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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一路走好(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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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平民 Lv1 Rank: 1

[ 1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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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18 00:12发布于 02-18 00:12 较早前 |只看该作者
(一)


其实我心理很清楚,千里迢迢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往家乡赶,除了生理上确实有了点想见离别了几个月的女友外,更主要的是想见一下女友的父亲,我想真正走近一个家庭看一看和领略一下一个真真切切的父亲的角色是怎样的,因为我的印象里父亲这个角色已经太模糊了。


我和女友是同乡同一条街道。在记忆里,女友的父亲一个很凶悍威严的外乡汉子。从女人的角度上来看,他或许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男人,但以我内心里理想老爸的标准来衡量,他并不是我想接近的那种老头。这是儿时他在我心里模糊的形象。


然而第一眼见到他时,我的心着实砰然跳动了一下。十几年没见过他,眼前巍然坐在沙发上毫不掩饰地审视着我的老头竟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说的似曾相识是他竟与我内心里很早就刻画好的标准老头接近得没有一点距离:灰白色的头发分三七成往后很有型地飘逸着,给人一种迎面而来的很浓重的书卷 气;国字脸上一双眼睛犀利而又不失和善;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薄唇嘴。整张脸让人看一眼就能想到一个成语:沧海桑田。我向来以有一副好身材在同龄 中自傲,但几分钟后我明白了什么叫满分,我顶多只能给自己打上七分!


我在这一瞬间决定了自己几年没决定下的婚姻。


老头显然对我也挺满意。除了我的相貌起了一定作用外,我知道他一定了解过了我的背景:乡里难得的一个“秀才”,三年内唯一一个在温饱问题困扰下考上市重点 中学并在相同条件下读完大学的“文化人”。我尝到了他们家珍藏了几年的美酒和贵客级的佳肴,而且是与老头在推杯换盏中尝到的。这个情景是我之前几年来不止 一次在梦中见到的。然而,我为此付出了痛苦一生的代价。


老头家境不错。一座占地两百平米的三合院红瓦青砖,每个房间都装修得富丽堂皇,又地处有着十几万人口的乡街道上,在当地来说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然而,他 在乡里的名声却很不好听,在很多老实巴交的乡邻们眼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投机倒把。我其实很早就听说了很多对他这 样的评价。在后来跟老头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很迷惑,直到有一次很无意中看到孔子的一篇关于怎样评断“好人”“坏人”的文章后,我明白很多事其实不能只 看表面------大多数人眼里的“好人”其实可能是大奸大恶的坏人而大多数人眼里的“坏人”其实却可能是一个胸襟宽广正直善良的好人。


是因为他们是外乡来的移民户,还是因为老头的名声问题,抑或是因为女友的才貌问题,我至今不明白母亲在我和女友的婚事上何以持决绝的反对立场。按当地习 俗,母亲在知道了我和女友的确切关系后,应该是欢天喜地的托人去女友家提亲。然而事实是,在我还没有回到家乡前,母亲就已在亲朋乡邻间多次严正声明了她的 立场,只是摄于老头的威严也因为并没有从我的嘴里得到确认而没有发难。老头对此却不屑一顾,在见过我的第二天就反过来托人到我家来提亲。结果在媒人被母亲 一番羞辱然后轰出家门后终于勃然大怒。女友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被软禁在家不得出门户半步。我几天后也黯然回到省城。此时正值清明时节,我和女友的处恋和我 对老头刚刚萌生的一缕朦胧的情丝象刚刚吐出新绿的柳条被母亲残忍地折断在春光烂漫里。


回到省城后我用玩命的工作方式努力去协助母亲的工作。我不知道算不算成功,两个月后,我对女友的思念已经象雨季里的天空一样飘渺起来,而另一缕情思却象仲夏的太阳一日比一日炙烈起来。

(二)


说仲夏的南方城市是一炊正冒着腾腾热气的蒸笼一点也不为过。我所处的这座城市除了上下班时间,白天行人稀少,一到夜里行人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膨胀在大街小巷商场公园,使这座并不很繁华的都市瞬间成了一座夏季的不夜城。


我和女友的恋情在这样一个夏季的夜晚因为女友的执著和勇敢开始复苏并蔓延起来。我当时无论如何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一股力量使一个柔弱的女子决然而然抛却一 个家庭的呵护只身一人不远千里而且寻寻觅觅来到我的身边,直到后来 自己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时我才明白了一个问题及其答案:情为何物。同时我也彻底了解了我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当时为什么竟不如一 个女人的执著和勇敢。


几天后,我毅然背起所有的行囊和女友一起回到家乡。回到家后,我听到了一个足以令我泪流满面的故事:我走后的两个月里,女友在家里茶饭不思,经

常以泪洗面,终于趁老头有一次外出时央求母亲协助她逃了出来;也听到了后来经过证实的另一个故事:其实是老头有意让她逃出来的,老头必须让她是一种“出逃”。我第一次模糊地领会了“好人”和“坏人”的区分概念。我在此时下了一个让我后来痛悔不已的决心。


我向母亲开诚布公的宣告了我的决心后,母亲使出了一个女人能使出的所有手段及至杀手锏来试图改变我的决心。我也把家族里凡是能说上一句话的人一个不 漏地动员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其间还经过苦苦哀求把母亲的一个做法事的姐妹请来做了一场法事让母亲相信我们的婚姻选择是正确的。然而最后的结果是我做出另一 个决定:用死来回报女友的厚爱和抗议母亲的专横。-----我后来明白,自己当时其实并不只是为此-----这是我第二次因为母亲有了死的念头,也第二次 因为母亲直面我的将死无动于衷心灵受到了致命的扭曲!

不知道是谁说的,男人有时比女人要脆弱和怯弱得多,上帝可能因为我的脆弱和怯弱索性把我打入一生的情感炼狱,让我此后在尘世间接受更大的苦难。我刻意藏好 的匕首在醉酒中被发现并收缴了,等我酒醒时已经没有了死的冲动-----人其实就这样,很多人其实是因为自己的清醒受到了更多更大的痛苦的惩罚。

这件事令我和女友一下成了整个乡乃至整个镇里的新闻人物。我和女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跨出家门半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后来常感慨这样一句 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至今认为在那之后的一段时光是我至今为止过得最幸福的日子。尽管我现在已经意识到那只是上帝给我下的一小碟饵食。

同一个太阳同一轮明月,仲夏的山村和都市是两番截然不同的天地。满山郁郁葱葱的原始林木在山风轻拂中流出一道道墨绿的凉意来。站在山脚下,旁边是清可见底 的小河,即使头顶正午的太阳,你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仍然是一波又一波的清凉。到了夜晚,在月光爱抚下的山村静谧而祥和,偶尔不知从谁家传来的几声鸡鸣,仿佛 在神气地提醒你:你现在是生活在陶渊明的世外桃园里。我就在这样的山村这样的夜晚常常坐在老头膝前的一个小方凳上倾听老头的一个个故事,聆听老头踩过的每 一个足迹里的艰辛与沧桑,浑然忘了尘世间的喧嚣和家庭里的硝烟。我在此时产生了一个想循着老头的足迹去闯荡一番江湖的念头。这对我后来放弃安逸的工作和生 活走上另一条道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不知道此时我内心里的一股很阴暗的东西已经在急剧地膨胀着。

我后来把老头的故事绘成一道一个浪子美丽的生命轨迹发表在省城的一家刊物上。很多读者看后来信说,他们在这个生命轨迹里读懂了一个浪子的心声,也真正明白了一个仿佛很浅显的哲理:“爱拼才会赢”。

母亲在使尽各种手段却得到失败的宣告后,终于决绝地把我扫地出门,声明从此就当是她死了一个儿子。我在委屈和悲愤的嚎啕中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给她留下我 几年来所有的积蓄后住进了老头家。由此,老头在乡邻们眼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坏人,而且成了一个路人皆知的“贱人”。我在彻底明白了“好人”“坏人”的定 义后无奈地哀叹着:世人呵,你们的眼光是多么的肤浅!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们看不清楚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真正的“好人”和“坏人”:老头其实一直在 极力劝说我要听从母亲的话!收留我只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年轻的生命消逝!

半年后的翌年初春,我找表哥帮忙把母亲骗去外婆家呆了两天。那天,没有鞭炮和喜乐,也没有彩礼和婚纱,我把女友接来我家,在祖宗牌位前磕了几个头,由姐姐 做了六个菜,几个亲近的兄弟姐妹围在一起草草吃了顿饭,女友就成了我的妻子。我至今很清晰地记得,当时跟我一起去老头家接女友出门的两个童年伙伴,一个一 路低着头躲避路人的眼光,一个走到半路终于抑制不住哽咽起来。第二天下午,趁母亲还没回家,我跟着老头一家人举家迁到省城。

新婚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并没有洞房。我们跟着老头连夜上山在他的母亲墓前烧香磕头。回到老头家后,老头在祖宗牌位前很严肃地告诫妻子:过门后不要老记着婆 婆的不是,多想想她的好处,孝顺父母是人的本分,等过一段时间她气消了以后回来看看她。我发现那天晚上老头的眼皮自始至终都耷拉着,眼角有一丝不易让人察 觉的光,但嘴上却一直挂着笑容。从老头家出来时,我和妻子看到黑夜中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对着老头并没有亮光的窗户久久地伫立着。这三组镜头我至今记忆犹 新,它让我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驱策着自己努力去做一个母亲的好儿子和妻子的好丈夫。我为此背上了两座让我一生矛盾和痛苦不堪的大山。

(三)


茫茫宇宙,芸芸众生。我觉得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特别是老头和女人。包括我一生里最亲密的很多老头和女人我至今不能明白他们的心思。到省城的第 三天,我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姐姐在电话里跟我说,我走后的这几天,母亲经常一个人长时间窝在房间里啜泣,几天来从没有象样地吃过一顿饭。有一次对着来探 望她的大姐愣怔了很久说,不知道我跟老头一家在一起会不会听得懂他们说的家乡话。将来别后悔才好。我当时听了喉咙里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一年后当我哽咽着 求姐姐帮我寄点钱做路费回家时,我模糊地认识到一个道理,而几年后当我成为一个私营企业的最高决策者时,我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很多时候,一个人只有言行 的对与错,而思想的对与错其实很难去下一个简单的结论。--我们国家的两代伟人的功与过就是全世界的权威思想家也做不出一种简单的判断。--这个世界只有 爱是没错的,我由此得出另一个真理:天下只有错的子女没有错的父母。这样的思想愈加令我深深地陷入一个痛苦的泥潭而再也无法自拔。


老头有一个大女儿在省城,和女婿经营着一家小型建材贸易公司。到省城后,老头用所剩不多的积蓄帮她扩大了一倍的规模,由老头和她坐镇公司,我和年仅 十八岁的小姨被安排跟着大姐夫每天到建筑工地去推销产品。老头在我开始跑工地的前一天给我上了一节培训课,我很清晰地记得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推销员是变相 乞丐。在之后几年的商海沉浮中,我每天都在切身体会着这句话里包含着的艰辛。几年后它成了我在给我的新员工上第一节培训课时说的开首语。


在经常面对客人的冷淡甚至讥讽后,大姐夫和小姨出去跑工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后来只是偶尔到工地上去发一下产品报价单。而我却在此时对老头的另一句 话开始有了进一步的领悟:“爱拼才会赢”。--我后来明白其实我当时与众不同能领悟到这句话还基于自己有着另一个动力。--我每天骑着老头给我买的一辆自 行车穿行在省城的大街小巷,耐心而热诚地给每个工地的老板们讲解着产品常识和我的产品优势。有时一天要跑一百多里的路程。我清楚地记得,那辆崭新的自行车 在不到三个月里,我自己动手换过除了车梁以外的每一个配件,有时没钱买配件了,自行车便在我淋漓的汗水下全身响起声来而惟独铃声不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当时省城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留下了我咸涩的汗水.几年后当我开着我的“奥迪”穿梭在这座以车流量和交通地形复杂居全国之最的城市里时,坐在我旁边的人常 常惊叹于我对于这里大街小巷道路的熟识程度。


在这段为期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着一个人在拥有一个慈父和严父的疼爱和教诲时所产生的巨大的喜悦和幸福,但同时也第一次感受着一种寄人蓠下 的痛楚和悲凉。我那时习惯早起,但每天早上起床时,老头都已经特地给我准备了一份早餐,有时是一碗豆浆和两个包子,大多时候是用前天晚上的剩饭加剩菜炒成 的一大碗酱油饭,老头炒饭的手艺很差,但我每次都吃得很多。临出门前,老头总会交代一句:骑车小心。然后递上帮我整理过的资料包。晚上回到家后,老头就会 问我今天的收获如何,然后一遍又一遍地传授着他的生意经。其实他那套生意经已经对我传授了不下百遍,我后来知道了老头的用心,我就是那时开始在他那一遍又 一遍的传授中蜕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商人。从那时起一直到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看到或听到有哪对父子在相对而坐或携手同行的情景时,我都会 怔怔出神很久。我心里常常有这样的一个冲动:如果人生能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愿意什么都不要,就只要成为这个情景中的那个儿子的角色而且永世不悔!


可惜好花不长开。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的言行让大姐对我有了足以给我致命打击的看法。有一次妻子跟我说,大姐已经好几次在老头面前对我下了这样的评价:我城府 很深,将来可能是只狼。几年后老头病危时我跟老头说了这样的话:其实狼和狗只有一墙之隔,养得好是狗养得不好就是只狼。我却不管你们怎么养都是一只狗,最 少是您的一只忠诚的狗。老头很歉疚地看了我很久说他没看错人。但那时老头对我却渐渐不一样了,我开始经常遭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训斥及至耻辱。我的汗水里加 了很大成分的泪水。第二年初夏,在妻子生下我们的孩子后,我用姐姐给我寄的仅有的一点钱独自一人含泪又一次离开省城回到了家乡。走的时候妻子还在坐月子, 因为伤心委屈吃不下一点东西,体质更加虚弱,最后给孩子的奶水严重不足。我在终于悲愤地出口对老头大喊“不为五斗米折腰”后因为姐姐的汇款没到,也咬着牙 关饿了整整四天,有时半夜饿得我趴在床沿呕吐不止。这时妻子总是拍着我的背部嚎啕大哭,弄得我也哭得一塌糊涂。我后来知道老头那几天也整夜整夜的不能成 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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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8-02-18 00:13发布于 02-18 00:13 较早前
(四)


我觉得年轻人在两种环境下成长得最快。一是在自己生命的风雨侵蚀下,一是一个沧桑老人的足迹洗礼中。你如果能认真投入地去追寻和研究一个沧桑老人一生中的每一个足迹,那么,你就可能在拥有一个年轻的躯体时拥有一个老人的阅历,智慧以及思想。这是我喜欢跟老头交往的一个原因。


我没敢回到那个当时已经不再属于我的家。火车是凌晨到达家乡县城的,我算好时间,在县城的河滨公园一直晃荡到天黑才坐上车回到邻村的姐姐家。在公园里 我努力使自己不停地晃荡着直到两腿发麻也不肯在那河边的草坪上坐下来。我知道水湖上那粼粼波光中泛动着自己几年前的一个身影,几年前,这个身影在那一片魔 鬼般的波光里曾濒临消失,是幂幂中父亲垂危时期待的眼神唤醒了我生的勇气。——那一年是八九年,在一场令很多莘莘学子血液沸腾的运动后我高考落榜了。母亲 大发雷霆,常常为一点小事骂得我羞愧难当,终于在寒冬腊月里的一天,我带着从姐姐那骗来的五元钱离开了家。五元钱把我带到县城后并没能帮我找到想象中的工 作,我省吃俭用在县城街头流浪了三天,最后来到每天栖身的这个公园决定了此一生。这是我第一次因为母亲厌倦了这个人间。


姐姐见到我的那一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拉着我的手泪流不止。我常常感慨,这个世界真的很滑稽,上帝竟然可以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他把我生命中两个女 人——母亲和姐姐的角色给颠倒了。我记得自己还念初中二年纪时,有一次老师出了个命题为《母亲》的作文题,我在自己写的作文里把母亲比喻成老是挑起战争的 妲己,而把姐姐当成歌声里赞扬的母亲去描述了。弄得自己给那位正初为人母的语文老师好一顿臭骂。我当时很倔强地顶撞她,问她您从小到大是谁给您买新衣服 穿?我又是谁给我买?我只看到妈妈整天只会骂爸爸骂姐姐骂我骂所有的人。最后,这篇文章被评为“五四”征文的一等奖作文登上校刊,我为此拿到了一整套《三 国演义》的奖品。


我调皮地掐了一下姐姐的手,神秘地跟姐姐说,我带了一个礼物给您。我没想到姐姐第二天按我的意思把这个礼物拿给母亲看时,被母亲一把抢过撕得粉碎然后恶 狠狠地说,我要是敢把他抱回家,她就一把扔到河里去淹死!我听到后真的感觉脑袋一阵晕眩,从手到心彻底冰凉!那是我还没满月的婴儿啊。三天后,我选了一个 阳光灿烂的日子,踏上了一列开往另一个陌生城市的车。在那个桃李芬芳的季节里,我天真其实也很无奈地决定亲手埋葬掉所有记忆里的东西,去做一个崭新的我。 列车压在铁轨上尖利的践踏声让我当时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酷!——冷酷!


然而,这样的决心这样的自豪在我这样的冷酷下仅仅维持了一个月就一文不值了。在换上夏衣的第一天,我一整天烦躁不安,终于克制不住给刚刚去省城给老头打 工的一个童年伙伴打了一个电话,自以为狡猾地跟他讲了多好多好的近况,然后告诉他我现在的联系电话,并煞有介事地叫他别告诉老头一家人。当天晚上我就听到 了妻子在电话里的哭泣声和咒骂声,我拼命忍住一股冲动只问了孩子的近况。我后来常咒骂自己当时的矜持,我不知道老头的支气管哮喘病在此时已经开始日趋严重 起来,那几天常整夜整夜的咳嗽不停。


几天后,妻子象两年前一样千里迢迢来到我的身边,与两年前不同的是,她这次给我带来了一个家——我才两个月大的儿子和一大堆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去火车站 接他们时愣了很久回不过神来,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个刚刚生产完不到三个月的女人竟然能从几百公里外带来一个小婴孩还搬来那一堆小山一样的行李。我后来常 常坐另一列从妻子老家开往省城的火车而亲眼看见这样的情景时,我每次都不得不由衷地叹服,那个传说中被称为“寡妇村”里的女人竟真的个个如此勤惠,善良和 耐劳!对这样一群女人的叹服后来成为我拯救自己灵魂的又一把戒尺,同时也令我的情感生活更加矛盾和痛苦不堪。


妻子和孩子的到来带来了我的快乐,然而也带来了我的困窘。我算了一笔帐,每次拿到的薪水根本无法维持当月的生活。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钱交给妻子后,她 总能用到我下一次拿工资。弄得我当时以为自己娶了个理财能手,几年后老头病危时我从妻子口中知道了一个秘密。


半年后,妻子承包了单位的食堂。我们的生活稍许有了一点好转。但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却令我们头痛和心痛不已。妻子没时间看他时,小家伙常常一次次兴奋地 跑到车间把屎尿齐齐撒在一堆堆新加工好的衣服上。有一次妻子骑车去买菜时,没注意到小家伙一颠一颠跟在后面一直跑到公路上,正好有一辆卡车飞啸而过,妻子 在行人尖叫声中回头看到后一屁股瘫在地上。第二天上班前,我接了根几米长的布条把小家伙拴在厂里的一根电线杆上。为此妻子跟我发生了第一次口角。年底时, 我让妻子回了一趟家乡,偷偷把孩子寄养在姐姐家。一年后我回家第一眼看到他时心里一阵抽痛,姐姐家境不好,我又没什么钱寄来,孩子营养跟不上,一年时间就 从一个大胖小子变成一把瘦柴禾。


我还是不敢也不想回去见母亲,本来想看一下孩子第二天就走,没料到事情那么巧,老头当天晚上也回到家---后来我知道其实那并不是巧合时体会到老头对我的一片苦心。


我从认识老头一直到他去世,从来没拂逆过他的意思,那天晚上也一样,在知道老头叫我去见他时,尽管心里很矛盾---两年多没见到他,心里一直有一股渴 求,但上次省城之行给我留下的创伤却仿佛还在生疼---我还是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进他的家。没想到这一走进他家,我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又从此掀起一阵阵波 澜。

(五)


冬季的山区是一个萧瑟的世界。在黄昏的炊烟中,群山仿佛不再显得连绵。那往日茂盛和丰硕的一棵棵古树这时都各自倔强地衔着几片黄叶,想留住往日的豪 华和温暖,然而那已经裸露出来的枝丫却越发显出它的孤独与落寞。我却从很小时就很喜欢在这样的冬季里来到这一棵棵老树下,在静静地伫立很久很久后张开我的 双臂拥住它们的躯干,试图用自己青春的体温和呼吸去年轻它们的生命和思想!------很多乡邻常常对我这样的举动诧异不解而嗤之以鼻。


我告别那些老树来到老头家 时,岳母和早早就来的妻子已经准备好了几个精致的小菜。我每每看到岳母时心里总会涌起一股迷茫,迷茫于是否该相信这样一句话的真理性:母爱是伟大的。两年 前在省城妻子坐月子的那一段日子里,孩子因为奶水不足,半夜里经常饿得哇哇大哭,岳母总是一次次起来抱着他,用熬好的米糊一口口地喂,喂好了再抱着在客厅 里不停地来回走着直到孩子熟睡。有时这个过程一次就要花两三个小时的时间,累得她到天亮时腰都直不起来,而天亮后她又开始边带着大姐才三岁的孩子边做所有 的家务活。一直到我离开上海时我都没听她说过一句不满的话。而我的母亲,一直到孩子上小学时我也没看见她抱过。我有一次听姐姐噙着泪水说,在我的孩子寄养 在她家的那一段日子,有一次农忙时她只顾着照看我那时才三岁的孩子,让自己五岁的孩子一个人在河边玩耍,结果孩子掉进河里差点淹死,幸好被一个在河边干活 的邻居救起来。而当母亲听说这事时只说了一句话:淹死算了。


老头正在卧室里教我儿子安装新买的玩具赛车。儿子拿着一把小螺丝刀一副认真的样子使老头兴致很高。我在进去叫了一声“爸”老头抬起头的瞬间,感觉自己心里 明显颤动了一下。才两年时间没见,老头的脸竟平添许多刀刻般的皱纹,原来间杂在白发中的少许黑发看上去已荡然无存,灰白成了雪一般的纯白。一双眼睛在已成 三角壮上眼皮的衬托下也再没有以前的锐利而显得有些浑浊起来。我所有的不满和怨恨在顷刻间烟消云散,鼻腔里涌起一股酸楚的东西。我后来知道,原来老头两年 来一直在遭受着支气管哮喘病的折磨,不管是同时服用几种药物还是使用进口止咳喷雾剂都无法缓解他雷霆般的咳嗽。


不知道是不是一下没反应过来,老头抬头看到我时也愣怔了一下才摆手叫我坐下。我瞄了一眼他示意的位置时心里又颤动了一下。卧室因为刚添置了不少新家具调整 了摆设,原来的单人木沙发换上一套双人虎皮沙发,儿子正在其中一张上认真地摆弄着他的玩具,剩下的能坐的除了隔着布帘的床铺就是老头两腿边的一张小木凳。 房间没开空调,小木凳在优质虎皮沙发边透出一股寒酸和凉意来,我却不假思索地坐了下来。坐下时我的膝盖正好挨着老头刚刚翘起的一只脚。我和老头都没感到有 丝毫的不妥。三年前的许许多多个夜晚,我就是这么坐在老头膝前聆听他的一个个足迹里的沧桑和艰辛。有时我累了就伏在老头的膝盖上休息一下,有时老头累了我 就顺手给他敲几下腿。老头患有神经官能症,坐的时间长了两只脚会不自觉抖动起来,我就用我的拳头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刮摩足底。此时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异样的 感觉升腾起来。


然而这次我们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坐着,一直到妻子来叫吃饭时老头才淡淡地问了一下我这两年过得怎样,我顿时觉得自己眼眶里有一圈酸涩的液体在打 转,没有回答他。在剧烈地咳嗽了一通后老头又说了这样一句话:人其实很多时候不能光为自己活着,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该负起什么责任就要去负起来,你看你的 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行吗?


那天夜里我真正尝到了彻夜难眠的慈味。我在辗转反侧中仿佛看到有两排足迹,一排是母亲的,一排是老头的。我在仔细研究了这两排足迹的深浅后发现了一个道 理:原来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其实都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一个不肯为别人包括自己的亲人而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势必将伤害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特别是自己的亲人。这 个道理成了我后来无数次想摆脱自己的婚姻束缚去追求梦寐以求的生活时的又一把戒尺。


我就在这样一把把戒尺的一次次鞭策中艰难地跋涉着我的人生。在那个遥远的山区里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艰难没有人给我宽容包括矛盾的我自己。


我在三天后带着我的妻儿又来到省城。


临行的前一天我去姐姐家拿孩子的衣物时,姐姐跟我说,母亲最近一年来身体一直不好,血压常常突然串高,有好几次休克过去,叫我走之前带着孩子去看看她。我 听了只是淡淡说了句:叫她注意点。姐姐在送我到老头家后在老头房间坐了很长时间,老头当天晚上就叫我又一次坐在他膝前听他讲一个我早已熟悉的故事。我没想 到那个我早就觉得索然无味的故事从老头低沉的嗓音里流泻出来时会有如此的蛊惑力,让我第二天就带着妻儿去忍受一通来自一个母亲嘴里的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咆哮 与咒骂。更可气的是回来后当我对老头横眉竖目时,老头竟然什么也没说,只对我诡异地笑了一下。我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老头的用心:一个人有很多事是必须去做 的,不管会有什么结果。

(六)


省城的春风秋雨侵蚀了老头的健康也刷新了老头公司的旧貌。老头现在已经是一个拥有好几套房产多步商务车和几十个员工的大老总了。因为在火车上没睡好,到省城的那天晚上,老头让我跟他一起睡在他那张豪华舒适的席梦思大床上。本来是想让我好好补充一下睡眠,没料到我躺在老头身边,闻着老头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气味,一颗心竟象被注射了什么兴奋剂似的亢奋不已,加上老头不时抑制不住的咳嗽声,我反反复复从“1”数到“10000”也无法入眠。到我清晰地听到时钟敲响凌晨两点时,老头忽然坐起身拍拍我的头说:傻小子,睡不着就起来聊聊吧。原来他也一直没睡着。他解释说这两年因为身体不好夜里都是半睡半醒的睡不好。


那天晚上我和老头并排在床上忽躺忽坐一直聊到天蒙蒙亮时才各自支撑不住睡着。 但是第二天晌午醒来时我很快就在记忆里搜索到并牢牢记住老头说的一番话:想要学会做生意和做好生意得先学会做人做事——做人要厚道,做事要牢靠。光凭一时 的血气之勇成不了大事。想成大事就学学韩信别学陶渊明。


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的不幸和失败归咎于上帝对他的不公,但我知道我不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并不比别人差,但我有一点一定比很多人差,那就是我 比别人少了一样东西:父母的慈爱和教诲。在记住老头的那番话后,我暗暗下了一个决心,随后揽下老头公司里的大部分后勤及售后工作。在圆满完成这些工作后我 又利用闲暇时间去向老头讨教一些销售技巧并将这些技巧付诸于实践,其间不管是劳累和屈辱,我都淡然处之。一年后的年底工作业绩评比中,我拿下了老头公司里 的“行政”“销售”双料冠军并升任部门经理。拿奖金和奖状时,很多人都发出了由衷的掌声,他们认为我不是靠我的裙带关系而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拿到的那个奖。 我心里却很清楚,除了我的汗水,我其实还是利用了我的裙带关系,只是我利用这个裙带关系让我拥有了另一笔财富。很多人不知道,父母的教导其实是每个子女的 一笔很大的财富。


我以前缺乏的正是这样一笔财富。我在每次绞尽脑汁去搜索童年的记忆时,都无法记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生活的那个小庭院里有了两个相互仇视的家庭, 而这两个相互仇视的家庭的主角,就是我的父母。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一个人会乐意看到自己的父母有一天会离异,可我那时还很懵懂的心灵里却有一个很鲜明很强烈 的愿望,天天盼望着我的父母早一点结束他们的婚姻,天天盼望着他们中的一个有一天会突然从那个庭院走出去从而从此结束那一次次令鸡飞狗跳令我心惊肉跳的战 争。然而这样的战争并没有因为我的强烈的愿望而早早结束,它们一次次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着,直到父亲突然去世。


我升任部门经理后老头开始教我参与一些市场调研工作,渐渐地有时交给我处理的已经不是我职责内的事了。后来索性把他生活中的一些琐粹私事也交给我去 办。我也乐此不疲, 不管多困难多累,从来没有违拗过他而是一点不打折扣地办好。有一次他叫我去给他买一种进口药,我一路问遍每一个药店都没有,最后辗转骑了六十多公里的路在 市中心的第一药店才买到。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老头知道我去了第一药店后问我,第一药店的药品是不是很齐全,有没有什么降血压的特效药。老头的血 压一直都很正常,家里也没什么人血压高,所以我一时回不过神来。老头不满地瞪了我很久,直到我意识到他的用意低下头时他才说了一句:下次去时注意看一下。 别忘了做人的本分。随后叫岳母去跟妻子睡,跟我聊起很多我熟悉的事。我没想到老头对我的家事竟能如数家珍。


父亲的突然去世在乡里引起很大震动。我那时刚刚填好报考志愿表在县城一中埋在一大堆的中考复习资料里,听到父亲出事后穿着一件运动背心连衣服都没换就坐上 最近的一班车,下车后一步也没停跑了十几里的路赶到家。我至今非常清晰地记得,回到家时,从田里被哥哥背回来已经两个多小时的父亲还没咽气,但当哥哥说了 一句我回来了时,父亲的眼角突然涌出一股眼泪随即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任我和哥哥号啕着齐齐用手和嘴去堵那白沫也再没一点反应。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我质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自己从小就盼望发生的事到真正发生时对自己竟是这样山崩地裂。我在半年后发现那个小庭院里的硝烟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消失而中断, 只是其中一个主角换成了从小跟母亲一起生活的哥哥时,我似乎恍然大悟,原来我希望走出那个庭院的并不是父亲,父亲跟我一样只是一个病人,一个因为女人而生 病的病人。我在那时才仿佛看到父亲那时常流着老泪看我时愧疚的眼神。


父亲的尸体在当天晚上就变得碧绿碧绿并发出一股恶臭。我在糟杂的啜泣声中听到庭院里有人压低嗓门说,这是中毒,而且很可能并非蛇毒更不可能是自己服毒。因 为父亲是以在街上摆摊为生,别说晚上就是白天也从来不下田,而发现他时是清早五点多在一块很偏僻的田地里。很多年以后,当我心里的又一个父亲离我而去而让 我的生活再次欠缺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时,我开始意识到这可能是上帝对我的一种很公平的惩罚,因为那一年作为一个儿子,我没能为父亲的不明之死做一点什么,从 而使他的灵魂很可能因为冤死而在九泉下不得安息。这样的儿子不配再为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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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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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老头说那天晚上他就站在我家庭院里和很多乡邻在议论着父亲的死因。他当时提了个建议,叫我的一个堂哥和几个叔伯去派出所报案,但马上遭到他们的反对和呵斥。堂哥他们说,如果公安局立案,肯定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化验,那时父亲尸骨无全,在九泉下会不得安息。老头据 理力争说,现在大家心里都有了一种猜疑,死者的孩子将来一定也会听到,如果现在不把事情弄清楚,以后恐怕会对很多人不利,尤其是死者的亲属。试想,如果死 者真是冤死,不找出凶手为他昭雪,那他的冤魂将会更不得安息;而如果死者只是中蛇毒或自己服毒,那现在这样的猜疑,可就有活人要不得安生了。老头的这种说法当时差点说动堂哥他们,但随后几天发生的事使堂哥再无暇考虑这个事,父亲的死便成了一个永远的谜。我当时隐约听到庭院里发生的这样的争执,但不知道争执的一方就是现在跟我叙说那段往事的老头,也想不到老头当年的预言后来果然在我身上应验。我此时真不得不折服于老头的先知和远见。

老头说完这段往事时有些气喘起来,他拿出我给他买的止喘喷雾剂往嘴里喷了一下,等气息平稳后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人微言轻”,他当时在新疆办的一个小加工 厂因为出了事故被迫关闭,心灰意懒回到家乡时无所事事,便时常往镇里的一些赌场里跑,结果便有很多乡邻说他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投机倒把等等。那时说的话有时 连十几岁的小屁孩也只当是他放屁。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老头可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粗话。此时正好发现老头眼里好象流露出一丝落寞和伤感来,而我的心里也不想再去触及自己那段每每想起就 鼻子发酸的往事。所以索性趁机调皮地问老头:那您去嫖过吗?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也从来没在老头面前说过一句对他不敬的话。果然,老头立马沉下脸瞪了我 一眼,然后很严肃地说:只听到但没有经过证实的话不要把它当事实。过了很久又说:很多事情你该放开了,你这样对你母亲很不公平。我低头扯起自己的衣角,思 绪随即被拉回到那段我不愿触及的往事,鼻子里也渐渐再次涌起一股酸楚的东西。

父亲出事时正值那年端午。姐姐和哥哥在之前正好各谈了一个对象,本来打算农忙一过就先后完婚。父亲的突然去世一下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我们当地有一个习俗, 如果家里有长辈去世,子女在三年内不可以谈婚论嫁,但可以赶在给长辈办丧事的同时举行婚礼。堂哥和几个叔伯经过商量后,决定姐姐和哥哥的婚礼与父亲的丧礼 同时进行。父亲是在野外意外身亡的,按当地习俗,尸体不能进正厅而只能停放在偏厅,于是哥哥就被安排在正厅拜堂,姐姐则被安排到隔壁一所古老破旧得早就没 人居住的祖屋去“出门”。 尽管我那时年纪还不大,但那几天的情景我可能喝了孟婆汤也无法忘记。哥哥去接嫂子进门时,必须到偏厅拜见父亲,姐姐“出门”时也必须到偏厅跪别父亲,于是 两对新人在礼炮和哀乐声中遭遇于偏厅齐齐跪倒在父亲灵柩前哭成一团。我后来听一个童年伙伴说,当时所有不顾父亲尸体恶臭在场的人无不纷纷落泪,几个心肠软 的妇女在厅堂外的街道上哭得瘫成一地,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堵住了。姐姐和哥哥被人搀扶着拜完堂时,父亲的丧礼随即开始。在抬起棺木要送葬的那一瞬间,姐 姐突然嚎啕着扑到棺木上用两只手死死抓住棺沿不放,堂哥和几个叔伯使劲掰了几次也掰不开,最后姐姐昏倒在地时棺木才得以抬起。那几天整个过程我只看见母亲 号啕着流过一次泪,那就是在堂哥和很多长辈要她拿出姐姐的聘礼来办婚事和丧事时。

我原来是和父亲及姐姐在一家生活的,父亲去世了,姐姐出嫁了,我的家也就没了。而那年我还在念初中三年级。后来在堂哥和几个叔伯的极力劝说和施压后,母亲 终于答应让我跟她一起生活并承担我以后的读书费用,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刚刚成家的哥哥必须分出去另起炉灶,原因很简单,她不习惯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于是 在父亲去世的几天后,那庭院里又有了两个家庭。

我终于抑制不住让泪水涌泉一般决出眼眶。老头看着我很久没有说一句话。等我平静下来时才伸过手来替我擦去残留在脖子上的眼泪。老头的这个动作令我怔了一 下,很久才反应过来时脑海里闪过一句歌词:“你委屈的泪水有人给你擦。”那是一首既让我反感又让我常常不禁去学唱的歌,我第一次听到时曾当着很多人的面流 下泪来。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懊丧,我懂事以来能记住的第一个给我擦眼泪的人不是那个该给我擦的人而是眼前这个不该给我擦的人。但我知道,如果那个该给我 擦的人肯给我擦一次眼泪我就不会要一个跟我同一个性别的老头给我擦。这不是我的选择。老头显然也为自己的动作感到奇怪,但随即淡淡地说,没出息的小子,让 你想起那些往事不是想让你哭鼻子。你高中三年读书的钱不会是你自己挣的吧。你算幸运的了,还不知足。

是的,父亲去世后,我以后三年的高中学费和生活费几乎都是母亲用她的双手去挣来给我的。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幸运,但我真的很痛恨上帝对我学业的安排。父亲 去世前,我已经把我报考中专的报表交出去了,因为父亲说了一句“你要想念大学的话就考普高吧”。我又向老师要回报表改了志愿。谁知刚刚把改过的报表交出 去,父亲就撒手不管我了。如果当时可以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宁可只做一个中专生而不要做大学生。

尽管有着太多太多的委屈和耻辱,我不得不承认,母亲在那三年里花了很多很多的心血,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几乎都是母亲用她那双手一个米果一个米果(我们当地的 一种小吃)去揉出来的。有很多次从学校回家,我在深夜两三点起床小解时,都看到母亲或在瑟瑟寒风里或在嗡嗡蚊鸣中揉着一个一个米果。然而就是这一个一个米 果几次差点让母亲很理直气壮地向我要回了她给我的另一个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八)

那天晚上我和老头又在他的那张大床上聊到了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但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来时老头就 已经去公司了。我到公司报到时听到大姐在不满地说,什么事这么急,大清早不在家里要到公司来打这么长时间电话,客户有什么电话都让占线了。当天晚上我就接 到姐姐来电话说,母亲这两天血压又不正常了,常常感到头晕目眩,有一次突然说想看看我的儿子,让我带妻子儿子回家乡一趟。我不想拆穿姐姐的谎话,就跟姐姐 说我最近业务很忙,等过一段时间再说,没料到从那天晚上开始,老头一见到我就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仿佛没看见我,一直到半个月后我要回家乡时才开口跟我说话。弄得我那几天难受得偷偷掉了好几次眼泪。





我听过很多人说,一个人到老时性情会发生一定的变化。我原来一直不相信这样的说法。我只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包括我自己,我身边的人仿佛都让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人的思想是最难改变的东西。然而,我这次回家乡,老头跟我打的两个赌让我的这个想法开始有了改变,从而也令我越发的对老头佩服得五体 投地起来。

尽管有老头打的包票,我和妻子带着七岁的儿子走进那久别的家门时,心里仍然有点惴惴不安,妻子牵着儿子的那只手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明显攥紧了许多。不料 随后发生的事让我和妻子一下睁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我那七岁的儿子突然挣脱妻子的手几步走到正在灶前添柴的母亲身边,在叫了一声“奶奶”后不由分说 牵起母亲的手就往外走,我们赶紧跟到庭院时,小家伙已经在一块空地上拉开架势,很快头下脚下倒立行走了一个来回。母亲也愣怔了很久后只是淡淡地跟儿子说, 去洗手吧,脏。但我发现她在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明显露出一丝笑意来——我后来追问儿子才明白原来是老头导演的一出戏时真的不得不感动于老头的一片苦心,虽然 已经练了两年多的体操但一向内向腼腆的儿子能演好这出戏一定让他花了不少心思。

我和妻子回过神后也先后叫出了一声“妈”,但母亲没有答应,只是去菜柜里拿出几个很新的茶杯和一个装着红糖的玻璃罐来。我看到那一罐红糖时心里有一种说 不出的慈味,在我们当地,只有招待贵客时才用红糖沏茶。妻子却不知道这个习俗,走过去想帮忙,母亲仍然淡淡地说,坐吧。我和妻子只好讪讪地在灶前的小木凳 上坐下来,如果不是随后赶到的姐姐和嫂子,我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不知道老头的神机有没有妙算到这种情况。

尽管如此,我在随后开始打量母亲时,鼻腔里还是腾起一股酸涩的东西来。眼前的母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步履迟缓,好象已经不是我从小就贮存在大脑里的那个指 手划脚指天骂地让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心神颤栗的女人了。我突然有个感觉,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是想听到他的骂声也再听不到了。这个感觉让我的眼眶一下子潮 湿起来。我输了跟老头的第一个赌。我明白我输在自己没相信这样一句话:血脉相连。

那天上午母亲一直冷冷淡淡的,但吃中饭时我和妻子尝到了母亲用很多药材放下去褒了一个上午的一锅鸡汤,儿子在母亲的暗示下毫不羞惭地吃下了两个大鸡腿。 午饭后妻子让姐姐和嫂子陪着带母亲一去镇医院做了一个全面体检,并不顾母亲的反对配了很多降血压的药。几天后临回省城时,妻子塞给母亲一个很殷实的牛皮信 封,车子开动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母亲在车下掩面啜泣起来。那是我懂事以来第二次看到母亲流泪。我跟老头的第二个赌又输了。不过这次我不知道输在什么地方。 是他说的“做人”?

老头的哮喘越来越严重起来。每次从家里步行去公司时,才五百米的路程老头要在路边停下三四趟喘一会气才走。我心里渐渐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起来。有一段很长 的时间里,我每天看晨报时不再看自己喜欢的时事,而是翻开所有的版面查找有关哮喘病的医疗和医药广告,然后一个不漏地按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咨询,最后把咨 询的结果汇报给老头。那一段时间我的业务笔记本上记载的大部分是有关此事的地址和电话,还有很多治疗哮喘病的偏方。没想到老头对那些广告地址和电话一个都 不感兴趣,倒研究起我那些从百科全书上抄下来的偏方。他说那些广告都是骗人的,广告做得越响规模越大的医院越有可能骗人。我当时很反感老头这样的偏见,一 年后当老头在一家号称南北呼吸科权威的医院因为心脏衰竭病逝时,我开始切齿痛恨那些所谓的白衣天使起来。

(九)

我在镰刀铁锤鲜艳的旗帜下受过十几年唯物主义思想的熏陶,原来是不相信生死有命之说的,但是老头去世后,我每次流着眼泪翻看老头那张发黄的“八字”时,脑海里都会象播放电影一样一点一滴回忆起老头从走进那家南北呼吸权威医院到终于离我而去那一段时间里的每一个情景,最后都不得不无奈地叹口气承认:阎王要你三更死,没人能留到五更啊。


那天我陪老头去看一个亲戚后回来时,路过那家医院,从来不相信医院的医学能力的老头忽然说,今天没什么事了,进去看看吧。我早就希望老头能进医院彻 底根治去那令他痛苦不堪的哮喘病,自然欢欢喜喜地走在前面去领预诊单。没想到老头跟在后面上台阶时一个趔趄摔了个仰八叉,我赶紧回头扶他起来时他已经急剧 气喘起来了,我急忙掏出止喘灵给他连喷了几下也止不住,只好大叫医生。就这样,老头连预诊挂号都没办更没经过考虑就住进了这家正好是专治呼吸系统疾病的权 威医院。我后来听很多中医和哮喘病人说,其实哮喘病发作时看起来好象很危急,但实际上并不一定都会致命,用了对口药物后一般过几分钟就会恢复正常呼吸。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在医院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在家里和公司里的时间。不管老头同意不同意,也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在医院陪护,我每天匆匆处理好业务上的事情后 就径直往医院跑,并赖着不肯走直到老头再三撵我。老头是闲不住的人,病房里没有电视,我跟护士商量想弄个电视进去遭到拒绝后就给老头买了个小型收音机。老 头听腻了收音机时我就设法勾起他的回忆让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讲他的那一个个故事。几天后医院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个据说是国内著名呼吸道治疗专家的医生通知 我们说,已经制定了一套针对老头病情的治疗方案,因为需要使用大量的激素,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于身体不会有太大的侵害,但对哮喘病的治愈率却可以提高很 多。我们不假思索便签下了同意书。第二天我和大姐去结帐时发现那种每天要给老头使用两瓶的激素每瓶的价格是一百八十多元。按方案里的一个月疗程计算,到老 头病愈时光这种激素的医药费就得一万多,这还只是占所有费用的约十分之一。我当时看到大姐开支票时手有点发抖,便冲口而出:这钱当是我花的,我给你打一辈 子工还这个债。没想到大姐瞪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你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轮得上你吗?随后一口气填完那张支票。后来这件事成为我被很多人讥讽的话柄,也成为 我后来每次跟她发生矛盾冲突时忍让她的理由。


包括那位著名呼吸道专家,谁也没有想到,那套由这个权威医院的权威专家小组制定的方案在实施不到半个疗程时,老头的身体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四肢皮肤象充了 气似的浮肿起来,口腔从双唇到咽喉溃烂出一个个小指甲大的脓疮。我们象突然被雷劈到一样慌了手脚。而那个权威专家却一次次安慰我们说,不要紧,水肿是点滴 打得多了造成的,过几天就消了,口腔用点溃疡药就好了。


我们家乡有一个习俗,谁家有病人久治不愈后都会举行一个请神仪式,通过做一场法事和给请来的神灵供奉一定的香火食物,来请求神灵为病人去灾解难。我以前跟 很多有学问的文化人一样常常私下耻笑于那些乡民的愚昧无知。然而在老头几天后并没有象那位专家所说的一样好起来反而越来越严重时,我和大姐终于决定除了小 姨留下伺候老头,全家所有成员包括小孩全部去菩陀山求助神灵保佑老头早日去除病痛恢复安康。


我记得那原本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盛夏的大晴天,对于从小在山区长大的我来说,当庞大豪华的客轮驶进蓝天白云下的大海深处时,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充满诱惑的。 然而,直到登上菩陀山巍峨雄伟的山门时我的思想都只有一片浑浑噩噩。在走进第一个寺庙——普济寺时,不知道是受到突然响起的一片悲凉的佛颂声的感染还是真 有神灵在昭示着我什么,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仿佛感于生命无常的悲恸袭来,刹那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在佛声中哽咽着一次次伏倒在一 个个佛像的脚下祈求着同一个心愿,愿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老头平安度过此劫,如果可以,我愿用我余下的所有阳寿来换取老头的平安!真的愿意!


然而菩萨能度天下众生却不能遂我所愿。当天晚上,我们接到了老头大小便失禁病情恶化的电话。第二天没有再去祈求南海观音的保佑就回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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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8-02-18 00:14发布于 02-18 00:14 较早前
(十)


那位权威专家是位女医生,从外露的手部和脸部上的皱纹看大概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但从化装的浓度看就给人感觉是正当双十妙龄了。我在回省城的第二天去她的办公室询问老头的 病情时差点没被她的一番话活活噎死。我很清楚地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关于病人的情况嘛,恩,是有点不太那个乐观。根据那个片子来看,我们那个现在初步诊断可 能是那个肺气肿。那个四肢肥肿可能就是这个造成的,至于那个口腔溃疡可能跟用的激素有关,但那个责任不在我们啊,你们是签了字同意那个用这个激素的。不过 现在推卸责任已经那个没有什么意义了,主要是得想出什么更好的那个治疗方案。我们现在有三个方案给你们参考,一是给病人换一个肺,但目前本市的几家医院都 没有那个现存的人肺可供给,外地也不一定会有,等有的话可能那个也来不及了;二是马上转移到市第一人民医院,那里的医疗设备要比这里先进得多,有很多医生 是国内著名的权威专家,医疗技术方面有那个独到的水平。但病人现在这个情况,那边医院肯不肯接收我不敢肯定,那个需要你们做一些工作嘛;三是你们把病人接 出院回家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当然我们不主张这种做法,对病人我们医生是要发扬那个人道主义精神的,主要是你们要配合,不要有什么那个不好的情绪,这会影响 我们的治疗方向和质量。我估计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铁青铁青,但我没有发作出来。后来老头在转到第一人民医院一个星期就去世后,我曾经在心里搜索着这个医生的长相,冲动地暗暗发了一个毒誓要弄得这个医生家破人亡。


我在走廊上呆了很久努力让眼泪不再流出后才走进老头病房。但老头一眼就看出什么来了,估计是从我红肿的眼睛看出来的。老头“嘿嘿”笑了两声说:人生点病很正常的,傻瓜。来帮忙,我好象要拉屎。


老头是个爱干净又很保守的人,此时已经开始大小便失禁,为了不让衣物和床单被污物弄脏,他总是在感觉有一点便意时就让人做好准备。本来这项工作一直 都是老头坚持只让岳母一个人做的。那天不知道是因为岳母去菩陀山受了风寒还是老头心情不好的原因,老头在岳母伺候他方便时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最后其他人都 被轰回家去,老头只要求留下我一个人陪他。


老头从来没让我们几个子女看到他的下体。这是我第一次伺候他方便。因为四肢肿胀他只能仰躺着,我眼睛看着门口哆哆嗦嗦地摸索着在被窝下褪下老头的病 号裤就把屎盆摆在大约的位置上。老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吃力地往下压压手示意我要把被子掀开。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在被窝下的手掌中蔓延开 来。老头失禁了。慌乱中我一下掀开被子,刹那间映如眼帘的情景让我一下血液沸腾起来。我的脸迅即胀得通红。……我后来无数次咒骂过自己当时的龌龊失态。


几秒钟后我平静下来时看到老头已经把脸转到一边,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那是一副怎样的神态。我象犯错的小孩一样默默地收拾掉弄脏的被单和病号裤,又给 老头擦洗了下身然后换上干净的病号裤。此后几天我在伺候老头时渐渐熟练起来。有时老头精神好能勉强坐起来时,我就给他洗洗花白的头发和臃肿的双脚并用温热 的毛巾不停地给他擦身。老头口腔溃烂,吃东西时常常疼得直嘘气,我就把食堂送来的食物加点水放进微波炉熬得稀烂再一口一口地喂他。有时食堂如果送来的是和 上餐一样或者是必须经过嘴嚼的菜时,我就索性跑到医院对面的餐馆买来老头喜欢吃又不用嘴嚼的食物。那几天,岳母每次来要替换我回家休息时都被老头一口拒绝 了。为了不让我过于劳累,晚上陪夜时老头坚决不让我睡医院安排的躺椅,叫我用家里带的两床被子在他病床边的地板上打铺,这样睡着就比在躺椅上舒服多了。只 是不管舒服不舒服,一直到老头转院,那几天我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无法入眠,即使有时偶尔入眠了也是很快就被自己的哭声弄醒。每次醒来 时我看到老头好象都在熟睡中。我后来听到在老头临去世前来探望他的几个长辈说,我是老头几个子女中最孝顺的也是和老头最贴心的一个人。


然而,不管我流了多少眼泪也不管我多么细微地照顾老头,上苍并没有因此而感动,老头的病情依然恶化着,几天后,一辆急救车凄厉地呼啸着把老头送到第一人 民医院,送到另一个对于老头来说更黑暗的世界。我在老头被抬进急救车后再也坚持不住,拖着我的自行车昏昏沉沉回到了家。一回到家我连车子都没锁就跌跌撞撞 走到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后来很多人以为我当时是因为太劳累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因为劳累,是因为一种痛,痛彻我的心肺。

(十一)


我曾经看过一本魔鬼词典,里面关于医生职业的定义是:医生,就是善于把没病的人体造成有病,把小病的人体造成大病的人体工程师。老头转 到新医院的那一天,一位名号比那位权威专家更响的医生很诚恳地对大姐说:我们给病人做过检查,除了肺部确实有点问题外,其他基本没什么,水肿和口腔溃疡是 激素使用过量造成的,我们研究了一下,建议先强制停用这种激素一段时间,等病人适应了可以不用的时候再采取新的治疗方案。不过,因为病人对这种激素已经产 生了很大的依赖感,停用这一段时间可能会感觉很难受,就象戒毒一样,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并做好病人的思想工作,配合我们的治疗。对于原医院对病人使用过量的 激素造成这样的后果,你们可以向有关部门检举投诉,但不要说是我们院方下的结论,这样影响不好。不过,你们可能需要到原医院搜集一些证明材料,这可能有些 困难。你们自己考虑一下好吗?

我是老头转院的第二天凌晨被一阵电话铃声给吵醒的。我一拿起电话听到老头微弱的声音就再没有一点睡意了,等听到老头说“你马上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害怕的事终于要发生,眼泪一下夺眶而出。我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几乎是一路哽咽着飞到医院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到医院看到老头时,老头的精神和气色竟然不是很差。原来被紫药水擦得一塌糊涂的嘴唇经过清洗看上去显得红润了起来,手脚的浮肿也消了很 多。只是眼圈显得黑了一点。大姐正坐在病床边跟老头说着什么,我在病床尾部靠着老头的脚坐下来时,大姐转过头微笑着对我说:这下好了,医生说都是使用激素 过量造成的,昨天开始停用到现在果然有明显的好转,只是老爸这两天可能要吃点苦头,你这两天辛苦点在医院看着,我公司还有事得回去,记住不管什么情况别再 给老爸用激素。

大姐走后我习惯地拿起老头的双脚给他按摩起来,拳头不知为什么有力了很多,老头闭着眼舒服得呻吟起来。过了一会,老头欠起身叫我给他拿来他那个自己带来的 药箱,我以为他要拿什么药,拿起药箱就想翻,老头却伸过手来拿过药箱自己翻起来。他慢慢地把一瓶瓶药拿出来放到床头柜后,从一张垫在药箱底部的报纸下拿出 一本小红本来递给我说:这本存折你放在口袋,过两天没事时出去帮我取些钱出来,不要跟别人说。我接过来揣进口袋时老头又说:上面有十万元钱,如果我用不着的话,你跟小菲(我的妻子)去看个房子交了首付,以后自己苦一点,每个月房贷要靠你们自己了。我一下明白了老头的用意,几秒钟后再也抑制不住飞跑到走廊号啕大哭起来。

过了很久我再回到房间时,老头已经把药箱整理好了。他示意我坐下后“嘿嘿”笑了起来说:傻瓜,没那么好死的!我还没过六十呢。是七月十二吧,下个星期出了 院正好回家过个大寿!嘿嘿!我也笑了起来,顺势把刚揣进口袋的存折掏出来递给他说:今年是大寿,我们回老家过,这钱正好派用场。老头瞪了我一眼说:我做寿 还要自己花钱吗?你们都干吗的啊?看到我把存折放到床头柜上后他沉默了很久又说:真不要?还记着以前的事?算我不好,行吗?我刹那间腾起一阵委屈,陡地冒 出一股勇气说出一番埋藏了很久的话:你们别把我当成一只狼,狼和狗只隔着一堵墙,看你们怎么养,养得好是狗养得不好就是只狼。而我,不管你们怎么养都只是 您的一只狗。一说完这番话我就暗暗后悔了,老头果然难堪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抬起头说:也不用说这种话,我其实最早时并没看错你。我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我也 不是因为这个不要这个钱,是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挣到这个钱,您这两年教会我的东西够我一辈子用的了,您不用操这个心。老头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点了点头。

快吃中饭时老头突然跟我说很热,我也没怎么在意,就把病房里的空调温度调低了点。没想到老头还是说热,并开始翻来覆去显得烦躁起来。我急忙叫来医生。医生 检查后说可能是停用激素造成的生理反应,没什么大问题。过了一会老头果然慢慢平静下来并渐渐打起鼾来。我松了口气,心情渐渐有点开朗起来。此时我无论如何 也想不到,从当天下午老头醒来后开始,此后的三天时间里老头步入了一个受尽煎熬的火的世界。

(十二)


老头住的这间病房在医院的一栋高层建筑的顶楼,靠西向有一个供病人活动的走廊式阳台。那天老头一直睡到黄昏时还没醒来。我看看老头呼 吸均匀睡得很沉的样子,心情有点轻松起来,便走到阳台想活动一下手脚。正是日落时分,挂在天际的一轮红日看起来不再那么光芒耀眼,而是显得很顽强似的把它 的即将消逝的红光慈爱地洒向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远处一朵朵红的云在红的天空中欢快地幻出一只只生灵来,偶尔是龙偶尔是虎;近处一栋栋建筑物在红的光晕中象 是刚刚经过装饰似的洁净而辉煌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红的,一种厚重却令人可以轻松地置身其中的红,一种磅礴宽广得令人感动的红。我以前从来不曾发现有这 样一种壮美的红,也不曾发现红竟有这样一种壮美,不由停住手脚望着这一片红痴痴地惊叹:最美真是夕阳红啊。





我的痴迷几分钟后被老头的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惊醒。我几个箭步抢到病床时,才发觉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己把上衣脱去在使劲地用手掌搓着胸腹,豆大的汗珠 从额头上不停的冒出来。我一下慌了,急忙边去按床头的应急铃边大声问老头怎么了,老头皱着眉头很久才急促地说出两个字:火,火!迅即蜷起身体侧翻到一边, 两只手掌攥成拳头使劲地顶着心窝处,牙关紧咬着闭着双眼一张脸皱得变了形。我吓得一下嚎啕大哭起来,又不敢离开老头,就嚎啕着大叫医生快来。医生过了很久 才来后,我哭着花了很大的力气把老头的身体扳直拳头掰开,谁知医生只是用听诊器测了一下胸部,用手掌探了一下额头就说:可能是激素起作用了,胸腔里觉得 烫,没什么大问题,叫护士拿个冰袋来敷一会儿胸部就好了。医生说完这番话时,我看到老头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下,咬着牙咕隆了一句闽南话出来,随即又蜷起身 体翻到一边。那句话医生没听懂,我却听得很清楚,是道地的闽南粗话:干你老母。我一下怔住了,认识老头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听到他骂过脏话。怔住神的那几秒 钟,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向那个医生点头称是,希望他没听懂快点离开病房。但是两天后当老头的病情最后一次这么发作却因为得到 这个白衣天使同样的诊断而骤然离开人世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指着这个医生的鼻子大声骂出这句话来。我明白,忍有无可忍之时。


冰袋只是让老头安静了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后,老头又蜷起的身体开始在床上翻滚起来,而且嘴里开始用闽南话含糊不清地对我说着什么。我和老头讲的是两种方 言,老头怕我听不懂他的话,平常都用普通话跟我交流,对我说闽南话显然是神志开始不清了。我不知所措了,除了给大姐打了电话,就只能一次次跑去求医生。医 生开始时叫护士又给我配了一个冰袋,让我给老头敷在两边腋下,但几分钟后又没用了。医生没办法了,配到第四个冰袋时竟然说:可能是病人心理问题,再这样的 话只能给他用激素了。医生是在病床前说这话的,可能给老头听到了,老头一下停止了翻滚用闽南话厉声喝了一句:滚!随即自己挺直身体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但两个拳头却握得更紧了,两腮的肌肉因为牙关咬得很紧一鼓一鼓的。我再也顾不上那个医生,不停地用双掌在老头的胸腹间上下揉搓着。房间里虽然开着冷气,没 过多久,我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就一滴一滴落在老头的胸腹上。但是不知道什么回事,到大姐和公司的员工一行十几个人到医院时,老头竟然又平静地睡着了。后来大 姐到医生办公室回来时跟我说,可能确实是激素作用下的心理问题,挺过去几次就没问题了。我看看熟睡的老头,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医生的话。


当晚在大姐的一再劝说及最后呵斥下,由大姐替换我留在医院照顾老头,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后跟妻子回了家。


但是半个小时后我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接到大姐急促的电话说:老爸又发作了,指名要我去医院陪护他。我顾不上骑自行车出门打上一步出租就直奔医院。


老头显然又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正又蜷着身子侧卧在床上,全身不停地颤抖着。大姐吓得不知所措,只是蹲在床前抓着老头的手呜咽着。我走到床前叫了一声 “爸”后,老头立即翻过身仰躺起来并急促地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胸部。我以为他在说胸腹内很热,便把大姐刚放过的冰袋放到老头的胸腹间,但老头马上叹了口 气又蜷起身体侧躺起来。我也不知所措起来,只好用双手在老头的背部搓揉起来。过了一会,老头突然开口微弱地对大姐说:你回去。小二留着陪我。大姐蹲着没 动,老头突然大声喝了起来:回去啊!说完又仰躺起来。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跟吓了一跳的大姐使了个眼色。


我至今不明白老头那天病情发作时神智是清醒着的还是迷糊着的。那天晚上我真正感受到了一次爱的作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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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8-02-18 00:15发布于 02-18 00:15 较早前
(十三)


大姐走后,我挪开床边的椅子,一条腿悬在床边,另一条腿盘在床上,挨着老头的身体坐在床上,试探地用一只手的掌心在老头的胸腹间由上向下一下一下地揉搓起来。过了一会儿,老头紧皱的眉头开始慢慢舒展开来。而我的手竟也慢慢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传来。


我有个习惯,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寒冬腊月,都喜欢用冷水冲浴。这可能是我至今皮肤细腻光滑而且富有张驰力的主要原因。但我没想到,眼前这个已经年届花甲 而且在病床上躺了近一个月的老头,皮肤和肌肉竟并不比我逊色,尤其是两边微微雄起的胸部,我的指梢偶尔不经意间滑过那里时,感觉到有一种令人颤栗的滑腻和 张驰感。我心里慢慢升起一股躁动,不知不觉,掌心的使劲揉搓已经变成四个手指的轻轻摩挲,而且渐渐地扩及双乳,腋下,直至微凸的小腹。老头微闭着双眼呼吸 越来越平稳,眉宇间已经看不出有一丝的痛苦的神色,有时我的指稍轻轻滑过他的小腹时,我看见他本来紧握成拳的手指会悠忽伸直并颤栗两下。





渐渐地,我也闭上了双眼,浑然忘乎所以地任自己的五指和思想一起在老头的怀抱里游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头忽然抬起手抓住我的另一只手扯动了一下轻轻地说:想小便。我吓了一跳,刹时醒过神来,急忙弯腰拿起床底的夜壶。但是当我褪下老头的病 号裤时,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轰响了一声,全身的血液顷刻沸腾起来,从脸到脖子感到一阵难忍的躁热。老头又闭上眼把头别向了一边。





过了很久我才哆嗦着把夜壶对准适当的位置,老头也过了几分钟才小出很少量的尿液来。我去卫生间倒完尿液后顺手拿了一条微干的毛巾帮老头的下体擦拭了一遍。我用两个手指捏着老头沉甸甸的生殖器时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拿毛巾回卫生间时我在水龙头下用冷水抹了几下脸,出来时心里终于平静了许多。





帮老头穿好病号裤后,我坐回原来的位置要继续刚才的工作,老头忽然伸手拍了拍我刚抬起的手,别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你累了,睡吧,我没事了,也想睡。我后来经常回忆和研究那一瞬间的眼神,但至今也没确切的读懂它的含义,只是模糊地感受到那可能蕴涵着这样的一些内容:责任和无奈。


我搬来椅子放在床尾,坐下时正好靠着老头的双脚。等老头渐渐发出均匀的鼾声时,我也忍不住伏在床沿打起盹来。迷糊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摸索着捞起一只绵软的脚并紧紧地抱着贴在脸额上。


我被一阵隐约的呜咽声惊醒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抬头看床头,没想到一抬头竟看不到床头。原来老头已经醒来自己坐了起来,我的视线被他庞大的身躯给挡住了。我迷 糊中不解地盯着老头的脸,老头抬起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朝他的脚的方向努了努嘴竟然眯眯笑着说:还没睡醒啊?我的脚动不了只有动身体了。快给搓搓,麻死 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在紧紧地抱着他的一只脚,脚面上赫然还沾着一汪水迹,旁边的床单也被什么东西打湿了一片。我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是被自己的 哭声惊醒了,现在还在泪流满面呢。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我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水脱口就问:爸,您好了吗?老头“恩”了一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您背我到阳台坐一会。


我把老头背到阳台坐在一张靠墙的沙发椅上后,抬头看见天空时顿时后悔不已。老头坐定后果然望着天空怔怔地出起神来。此时大约是凌晨四点多,刚刚吐出鱼肚白 的天空一片灰朦朦的,象是马上就有一场暴风雨来临,天际仅有的一抹暗淡的红霞更加让人平空生起一股忧郁,忧郁这迷朦苍穹下的不测风云,忧郁世间万物生灵有 谁能望穿这迷朦苍穹而逃开那一场场生离死别。我不安地回头看老头时,老头的眼眶里已经缓缓流下两行老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老头流泪,我终于不可抑止地扑 到老头的怀里再次哽咽起来。


过了很久,我抑制住自己的哽咽给老头擦干眼泪后说:有点凉,我们进去吧。老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恩,也没什么,生死有命呵。





我把老头背到床上躺好后,一眼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红纸。我顺手拿起看了起来,只一会工夫,我就又一次扑倒在老头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都说红楼黛玉泪最多,谁知我七尺男儿泪长流。

(十四)


那张发黄的红纸是老头的生辰八字,里面的内容浅显易懂,其中有一行我当时看起来特别显目的小楷:生六十大凶,无以克逾。


那天吃过中饭后,不知道为什么,岳母,大姐,大姐夫,妻子等一大干人不约而同陆续来到医院。我给老头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老头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有 一次医生进来换吊瓶时,老头很平静却让人觉得很突兀地问了一句: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医生微笑着说:除了用激素没有其他办法了,您这是心理作用,没事的。 老头闭上双眼嘴角却露出微笑说:那我可看不到今晚的月亮了。我隐隐感到不对,拉上妻子跟到医生办公室,那个医生竟然很严肃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们如果想 让病人早日康复的话,就应该多做做病人的思想工作,他这纯粹是心理作用,就是怕死。这种心理很不利于我们对他的治疗。几个小时后这个医生为他的这番话付出 了鼻青脸肿的代价。


我和妻子回到病房时,老头正在用他的家乡话和大姐说着什么,声音很小,我没听得懂,但大姐几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听懂了:这些话留着过几年再说,医 生说了,您没事的。我听到老头轻轻地叹息了一下,却微笑着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老头睁开眼睛用手指了指我说:我想起来坐一会,你背我到阳台去。


我跪到床上用两只手分别插进老头的两边肋下,把老头先抱起来坐在床上,正要抽手准备转身时,突然感觉到老头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急忙抬头看老头的脸,老头的脸色已经成了一片土灰色。我冲一边的大姐大喊“不对!快叫医生”。


我曾听很多老一辈的人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哭着来的,走的时候一定要让他笑着走,否则他会走得很不心甘,会带走当时在场的亲人的一生的欢乐, 让亲人在此后的一生中永远生活在对他的思念和牵挂中。在随后长达五个多小时的急救中,我有好几次真的很想松开老头拼命挣扎的一只手,让老头一把扯下他脸上 的氧气罩——不是因为我怕他会带走我此后的一生的欢乐,而是因为我无法看着他在我眼前挣扎着哀号着离开我。


心率196,量不出血压,两三个随后赶来的“专家”慌了手脚,验血,粪便常规,胸透等等,三个多小时后老头的哀号声终于中断时,诊断和死亡结果同时 出来了:“气胸”, 死于心脏骤停。而另一个结果更令我们如雷击顶:呼吸系统功能良好。我醒悟过来后玩命地把刚才那个医生摁在老头病床边狠狠揍了一通。闻讯赶来的保安只把我劝 开却没为难我——是那个鼻青脸肿的医生拦住的。但随后另一个医生说:你们要相信医学能力,不管怎么样,你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病人呼吸系统的疾病治愈 了,这说明我们的医疗方案还是卓有成效的。我听到时心里真的产生了一个冲动:一把火把这个医院烧了。


老头三个多小时的挣扎和哀号让我如同经历了一场炼狱,我一下理解了“痛苦”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我清楚地记得,三个多小时里,老头不停地挣脱着分别被我和 大姐夫死死按住的两只手,并从氧气罩里声嘶力竭地发出这样的哀号:让我走,让我走,我很辛苦啊,很辛苦啊……。我当时无法理解一个垂死的老头怎么会拥有如 此惊人而绵长的力气,以致我和大姐夫几次被他挣脱双手揭下脸上的氧气罩。


老头的手突然停止挣动时,我和大姐夫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我一把揭去氧气罩,一边拼命地撸动着老头两只睁得很大的眼睛一边拼命地用嘴对着老头的嘴吹气,大姐夫则号啕着用双手使劲地敲打着老头的胸部。但老头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给老头擦身时已经没有了号啕声,只是眼泪成串成串地滑落到老头已经没有温度的躯体上,手上的毛巾一次次地擦去的是我自己的泪水。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灵魂,听很多老人说, 一个人在死亡的瞬间会有一缕缥缥缈缈的东西离开他的躯体,这个东西就是死者的亡魂。离开躯体后它会恋恋不舍地向他的亲人一一告别,然后环绕房间一周再冉冉 飘出房间飘进黑暗。我在目送老头的尸体被推进阴暗凄冷的太平间时,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强烈的牵挂和不安一下攫住了我的心。我说不清楚是担心老头那已经没有灵 魂的躯体会承受不住那太平间的阴暗凄冷,还是担心老头那已经离开躯体的亡魂会承受不了那冥冥黑暗中的孤苦寂寞。我真的不放心呵。


那天晚上,我不顾妻子的哭劝,一个人在太平间门口的楼梯口守到天亮。如果老头叫我,我会毫不犹豫让我的灵魂追随着他飘向另一个世界去陪伴和伺候他,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那是我那天晚上的一个天真然而却很真实的愿望。

(十五)


我回到家时,老头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很多人在忙碌着。他们一个个看起来是那么的郑重其事,我却陡然升起一种感觉,感觉到这尘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作为是有一点点意义的。家庭,事业,亲人,一切俱已成空。只有灵桌上相片里老头那双忧郁的眼睛令我的心砰然跳动了一下。我反复转换了几个角度,都感觉老头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我,似乎想对我诉说着他无尽的不舍和牵挂。不知道为什么,我霎那间仿佛听到哪里传来一首哀伤的歌谣: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象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


为何您情愿,


让风尘刻画您的样子,


就象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您的名字我的声音。


我又一次泪流满面,突然间极想再看一眼老头那真实的容颜。第二天下午,我再也无法压制住这个念头,毅然带上我才八岁的儿子来到医院的太平间。我想让 自己和儿子再看一眼并永远记住老头的样子。因为再过几天,我们想看也看不到了,多看一眼就是一眼,也许若干年后当别人都淡忘了的时候,我们却能清晰地记得 老头的样子。那首忧伤的歌谣在我拥住老头冰冷的面庞恸哭时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一遍又一遍。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清醒,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


为何人世间,


总不能溶解您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明日的渊源,


早谢了您的笑容我的心情?


几天后,在我的执意要求下,由我一路抱着老头的骨灰,我们日夜兼程把老头带回了家乡。一路上,按照家乡习俗,大姐夫放着爆竹,大姐洒着鹄纸,妻子提 着灯笼给老头指引回家的路。我紧紧地抱着老头的骨灰,泪眼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的滚滚烟尘,我知道,那小小的骨灰盒可以浓缩进老头的躯体,却装不下老头太多的 心事,那滚滚烟尘,怎么也遮不住我眼里老头潇洒的身躯。


不变的您,


伫立在茫茫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


提着易碎的灯笼


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您,


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宠。


送老头上山那一天,我在送葬的队伍中有一次不经意回头时,看到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嘴里似乎在喃喃念着什么,一直跟到山脚下那 一排排郁郁葱葱的古树下。那是我的母亲。我后来从姐姐口中知道,她嘴里喃喃念叨着的,是和我后来独自一人坐在老头的坟前望着山坡上漫天飞舞的篙絮默念着的 同一句话:“好人,一路走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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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楼 ]
发表于 2008-02-18 15:02发布于 02-18 15:02 较早前
写的很好,顶一个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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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楼 ]
发表于 2008-02-18 15:14发布于 02-18 15:14 较早前

很不错 顶一下!!!!!!!!!!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 8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8-02-18 17:16发布于 02-18 17:16 较早前
人丁不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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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楼 ]
发表于 2008-02-18 19:00发布于 02-18 19:00 较早前
写得实在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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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楼 ]
发表于 2008-02-18 20:45发布于 02-18 20:45 较早前
写的好就是字太小看起来难受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11楼 ]
发表于 2008-02-18 21:30发布于 02-18 21:30 较早前
很不错的文章,真情流露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 12楼 ]
发表于 2008-02-18 23:12发布于 02-18 23:12 较早前
真是一篇让人感动的文章。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13楼 ]
发表于 2008-02-20 09:10发布于 02-20 09:10 较早前
感人的文章,人间真情的体现。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 14楼 ]
发表于 2008-03-09 01:37发布于 03-09 01:37 较早前
写的不错!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QQ

[ 15楼 ]
发表于 2010-02-25 19:48发布于 02-25 19:48 较早前
好人。一路走好,名字也很贴切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16楼 ]
发表于 2011-07-02 16:15发布于 07-02 16:15 较早前
天涯何处不相逢,相逢即生同志情。随缘而生情切切, 随缘而行路路同。 朋友你有作品真的挺好的,我挺喜欢的。

谢谢你给大家带来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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