、雄浑的“干!”冲破阴霾,男人们的天空依旧晴朗!
下午趁着酒兴未散,方宝胜带了三分酒意来连下找到了我。他拿了陆文虎给我买的那套衣服,不停的敲侧击数落我的不是,并一再劝慰、要挟我不要放弃当上士的机会。
我当时不知道陆文虎跟他说了些什么,而事实上陆文虎什么都没跟他说。只是让他把衣服给我,并让他劝我不要放弃当上士。
也许是陆文虎想开了。想到他遇到我时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情景,我心里无端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失落。
衣服我收下了。这本来就是给我买的,陆文虎穿不了,别人穿也不合适。无论怎样,我要领受他对我的这份心。留下来这套衣服,权当一个纪念。
至于当上士的事,我告诉方宝胜我会自己找连长说。
就这样,一出闹剧告以段落。日子,就象平静的湖面仍进了一颗炸弹,响过了,爆过了,渐渐的又恢复了它以往的平静。
七一过后,是所有训练科目的考核。部队首长在这次驻港未遂的失利和阴影下,认为是兵们不努力的结果,于是以此种手段来折磨我们,释放他们心中的愤懑。
黑脸大蛤蟆(参谋长外号)十分生气,后果当然严重。每当天气最热,太阳最足的下午操课开始,他总要声色俱厉地训斥我们,让我们站在大俱乐部门前,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以上。营长以下的官兵没人敢动一下,哪怕是微微一动,站在他的位置都看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小到该班班长,大到该营营长,无不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用他的话说,这叫驻港部队训练法,没有过硬的坚持力忍和耐力,怎么能站在卡车上保持着标准军姿,经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抵达香港,经受住党和人民的检阅?于是,卫生队开始忙了。每天没有三五个甚至十几个人中暑昏倒,他是不肯罢休的!
考核更为严格,每个连队的主考官都是由大蛤蟆委派的嫡系亲信,因此考核的成绩真实有效,不参杂一丝水分。
尽管我的成绩一直不理想,但值得庆幸的是,通过这些日子的努力,一路考过来的几个项目中,在战友们全力的帮助下,我都是以极其微弱的优势跨过了及格线,有惊无险!然而在考核后的第三天,一向以“打枪准”著称的我,却在乘车射击中因为有把握被连长给调换了位置,结果十一个靶位几乎脱了一半,不但没及格,还大大地拖了全连成绩的后腿。
班长的一顿臭骂不算什么,可全连人的白眼我还真是难以承受。
晚上胡乱吃过了饭,心情很糟,却被方宝胜再次叫住,反复说着当上士的事。
我知道,一定又是陆文虎让他来劝我。
我心里有些感动。陆文虎终究是陆文虎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仍是不忘当初的承诺,抛却自身的被伤害,顾及着我安危……
有几个以男人自诩的男人能比得上他?说他是男人中的极品,并不为过。
心平了,气和了,本性昭然!
于是,决定与他谈一谈,给他留下那么大的伤害总是一块心结。另外,还要把那套衣服钱还给他。
卷三 第二十五章 我负子卿
陆文虎并不在炊事班宿舍,方宝胜说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我突然间心里一疼,仿佛猜到了他在哪里。
出了后门,一个人踩着田埂徐步向北。大太阳缓缓西沉,霞光满天。彤彤的红芒撒在这片旧营区上,看去,那丛生着各种杂树蒿草的荒野,蒙盖着一层淡淡的血色,颓败,凄凉!
那樽老旧的水塔巍然屹立,依然挺拔,但在这血色黄昏中看来,显得无比的寂寥和孤独,凸透出一份历经风雨的沧桑与斑驳。
一步步走上高地,拨开一丛丛一片片灌木蒿草,一个静默的身影隐露在树木的缝隙当中。
他果然在这!
心,再次被疼痛袭击。深吸口气,踩趟着草叶的微响,拨开草木,走上前去。
天地,空旷,苍茫,辽远,寂静得仿佛失去了一切声音。
陆文虎一只手臂横在膝盖上,梗硬的头颅埋在臂弯深处,伤手藏在身体里,蜷曲着坐伏在塔基的水泥台边缘,象一樽寒风中冰冷的雕像,静默着无助、无奈又无力的酸楚。裸露在夕阳中的很大一截后颈,诉说着他曾是一个怎样彪悍、野性、健壮、蛮横的强人……
听见我走来的声音,他没有任何动作。
四面荒野。风无力。红霞漫天。
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象一只受伤的野兽蜷伏在擎天高塔下,那份孤独,那份渺小,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清晰!我仿佛再一次看到那个清冷的月圆之夜,他嵌刻在夜幕苍穹上那画满了渴望的轮廓,棱角分明。
心,被满满的负罪感笼罩……
“吃饭了吗?”蹲在他的身前,望着那一头微微卷曲的乌黑头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身体触电般动了一下。然而,仅仅是一下,仿佛一樽雕像被大地的震荡带起了一丝轻微的颤动,然后又恢复了他固定的姿态。
没有声音,一丝都没有。天地仿佛归复了亘古的恒定,时光无言,岁月无声,只有身边于轻风中微微晃动的枝叶,在讲述着人世的悲凉!
深深的担忧,还有隐隐的害怕。手缓缓伸向他,攀上他的胳膊。轻轻的,深怕碰碎这刻骨的时空。
“是我对不起你……”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阵倒灌的酸楚,哽住了我的喉咙。
他仍旧不言不动。
我定定地蹲跪在地上。
好久!
思绪慢慢飘飞。
那一刻,天地静极了!静得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天籁,银铃般轻响;又或者是来自布达拉顶峰上,一群高僧那忽远悠近似有若无的诵经声;也好像是金属碰撞后拖得老长的尾音,亘古回荡……静得我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升起,漂浮,然后瞬间扩散,再聚拢来,拉抻,扭拽……静得我忘却了自己……
仿佛一生,就此涉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前响起。那是一个被捂在臂弯的嘴里发出的声音——犹如一只破瓢,摔在铺着棉被的硬地上发出的,含混不清,沉闷暗哑的响声:“我就那么傻吗?”
听到这句话,我游离于外的魂魄迅速归来,但我一时间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老把我当傻子呢?”令人心疼的声音!曾经多么粗重浑厚,略带了一点磁性的嗓音,如今却暗闷沙哑得令人揪心。
他缓慢的挺起身,动作有些生涩,完全失去了那份坚硬,失去了那份锋利,就象一场大病初愈,不得不支撑起自己,抬头与我对视……
跃入眼帘的是怎样一张脸啊!曾经笃定;曾经阴沉;曾经愤怒;曾经凶残;曾经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清晨,带了一丝轻笑,带了一抹淫邪,带着浓浓的醉意,被我甩在炊事班的菜地里,与这樽老旧的水塔并肩甜蜜;曾经在医院的门前,看到我一袭白衣站在阳光下面,洋溢出怎样的惊讶于欣喜?曾经,多么熟悉……可现在呢?看上去依然隐透着帅气,两条浓黑的眉毛还是那样清晰。然而,他脸上应有的霸气和威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寞?是心殇?是寂寥?还是惨淡?抑或是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他眼里的那份幽幽狼光也消失了,白色的眼底布满红丝,没有了铿然没有了阴狠,有的只是几缕淡淡的——凄凉!
心,生疼!
连日来,日日夜夜的醒时和梦里,不经意间心就会抽搐出一阵接一阵冰冷的痛楚,没有缘由,不可遏止!然而,那些痛楚又怎敌得过此刻,如同将心摘下,放置在车轮下反复碾压般疯狂且清晰的感受?碎成了一地的血肉模糊……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是不去爱,不是不想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我想说,你不傻,你很棒,你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可是,我没有。
“我考虑过了,我还是不当上士了,我觉得……觉得这样挺好。”戴上残忍的面具,轻轻抽回担在他身上的手,低了头,轻轻说。声音干涩,心更涩!
猛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前胸衣服又被薅起,依旧沙哑的声音里饱含了无边的愤怒:“乔晖你他妈是银是鬼?啊?我知道我不对,可你也不能用五连长来骗我吧?你烦我,嫌乎我,瞧不起我,行!可好歹我当了你几天班长,不用把事儿做的这么绝吧?啊?”
他去找许鸿安了,对吗?
听了他的话,我猛然间心跳。当初拿许鸿安做挡箭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他会去找许鸿安呢?
他凭什么?凭什么去找人家许鸿安?难道我这辈子的自由都陷在他的手里了吗?
想到他去找许鸿安时可能露出的无礼样子,想到许鸿安被我无意的一说便陷进了麻烦,我百爪挠心,纠结出一丝隐隐的绝望。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是布满了痛苦与悲哀的表情。
“谁样你去找五连长的?你还嫌乱子不够大啊?你非要全团人都知道这点儿破事儿你才开心是不是?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要打人家了?”我焦躁地在他手里扭曲挣扎,用手使劲打他的胳膊,失控的情绪。
他定定地看着我,任由我打他。许是看到我眼里的绝望,他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收回了手,扭头不语。
“你快说啊,你到底怎么给人家说的……”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伤害到许鸿安。我还在一下一下捶他。尽管力道不大,但我管不了是脑袋还是屁股,一样捶。
我真快气死了!怎么命里就注定了这么个人?
他没有躲,感觉象我在给他挠痒痒。
“行啦!”他转身拨开我的手臂,吼我:“我就是去问问,叫他以后对你好点儿。”
“那他跟你说什么了?”我跌坐在水泥台上,大大松了一口气。没打没闹,已经是上帝保佑了!
可能是意识到我嘴里的那个“他”说的很亲切,他回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你管说什么呢!问‘他’去!”
夕阳陨殁天际,黑暗来临前的光明,于高地上放眼,天地更加苍茫。
我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想着怎样和许鸿安解释,不再理他。
他也没什么话说,背对我坐着。
“许鸿安说,要把你调去五连。”好一会他淡淡地说。有一波隐隐的伤感穿透而来。
怎么可能呢?
“乔晖——,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想照顾你,不愿意看你可怜,可我老是样你跟我难受……我想好了,你不愿意当上士的话,你就去五连吧!许鸿安对你好,他会照顾好你,别老这么可怜巴巴地了……”
不会的!我知道许鸿安这么说,只是想刺激他,让他对我好一点,不可能真有调我去五连的打算。即便真的调我,我也不会去。虽然我很想有个依靠,但我不能依靠别人,自己的路还要自己来走。
可是,听他悠悠地说出这番话,心再度揪紧。
尽管这是一段极其普通的话,但能从他嘴里说出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乔晖——,我想好了,以后不硬逼着你干你不爱干的事儿了,你也别那么恨我了……装甲团就这么大,想你了去看看你,你别不搭理我就行……五连要是不爱去,公务班,菜点,大勇那,你想去哪都行,我一句话的事儿……”他依然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那宽厚笔挺的脊背渐渐弯曲下去的影像却深刻烙进我脑海。说到最后,他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头再一次趴伏在膝盖上。
不!我哪也不去,就呆在七连。既然上天以他严酷的刑罚磨我炼我,我倒要等在原地,看看终究会我是倒下了,还是挺立在胜利的端口!
疼痛的极限是倔强!
想到这,我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张衣服钱塞在了陆文虎的口袋里,饱含了千万种复杂的感激,对他说:“谢谢!”然后,毅然离去。
走在暮光里,如果当时回头,会看到映着天边红霞的顶天高塔下,一蓬百元钞票的粉红碎屑,飞舞成惊天的蝴蝶,缓缓飘落了一地的——心碎!
卷三 第二十六章 苍天塑我
说陆文虎是个真男人一点不假。从这天后,他似乎真的跳了出来,把精力全部用到了工作上。每次进到炊事班,都会看到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他带领着大家,把炊事班建设得几乎超过了我在时所展现出的标准。很快的,炊事班又来了一个新兵,据说是一营营长的亲戚,从其他部队刚刚调来,放在一营不合适,放其他地方又不放心,一营营长素知我们连长秉性,就把他安置在了炊事班。上士的职位依然空着,由陆文虎暂时代理,不知道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还是另有他途。
从这天以后,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每次朦胧睡去,总是突然间惊醒,被一个个残酷的现实击中,便没了一点睡意。
我决不再做同性恋了!这是我当时所有努力和奋斗的最终目标。我以为,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够胜利。
考核仍在继续。由于我的状态极其之差,致使本来就不理想的成绩更加糟糕。
这一天一早,轮到我连四百米障碍终考。四百米障碍和五公里越野一样,评定的标准以全连整体分数的平均分为最终成绩,而且除了后勤百分之八十外,需要在岗人员全部参加。
那天,陆文虎也来到了考核现场。尽管他有伤在身无法参加考核,但他作为一班之长,还是十分担心炊事班参加的三名人员拖了全连的后腿。
障碍场地宽十米,长一百米,中间是各种样式的障碍。规则是:先空跑一个一百米,然后从对面跑障碍过来再跑回去,最后再空跑一个一百米回来。一共三个障碍场一次挨着,且是百米接力式起跑,很快就轮到了我。
前一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没睡,而且早上只喝了一点粥,状态不是很好,但这个四百米障碍对身经百战的我们来说难度不大,不说及格和良好,我是很跑过几次优秀的,所以还不是很担心。
然而,没想到陆文虎会来,而且一直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使我一时间既紧张又慌乱。
一百米空跑我出了一身虚汗,从障碍林里跑回来,翻高板障的时候就感觉力不从心,爬过了铁丝网再折返从铁丝网上跳跃过,跑第二趟障碍的时候,望着两米高的高板障,我一下子没了信心。那需要爆发力加助跑,一只脚借惯性蹬住高板障,然后跃起上墙,腹卧而过。不但需要技巧,而且掌握尺寸的拿捏和各种力量的结合。
种种因素的综合,使我在迎上高板障,蹬跃,攀上的时候,脚下一软,脚从木质光滑的板壁上滑落了,在众目睽睽下,以极其标准的“大饼子式”结结实实贴在了高板障上。
尽管是如此紧张严肃的考核现场,仍能听到人群中发出的一阵哄笑。这,是很少见的,最丑,最糗,最难堪,最经典的一个姿势。
因此,时间被耽误,我的考核成绩没有及格。除了炊事班的方宝胜和通信员,我是唯一一个连下兵而没有及格的人员。
结果可想而知,全连没有跨进优秀的行列。连长和班长的脸色极其难看。
当天下午,操课后集结,大蛤蟆作了一个长达三小时的总结,七连四百米障碍成绩没有优秀是他点名批评的重点之一。
那天的太阳特别毒辣,没有一丝风,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烦躁的闷。站在齐整整黑压压的队列当中,我感觉一阵阵透不过气来。连日来的失眠和吃不下饭,使我的体力难以支撑长时间笔挺的军姿。耳鸣,头晕,魂游物外,一身虚汗被蒸发,干了湿,湿了干。两个小时后,不远处的一个兵中暑倒下去,被两个人无声抬走,紧接着,我便失去了知觉。
在卫生队醒来,打了针,吃了药,喝了绿豆汤,我没有休息的机会,不得不跟上队伍参加训练。
队列中昏倒,我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那是一种体力透支的表现,是一个熊兵的最佳证明。
一天中连续出了两次丑,我内疚、羞愧,晚上躺在床上暗自难过,并一再鼓励自己。路再艰难,终要走下去!
在这样的环境中,在争抢着向前迈进的兵营里,这样的时期,没人会可怜你的处境,更没人会过多地顾及你的感受,无论你是多么懦弱多么无能的人,都必须坚强起来,就象那个刚来炊事班的新兵,即便他拥有了一营营长那样的靠山,还不是仍然在炊事班里象我从前一样发面揉馒头,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
多年后我总在想,我之所以总是能够在以后的工作岗位上靠着一股韧劲脱颖而出,并在一些难以承受的苦难和波折面前挺过来,完全是因为部队生活的逼迫,致使我无形中树立起了厚重的坚硬,才能勇敢并微笑着面对这个越来越纷繁而杂乱的人类世界。
军营,是青春时期苦难的集结地,而苦难则是锻造坚强的大熔炉!
那夜,睡的依然很少,感觉刚闭上眼马上就醒了。外面阴的很黑,看看时间不早,于是比别人早起一小时,开始收拾内务并打扫卫生。
由于天阴得实在怕人,上级没有发布训练任务,着令各连政治学习。大厅集合,指导员讲说了一番后,让各班带回自行学习。
回到班里,班长考问一些时事问题和理论背诵情况。因为我昨天的“过人”表现,一肚子怨气的班长让我站着军姿上课,可没过多久他说嫌我碍眼,命令我站到外面,又怕在楼前丢他的人,最后把我决定在台阶下的篮球场边,锻炼我站军姿的耐受能力。
说实话,班长之所以这么要求,尽管不排除他发泄怨愤的成分存在,但还是不过分的,毕竟我在这方面确实有缺陷。
那一天,天略有些黑,没有风,浓稠的云层压得很低,看那架势,大雨即将来袭。然而在这个以干旱著称的北方地区,春季里得遇一场豪雨却很不容易,早晨起来就是这样的天气,到了现在还是没有一滴雨水掉落。
我站着笔挺的军姿,于篮球场边目视前方。操场周围的两排白杨树和身后那一排越发葱绿的冬青,还有一堆堆刺玫丛,隔离了我与人世的交集。眼前的大操场,以及远处苍茫的群山,在阴暗的天地间,显得空旷、深邃、神秘而辽远。
若说我此刻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有谁愿意被遗弃在无人的角落,独自面对这份参杂着羞辱与惩罚的难堪?
然而,这里是军营,既然错了就要用行动来改正!我没有任何反抗或抵制的理由和借口。即便班长不体罚,自己也要让自己长点记性。
一个日渐瘦削的人,一颗冰冷干瘪的心,面对了整个世界。
一股股凉丝丝的酸楚,在身体里肆意流淌。强烈的孤独感,象一张网,紧紧将我围绕。
可越是这样,心里的那份倔强就越是清晰,也就更恨自己。
乔晖,别人能做到的你一定也能做到。我无数遍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军姿更加标准,身体更加笔挺。我想,如果当时有人看到我,一定能从我眼里读出那份熊熊燃烧着的,对于新生的渴望——
我决不再喜欢男人!
时间飞速,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在心中那份苍凉的倔强支撑下,我的军姿没有丝毫的松懈,即便偶尔会袭来一阵头脑空洞的眩晕,尽管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奔流……
天,阴得更沉了,浓云翻滚。微微的风捎来几许潮湿的凉意,使我清爽了许多。
我相信自己会冲破自己的极限,向着更高的峰顶攀越。
抬头;挺胸;收腹;提臀;身体保持正直,稍向前倾:两裆夹紧;两脚分开四十五度;两肩放平;两臂自然下垂;两手紧扣身体两侧,中指对准裤缝;眼要睁;口要闭;下颚微收;两眼目视前方……
我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动作要领,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一阵凉风扫过,一滴水砸在地上,我以为是自己流下的汗。但是,紧接着落下的稀稀疏疏同样大的水滴告诉我:下雨了!
我听见,身后树丛的另一面关窗声和人们探出头感叹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这时候,远处的天际划过一阵沉闷的雷声,大滴大滴的雨如骏马奔腾接踵而至,渐渐的由稀变密,由密变稠,瓢泼而下。
惊雷阵阵,雨落喤喤,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其他。
突袭而来的雨,使我有那么片刻的惊慌。我以为,班长回来把我叫回去,或者委派其他人来传达解散的命令。但是,没有。直到雨水淋透了我的全身,冲刷去我满身的汗水,仍不见一个人前来。于是,我豁然的认为班长是想借老天的愤怒来惩罚和锤炼我的成长。
雨水从大檐帽的边缘淌下,流过脊背,钻进裤腰,洗涤着身体每一个部位。鞋子灌满了水,来不及渗出,从鞋口溢出,流回地面……
我依然站着标准的军姿挺立在天地之间。帽檐挡住了部分雨水,使我勉强能够睁开眼睛,以零距离的姿态,目睹了这场大雨是怎样吞噬的这个世界!
雨势越来越猛,夹杂了一阵阵冷透心窝的凉风……
天地苍茫!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听见人们去往饭堂的路上,雨水打在雨衣上和跑动时踩踏出的声音。
午饭过后,天还是很黑,雨渐渐的时大时小,已没有了从前的气势。
人们吃过饭后,进入了午间休息,而我依然站在球场边上,全身湿透,于冷风里遥望着天地间雨幕织就的迷茫。
没有人来叫我。班长在我走后去了一营,大雨把他隔在那里,而他竟然完全将我忘在了脑后……
大雨下饱了土地,操场上的低洼处蓄积着齐踝深的积水,那条大路两旁的边沟里传来汪汪的流水声。
由于长时间的站立和大雨的洗礼,我渐渐感到不支,一阵阵眩晕,一阵阵眼前发黑。
就在我几乎耗尽所有的毅力和耐力的时候,那些去往菜地看水的人们发现了我。我看到一个人从操场的另一面穿过雨幕矫健地向我跑来,边跑边脱下身上的雨衣,露出他浑圆的脑袋上,那一头精短到紧贴头皮的毛发。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卷三 第二十七章 摘我心者
仿佛沉睡了千年,渴望醒来却无力睁眼,漆沉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我孤独一人,孑然无路可走。
压抑,憋闷,恐惧,各种场景纷繁变幻,身心无力,却又不得不害怕和紧张——
我看到了陆文虎。是的!我看到我们的事情被人发觉,全世界都在谩骂、指责我们。我看到陆文虎被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带走,押送进了监狱。我自己则被关在一间四面封堵的囚室里上刑。针刺,抽打,灌辣椒水。浑身酸痛中,我清楚地看到,那个给我灌辣椒水的人,竟然是一脸慈爱的许鸿安……
辣椒水灌进嘴里,有些微微辛辣,但却十分温暖。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到许鸿安就在眼前,正环抱着我,一勺一勺往我嘴里喂送姜汤。
我这是在哪啊?原来是一场梦!
常听大人说,梦里被穿着警服或军服的人带走是不详的预兆。因此,在经历过一些事后,经常回忆起那时的点滴痕迹,这个梦就一直清晰地留在了脑海里……
“你虚脱了!现在在我这。有点发烧,刚打了针。刚才你们连长来过了,你就安心在这躺着吧。”许鸿安见我睁开眼无力地环顾四周,他简短地解说,并给我吃定心丸。
想挣扎着起来,却使不出一丝力气,浑身上下就象被抽干了一样,空空如也。心力交疲!从里往外冷。
如果,就这样去了,该有多好!不用去面对苦难,不用去承受伤心,不用去担负起“喜欢男人”这么沉重的枷锁……
思绪一阵阵迷蒙,口干,眼涩,心却如水般平静。
迷糊中,忽听许鸿安冷冷地问:“你来噶蛤?”
“来带他走。”有人这么说。声音好熟悉,熟悉到即便是死了也都记得。“你这不方便……”这个人补充。
声音好空灵,是不是在梦里?
“怎么带?”好一会,许鸿安才不情愿地接口:“他衣服都湿了,什么都没穿,还发着烧。”
“把你被借我。我从大俱乐部后面绕过去,估计没人能看到。”那个人干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气。
“你的胳膊……”
“没事儿!能行!”斩钉截铁。
“折腾来折腾去的……算了!我帮你送过去吧。”
“不用!把你被借我就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被人用被裹着抱了起来。
头无力地搭落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见许鸿安眉头紧锁,无奈又心痛地担忧……
“大虎,再这样下去,我可真要把他调五连来了啊。”那个人抱着我出门的时候,许鸿安在身后喊。
多么熟悉的温度!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熟悉的相偎相依!多么熟悉的,被紧紧抱在怀里……
还是一样的难受,身体上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递出隐隐的酸痛。但是,我的心却仿佛从冷水里捞出,被搁置在绵软、舒适的云絮里。
就这样吧!生或死……或者在这样生死交接的缝隙里,时光能够永恒……
思想再次飘渺。在他的怀里,我睡着了。
陆文虎用一只胳膊,把我从许鸿安的手里抢了出来,抱到了炊事班。
尽管打了针,昏迷中的我仍是瑟瑟发抖。他们为我严严实实盖了三层被,并生了一盆炭火放在床边。
迷迷糊糊中半梦半醒,我嘴里好像一直在呓语着什么。
是说想他了吗?还是告诉他不要把我推给别人?抑或是警醒他:我们不可以这样下去?
心在悄悄融化,意识在缓缓漂浮,背后酸疼的皮肤上传来阵阵温热的舒适,冰冷的我仿佛依靠着一个炽热的大火炉。
是陆文虎!他见我不住地发抖,便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从背后紧紧搂住我,用身体给我取暖。还有他的心!
湿透的衣服被许鸿安脱去了,我一丝不挂。他只穿了裤头。
做饭时间,其他人都在忙碌着,炊事班宿舍里只剩我们。
久违的我曾经的床!久违的我曾经的被窝!久违的与我曾经夜夜相拥的身体!久违的温暖和幸福……
梦里的希冀,醒时的幻想,潜意识里我是如此期待重温这刻的美丽。然而,在那些清醒的时刻,我是多么害怕,多么担忧,多么抗拒,多么彷徨!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错误的人”,不该不配不能拥有人世间最美的一幕,只该只配只能一个人孑然独自舔抹伤口,在孤独中老去……
不是我们放弃了世界,而是世界抛弃了我!
我跟别人不同!我是一个被人唾弃,被人嘲笑,被人鄙夷,被人谩骂的喜欢男人的者,我怎能放任自己去创造更多更大的伤害?尽管我努力工作,勤谨做人,洁身自好,与人无害,可世俗岂能容我?我怎能因了爱的驱使,便放弃了被尊重,被重视,被欣赏,被善待的权利?
生存至大!生存,本就艰难!可我,怎能用造物主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将自己裸露在世俗的嘲讽之中,无论你多么优秀,无论你多么善良,永远都先入为主地将你封堵在心门之外,将你踩在脚下,甚至不把你当人看呢?
我不敢,不想,也不愿!所以,我逃避,我挣扎,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决不再做一个者!
我要做一个“正常”人——
我无数次的呼喊,苍天可曾听到?即便平凡,哪怕普通,只要拥有一颗感受美好的心,便已足够……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总是在这样的心绪当中诘问着自己,诘问着上苍,痛苦得难以自拔!
然而此刻,在梦与醒的边缘,在甜与苦的交界,在生或死已经不再重要的当口,这一份不甚清晰的美丽是如此巨大,将我从游离中缓缓拉回。
也许明天,现实仍旧上演残酷。但是,能有这短暂的一刻美好,便足以感动一生,回味永远!
眼睛仍难睁开,身体无法挪动半分,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夹杂了无边痛苦,蕴含着一丝甜蜜。
“乔晖,乔晖——”听到我的,陆文虎抬起头轻声唤我,好一会见我再没了动静,他又躺下了,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后。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心疼了吧?他是多么希望看到我幸福甜蜜的样子,就象第一次同睡上铺的早起,就象那个一夜缠绵后美丽的春晨,就象在大客车上十指相扣的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能给我更多!可是……
“乔晖——,乔晖——。乔晖——!乔晖……”一声声低喃轻唤,仿佛碎裂了的哀嚎:“我心好疼!我心里好难受啊——
怎么办?怎么办……
乔晖你快醒醒吧,要不该送医院了。你怎么这么傻呢?
都怨我!都怨我!我以后再不逼你了,行不行?你快醒醒吧!我不逼你去找许鸿安,不逼你当上士,不逼你下炊事班,你别害怕了,你要咋地都行……
你快醒了吧!都是我不好!以后我肯定离你远远的。乔晖……”
无奈!无助!急切间,他用内疚和自责撕扯着自己,像似被无边痛楚纠缠着,全身狠狠扭曲,一条手臂紧箍,仿佛要把我嵌进怀里,头用力地捻蹭着我的后颈,脸深深埋在被子里我的背上,仿佛在遏止着什么。
可是,有些难以忍受的疼痛是遏止不住的……
迷蒙中,隐约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触碰了我的肌肤。然后是他紧绷的身体发出的,一串无法控制的颤抖……
眼泪?抽泣?
他怎么了?是在哭吗?
我的心瞬间迸裂……
他是一个男人呵!一个顶天立地,视死如生的真正男人!凶狠属于他,狂妄属于他,残暴属于他,孤傲属于他……眼泪怎么能属于他呢?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狼族首领……
但是,他真的在流泪!
苍天啊!乔晖何时何地积孽如斯,你竟然以此等剜心挖肺的酷刑来惩罚于我?我只是一个远离亲人,踉跄着走在人生道路上,找寻梦想的十六岁孩子啊!我究竟该怎么做?谁能告诉我?
而他呢……
他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份蚀心蚀骨的感情,那无法跨越不能超脱的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巨大无奈吗?是否也感受到了我挣扎中将心撕扯成支离破碎的疼痛吗?
不要哭!不要哭!我心中呐喊着,悲哀着。
面对着这样一份人神共弃的感情,如果连这样一个男人都要倒下去了,那么我还去哪能找到一丝信心来支撑我那可怜的坚强?
耗尽一生的愤怒,睁开眼,身体在一片荒芜中酸痛着翻转。
“乔晖——”他抬起头,轻轻地惊喊。
“不要难过,坚持住,我们都会幸福的!”我气力不支,弱弱地告诉他。
眼前这张泪痕犹在,眼圈通红,满含着深深担忧和无比疼爱的脸,是我永生疼痛的记忆!
我再一次昏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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