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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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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客^^^^Rain Chen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1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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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03-24 17:24发布于 03-24 17:24 较早前 |只看该作者
作者:麦子

自序

终于写完了,四年零七个月。

2005年昆明,冬季早临,往年还是二十五、六度的十一月,今年已经忽然降到了七八度。细数自己来昆明的日子,恍然间已经五年有余了。

还记得来昆明的那一天,我买了一张昆明地图,独自拉着行李从火车站步行到了学校,其实并不是为了省那十几元的打的费,而是我想用双脚去感受和体验这座向往已久的城市。昆明是美丽的,这在布谷村庄的小说中,有大笔墨对她的描述,其实那不是我写的,而是晓峰,我的笔下生不出那样大气的文字。

我本想把这布谷村庄写成一篇言简意赅的记叙文的,岂知一下笔,废话便多了起来,而我又是罗嗦的人,上高中时就喜欢把规定800字的作文写成几千字,长篇累牍,为的是让语文老师多给点辛苦分。如今这个简简单单的故事又被我写成了三十八万字,读起来实在有些伤精费神,只因我这坏习惯改不掉,不堪造就。

晓峰说应该把它写成百万字的,看了一章接一章,那才爽,他喜欢看长篇。我说那可以啊,我就喜欢扩写了,越长越好写,就像那韩国片一样,看了又看,一年又一年。爱情需要长久,文字却要以简练为美。殚精竭虑,终于把它缩到了二十三万字。要说现在“美”了,倒也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近来工作忙,腾不出多少时间来整理它,也就罢了。

还得谢谢晓峰,给我精神上莫大的支持,陪我一起走过了三年难忘的日子。我们本都有些附庸风雅,喜爱那书生的酸文章和诗词,但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往往是他喜爱的某作家,我不知是男是女,或是我十年前就知道的典故,他看得莫名其妙,我们在一起从不聊这些。而我依然是他的“粉丝”,四年前,第一次在XX网上看见晓峰的大作时,我就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心想,这个小孩厉害,不知以后是否有缘相见。

见着了,我便更成了他最铁的粉丝了,晓峰是那可遇不可求的骥子龙文、经天纬地之才,胸怀潘江陆海之诗赋,腹有腾蛟起凤之笔墨。我想,或许这一切是天意的安排,我鬼使神差地来到昆明,他居然也歪打正招了。

于是便有了我们三年的风风雨雨。

这几个月都较为繁忙,我不停地去云南的腹地出差,留下晓峰一人在家,心里总有一些放心不下。我每次都盼着快去快归,车子在山顶上能开得像飞机,而他总是盼着司机慢点开,怕车子掉进了悬崖。其实我也怕的,云南的盘山公路太凶险,路旁的悬崖比上海的金茂还要高出许多,只要车子稍微一打滑,怕是连渣都找不到了。他说,如果我没了,他也会随我去的。于是出差在外,我三番五次地把我的“布谷村庄”发到他的邮箱,尽管那个时候还没有写完,我是想让他看后能明白,假如我掉进了山崖,他应该怎么做。

前次到了我们认识三周年的日子,他在村子里写了一篇小文章纪念一下,还加了一张我们绝对隐私的照片,我一看那文章,大不如前了,不住地叹息。才子的文章都是病蚌而珠,你要让他伤心,让他难过,他便能写出好文章,就像尖锐的石子,刺进蚌肉里,让它越痛苦,它越能把石子变成大颗圆润的珍珠。每日躲在温柔乡里,锋芒渐渐被锈化了。他说,宁愿被锈化得一点不剩,也要紧握着这平凡的生活。

是啊,这是平凡的生活,不管他是才子还是什么人,都要过平凡的生活。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告诉我说,他曾和二十多个男人上过床,和他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是三个月,他统统把他们甩了。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小伙,真心实意地对他,结果两个月后,人家把他甩了,他痛哭流涕了许久,至今仍在苦苦迷恋着他,算起来,差不多四年了。

我想,造化不会让你玩够了后就让你好好享受幸福的,你是老几?

这个圈子里缺少的并不是爱情,而是责任。有的人在一起,外界的原因成了最大的阻力,但仍然苦苦相守在一起;有的人,是幸福在眼前,却从不知把握。不要谈未来,好好把握现在,便是最值得做的事。

转眼间,咱们村子已经建起三年多了,不愠不火,麦子越来越没有时间打理它,它显得越来越凌乱了,而村民们依然对这个小村落偏爱有加,每日前来讪牙闲嗑,灌水,让麦子无比地感动。没有什么好表达的,只能借文说声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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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客^^^^Rain Chen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2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25发布于 03-24 17:25 较早前
第一章 野百合

一九九八年盛夏,江北。

我即将读高三,妹妹念初二,我们在城里热得无法安心学习,在遭遇了连续停电、空调罢工的变故后,向父亲大人请示,回乡下老家看书,顺便帮婶娘们干农活搞“双抢”。父亲则隔三岔五地跑回来监督我们,每次他来,必是我的受难日,他嗜好揪我的耳朵,这使得我的耳朵已经进化得和水母一样柔软且具有蛛丝般的韧性和弹性了,哪怕父亲将它扭成几个圈,我也不会感到疼痛。

我每天中午都去村西头的池塘里泡凉水澡,顺便摸河蚌和田螺馈饷二婶家每日勤奋下蛋的香鹑雁,妹妹便拎着箩筐在池塘坝上来回奔跑,收捡我乱扔在岸上的“战利品”。太阳时刻都进行着失控的核变反应,把蓝天照成白天,恨不得把空气都点燃。院子里梧桐叶子每天都无精打采、半三不四地低垂着,而榆树干脆把叶子全部卷了起来,以防止水分的流失,看上去像马上就要一命呜呼,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每天傍晚我都去池塘边挑水,好生伺候它们,到晚上,叶子就舒展开了,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一切又复原。后来连毛毛虫都无法在叶子底下安家了,成群结队首尾相接地从树上往下迁移,有一天,妹妹捉了两只喂蚂蚁,等了几个小时,毛毛虫被活活晒死了,但连只巡逻的大头兵蚁都没有露面。平日里越热越是要往死里嘶叫的蝉也不知是不是又钻回地洞里避暑去了,一切都静得使人窒息——偶尔还是能听见一些声响的,例如六叔家小堂弟每天傍晚都要在我家院门外来回地骑自行车,不知是练车还是炫耀,因为他期末考了第一名,被六叔奖赏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后来妹妹嫌他烦人,拿着毛毛虫扔他,一直追他到村外。

七月下旬乍到,气温继续升高,这让我每天都感觉像是在自/焚,前些日子出门还不用穿鞋子,我喜欢光着脚走在嵌满石子的土路上,这会儿却总被烫得跳踢踏舞;于是我做了一个试验,看看地面温度有多高:打了一个鸡蛋在六叔家楼顶的水泥地上,结果没到十分钟,那鸡蛋便熟了,黄黄胖胖的模样甚是惹人垂涎,我很遗憾之前没有把水泥地擦干净,不然就可以吃了。

这是自我出生以来江北最热的时节,在乡下熬了近一个月后,我就得去学校。所有的高三班都是这个时候开学,我们都得在久经磨练的脊背上又压上沉重的书包,依依惜别家中凉爽的电风扇和空调,还有电视里的“韦小宝”,为了自己的前途又要去头悬梁,锥刺股了。

坐上去学校的巴士,我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感觉,脑子里始终摆脱不掉巴士要撞车的想法,这让我阵阵悸寒,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我这一去会将有什么不祥么?

其实远离了假期中父亲的叫骂声,我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地来到学校,虽然一个寝室十几个人住,热得能把人活活蒸成木乃伊,但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要能摆脱父亲,我什么都能忍受。再说离学校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那是天堂,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爬到池塘边高大的榆树上,猛地一蹬脚,像熊倪的动作一样,优美地跳到水里,我不必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岸边,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父亲拿着皮鞭凶神恶煞地站在池塘埂上叫骂的情景。就在我来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拿鞭子抽得我皮开肉绽,因为我带着妹妹在河里游泳,被他逮个正着。我是一个惧怕父亲的孩子,从小便如此,在他面前,我从来沉默寡言,甚至连吃饭都规规矩矩,从不敢狼吞虎咽,尽管我的胃是个深不见底的饭食桶。

不过,学校的生活也太过于单调,除了做“三点一线”(食堂、宿舍、教室)圈地运动外,我们似乎没有更好的活动筋骨的项目——当然除了花前月下的游击战。高三,在这人间的炼狱里,我并不奢望学习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老师不催着我们把加餐费换成一本一本“海淀考王”之类的东西就谢天谢地了。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八月,我转到离家更远的第十三中学,以前的第四中学不同意我转学,大约他们把我当作什么所谓的“苗苗”吧,所以他们只让我在新学校借读,学籍还留在原地方,也就是说假如我考上了大学,那么名额属于原学校的。这样一来,十三中就不乐意了,于是父亲在现任的班主任身上作了许多文章,路自然而然也就通了。

父亲说这位班主任是位语文老师,教学水平方圆百里有口皆碑,我在四中时就曾听说过十三中的语文和历史教学水平在全市一马当先,名列前茅,也略微听说过某位厉害的语文老师,但只闻其姓,未见其人。在五门学科中,语文和英语是我的弱项,而我从来就没有遇见过一位能镇住我的语文老师,一听说现在这位世外高人,立刻对这个还未谋面的班主任敬若神明,我想我应该一改往日总和语文老师作对的恶习,当程门立雪,虚心求教了吧。

那天班主任带我去班上,我跟在他的身后紧张地嚼着“绿箭”,一只手抓着书包带,单肩背着那塞满《读者》、《科幻世界》之类的课外书的书包,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捏紧了拳头;班主任则趾高气扬地在前面开路,他的相貌和我想象中的白发老者相差万里,他同我一般高,双手靠在背后,仰着头,我觉得他差了一副眼镜,不然看起来就更具涵养。可是他每走一步便用脚尖踮一下,这样他的头就一高一矮地波动起来,或许他如我一样,总想长高一点罢,但他已过而立之年,不应该相信此类神话的,如同父亲夸奖我是个神话一般。

“今天呢——我们班——加入了一位,新成员,刘斌同学,四中转来的尖子生……大家要好好相处,多和刘斌探讨学习经验。”他双手叉在讲桌的两边,眼睛直直地望着后面的黑板,如摇头电风扇一样缓慢且重复地扭着他的脖子,给我来了这一段开场白,接着他示意我来讲两句。

我一急,不小心把嘴中的“绿箭”吞到肚子里,于是我干咳两声,想把它吐出来,却无济于事。同学们哄笑开来,我尴尬地抓了抓头,龇开嘴巴朝大家笑一笑,咬了咬嘴唇,半天蹦不出一句话。

“嗯!”我清了清嗓子,侧着脸,用力地挤了挤眼皮自报家门道:“我……我叫刘斌,属鸡,家住东区跃进路,学习很马虎,喜欢踢足球,不过老是当替补后卫。嗯……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帮助。”我看了看大家,只觉得头痒,忍不住抓了起来。

“不客气不客气。”坐在最后排的一个家伙笑道。大约他想起哄,这一招果然灵验,大伙随声吠影,又全部哄笑了起来,他得意万分。

或许是因为父亲曾向班主任交待过给我安排个好座位的缘故吧,我被安插在第三排,前后左右全是女生,我心想这班主任思想是不是过于前卫了,班上靠前的位置全部是男女混合坐一起,他就不怕摩擦久了会升温?我有些无所适从,连痒痒都不敢挠,不过从她们身上传来的清香味确有降温的奇效。

“你叫什么?”下课时我问左边的长辫女孩。

“周蕙芳,你呢?”她说完马上低头笑了,“你叫刘斌。”

“那你呢?”我又问右边的女孩。

“代芸。”她斜着眼睛瞄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齐耳的短发遮住了脸颊,继续用她的机器猫一样的笔写着字。

“是戴帽子的‘戴’,还是代理的‘代’?”

“是林黛玉的黛,不要下面的‘黑’字。”

“噢,那就是代理的‘代’了,我刚来这儿,以后还请你们多多指教,嗯……”我故作谦虚道。

代芸低下头去轻笑一声:“有不懂的尽管问。”

周蕙芳则大方地说:“别客气嘛,互相学习。”

“大班长脸红了!”发话的是后面的女生。我扭头一看,见着了一个“非洲姑娘”,脸上大约又不适时宜地擦了些粉饼吧,所以她的脸看上去白里透黑,黑里透粉。

“请赐芳名?”我很礼貌且温文尔雅地问她。

“潘婷!宝洁公司的潘婷洗发水的名字就是照我的名字抄的,是不是很好听?”她努力地将眼睛睁得大了一些,抿起了嘴巴,尽力扮好一个淑女的形象。

“的确很好听。”我附和着。

“你叫刘斌,对吧?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我还有一个哥哥呢,和你长得很像。”她继续以淑女的姿态问我。

“还有一个妹妹,叫安春,随我妈妈姓。”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难为她如此关心。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又兴致勃勃地追问。

“我爸在市第二工程队做设计。”我不得不也兴致昂然地答着。

“那你妈呢?”

“等一下再和你说好吗?我先出去方便一下。”我忙找个借口,急匆匆地钻出了教室,潘婷大约有问我不完的话,我实在不愿多说什么,仿佛我妈妈是“超生游击队”的,而我是超标出生的,现在被逮着了,就要刨根究源似的,加上教室里闷热不堪,我想出去透透气。

学校的设施除了学生宿舍外都不逊于四中,只是地理位置偏市里太远,近四十公里。一排排旺盛的梧桐叶子厚厚地盖住了我们的二楼,几乎扎不进一针阳光,树上不知名的虫子“嘶笛——喻”地鸣叫个不停。几个男生在走廊里脱光了上衣,狠狠摇着折扇。莫大的校园里只有高三的学生,除了报怨几声天太热外,他们似乎没有了别的话题,最有激情的事莫过于几个一伙,无聊地对着某个漂亮女生的倩影挑逗般地笑。这也怪不得他们,我是不能强求他们如我一样对着如大青砖般的《物理题典》强颜欢笑的。看女生,已经是很热闹的事情了。

我撂起T恤衫,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又把它当作了扇子,上下摇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茂密的梧桐,尽管太阳能把人头发都晒卷起来,但我还是喜欢仰头就能看见宽广的蓝天。

“嗨!发什么呆?”

我扭头一看,是那个在我介绍自己时起哄的“大块头”,忙向他点头道:“嗨!”

“想什么心思呢?”

“没想什么啊,太热了。”

“喂,四中可比这儿好多少倍,干嘛来这儿?”

“想换个环境呗,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很“江湖”地问他。

“不敢不敢,在下姓李,单字一个‘飞’。”他拱手作揖道。

我们相互笑笑,就各自回教室里去了,因上课的铃声吵得人连头发都立了起来。

我的位置在中间,每次进出都须穿过周蕙芳的座位,而每一次她见我来,便早早地站到了一边,让我进去,不知是她怕我冒汗的身体在她身上磨擦留下臭味还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也许是因为彼此刚刚认识,她应当保持少女应有的矜持吧。我自觉长得像白垩纪的动物,不可能会让哪个女生对我一见倾心,若真的有哪个女孩子怀我的春,那定是母亲虔诚烧香拜佛把神明惹烦恼了。

晚上回宿舍睡觉时,才知道这里的住宿条件可比四中差远了,十六个人住一间房,房子只有一扇门一扇窗,门和窗子中间吊着一盏40W的电灯泡,昏黄的灯光像一团将烬不烬的火,烤着一双双高高挂起的臭袜子,加上烟雾缭绕的蚊香,倒像是人间仙境了。这个宿舍里唯独我在上课时不穿袜子和长裤,他们则随时严装紧裹,我没有把他们当成怪物看待,他们却总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装扮,似乎觉得穿短裤和拖鞋上课的学生是异类。

已将近十二点钟了,地面的热气尚未散尽,大伙的劲头也一样,都躺在床上热火朝天地拉家常,聊的最多的便是哪个女生穿着透明衣服或是哪位艳星“波涛汹涌”。只有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乞盼着快点凉下来,好好睡一觉,可任凭我怎样想象着自己置身于冰冷的北冰洋中,还是无法抗拒一波接一波的热潮和他们一浪赶一浪的吵杂声,我索性将T恤和短裤都脱了,只穿一条“小三角”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

“呵!刘斌还是性感的嘛!没女生过来看真是浪费。”同学开玩笑。

“热得不行,受不了。”我笑着说。

“去自来水边冲个澡吧,就凉快了。”

“出不出去?我陪你走走,熟悉一下怎么样?”李飞探出头来问。

“好吧,出去走走,反正在这也睡不着。”

我套上衣服,跟随着李飞走出宿舍,就瞥见有一对“地下恋人”羞涩地在寝室大门前走动,他们虽然离得五、六步远,互不干涉地各行其路,却始终保持着等距离,此举欲盖弥彰,谁见了都心知肚明。

我示意李飞看看他们,轻声问:“老师管不管这事?四中管得可严了。”

“哎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不出啥事,学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飞笑道,“有女朋友吗?”

“已经没了,分手了。”

“所以到这儿来念书了?”

“差不多吧。”

“没了就没了,看我一个人多自在。”

“你又没失恋过,懂个屁。”

李飞笑道:“哟,老手呢?好好考你的大学吧!还小着呢,就满脑子使坏的。”

我微笑着点点头,跟着李飞走在学校的中大道上,他比我高出半个头,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散开着,像个毛草堆,他如向导一样为我悉心地左右介绍学校里的种种。

在这开学第一天的晚上,许多人如我们一样也在游荡,包括女生,但她们身后总有闻香的“护花使者”,虔诚地“护驾”。

“你怎么不找一个?”我问李飞。

“暂且不想,自动送货上门的美女倒很多,不过我没兴趣。”

“脸皮真厚啊,你。”我被他逗笑了。

“喂,你等会儿,我叫我哥们出来,他住那里。”李飞指了指学校大门外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跑了过去,大声地喊着:

“张子凯。”

“张子凯!”

“张——子——凯——”

没人应答,他悻悻地向我摊开双手说:“肯定又去玩街机去了,那个家伙!”

“这么晚了,还去打游戏机?”

“是啊,他是游戏狂,通宵打游戏是家常便饭。”

“我也喜欢呢。”

“你也玩?班主任不是说你是四中的尖子生吗?”

“啥尖子不尖子的,再说了,尖子生就不会玩吗?你要是不信,我们哪天试试。”

“‘侍魂四代’会不会?”

“会啊。”

“那好,明天我们单挑,‘满血’挑你十个。”

“你别狂,挑就挑,谁怕谁啊!”

那一晚我们谈论了许多关于游戏的话题,彼此传授过关诀窍和经验,直到夜色渐重,白天的残热散尽才回到学校,这时宿舍的铁门已经锁起,我们偷偷爬墙翻进去。

第二天又是一个大热天,梧桐树上的怪虫重复着无休止的嘶叫声,如潘婷问我不完的话般。不过授课老师对我轮番轰炸,却又让我心生感动,他们大约是因为从班主任那儿了解了我那光荣的历史吧,这让我感觉自己有点像《藤野先生》中的“北京白菜”。倒是班主任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我难堪,也许是我多疑,其实他看每个学生的姿态都是一样的:昂着高贵的头,双眼没有焦点。

坐在周蕙芳这样引人注目的女子旁边,我充当了小丑的角色,每当下课时,隔壁两个班的“群狼”们便要来看我们班的美女,后来才知道其原因是他们自己班的美女太少,再不就名花有主了。他们看的最多的便是周蕙芳,她的长辫子实属罕见,一直拖到臀部,走起路来,一缠一缠地,不知缠住学校里多少痴情少年。而我这个又矮又丑的远古生物坐在她旁边确实大煞风景,每一个前来偷窥美色的男孩都会找我们班的同学指着我打听一番,而我索性就屁股钉在座位上不出去,看杂志。

“喂,小子,舍不得出来?”

窗外有人叫嚣着,引来其它人一窝蜂地哈哈大笑,我像是被抓来表演的猴子,干脆破罐子破摔,故意和周蕙芳聊起天来,活活气死他们。

“外面那些人好像都在看你呢。”

“管他呢,真无聊。”周蕙芳边说边胡乱地翻着她的数学书。

“你能把班上的名单按坐位顺序写一个给我吗?我一个也不认识。”

“真巧,我这儿写了一份呢。”说着她从数学书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道:“我们班有23个女生,42个男生。”

“谢谢了。”我盯着她,想认真看一看她的双眼,因她总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如帘子般遮住了美丽的瞳孔。

“不客气,这样吧,我把授课老师的名字也写给你吧。”她微笑着说,直直地望着我手中的名单不敢抬起头来。

只见她半腮绯云隐约不定,如初开之芙蓉倒映于水,衬之微抿的红唇,令人顾盼神飞;而她身上散发的那不慑人魂魄却沁人心脾的丝丝淡香,逼我无限遐想。

“刘斌?”

“啊?”我回过神来,满怀歉意地笑笑。她转过头去,在她的书本上圈圈点点起来,脸上的“绯云”却已溢过了大半脸庞。

窗外的歪瓜劣枣们似乎不愿意看我的戏,都走光了,这正所谓兵不血刃,远迩来服,胜利的感觉漫过我的心头。

下午放学过后,我左边班长和右边的代芸都赖着数学书不走,我左右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如她们一样继续看书,我想给她们留一个好印象,让其觉得我也是个学习勤奋的人,但我向来都没有放学过后还留在教室的习惯。思忖了半天,色心还是战胜了传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代芸。”

“啊?”

“外面。”周蕙芳示意代芸道,只见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外,大约是在等她出来。

代芸瞅了一眼外面,又转过头去,下巴和眼睛都高高吊起道:“别理他,苍蝇一样。”

周蕙芳对那男孩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见他还不走,她也就无计可施了,看了看代芸后,低着头窃笑。

我轻轻拍一下代芸的胳膊,想告诉她这种事晚解决不如早解决,不喜欢人家就痛快和人家说了。代芸转过头对我大叫一声:“干什么!”

我吓得弹回手来,望着窗外的男孩子,对他抱以微笑。岂知他哀怨的眼神瞄准了我,让我毛骨悚然。我又向他轻轻摆了摆手,想告诉他不关我的事,可他那愤怒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怯怯地低下头,这就更让人觉得做贼心虚,好像夺人之妻了一般,我坐立不安起来,草草地翻着我的代数书。后来代芸也没再理他,他知趣地走开了,我倒成了令人唾弃第三者。

晚饭铃声响起,代芸急急地收拾着书本,我和她打声招呼,却见她猛地就消失了,我不禁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人家那样的帅哥都不屑理会,还会理你么?

“别傻愣着呢!吃饭了。”周蕙芳用笔敲敲我的胳膊说,“代芸她是这样的脾气和习惯,你别放心上,适应了就知道了。”

“差不多吧,富家小姐,脾气都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的,她是‘富家小姐’?”周蕙芳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问。这回我终于捕捉到了她的眼睛,像水溜溜的黑玉,四周的睫毛如栏栅一般,却关不住一潭乌得晶亮晶亮的光芒。

“嗯,她……,她的‘索尼’CD机,一千多块,钢笔都是‘派克’的,再说谁会买那么贵的‘玉兰油’擦脸,坐她旁边,天天熏死我了,还有那‘美宝莲’唇膏,她脖子上链子不可能是银的,银的没有那么亮,肯定是白金,她家能不有钱吗?”

“哇,你怎么知道她擦‘玉兰油’?”她不可思异地问我。

“我表姐姐天天用呗,以前闻惯了,那种气味,我一点也不喜欢。”

“那唇膏呢?总不会是天天闻的吧?”她偷笑了起来。

“我看见她课桌里有美宝莲的盒子。”

“错啦,是日本的,叫‘施什么多’,我也不知道。”

“那就叫‘小日本货’吧。”我无不轻蔑地说。

她笑出声来,赶忙用手掩住嘴巴轻声问:“你几月的?”说罢不觉在眼角旁轻轻挠起痒。

“我六月十八,你呢?”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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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26发布于 03-24 17:26 较早前
“七月十五。”她低头微笑着,像一朵瓣儿未绽开的洁白的玉兰花。我的心脏开始扑通地乱跳起来,正搜肠刮肚想话题,却听到李飞喊我的名字。

他不识时务地闯了进来,见只有我们俩,马上对周蕙芳嬉笑几下,而她早已低下头去,快速地收拾着课本。李飞用食指朝我点了几下,眉毛和眼睛拉长得超过了脸颊,似乎洞明了一切一般。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挑‘侍魂’,还赖着不走?”他似乎是在窥探我是否是个重色轻友之辈。

“我还没有打饭呢。”

“我也没吃,咱们一块去外面吃吧,我哥们在等着呢。”

“那就不客气了。”

我向周蕙芳打个招呼就随李飞出去了,心想我这个“游戏天才”若败在他们这些“江湖大佬”的手下就太丢人现眼了,他定会讥笑:“喏,说了你不信,打游戏吗,你们这些好学生是不行的。”我偏要证明给他们看:学习我行,游戏我也在行,足球我踢得也不比你们差。

李飞带我去了学校大门外的一家小餐馆,他熟练地和老板娘吆喝过后,我们便等那张子凯一起吃饭。但久不见其踪影,我们也就顾不得他了。

“李飞,你说的那个张子凯长得是啥样?”

“你没见着?他就坐我右边啊。”

“没有,我不爱向后看。”

“他吗,长得像头牛,哎呀,我说不清,你晚上看不就得了。”

饭后我抢着付钱,不想李飞对我“阴险”地笑笑,说:“忙什么,早付过了。”

我捏着手中的纸币,文绉绉地说:“承蒙兄台如此照顾,小弟在此谢过了。”

“哪里哪里,兄弟不必如此多礼。”说着不觉笑了起来:“你甩什么文!文言文看多了啊?”

“走吧,晚上还要上自习呢。”我一扬手,先出了小饭馆。

对面便是我们学校的大门,气势雄伟地坐落在商贩们开的小店中间,大门前面有两列柏树,呈敞开的梯形,梯形的底边便是一条宽宽的柏油路,往来不断的汽车上的人们每回经过这里,都会行注目礼。大门的两边除了小商铺便是围墙,左边一直延伸到一条小河旁,右边比左边稍短。当我们走到了围墙的尽头,猛地看见一大片农田,全是新插的水稻,它将学校亲密地包围,不时还有几只高脚的白鹭从田间“呼啦”飞起,越过学校的高楼,飞到另一块田里。

学校座落在郊外的一个小镇上,不过离镇中心还有两、三里的路程,李飞领着我步行到了小镇的繁华地段,指着一座挂着脏红布帘的房子说:“进去吧,这是最大的游戏厅,嘿嘿,你的末日到了。”

刚进里面,便有一股汗味和着烟雾扑鼻而来,昏暗的日光灯管上巴满了灰,五颜六色的人们在恶狠狠地捶着游戏机的按扭,“噼哩啪啦”声和他们的尖叫声组成了一曲战斗的乐章。

李飞买了十个铁币,一块钱三个,买九送一。他分给我七个,我们刚要“战斗”时,他又要回了一个。我心里暗自高兴,李飞他定是没底了,我劝自己放松,玩“侍魂”要的就是沉着。

我选了我的杀手锏“林梦露露”,他选的则是“霸王丸”。游戏还未开始,他便一个劲地捶着“大刀”的按钮了——这种打法完全暴露出他是个门外汉,高手玩“侍魂”,总是用“小刀”,而且沉着应战,伺机待发,从不授人以柄,一旦出手,便是一招定乾坤。结果不出我所料,我瞅准时机,快刀斩乱麻,三下两下便把他的“霸王丸”砍得落花流水,最后在他断气之际,又给他抛了个最大的冰块,把“霸王丸”砸得粉身碎骨。

“哎呀哎呀,太不小心了,再来。”他又塞进了一个铁币,选了“牙神”,不过依然成了我手下败将。

“我今天就不信打不过你,全塞进去。”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后来他又选了“柳生侍兵卫”、“风间苍月”、“橘右京”等等,几乎所有人全用上了,可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他只好向我摊开双手,闭闭眼,耸耸肩说:“今天栽了,不过你也别太高兴,自有人打得过你。”

“不可能,我是‘侍魂求败’。”在试过了李飞的水平后,我变得张狂起来,本以为他是世外高人,岂知他玩游戏只属于“菜青虫”一列。

“那明天我让张子凯跟你较量较量,到时候你别哭。”

“好啊,那就让他尝尝我的厉害,告诉你,打你我还没出绝招呢。”

回校的时候太阳渐西沉,同学们都在教室里静静地写着作业,李飞大大趔趔地闯进后门,我则蹑手蹑脚地从前门走。回到座位之前,周蕙芳又让了出来,我瞟瞟李飞,他旁边是空着的,没有见着他所谓的哥们张子凯。他朝我伸伸大拇指,又朝周蕙芳挤眉弄眼,那样子显然是在暗示我“把她搞定”。

“这么晚才来上自习,班主任刚进来了。”她小声告诉我。

“没事,”我轻声答着:“大不了给他骂几声。”

或许我影响了代芸,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眼珠一动不动,我向她点头啥腰,以示歉意后,便安安分分地坐下来,开始认真地看书。

三排日光灯把教室照得亮堂堂,我惊奇地发现我的课桌居然是湿漉漉的,像被人认真洗过,大约是今天的值日生做的吧。但我发觉四周除了我和周蕙芳的桌子是湿的外,其它全部是干的。莫非是周蕙芳洗的?我朝她瞟了几眼,她在投入地思考着代数题,双手交叠在课桌上,托住秀美的下巴,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鹄峙鸾停般优雅,端庄。

江北的高温天气依然在持续,教室像个大蒸笼,里面蒸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如日本偷袭珍珠港的轰炸机般的蚊子,冷不妨地就叮一口,等你拍它时,它早已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场长而去。而穿着短裤的我更是它青睐的猎物,我不得不每隔半分钟就朝腿上拍两下,这使我根本集中不起精神做题,于是干脆把笔往桌上一扔,不做也罢,不想那笔就滚落下来,掉在我的脚边。我正伸手去捡,周蕙芳眼疾手快,已经弯下腰去,脸就贴在我的膝盖边,我怕腿上的毛毛吓着她,赶紧挪了挪。她捡起笔来也不说话,只轻轻地将笔放在我的课桌上,又似乎很投入地做起了作业。

我想,若是我能和她……我一定会很幸福。但我不敢,我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遇见这种美丽的爱情。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来得迟,男生们全部涌回宿舍,教室里又只剩下我和全部女生。我颇感尴尬,已是深夜十一点,孤男众女,男的还夹在两女生中间,叫人看了会笑话。我收拾课桌,起身将走,周蕙芳抬头问:“走了?”

我笑答:“走了,热死了,我得去冲凉澡。”

“耽搁你一会儿行吗?我想问你这一题。”她递过物理《龙门考典》,指着一道题目说。

“我看看,不过不一定做得来啊?”

代芸也促过头来看,很惊喜地冲着周蕙芳说:“这一题你也做不来啊!”

“挺难的,想了一堂课也没想出来。”

那一道题的确复杂了些,我不停地抓着头,咂着嘴,半天不说一句话,代芸则在旁边不停地给我提示,后来我还是没有解出,她等急了,丢下一句“还是明天问老师吧”就收拾东西走了。周蕙芳一直扒在桌子上看我解题,如我一样缄默不语,等代芸走后,我朝她伸伸舌头,说:“哎,既然她都知道怎么做了,还明知故问干什么?讲个不停,烦人。”

“你早就做出来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

她“格格”地笑起来,忙用手遮住嘴巴,可惜她的动作迟了一步,我看见她长了一颗小虎牙。我忍住笑声,若无其事地给她讲解物理题,直到凌晨。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在自来水池边冲过凉后,独自爬上了学校的围墙,聆听青蛙的阵阵欢歌,这些自由的精灵是多么快乐,它们是上帝的尤物,受着自然的恩宠,我是什么呢?一个被上帝遗弃孩子吗?今夜我只能独自躲到这一个陌生的地方,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我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一轮浑圆的月亮高高地飘浮在头顶,把世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可一切看起来却又像蒙着一层灰,失去了色彩,像黑白电视机调低了亮度和对比度后的画面。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世界吗?这是我需要的一切吗?一个声音开始在我心底呐喊:“主啊,垂怜一下你遗弃的孩子吧,请给他幸福……”

当我回到寝室,大伙儿都已安然入睡,有的人从喉咙里微微送出甜美的鼾声,无忧无虑地做着美梦。我给他们一一盖好床单,又重新点燃倒地已灭的蚊香,心慵意懒地爬上了我的上铺,专心致志地数着脑中想象的一只只跳栅栏的小羔羊。

“干嘛去了?”是李飞的声音。

“你还没睡着啊?我到外面走走了。”

“别给蛇咬了,下回晚上要逛叫上我,你人生地不熟的。”

“嗯,谢了。”

“睡吧。”

第二天直到早读的铃声响了最后一遍我才懒洋洋地爬起床,用了半分钟刷牙洗脸,草草了事,仓卒之际,乱糟糟的头发都没有梳理就匆匆赶到教室,可还是在门外被班主任撞个正着。

“你挺早的吗!”

我识相地低着头,不敢吱声,不仅仅是因为我犯了错误,更是因为“寄人篱下”,不便多说。

“还愣着干什么?进去!”

我像只柔弱的绵羊一般,乖乖地回到了座位上。

“懒床了吧,看你,头发都翘起来了。”周蕙芳笑道。

“困死了,真不想起来。”说着我伸了个懒腰,一手捶在周蕙芳的桌上,另一只手搭在代芸的桌上,她砸过来了个白眼,吓得我赶紧缩回手来。代芸这小妮子才认识几天,就和我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似的。我很不屑地瞟了她几眼,一心读起我的“圣贤书”来。

下课时李飞来到前排,朝我扮个鬼脸后,向周蕙芳道:“大班长,请假,张子凯胃痛,昨天就疼了,他在医院挂盐水。”

“他胃疼?怎么搞的?不碍事吧?”

“不碍事,他没按时吃饭就会胃疼,老毛病了,请两天假,歇息歇息就好了。”说罢他向我一扬下巴,“还不走?吃饭了。”

我想赖着和美女一起走也不行了。

上午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语文课,早就听说他教书很有一套,自成一家,我一直盼着听他的课,而他似乎对上课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这几天一直都在向我们交待一些零星的小事,然后对时事政治夸夸其谈。听周蕙芳说他才三十一岁,语文教研室的主任,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班主任喜欢将他的头发全朝后梳,以此来显示他智慧光洁的额头,可是他的前额又没秃,头发又太过于浓密,所以都立了起来,那模样和搞摇滚的朋克一族有一拼。

到了高中,语文老师再也不会带领我们念课文了,只会重点讲解文言文和一些常用词语等。语文考试不同于数学,后者一通则百通,试题都大同小异,而前者需要平日里大量的阅读和词汇积累,才能考出高分。我们的语文课基本上可以被称作是课外阅读课,班主任总是把教导处订阅的各类报纸全找来,一人一份,交换着观阅,而他自己总是拿着《徐志摩散文》、《山居笔记》之类的书坐在前面欣赏。有时候,他会找来棘手论点来让我们争论,尔后以此论点布置议论文作业;有的时候他会突然问我们一些文化常识,检测我们平时看书的收效。这让我们上语文课尤为轻松,大伙儿都喜欢他的课。虽然这看上去很松懈,但到考试的时候我们班的语文成绩却一直遥遥领先,他似乎很会猜题,像先知一样总是能预知考试的内容。

直到开学的第五天,他才第一次正式上语文课,因我不知道他上课的风格,便早早地拿出了第五册语文书,毕恭毕敬地等着他讲课,他却稳如泰山地坐在黑板前,按兵不动。我问周蕙芳他怎么不上课,才知道这就是他的风格。我欣喜若狂,似乎觅到了知音,于是赶忙拿出自己喜爱的《平凡的世界》。

“潘婷。”班主任突然喊。

我回头看看,见她焦虑不安地站起来,迷茫地望着他。

“你说说唐宋八大家是哪几位?”

“王安石、韩愈、欧阳修、柳宗元、三苏……”

“还有一位呢?”

“曾巩。”我小声提醒她。

“曾巩。”她响亮地答道。

他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接着又看看我说:“刘斌,你起来。”

我已经身经百战,坦然自若地站起,但心里却不是滋味,像做贼被抓,他定是听到我刚才说的“曾巩”了。

“你知道‘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吗?”

“知道,是宋代画家郭颐川说的。”

“我不是问你谁说的,我是问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懂。”

“相信你应该懂,要经常以这句话勉励一下自己,坐下。”说完便不理睬我了,继续看他的书。

“好‘拽’的家伙!耳朵跟老鼠一样尖。”我心里骂道。

“班主任说的那句话怎么写来着?”周蕙芳轻声笑问我。

“不是他说的,是郭颐川说的。”我小声地“纠正”。

“和他赌气啊?没必要啦,他很厉害的。”

“我才不赌气呢,不过还有下联,送他正合适。”我在草稿纸上写道:“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

“你呀!”她看罢转过头去微笑着看书。

“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我冲动地站起来,冒出这一句,但马上又后悔了,可是已经势成骑虎,只能将计就计了。

“说吧。”他一抬眼皮。

“白居易的《后宫词》中有一句是‘夜深前殿按歌声’,那个‘按’字查不到,我想问问是什么意思。”

“‘按’?在古代有‘按曲’,是指击节唱曲;有按键、按拍,指的是打拍子;还有按板、按鼓等等,懂了吗?”

“懂了,还有那个,那个……我在那个《史记》中看到一句,‘遂西定河南地,按榆溪旧塞’中的‘按’是什么意思?”我找了个生涩的句子,是昨天晚上无意中看到的。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很感兴趣,忙放下手中的书,认真听起来。

“你知道‘巡按’吗?”

“知道,是古代的一种官名。”

“巡按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巡视、体察民情、考核官吏之类的吧。”

“‘按榆溪旧塞’中的‘按’就是‘巡逻、巡视’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句子吗!从上下文中应该很好推出来。我问你,张溥《五人墓碑记》中‘按诛五人’的‘按’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他会反问一句,我一下子懵住了,差点就脱口而出“是‘应当’的意思”,好在高二时我曾认真读过这篇课文,依稀记得一些,临阵思索,忙答道:“是‘考察、考证’的意思。”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对我点点头:“很好,以后还要多看看书。”

我松了口气,疲软地坐下,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差点就偷鸡不成,反赊一把米。他要是再随便问一点什么,我肯定会翻船,自己肚子里就那点货,吓不到他的。当我坐下时,班上安静得令人发慌,想必都在看我的闹剧。

周蕙芳递过来一张纸条,上书“你都脸红了,没难倒他吧?别自讨苦吃啦。”

“丢人啊。哎!不该问。”我写道。

“你说的很好,真的,我很佩服你,敢挑战他。”

“谢谢,一时冲动。”我尴尬地写着。

那天是我第一次领略班主任的厉害,这让我每回上他的课都变得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会拿我开刀,杀鸡骇猴,以儆效尤。以前在四中,我从来就不把那个语文老师放在眼里,他是校长的亲戚,凭所谓的关系进学校来的,他连“韩非子”和“韩愈”的区别都不知道,还振振有词地说“韩愈也叫韩非子”;有一次他上课时为了表现自己见多识广,跟我们讲很前卫的基因,记得他说了一段涉及多种学科的话:

“水,水是什么个东西呢?用医学解释,水是生命之源;用物理学来解释,水是一种液态的物质;用化学来解释呢,水的组成是氢元素和氧元素,分子式是这样的。”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HO2”。

成绩稍好一点的男孩子,或多或少地总有一点“恃才放旷”,像我,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就飘飘然,说话时总爱买弄几句,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很“知识”的人。但当遇上一位比自己更强的人,总会默默地想着要超过他。俗语说的好,“半桶水晃得最凶”,人只有不断地充实自己才知道自己的不足,只有主动地接受新的知识才能让自己变得沉稳起来,只有时时提醒自己要谦虚才能完善自我。

星期六下午,我们仅有两节课,近路的同学都回家去,我却不想回,离家才五、六天,况且回去要坐一个小时的汽车,还要转乘公交,星期天早上九点又要上课,赶不及;再说回家看父亲那不冷不热的面孔,会让我如坐针毡。留在学校倒是自由自在,莫大的教室没有了平日里的喧闹声,在这大热天里也变得安逸起来,不过一个人躲在里面看书倒也索然寡味,不如赤膊去游泳。

围着学校操场的那道墙外的不远处,有个大大的池塘,被成排的柳树环绕着,包围着柳树的是片片田野,田野又被条条的沟渠割成一块一块,那沟渠就长在池塘边上,如脉络连着心脏。

待我赶到那里时,已经有不少男生在池塘里欢呼了,我迫不及待地甩掉T恤,如多日不见水的鱼儿一般,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浮起时,已经离岸十几米了,我抹了一把脸,畅快地朝对岸游去,许久没有如此这般自由的感觉了!水里许多人如我一样,高兴得忘乎所以,扯开嗓子尖叫,有的人把头插进水里,比拼着憋气时间,有的正挥动着胳膊,争取第一个游到对岸——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

“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世界泳坛的奇迹。”我常为自己个头矮感到自卑,同学们打篮球从来就没有我的份,但游泳,我还是引以为豪的。

刚游到河对岸,便看见一成年人拿着一根细棍子,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急步走来,大声呵道:“小狗日的,还不给老子起来!”

我正一头雾水,却看见身后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可怜兮兮地挪到岸上,任他父亲拎着一只胳膊抽打,他不敢反抗,尖声地哭叫着。

“叫你划水,我叫你划!水猴子拉下去,吃了你!”那位父亲抽了他几棍子后,见我们都在盯着他,也就罢手了,如秃鹰刁小鸡一样,一路拎走了那孩子。

我摇头笑笑,看来我的父亲不是唯一反对孩子下河游泳的家长,这样的情节我早已司空见惯,父亲的细铁绳不知在我的腿上抽掉了几层皮,但我从来就没有哭过,再痛也忍着,从不向他求饶。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为什么要求饶?我只是在写完了作业后随伙伴们放松一下,仅此而已。我都已经读高三,快十八岁了,他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管教着,我像是他的橡皮泥,他只会把我捏成他自己喜欢的模样。“爸爸”本是一个温馨慈爱而高尚的称谓,在我的眼中它却是痛苦的代名词。我想,总有一天自己会飞得远远的,飞到他皮鞭及不到的地方,那我就真的自由了。

我想起以前在四中的日子,那时我也常常去水库游泳,只是它离学校较远,骑自行车须十几分钟。每次我都和班上一个叫谢坤的男孩子一起骑车同去,他是班长,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个头很高,力气却没有我大,但游泳他又技高一筹,往往他游到对岸时,我还落后十几米。

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才离开了四中,独自来到十三中上学,这辈子我都不愿意再见到他了。我再也不想去认识过多的人,更不敢和其它男同学有深交,前车之鉴,不能重蹈覆辙。在四中最后的日子里,我才明白自己原来是那么脆弱,才明白人言似枪炮,众口能烁金的道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读完我的高三,然后考大学,沿着早已预设好的人生轨迹走下去。

洗掉了一身的疲倦与躁热后,我湿漉漉地爬上岸,套上大短裤,一路滴着水回宿舍去。没有人与我同行,我像是一个失落而孤独的流浪者,在这个世界上彷徨,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或许是我多愁,或许是我迷惘,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这个世界的哪个位置,因为我发现自己与别的男孩子不一样,看电视或者VCD时,我喜欢看里面帅气的男人,当看到他们赤身裸体时,我全身血液都会情不自禁地沸腾起来。

查遍了所有我能查到的医学书籍和精神病相关书籍,我都没有找到答案,反而在一些旁门邪道的消遣书刊里认识了这三个字:同性恋。

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拿起枕边的《全唐诗》去操场的围墙外散步。四中可没有这样的学习环境,那里四处都充斥着汽车的喇叭声,绿色植物凤毛麟角般稀少。走在田埂上看我喜爱的《全唐诗》是件惬意的事情,不知不觉,我已走近了小镇的中心地段,于是朝一旁的柏油路踱去。虽然天色将黑,但依旧掩饰不住小镇一天的匆忙。

“打游戏去吧,放松放松”我劝自己,于是朝那个挂着脏红布帘子的游戏厅走去。这个时候应该是娱乐厅的生意高峰期——星期六,近黑不黑的傍晚时分。

里面果然挤得不可开交,大部分人和我年龄相仿,在拍打按扭声中耗费着自己的青春,我自嘲地笑笑,自己不也一样吗?我玩得还少吗?我买了一块钱的铁币,三个,这够我玩很长时间了,像我这种高手是被老板深恶痛绝的,他们从我身上榨取不了多少油水,但我小时候不知道往这种地方送了多少钱,才练就了今天一身的“真功夫”。一个多月前,我在四中的期末统考中取得了有史以来自己的最好成绩,便理直气壮地央求父亲买了一台“奔二”,我喜欢上了“罗马帝国”,总和电脑对挑,率领千军万马,冲坚毁锐,分进合击,一路斩关夺隘。和街机游戏的一挑一模式对比起来,我更喜欢这种统领大军的感觉。

我站在“侍魂”机前,盼望着正在奋力拼杀的家伙快点完蛋,他剃着平头,穿着紧绷绷的黑背心,乍一看,像是港片里的打手。他过五关,斩六将,高歌猛进,一直闯到了最后一关,只是勇而无谋,几次险些陨命。但相比于自诩高手的李飞,他还是颇有水平的。不过依我看来,他的打法过不了最后的三个“老王”。果不出我所料,他在攻击第二个“老王”时,破绽百出,被对方一一识破,把他砍得七零八落。

“出刀太早了!”我替他着急,忍不住插嘴。

他没理会我,依旧大汗淋漓捶着按扭。

“哼,不听智者言,吃亏在眼前,等着瞧吧。”我睥睨着他,暗笑他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爬行动物。

他锲而不舍,又连续塞了三个铁币,尽管被打得一塌糊涂,但他依然斗志昂扬,鼓无退声,但是方法不对,塞再多的铁币也是无济于事。果不出我所料,他出师未捷,只两分钟不到,便全军覆没,饮恨而终,我赶紧贴上机器。

“哼,看我怎么打,学着点。”我霸气十足地想。

我选了杀手锏“林梦露露”,不主动进攻老王,躲在角落里,不停地跳跃着,吸引对方出招,看谁先沉不住气。记得有一部功夫片中有这样的台词,“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其实不然,我觉得在打游戏上,应该说成“防守是最好的进攻”,观衅伺隙,击其不意,才能所向披靡,无往不克。

片刻工夫,“老王”就被我“满血”砍死,我听到左右身后有片“啧啧”的赞叹声,享受这种被人崇拜的感觉,让我尤为自豪。

“精彩的还在后面呢,等着瞧吧。”

这时我的传呼机响起来,我一看号码,是家里打来的,可能是我今天没有打电话回家,让母亲担心了。但在这紧要关头,我顾不得回电话,等赢了再说。最后一关是最厉害的“牙神”,我依旧“满血”战胜了他。旁边围观的人竟然说出“怎么还有一个”的话来,这说明他们从来就没有打败过第二个“老王”!

“小子挺厉害的吗!”后面有人发话了。

我回头一仰脖子,看见一个大平头,就是刚才被“老王”打得可怜兮兮那个家伙。

“哟?是你啊?”他笑容可掬地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我还以为是谁呢!”

我也朝他挤挤笑容,打声招呼“你好”,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大约是同校同学吧。

“早就听李飞说你厉害了,我还不信呢,今天算见识了。”

“你……你是张子凯吧?”

他点点头道:“是我啊,你挺精的嘛!”

“你玩吧,我不玩了。”我转身让开机器,递给他剩下的两个铁币,“我回去了,还有两个币给你吧。”

“我不急,我不急,你打吧,我学着呢。”他摆手道,头摇得像儿时玩的波浪鼓一般。

“我真的不玩了,回去有事,得回个电话,我帮你塞了。”说罢我将手中的铁币塞进了游戏机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走。

“喂、喂,书是你的吧?!”

我回头一看,见他拿着《全唐诗》在手里摇着,我埋着头走过去,拿过书,道声谢,转过身,走了。

清凉的晚风翻开了夜的帷幕,抚过我的面颊,夏日的微风格外珍贵,哪怕只有一丝,也能捎来满心的欢喜。我找块路边的大石头坐下,仰望着天空,看初升的月亮。这时各家各户已高掌明灯,加上一排排路灯,把小镇烘托得红红火火。我吹响口哨,把《全唐诗》从中翻开,顶在头上,像个放学回家的幼儿园大班学生,路边的梧桐如听众一般,静静地聆听着从我口中传来的“望春风”。

“张子凯,还丰子恺呢!他爸怎么给他取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想着他的名字我忍俊不禁,我觉得他应该叫‘张大镖’之类的名字才适合,看他那模样,明显就是当保镖的。

这时腰上的呼机又响起来,我才想起忘记给家里回电话了,于是赶紧起身,朝学校走去。

还没迈出几步,我便看见迎面走来几个人,大约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可能如我一样,呆在学校里无事可做,出来闲逛的。他们趾高气昂、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我见惯不惊,一看便知道是那些喜欢惹事生非的人。我没有在意他们,依然走我的路。

可是,世上就是不缺喜欢调三斡四的人,当我们相遇时,他们其中一个人故意将我肩膀撞得生疼。

“没长眼睛?”一个染着黄头发如我一般大的男孩子边推着我边质问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满脸堆笑道。

“不是故意的?”黄毛继续推着我,仰起了脖子,好像眼睛长在喉结上似的,“不是故意的就算啦?”

“方兴东,算了,走了。”

“就是这儿子!跟代芸……”我听见他们后方有个人指着我说。

闻言他们开始逼近我,像债主雇来的打手,看这势头我知道遇麻烦了。我赶紧拿书抱在胸前,两胳膊护着肚子。

“你小子好吗!代芸你也敢动?”黄毛开始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说,我看见他手腕上戴着铁链,如镣铐一般。

“代芸和我只是同桌,再说我好像不认识你吧。”说完我咬紧牙齿,舌头抵住牙根。

“不认识?哼,”他转过头去朝后边的人嬉笑道:“他不认识我。”

“今天老子就让你认识认识。”说罢就一巴掌挥过来。我早有防备,一偏头,躲过了。

“还敢躲!”他没有打着,恼羞成怒,又一巴掌扫过来,我趁机用胳膊挡住,将他向后推去,他踉跄两步,被后面同伙扶住,我趁机撒腿就跑,我想镇上的派出所就在游戏厅前方不远处,他们应该不敢在派出所旁边行凶。

我不敢回头看后面是否有人追上来,只拼命地狂奔,被他们逮住肯定会被砸烂。路边的树影“嗖嗖”地朝身后刷过去,这疯狂的速度让我喘不上气来。

“那李维佳呢,怎么样?”我故意找了一个胖女生逗他。

“你是不是审美退化啊?唐朝啊?她根本就是个母河马进化过来的嘛,鼻孔朝前长。”

“哈哈哈哈……真缺德,人家又没有得罪你,这么损人家干嘛。”

“哪什么缺德不缺德的,我就这样,喜欢说笑呗。”这时路边人家传来了刘欢的“绿林好汉”歌,他轻声地跟唱着,跑调跑到了平流层: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我跟随着他合唱起来,不断地想把他的跑调声拉回正道上,他却越唱越大声,调却越跑越远,从平流层升到了电离层。吓得路边的虫子都闭嘴了,可不知谁家的狗却公然反对,狂吠个不停,我们闻声都哈哈大笑起来。

只一会儿工夫,我们已经走到了学校的门口,他拍拍我的后背,说声“我回去了”就头也不回地走到他住宿的地方,我则站在铁门边一直等到他消失才跨进学校。

“傻里傻气、疯疯癫癫的,”我想,“不过他人还不错,挺有味道的。”

我给家里回了电话后,就无事可做了,想去看书,却发现教室里没通电,回宿舍去又睡不着觉,还不如翻进插着“禁止践踏,违者罚款”牌子的花坛里找蛐蛐呢。大丈夫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于是我跃过了铁栏,扑倒在草地上,拔开花丛找蛐蛐。我一向遵纪守法,这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心里顿时升起做贼后的快感。但我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于是我脱掉鞋子,在草地上擦着光脚板,用脚趾丫夹着青草一根一根地拨起,直到看见有个老师模样的人走过来,我忙滚到一边,抓起书和鞋子,纵身一跃,跳过了拦杆,飞贼似的窜到了黑暗处,赶忙套上鞋子,冲出了校门。我觉得自己今天肯定是吃错了药,发神经了,或许是被张子凯身上散发的诱人气味给刺激的,或许是上天将要给我安排一件拯救全人类的大事?

“去哪呢?十三中怎么把学校建在这么远的地方,无聊死了!”我抱怨着,径直过了马路,闲逛起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张子凯居住的那幢房子前,我踮踮脚,瞪大眼睛搜寻每一扇窗户,想看看他住哪个房间,却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我只好失望地往回走,无精打采地踢着路边的石子,顺着小石头滚去方向,我忽然看见张子凯从学校一旁的小商店里走出来,我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着,见没人,忙闪到路边的田埂上,绕过他住宿的房子,估摸着向左边走了一段路,又转身向右。我低着头,佯装着在想问题。

“近了,近了”,我边算计着边调整自己移动的速度。

一切都如我在脑中设计好的画面一样,我们在他的房子正前方相遇了。

“哟?你呀!干嘛呢?”

“没事,现在也睡不着觉,出来逛逛呗。”我笑呵呵地回答。

“进去坐坐吧?我这儿很凉快的。”他一拍我肩膀,不容我分说,已经推着我进去了。我感觉到那只手上蕴藏着无穷的魔力,这让我无法抗拒,无法逃离,但我心甘情愿就这样被他俘虏。

他住在最下面一层,需要通过一条长长的黑暗楼道,楼道里没有灯,我必须用脚不停地试探着前进。当他打开的房门开亮灯,一个崭新而明亮世界赫然展现在眼前。淡黄色的床单上整齐地叠着橙色的毛毯,有棱有角,像是在部队里训练过;枕边是个大大的玩具狗“史奴比”,斜靠在墙上;床的左边放着一个小书架,有条有理地摆着形形色色的书;书架下面放着一个篮球,虽然显得旧了些,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床的右边便是他的书桌了,上面放着便携CD机和几张孟庭苇的CD碟。

“随便坐啊,别客气。”说着递给我他刚买回来的饮料,“没什么招待,喝这个吧。”

“冰茶?我不渴,也不是很喜欢。”我客气地推托着。

“那你喜欢喝什么?可乐行吗?”

“好吧。”

“你等着啊,我去买。”说罢便冲出去了。

“喂,你去买?不用了。”我以为他这里有现成的,哪知道还要麻烦他跑路。

“没关系,你等着。”他的声音由远处传来。

“这个家伙,真能跑。”我摇头笑笑,翻起了他的书架。

“《神雕侠侣》、《笑傲江湖》、《雪山飞狐》、《护花铃》、《白如云》,这么多武侠,难怪会打架。”

接着我又看下面一格的书,着实吓了我一跳:《三国志》、《后汉书》、《史记》、《说文》……这些书我平时都不敢翻的,他看得懂吗?大概也像我一样,摆在书架上吓唬外人的吧。

片刻工夫,他大汗淋漓地奔回来,塞给我一瓶冰镇的“非常可乐”,说:“喝咱中国货!”

“谢谢,你太客气了。”

“没什么的,到我这来就是给我面子吗!”说着他一仰脖子,大口大口地猛灌冰茶,结实的喉结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成熟男子的气息。

“你一个人住?”

“是啊,叫李飞那臭小子一起住,他不来。”

“你一个人住这里不怕?”

“怕?我还没怕过什么呢。”他笑了起来。

“你不怕蛇从外面钻进来?”我指指窗户说。他的房间一边在马路下面,一边在田地上面,算是半个地下室,窗外是一片红薯地,通风凉快,不过晚上一个人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却是有点毛骨悚然的。

“蛇嘛,有一次钻进来一条,我把它放了,那东西你不惹它,它是不会咬你的。你要是打了它,它会记着,下回再碰上准不放过你。”

“你是不是《狂莽之灾》看怕了?”

“本来就是吗!那些东西是有灵性的。”

我越发想笑了,说:“你居然相信这些?那你打人呢!人就没有灵性吗?”

“我哪还敢打架啊,再被班主任逮着一次,就要开除回家了。”

“吓唬你的,哪能说开除就开除,你很怕他?”

“是啊,不怕不行啊,生杀大权在他手里,我就怕他。”他好像被揭了老底后跟我赌气一般。

“我只怕大莽蛇,还有我爸,老师么我从来就不怕。”我颇骄傲地说。

“你成绩好呗,当然不怕,像我们这些渣滓哪敢惹他?”他低着头,把易拉罐捏得“叭啦叭啦”直响。

“干吗这样……作贱自己呢。”我安慰他道:“班主任是哪门子葱啊!等有钱了,我一定买辆劳斯莱斯把他的破夏利压成铁饼。”

“哈哈哈哈……有创意!”他绽放出顽皮的笑容,浅浅的酒窝上划出弯弯的一条痕。

“你也是追星族啊!喜欢孟庭苇?”我见他桌上摆着的CD光盘全部是孟庭苇的专辑。

“我才不追星呢,小孩子干的事了,只不过喜欢她的歌而已。”

“我也挺喜欢的,主要是歌词写得好,总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和哀伤味,她的嗓子挺适合唱这种歌的。”

“是啊是啊,听得都让人陷进去了,爬不起来,你喜欢哪一首?”

“风里的梦。”

“为什么?知道这首歌的人不多呢,又不是主打歌。”

“因为我喜欢这歌词。”说着我唱了起来:“越过山,横过海,拾起我散落在风里的梦,多少的往事已成空,下一个日出日落,为谁停留。太多别人的传说,为何没有我的梦……”

“你唱得挺准的,我们班就我一个人喜欢孟庭苇,跟他们谈论,都一无所知,他们就知道那几首主打歌。”他轻轻地捏着易拉罐,傻笑着说:“我最喜欢她的《野百合也有春天》,罗大佑的词写得真好。”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我说。

“对啊,野百合也应该拥有春天!”

我越发想笑起来,我觉得这种话不应该出自他之口,按我一贯的推测,他应该是那种张口闭口就是“他妈/的……”的人,可一见他那神情我却又笑不出来,他痴望着手中的易拉罐,像一只找不到桉树林而迷茫的考拉,可爱得令人心醉又心疼。他长呼了口气,眨眨眼睛道,“其实她的歌不能听多了,有时候听得人都瘫痪了。”

可能这歌词勾起他什么伤心事了,我又不便多问,于是起身坐到他一块儿,拍拍他的后背,陪他一起看手中的易拉罐。他厚实的肩膀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散发着一股淡淡汗味,直奔入我悸动的心里,那气味像麻醉乙醚一般,让我失去了知觉。

我拿起他的CD机,随便放进了一张《真的还是假的》。

“听歌听歌,我得走了。”我把耳机塞到他的耳朵上说。

“一起听吧,我机子有两个插孔。”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副耳塞,替我戴上,又把音量调大了些。

“两个人一起听她的歌才好,一个人越听心里越堵。”他自言自语道,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我还是依稀听清楚了。

于是我们一边听歌,一边找来杂书乱翻,当最后一首《爱情STAY》播放完毕后,已是深夜,我起身告别,他却将胳膊架在我的肩膀上说:“别走了,这么晚,宿舍早关门了,进不去的,就在这儿睡吧。”

“还是回去吧,我翻墙进去就行了,再说你看,你这床实在太小了,挤着不热啊?”

“你睡床上,我睡地下不就成了?”

“真不用了,我……”

“怎么?嫌我这脏不是?”

“不是……行吧。”面对他如此盛情,却之不恭,我只好屈从于他。

他将床上的竹席子铺到地上,又从床底下抽出一卷新竹席,两手夹住边角,一扬胳膊,那席子便笔直铺开,平整地贴在床上。他趴上去,右手在席子上一排一排地抹来抹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几处翘起的竹篾,他用小指甲撬起它们,轻轻一掰,放到左手中,然后一起把它们扔到了纸篓里。

“明天还要上课呢,睡吧。”他说着便往地上一躺,又戴起了耳机。

我坐在床上,看着躺在床边的张子凯,他闭着眼睛,在地上睡成一个“大”字,我想,要是他脱了裤头,那便是个“太”字了,想着脸上不禁发烫起来。

“我也想听。”我略带点嗲声。

他笑笑,撕开本并在一起的两只耳机,递给我一只,“给。”

“干吗撕呢!桌上不是还有一副吗?”

“我懒得拿。”他笑道:“我们俩听一副。”

我忽然发现他微笑的样子似曾相识,好像是在某次梦中见过,或者上辈子我们认识?我不禁也弯起了嘴角说:“做个好梦。”

他微笑着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关了灯。

我摸着那被撕成两瓣的耳机,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

高三年级是没有星期天的,全中国都如此,班主任如是说。

我们星期天只有四大节课,每节一个半小时,课间休息十分钟,不仅我们忍受不了,老师也坚持不住,所以他们干脆拿套试卷让我们考试,时间是三个小时,谁先交卷谁先放学。老师们才不愿意坐在教室里监考,都躲到教导处的空调房里享受去了。

第一次考的是物理,这是我的最强项,所以做起来得心应手,一个多小时就大功告成。趁着物理老师不在,我想提前交卷,出去透透气,又怕别人说我招摇,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于是我想找本课外书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刚挪开书包,就看见一张漂亮的卡片恬静地躺在书本上。我翻开卡片,里面夹着一块洁白的小手帕,我拿起它,一阵茉莉香味便扑面而来。卡片上只有一行字:生日快乐。

“生日?今天是我生日?”我迷糊起来,仔细想想,今天还真是农历六月十八呢。谁会记起我的生日,还会给我送手帕呢?我只告诉过周蕙芳一人,难道是她不成?可是字迹又不是很像。我朝左边看看,周蕙芳正在认真地做题,根本没在意我的反常表情,于是我用小手帕擦了几下额头后再看看,她依然还是在聚精会神地做题。

“怪了,不是她?”我站起来,绕过周蕙芳的背后,尽量不让我的臀部碰到她的后背。我故意用左手很显眼地转着手帕,右手交上试卷,然后猛一回头,看哪个女生在看我,那肯定就是她了。岂知自己打错了算盘,全班人齐刷刷地全在看着我,我赶紧鼠窜了出去。

下午是语文课,班主任他自有他的乐趣,自然不会无聊到让我们考试。我拿出《平凡的世界》,打算下午把最后几章看完。

“你在看什么书呢?”周蕙芳递过一张纸条。

“《平凡的世界》,看过没有?”我回复她。

她又写道:“看过了,我不太喜欢孙少安这个角色。”

“为什么?”

“他有点封建,而且很世故,明明喜欢润叶,却缩首缩尾的。”

“那是没办法的事,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他若是和润叶好就会受到最严厉的镇压,弄不好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罗蜜欧与朱丽叶呢?梁山与祝英台呢?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不都是好上了吗?”

“他们不都死了吗?而且那是假的,社会传统是一个大枷锁,人们都已经习惯戴上这个枷锁,不愿意解开,如果有人敢第一个吃螃蟹,下场就会如他们一样。”

“如果他们生活在现代,应该都是幸福的,现在人们都把这个枷锁抛弃了。”

“差不多吧,现在恋爱自由呗。”

我突然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似乎从周蕙芳的耳根散来,我试探性地轻声问:“你怎么想起要送给我一个小手帕呢?”

她低下头,轻咬着下唇偷笑着说:“没见过你这种的,经常拿书在额头上刮汗。”

班主任对着我们干咳了两声,于是我们都安分起来,乖乖地看书。

最后一节课终于把小说啃完了,大结局令我心痛不已——女一号死了,女二号没有嫁给心爱的人,男二号丧妻……虽然结局意味深长,我却坚持认为这又是个悲剧!为什么作家总喜欢做残忍的刽子手,让相爱的人总不能走到一起?我厌恶看悲剧,却又总是找来悲剧故事,看得如痴如醉,我希望世界上每一个爱情都有大欢喜的结局。

放学时,我收到一封从四中的寄来的特快专递,当我看到信封上那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时,一丝惊慌漫过心头。是他!是谢坤的,他为什么给我写信?他不是极其厌恶我吗?我迫不及待地展开信,快速地扫了一遍。

斌斌:

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吧?你在新学校过得还好吗?

我知道你离开四中完全是因为我,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却一再伤害了你。其实那天晚上我们打了最后一次架后,我后悔万分,我多想对你说声对不起,可是陈磊一直不让我靠近你,还打了我几拳,让我不许再碰你,后来我更不好意思向你道歉。今天我终于受不住一个暑假的内疚,一定要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知道这道歉的话来得太晚了,已经无法挽回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不敢再奢望这句话能让你还把我当成朋友。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只想对你说声“多保重”。

……

生日快乐

谢坤

8月7日

我望着那最后的“谢坤”二字,仿佛有利刃刺痛了双睛,只觉得鼻子一酸,堵了一暑假的泪水决开了大口子,一个声音填充了我的整个世界:“谢坤。谢坤!”

我忙用T恤袖口擦了擦眼睛,泪水却一个劲地又奔涌而出,于是我溜到自来水池边,捧了几捧凉水,用力地洗了洗脸和眼睛。哭个啥,没出息!我骂自己。

“刘斌,走,踢球去。”路过的李飞喊我。

“不去了,你去吧。”

“眼睛怎么红了?”

“刚才在路上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没事,你去玩吧。”

我来到学校的篮球场边,那儿有大片的树阴,又在风口上,比较适合纳凉。球场边都聚积满了围观的同学,我找个地方坐下,看他们投篮。

谢坤是个优秀的篮球手,只是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在球场上玩耍,他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争抢。而我因为身高的原因,根本不摸那东西,只喜欢踢足球,谢坤他是极力反对的,他担心我在足球场上被人撞伤,于是他经常劝我打篮球,说这有利于长高。

那时我并不奢求长高,这东西先天因素太重要了,我只希望每天和谢坤在一起,陪伴着他学习。然而这个愿望被他打得支离破碎,让我心灰意冷。我常常在心里咒骂老天爷,我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他要惩罚我,让我痛苦地喜欢着一个人,永远都没有希望地喜欢着他,因为他也是个男孩子……

我渴望自己能早日恢复成一个健康的人,我怎么能不可自拔地喜欢一个男生?我怎么就这样一点自律心、一点羞耻感都没有,这是违背天理,违背自然规律,违背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底线的。男人就应该喜欢女人,这是天理。于是我常常在脑中勾勒着这样一个故事:我遇到一见倾心的女孩子,和她一起谱写初恋的乐章。我们能经常传纸条,相约在校外的茶树林里,牵手于日薄的清晨,一起读着英语。有一天,我们的恋情被好事的班主任发现,他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不见成效,于是喊来了父母,他们轮翻轰击,让我们划清界限,我们仍然进行着光荣而崇高的工作,从地表转到地下,直到我们考上大学,阴差阳错,大学相隔两地,她没有为自己考上大学而沾沾自喜,反而哭得死去活来,因为她会有很长一段见不到我,我走的那一天,她不敢来车站送我,当火车开动时,我才发现车窗外有她追逐的身影,从此我们便分离了……诸于此类故事的结果,那肯定是主人翁历尽了千辛万苦,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周蕙芳或许就是上天安排来拯救我的那个女孩子吧,我想,不过她那么漂亮,肯定看不上我。

我苦笑了起来,看着篮框底下活跃的身影,忽然发现了张子凯什么时候悄悄上场了,他弓着腰向我这边绕来,正带球上篮,两位高个子同学张开胳膊拦他,他把球从胯下拍到后面,对方后防正准备贴过去,岂知张子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转身,伸出左手,又把球接住,一纵身,在空中扭腰准备射篮,只见面前立着一个巨人正等着“盖锅盖”,张子凯娴熟地直接把球抛向脑后,被队友熟练地接住,他轻轻一踮脚,大约要投三分球了,对方两个高个围过来,却又被他耍了一通,球被扔给了篮板边的张子凯,他只轻轻一伸手臂,一个擦板球轻而易举地拿了两分。我们班同学欢呼起来,张子凯却像一位从西伯利亚猎狼归来的沉默的英雄,两手握拳低着头跑向自己一方。

当他再一次带球上篮的时候瞥见了我,对我扮起了鬼脸,我回应了他一个微笑,他便转身忙着投球了。

一点也不像谢坤,我想,谢坤从不会这样顽皮,总闷头闷脑地打球,理都不理我。真想回四中看看,他是否还总一个人在操场边打篮球,看看整天闷闷不乐的他是否过得开心。

还是算了吧,别再翻开这段往事了,一切都成为过去,就让他尘封吧。我已离开四中,我和谢坤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此生遇见,只能漠然擦肩而过。我不会再对他还有什么依恋,也无从恨他,四中发生的那一切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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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28发布于 03-24 17:28 较早前
第二章 年轮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一九九六年我考上了闻名遐尔的四中,但成绩并不理想,以一分之差,与学校的实验班擦肩而过。试验班的大名对于每一个初三学生都是如雷贯耳,对我的父亲而言,它基本上就是清华、北大的代名词,因为试验班的学生是千里挑一的,每年中考几万人中,只有前四十五名学生才能被录取到实验班。

父亲打骂了我一个暑假,无论我做什么事他都要嫌长道短,终日把“一分啊,一分”挂在嘴边。后来我得知自己的理、化成绩在四中均排第一,于是我便有了和父亲顶嘴的资本。只要他开口说“一分啊,一分”,我就接着道:“丢分的在政治上,人家考八、九十,我都没及格,一背政治你就让我背英语,一做政治题,你就让我做数、理、化,买一大堆题罚我做,做到下辈子也做不完,哪有时间背政治,我早就告诉你政治也算分的。”

父亲自知理亏,但他紧握对我予夺生杀的大权,便用他的鞭子说话,鞭子底下只有他的理。后来父亲去学校疏通,想让实验班破格录取,学校考虑我情况特殊,就答应下来,但要多收一万块学费,我哪里肯如此丢人现眼,誓死捍卫着我的尊严。我想什么班级都一样,高考又不用考政治,只要自己不贪玩,在语文和英语上下狠工夫,定能旗开得胜,把试验班的人统统击败。

如我所愿,我被任命为学习委员,这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的宝座。其实我想当班长,因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学习委员,想换个口味。至于我们现任的班长,我对他没有一点好感,他姓谢名坤,是一个大块头,成绩中等。我觉得班主任应该让他担任体育委员或是劳动委员才对,班长嘛,应该很能干,并且成绩好,可是谢坤每天除了看书和喊几声“起立”外,似乎就是以打篮球为生。班上的事情基本上被我一个人承包了,从排“值日轮流表”到抄同学们的名单给授课老师,从收发每一科的作业本到填写每天的考勤表等等,无不让我手忙脚乱。于是我对他又多了些怨恨,经常在心里骂他是吃白饭的。

在离学校两公里处,有一个水库,同学们都如我一样,喜欢玩水,却又苦于游泳池票钱太贵,于是我们经常偷偷在放学后去那里游泳。至于谢坤,我从来就不叫他,既然他不爱与我们厮混,我也没有必要去巴结讨好他,他自有打篮球的乐趣。

还记得第一次劳动课上,几个班干都忙得满头大汗,唯独不见谢坤的踪影,我去水池边拎水归来时,看见他独自一人正在篮球场上大汗淋漓地拍着篮球来回奔跑,于是索性放下桶,双手叉在胸前瞪着他。而他似乎并不当我是个活物,瞅都没瞅我一眼,两手交换着拍球转圈,像是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

“喂,大扫除呢!”我板着脸喊他。

他没有理会我,笨拙地转来转去折磨着那只篮球。

“没听见啊?就缺你了。”

见他依旧对我不理不睬,我火了:“你这个班长怎么当的?什么事都不做,像个班长吗?”

“你要是想当你就当啊,有人比我更稀罕呢。”他边投篮边说。

“你放什么屁?占着茅坑不拉屎!”

“姓刘的,你给我识相点!”他停下来,藐视着我道。

“没空跟你扯,鸟人!”我拎着水,边走边骂,“蛤蟆一张嘴,口气就是大!”

当天晚上,我便向班主任反映了这件事,如果谢坤他死不改悔,我想这个学习委员不当也罢,凭什么他班长分内事都不做,都赖着我?

“这事我跟他讲讲,他还是很有能力的,从小学起就一直当班长。”班主任说。

考上四中的学生,哪个不是当班长或者学习委员的?我愤愤不平地想。

“你们还要多关心关心他,父母刚刚离婚,对他有些影响,我让他当班长,是想让他振作一点。”

“啊?”听到班主任这番话,我大吃一惊,心中忽然对他生出许多怜悯来。

从这之后我便不再埋怨他,不时地还主动找他答讪两句,人心都是肉长的,久而久之,我们便化干戈为玉帛了,成为了好朋友,他也渐渐从家庭不幸的阴影中走出来。

高二的时候,我们在校外租了间房子,无论吃饭、看书、睡觉都挤在一起,形影不离。我们共用脸盆、毛巾,有时候连牙刷都不分彼此。要不是他的个头高出我许多,我们怕是要穿一条内裤了。平日里母亲给我买了什么滋补品,我总是一点不剩全部搬到学校里和他一起分享。我们称兄道弟,出入成双,成为心腹之交。

如果仅限于此,我们必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对朋友之一,但我对他的友情却多了一点其它成份。我喜欢他,超越了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每当我看见他与其它人有说有笑时,我便会酿出一肚子醋,气得不想理他,甚至会跑过去挖苦对方几句,让他们不欢而散。我喜欢看他在夏日赤裸着上身,喜欢和他一起去水库里游泳,因为那个时候他穿得最少。我从不知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大约是深厚的友谊吧,我从不知做朋友能亲密到这个份上,便一味地放纵着对他的喜欢。我经常幻想着他一丝不挂的模样,有时盯着他的裤裆处发呆,每当这时,心跳总会急速加剧,唾液像是渗出的泉水,大量分泌,怎么也止不住。

这种感觉,我早在初二时就有了,记得第一次看那些黄色书籍,一遇到对男方的描写就热血沸腾,一看到描写女方的那些Yin荡的省略号就全部跳过。我总在脑中勾勒着大人那长满茅草的器官的模样,那时我以为是因身体刚刚发育,下身的茅草刚刚发芽,想看其它的男子是否和我一样罢了。岂知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以至于那些黄色书刊中的男主人公完整地在我梦里不断地浮现,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为他做种种下流的事,因此梦遗了许多次。我怎么了?我怎么会不想女性的身体而总是一味地想男性?或许这是成长的经历吧,我想。

因闭塞的环境制约,除学习以外的信息,我都极难知晓,终于有一天,我在汽车站里的书摊上买了一本不入流的杂志,以消磨候车的时间,一篇讲述同性恋的文章让我豁然开朗,从此我便认识了这三个字:同性恋。后来我疯狂地在大街小巷偷偷寻找同性恋相关书籍,却总是一无所获,而我所读到的关于同性恋的文章除了暴力,除了变态,就没有别的信息了,我想,同性恋或许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吧。

我是同性恋吗?我的病能治好吗?这讳莫如深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郁郁寡欢。

和谢坤在一起住了半年多,我们都是各睡各的床,高二下学期开学后,我借口天冷,要和他挤在一起睡,他欣然同意,于是我每夜都会在他熟睡后,悄悄从背后抱着他,轻吻着他的背脊。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三更半夜里,在他开始打鼾的时候,悄悄亲吻了他的额头,那男孩子特有的体香,如冰毒一般,一沾上就戒不掉,引我走上了一条飘飘然的不归路。

我一发不可收拾,在他的整个脸上亲吻了个遍,耳朵,眉毛,鼻子,嘴唇……我就这样荒唐地丢失了我的初吻。

他在迷糊中醒来,我假装睡着了翻身,以掩其耳目。如此这般过了几天后,我每天上课都精神萎靡,因为晚上过于兴奋,通宵都睡不着觉。我一直当他不知道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不知是月球的引力影响还是地磁紊乱,我做了一件更大胆而荒唐的事,拿着微型手电筒,悄悄拔开他的内裤,看他……顿时心脏快要跳到了嗓子眼,手一抖,电筒正好掉在了那一丛茅草里,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夺了电筒,又假装着翻身。他醒来了,稀里糊涂地拉上内裤后,又呼呼大睡,我一身冷汗,那擎天一柱差点就被吓得阳萎了。

此后谢坤一直郁郁寡欢,我想问他有什么心事,又怕自己捅了自己的篓子。终于有一天,谢坤开口了:“刘斌,我想搬宿舍里去住。”

“为什么?”我一脸惊慌,莫不是他真的知道了?

“刘斌,有些事情还是不说出来得好,我只想对你说一句,你要自重。”他很认真地说。

“你别走,你要是搬回宿舍我也搬回去。”我低着头,像偷了父亲抽屉里的钱,被发现了一般。

“你是不是同性恋?”

他怎么会说出这三个我最忌讳的字眼?我怔住了,摇摇头:“不知道,不是。”

“你买的那些杂志,折了页做记号的文章,全是讲同性恋的。”

我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为了挽回我们之间的友谊,我跪在他面前,放弃了一切伪装和尊严,痛哭地求他不要离开。

“我也不想这样,让我静一段时间好吗?你也好好想想,为什么做同性恋?你难道不知道这很恶心很变态吗?叫我怎么还跟你住一起住?”

……

也许这本应该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两个不同路的朋友最委婉的结局,而我已经习惯了每天与他在一起的日子,生活中突然没有了他的参予,一切都无所适从了。于是我割破自己的无名指,给他写了一封血书,请他原谅我的过错。

然而这血书如泥牛入海,一去无消息了。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他的课桌里有一张血液检测报告,HIV,阴性。再后来,班上便开始有“刘斌是同性恋”的传言了。

一切都勿须再问,我再次塞给一封血书,上书几个大字:我恨你!还活着吧!没得艾滋吧!!

这次他却出乎意料地给我回了张纸条: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得艾滋,但我知道同性恋都是不干净的,生活糜烂,你才十六七岁,就喜欢玩同性恋,我真没想到!亏我还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请你以后不要再用血给我写东西,免得传染。不管你恨不恨我,有句话我要劝你的,你也去检查一下吧,不然得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传染给了别人。知道得艾滋病的都是什么人吗?都是同性恋,是老天爷都不容这种事,你还不知悔改!”

看到他的这些话,我直感到心寒,让我更寒透心的,是临近期末考试时,他因一件小事和我动起手来,而我又是个从不愿服输的人,就和他真较上了劲,可我怎么是身形如彪的谢坤的对手,他一个背摔,将我的头磕水泥护栏上,顿时血流如注,我顷刻间就失去了知觉,在医院躺了两天。

因这事,他受到了警告处分,而班上的那些流言也越传越凶,我走到哪都抬不起头来,而谢坤,也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本是金石之交,却以凶终隙末,互相伤害而草草收场,因我是个同性恋。

高二那年期末考试,我发挥的异常出色,考了全校第五名,被学校暂定为几个保送的名额之一,班主任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他高兴得第二天就大放血,花了一万多块钱买回了我一直想要的奔腾Ⅱ电脑。但我想四中是呆不下去了,我打算转学到水平仅次于四中的十三中,父亲自然暴跳如雷,一百个不答应。

“念着好好的,要转什么学,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你要是想转到试验班,老子就是倾家荡产也给你畜牲念,你去什么十三中!”

我只得改变战略,向母亲求道:“妈,我在四中压力太大了,我受不了,我都快疯了,从小到大都是爸爸说了算,就让我自己决定一次,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你儿子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

我绝食了两天,父亲还不心软,然而天助我也,我感冒发高烧了,趁着医生离开之际,我拿出嘴里的温度一看,呵!高烧啊,三十九点五度。我迅速将它在衣服上使劲一磨擦,再塞回嘴里,医生回来时看到温度计上的指示,惊呆了:“四十一点五度!到极限了,有生命危险啊!”

“妈,要是爸不给我办转学,我就不打针吃药,我情愿死在这里。”我坚定地说。

母亲吓坏了,赶紧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这事才算成了。

这一年,学校里流行一本叫《花季·雨季》的书,这一年,我十七岁。

荆棘藤

“嗨!发呆呢?”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我一愣,抬头望见胳膊下夹着篮球的张子凯,正大汗淋漓地微笑着。

“没,没什么,你打完了?”

“完了,瞧你傻的,走,吃饭去,我请客。”

“不用了,宿舍里还有泡面吃。”

“罗嗦!等我一会,我去擦个澡,换件衣裳,十分钟就好,校门口等我啊。”

“行,那快去快回。”

他一松胳膊,篮球落在了地上,他一路左右摆弄着篮球跑到对角处,然后用力一拍,那球窜过了头顶,他轻轻一伸手,五个指头娴熟地托住了,回头向我挤挤眼睛,一转手腕,篮球便飞旋起来,被他锁定在食指尖上,向我炫耀一番。

十分钟后,我买了两瓶汽水在校门口等他,却久不见其踪影,只剩二十来分钟就要上晚自习了,于是我赶紧跑到他住处,钻进通往地下室的楼道,一阵百合花夹杂着肥皂的香味扑鼻而来。

当我敲开房门后,看着张子凯只穿着一条乳白色的内裤,似乎稍小了些,紧紧地绷在臀部。他双手提着长裤,伸出一条腿,套进了裤筒里,再伸出另一条腿,利索地插了进去,我发现他整个腿上都是片肥沃的草原,发达的皮腺提供了充足的养份,让这些毛草长得乌黑而亮泽,一直蔓延到大脚趾的中关节。

“裤头里面的毛应该比外面更茂盛吧。”我想,禁不住朝他的私处多望了几眼。

“坐啊,愣站着干嘛?我倒下水”说罢他拎着水桶“咚咚咚”地上了楼道,连T恤也没有穿,光着上身。

我见他的运动鞋倒扣在地上,袜子扔在一旁,于是我把鞋子摆到窗台上晾一晾,把袜子钳起来和着脏衣服一起塞进盆里,再胡乱地倒上一堆洗衣粉,用拳头擂几下,便大功告成。

他倒水归来,见我双手沾满了泡沫站在盆边,惊讶地瞪大眼睛问:“你怎么洗我衣服?”

“先泡着,等晚上轻轻搓两下就干净了。”我咧开嘴巴笑道。

“我准备明天才洗呢,尽帮倒忙,晚上要去玩,没空洗。手还不拿水冲冲?赶快去吃饭,要上课了。”说着他将我的两只手腕一抓,拉到桶边,舀水将我手上的泡沫冲干净。我从没有如此心甘情愿俯仰随人,尽管他生硬地捏得我疼痛不已,但我任由他摆布,似乎是在享受着这种疼痛。他光溜溜的肩膀贴着我的脸颊,皮肤上的香皂味被他的体温蒸发,和着男孩子特有的气息漂浮在空气里,攻陷了我的鼻腔,我感觉心跳明显有力起来,鼻孔里气体急速地出入着,喷在他的胳膊上“呼呼”作响,我长吸一口气,屏住,让这诱人的气味完全被肺部吸收后,下意识地用脸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咽了咽口水。

“瞧你这样就知道不会洗衣服,你看你,哪有把袜子和T恤泡在一块儿的?”冲干净泡沫后,他用巴掌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脸颊道。

“那以后你教我好了。”

“可以啊,以后我的衣服你就全包了,我来教,你动手。”

“不行!哪有这便宜事,付钱,十块钱一件。”

“去,抢劫啊,还没嫌你洗得不干净呢——以前衣服谁给你洗啊?”

“我妈妈呗。”

“我说四中呢——噢,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班的女生抢着洗了!”

“屁!哪有啊。”我觉得自己受了不白之冤,赶紧解释道,“我长得这么丑,才没人喜欢呢。”

“哟,哪丑了?挺帅的。”

“果真?”阵阵暖流顿时在心里回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说我长得帅。

“逗你干嘛,你头发要是再长一点,就更好看了。”

“那我就留长一点了。以前在学校,衣服都是带回家给我妈妈洗,四中又没有十三中这么远。”

“懒虫!”

“我怎么洗也没我妈洗得干净!”我故作羞涩状笑道。

匆匆收拾一下屋子,我们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饭店里要了两份鸡蛋炒饭,还没吃到半截就听见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子凯拉着我,超轶绝尘般一路飞奔到了教室。

他和李飞一样,大大趔趔地闯进后门,而我只能侧着身子,低着头,半横半竖地绕过周蕙芳的后背,轻轻地坐下,唯恐惊扰了四周已经进入学习状态的同学们。两边的“猛女”都在全神贯注地埋头奋笔疾书,至于写什么,一看她们翻开的课本便知——起码是老师两个星期后才会讲的内容。

“自虐式学习方法!”我摇头笑笑。我从来就不会如她们一样,没日没夜地啃书本,疯狂地抄着笔记,无论哪位老师,不管他讲课多么精彩绝伦,妙趣横生,对我都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况且我觉得自己的分析理解,要比老师讲解的透彻得多。或许是因为自己年少气盛,目光短浅,犹如井底之蛙,过于自高自大了吧。

放学时,周蕙芳对铃声充耳不闻,依然专心致志地做题,我见她一脸大汗,心中不免有些心疼,忽然想给她买支雪糕降暑,于是我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几个大跨跃冲到了寝室前的小卖部,要了一支最贵的草莓味雪糕,我想女生们应该都青睐这种口味吧。

找什么理由给她呢?不用找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她送我一条手帕,所谓礼尚往来,我请她吃雪糕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是我光明正大又忐忑不安地溜进了教室,里面的同学已寥寥无几,所剩的几位应该都是这个班上最用功的了,我小心翼翼地步近周蕙芳,别扭地将雪糕藏在身后。

“我的《呼啸山庄》还我一晚上好不好?我拿回宿舍把它看完。”我嬉笑道。

“行。”说着她掀开课桌,我趁机马上把雪糕放进去。

“算了,还是给你晚上看吧,我有的是时间。”我抓抓头,向她使了使眼色。

“那我看快点,今天晚上就看完。”她关上课桌,眼睛却直看着埋头写字的代芸。

“我走啦,拜拜拜!”说罢我掉头就跑开了。

当我回到宿舍的大门口时,朝教学楼上看了看,只见周蕙芳洁白的身影在走廊上闪现,她低着头,迅速消失在二楼的楼道口,像个夜间出没在大森林里的精灵。如此灵秀的女儿,怕是南海观音掌中那瓶圣水撒落到凡间的化身,究竟她有多少狠毒的迷魂香,熏醉了我这不解风情的秋蛾,也开始向往那熊熊烈火。

“怎么愣在这儿?看什么呢?”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张子凯和李飞一人拿着一瓶汽水朝我傻笑着。

“唉,看班长呢,你们说老天爷怎么能这么偏心,造出这么标致的人儿,连走路都走得和别人不一样。”我无限感慨。

张子凯噗嗤笑起来:“你傻啦?思春思到这份上?走路还有什么不一样?他是螃蟹啊?走路能横着走?”

“一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看来我们班长是晚节不保了,全校多少风流才子追她都没戏呢,居然栽在你手里了。”李飞道。

“你瞎嚷嚷啥,美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你看她那长头发,去拍‘飘柔’广告绝对没问题。”

“就她那几根黄毛?飘柔没人买了!”张子凯夸张地大叫道。

“去去去,偏见,她招你惹你了?你就那副德行,不损人家就难受。”

“瞧把你气的,还没说上两句呢,你这家伙也太有种了,来我们班才几天,就敢打班长的主意,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多少老牛都闻过这嫩草了,可惜都没吃着,你就不嫌弃么?”

“天理昭彰,你们两个都要遭天谴!”我指着他俩的鼻子道,“有那闲心不如去损损那个代芸吧,和周蕙芳比,她可差远了。”

“没劲,她肯定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几个月没来月经了,堵得慌!见谁都不顺眼。”

我咬紧了嘴唇,憋了一肚子笑,不敢看笑得弯了腰的李飞,最终还是无法忍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走吧,出去逛逛,挑‘待魂’去,看把你俩乐的!”张子凯邀着我和李飞并肩踏上学校的中大道。

“今天我过生日呢,不打游戏了,你们又打不过我,请你们吃炸鱼去。”

“哟?早不说,不然我准备准备,给你买蛋糕。”李飞笑道。

“准备啥呢,随随便便的多好。”张子凯说:“要吹什么蜡烛,吃什么破蛋糕的,腻不腻啊?最讨厌吃奶油了。”

“子凯,子凯,”李飞拍了拍他:“大波妹’出来了,‘西苑’(女生宿舍)门口。”

听这话,张子凯将我们推向路边,紧跟着“大波妹”的身后,五音不全地唱起《青藏高原》来:“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

“错了错了,是两座山!”李飞道。

“铁屎!你唱啊?那不就被她知道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笨死了,当然在唱‘大波妹’的两个波大了。”李飞回答。

我赶紧拿开肩上张子凯的手,站到后边,仰着头直愣愣地看着天上,不敢笑,怕自己会笑得噎死。

“打个谜语给你们猜,大奶女人掉进煤矿里,猜一国家名。”

他俩想了想,摇摇头。

“波黑!笨。”

“哈哈哈……你这个更绝。”张子凯笑得也直不起腰来。

这一晚张子凯买来许多啤酒为我庆祝生日,而我的酒量本就小得可怜,自然被他俩灌得异常惨烈,三杯过后,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头晕得像在脖子上扭了一圈。但他俩却没有丝毫醉意,不停摸着我的头问“不行啦?不行啦?”

“不行了不行了,我站不起来了。”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半夜醒来时,看见头顶亮着一盏灯,自己正躺在张子凯的房间里,我们三人都睡在地上,我夹在中间,和李飞背靠背,和张子凯则面对着面,他的胳膊垫在我的脖子下,浓浓的酒气随着粗重的呼吸,一阵一阵喷在我的脸上。他的胡须半生不熟,带着几份稚气,胡乱地伏在嘴巴的周围;胡须的上方挺着高高的鼻梁,两边匀称地勾勒着闭起的眼睛,在浓黑而茂密的眉毛下,显得格外楚楚。我伸出手来,用大拇指轻轻地捋着他的眉毛,一下,一下……

次日清晨,我在张子凯的“哇靠”声中惊醒,我们都睡过了头,顾不上刷牙洗脸便夺门从红薯地里的小路狂奔到教室。不幸的是,班主任就守在教室门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在一顿痛骂之后,他罚我们拿着书站到走廊上念——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这样的款待。

待班主任走后,我按捺不往内心的欢喜,对着他俩扮起鬼脸来。

“你还笑得出来!嘴巴张得像粪桶。”张子凯嬉骂道。

“瞧你俩跟丢了钱似的,不就站一下嘛!”

“你当然无所谓了,李钟馗(班主任)说不定又打电话给我妈了。”张子凯一脸晦气道。

“谁让你昨天喝那么多的。”

“不是舍命陪君子吗?”

“陪君子个屁啊,是你自己要喝那么多的,我也被你害得落草为寇了,我可是第一次被罚站在外面。”

“拉倒吧,你顶多就是个小瘪三,算不上草寇。”

我的拳头重重地敲在他的胳膊上,痛得他鬼哭狼嚎。

站了半小时,腿酸软了,我们就半蹲在走廊上,把课本竖在面前,拉起家常来,这比在坐在座位上背书要有趣的多。教室里有人拼命地大声朗诵着英语单词,“satisfy,satisfy”地叫个不停,我们闻声不禁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上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老师一脸阴霾地跨进教室,夹来了昨天考试的卷子,同学们一阵骚乱。听周蕙芳说这个物理老师是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到我们学校来的,由于他的成绩出色,一分配过来校长就让他教高三物理(一般情况下,高三的老师都是有多年教学经验的),所以他与其它授课老师有所不同——他一个同学也不认识。

“太差了,太差了!”当周蕙芳喊完“起立……坐下”后他说,“考得一塌胡涂!”

左右两边的“猛女”马上低下头去。

“及格的才十三个,都不到110分,只有一个刘斌130,这样的成绩还想考大学,看你们个个狂妄得狠!考试的时候还闹哄哄。看看人家二班,及格人数比你们班多出一半,上120分的就有四个,九个理科班有七个统出了成绩,你们班倒数第一。”

“那还有两个班是第八第九。”我小声说道。

“给我听好了,这次不及格的人,把卷子重抄一遍,作为第一次课堂的作业。”

“有这必要么!小题大做”我又轻声嘀咕。

他忽然静下来,逼视着全班,眉头拧到一起,勃然大怒道:“谁说的?站起来!”这一声震得我心惊肉跳,我本想站起来认罪,可是看他一脸嚣张的模样,我装聋作哑,不屑理会他。

“不站是吧?”他点点头阴腔怪调一声大叫,“全班起立!”

周蕙芳马上站起,其它同学也陆续效仿。

“是我。”我弹跳起来说。

“其它人坐下,你给我站着听课!”

“站就站呗,谁怕谁啊!”我喉咙里叽叽咕咕。

大约又被他听见了,他一拍黑板擦,吼道:“站着还不老实!

“我怎么就不老实了?”我虽然一肚子怒火,但依然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装作一脸无辜地反问他。

“现在在上课,你‘叽里咕咚’的说什么话!”

“我觉得考得不好,发火没有用,治病要治根,抄试卷能有什么用呢,又不是练字。”当我说完这句,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

“我是老师,我自有我的教书方法,我怎么讲的你们就得怎么做,要是你觉得不对,你可以不来上我的课,物理成绩考得怎么样,都不要怪我,你要是还想继续听,就给老老实实站好。”他阴腔怪调地指着我道。

“我只是想提点建议而已,并不想扰乱您的课堂,如果您觉得我讲得不对,我闭嘴就是了。”我一脸堆着笑。

他便不再理会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开始分析试卷。我才懒得听他讲解,这些千遍一律的试题,我早已耳熟能详,若不是粗心大意急于提前交卷,我可以做到一题不错。半节课过后,我的双脚有些发酸,又因为天气躁热,腿上痒得厉害,于是我弯腰开始在小腿上挠了起来。

“站直了,扭什么扭!”他忽然一声大吼,惊得我一颤。

“天热,腿上痒,抓都不能抓吗?”我气愤难当,反问他一句。

“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别挡在前面影响后座的同学看黑板。”

我僵着不动,憎恨地瞪着他。

“没听见啊!”

“当老师也不能这么过分,我没怎么着,我就是不站!”说罢我理直气壮地坐了下来。

“哟呵!你狂!你是几两东西!给我滚出教室去!”他食指指着我厉声骂道。

“请你说话尊重点,不要仗势欺人!”我怒不可遏,倏地站了起来,因为从未有老师对我骂过如此难听的话,从小到大,他们对我都是宠爱有加。

只见他一拍讲桌,气势汹汹地跨下讲台,像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瞧这阵势,怕是要和我一决雄雌,于是我攒紧拳头,做好还击的准备。当他冲到周蕙芳的课桌边时,对我的脸上指指点点:“出来,你给我出来!”

因为他的个头比我高,于是我仰着脖子直瞪他,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就他那细胳膊,有几斤力气?他无计可施,顾不得分寸,钻进周蕙芳背后的空隙,扯住我的衣领就往外拖。

“我数三声你不放手,我不会客气的。”我抓住他的手腕轻蔑地说,“一——二——三!”说罢我踩上周蕙芳的凳子一蹬脚,整个身体扑倒在他身上,他踉跄后退一步,靠在了第一大组同学的课桌上,但他的手依然死死勒紧我的衣领,没有放松。

第一组的几个女生见了鬼似的,立刻尖叫起来,男生们也纷纷走下座位来拉架,张子凯就挤在我和他中间,面朝着我使劲把他的手扳开,他趁乱用另一只手来捶我的头,却被张子凯用胳膊挡了回去,我立刻还击他的肩膀,每拳必中!教室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在他的手被子凯掰开后,几个男生抱开了我们,他气得不停地点头,嘴巴歪到一边,半天吐出一个字来。

“无法无天!……开除,开除!”

我丝毫不示弱:“你说开除就开除啊?有本事你就让学校开除啊?我要是怕你就改名换姓,跟你姓‘王’。”

“你这样的学生,考大学!我看你就是个痞子!”

我回敬他:“你才知道我是痞子啊?”

他不再与我争吵,面向同学,妄想引发一场和平演变:“物理课大家还要上的话,那么,我不想这个痞子学生出现在我的课堂上,要么,我出去。”

“为人师表,上课打学生,是你的不对,我交了学费,我有权不出去,你上不上课,扣不扣工资,那是你自个儿事。”

听我这话,同学们一阵哄笑,有人还吹响了口哨。突然间大伙儿安静起来,一窝蜂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原来是周蕙芳领着班主任进来了。我识相地低下了头,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再狂啊?”物理老师仿佛看见了大救星一样,神气地推了我一下。

“刘斌!”班主任低沉地喊了一声,我慌了神,长吁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双拳捏紧了大拇指。

“刘斌?这就是那个刘斌?”物理老师惊讶地问班主任,眼睛睁得像灯笼一般大。

“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你想干什么?啊?”班主任锁紧眉头道。

“我没想干什么,骂人他先动口,打人他先动手,我是自卫。”我抬头无畏看着班主任说。

“真是稀奇了!李老师,这个班我是带不了,这就是你们班的好学生!你看着办吧。”他丢下这句话就灰溜溜地走了,连讲桌上教科书都忘记拿。

“你们继续看书,不许起哄!”班主任向大家招呼着,又眯起眼睛盯着我道:“你跟我出来。”

我蠕动着拳头,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神情自若地跟在他身后。我并不是怕他拿巴掌教育我,也不怕被开除,我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心想开除就开除,大不了被父亲打一顿,再厚着脸皮回四中念书去,我才不稀罕呆在这鬼地方,天天面对那个神经错乱长着猪腰子脸的物理老师。

“啪!”一记声响,我的半边脸痛得立刻就麻了起来。

“像话吗你?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跟物理老师讲话?目无尊长,他毕竟是老师!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班主任气势汹汹地小声说。

“他在课堂上耀武扬威的,把我们当犯人一样,不就是物理没考好吗?他要是当自己是老师,他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我捂着脸颊,毫不示弱理据力争道。

“学校不是你刘斌家开的,你非得搞个天翻地覆,让老师怎么上课?连英语老师脾气这么好都说你上课挺闹得很。物理老师或许是要求严了点,这不是为了你们好吗?你今天在课堂上的行为,像话吗?居然跟老师打起来?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还是回四中去,十三中教不起你这人才。”

我吞了吞口水,直直地望着他道:“你让我回去可以,既然我敢跟物理老师吵,我就不怕这样的结果,但谁对谁错我还是要说清楚的。学校不是我家开的,也不是物理老师家开的,它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不是老师行使特权的地方。为什么只许老师放火,不许学生点灯?他让我们抄试卷,我说这方法不好,结果他就看我不顺眼了,对我吹毛求疵,我不是在这信口雌黄,你可以随便找个班上的同学问问。也许我该尊重他,但他打我了,难道我该把脸伸过去给他打?我只有和他较量上了。班主任,我很崇敬你,知道你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不管谁是谁非,都希望班主任能公正地处理这件事。”

他大约被我最后的蜜糖灌得找不到北,深呼了口气后,轻轻地闭起了眼睛,半晌无语,良久才用力地眨眨眼皮,左手拍在我的肩膀上,不再那般盛气凌人,软下口气缓缓说道:

“刘斌,实话跟你讲吧,王老师年纪轻轻,刚刚硕士毕业,学历是全校物理老师中最高的,分到我们学校里来呢,也是委曲他了,有点怀才不遇。今天,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管四中的老师是如何教书的,如何合你心意的,现在你在十三中,就得按十三中的规矩来,今天即使物理老师有不对的地方,你都要负大半责任,你对他不满,觉得他教学方法不对,你可以私下里和他说,你总不能因此就和他摆擂台打架吧?你总得顾及点场合吧?留给别人面子,也是留给自己后路,知道么?”

“嗯。道理我也懂,班主任,我脾气不好,今天说话可能也冲了点,请班主任原谅。”听这番话,我七上八下的心平静了许多,原以为班主任定会“师师相卫”,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我这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如此好言相劝,谆谆教诲。或许是因为我的成绩好,他爱屋及乌;或许他自知理亏,不好与我争辩吧。

“好好向物理老师承认一下错误,配合一下他在班上开展自己的工作,王老师的物理非常厉害的,我好不容易在校长那里抢来的,你别搞得我难堪。你成绩好,自学能力强,老师尽不尽全力教,你大概是无所谓,但是你要为同学们想想,不要因为你而耽误了大家,因小失大。”

“嗯,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马上写个检讨,写得诚心一点,写好了就马上亲自交给他,可听见了?”

我点点头,应许了他的要求。

“进去吧,我也不想多批评你,知道你们这么大的孩子自尊心都很强,说多了也没用,来我们班才几天,你看你犯了多少错误了!换了其它人,我早就要见家长了,你进去吧,下不为例。”

我转身,低头,侧脸,三步并两步钻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窥视着班主任离开,才敢慢慢抬起头来。班上一片沉静,六十多双眼睛,我想大约都在盯着我吧,于是我站起,转身面向大家,随手在潘婷的桌上拿了本书捏起来。

“今天对不起大家了,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请原谅。”我对同学们鞠了个躬。

“刘斌,你好拽!偶像啊!”李飞得意洋洋地朝我大喊一声,其它同学马上接着拍巴掌。我羞愧地坐下,猫着腰,下巴贴在课桌上,写起我的“检讨书”来。周蕙芳一直没有说话,安分守己地看书,她大约发现了我在注视她,于是支起右手遮住了脸颊,又将辫子从背后拿到胸前轻轻地拨弄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倒是一旁的代芸和后面的女生们都封不住嘴巴,小声地对我指指点点,整堂课都不时地发出微微的笑声。

殚思竭虑,我终于写完了检讨书,其言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我想一定能让物理老师看罢不计前嫌,把我的前是后非一笔勾销。欢快的铃声这时响起,我急速地收拾着书本,想在办公室关门之前把检讨交给物理老师,好让他教训我的时间不至于过长,因为午饭时间到了,食堂不等人。

可是周蕙芳却频频地扭头看我,丝毫没有走的意思,我想她定是有话要说,我心领神会地又坐了下来,慢腾腾地整理着课桌里的书本,待同学们走光了的时候,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对不起”,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一般。

“怎么了?好好的说什么对不起?”我莫名其妙地问。

“我……,喊班主任来没别的意思,我是怕……”

“吓我一跳,我以为啥事呢,笨!瞎猜什么呢。”我顿了顿,说出连自己都感到肉麻的话,“你喊班主任是怕我被物理老师打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她微笑着扭过头道:“被班主任一巴掌打得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我皮厚,在外面跟他吵,差点没把他气死。”

“你呀,总是喜欢闹事,这样不好。”

“他错了就是错了,我才不会善恶不明,忍气吞声让着他。”

“你在四中也这样啊?你不怕老师?”

“四中老师才不会这么蛮不讲理呢,老师又不是九头怪,怕他干啥?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道我最怕啥吗?”我颇神气地说道。

“你爸!”

我瞪大眼睛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她笑逐颜开。

老天!我那可怜的老底,怎么可以被她知道!这实在太丢人了,我本想告诉她我怕大莽蛇的。

“小姐,瞧你慢腾腾的,又要去食堂排长队了,唉!”

“我又没让你等。”她笑着让开了。

于是我们一起走出教室去打饭,我在她前方有意挺起胸膛,昂起了脖子,像一个凯旋的英雄,为她踏平了一路的坎坷,遮挡了恶毒的阳光,她幸福地享受着一个男孩给予她的一切……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每日做好可口的饭菜,站在家门口,等待着心爱的人归来。这是一个典型的古典徽派女子,我觉得自己对她不仅仅是喜欢,更有一种欣赏的况味。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课,班主任交待了下个星期要重新选举班委会成员和一些琐碎小事,然后就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义正词严地大肆批评一番,我可怜兮兮地像一个思想先进的社会主义好青年,经过组织的批评教育,终于认清了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后悔得恨不得自杀。在一顿书面化模式化用词地教训之后,我被他请出来谈谈自己对这重大错误的认识。这是我早已预料的事,于是很坦然地走上了讲台,边回想着早已准备的腹稿。

全班六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向我投来,仿佛是给我自信,但我还是慌了神,不知如何起头,恍忽之间,瞥见张子凯正对我微笑,我朝他伸伸舌头,顿时忘记了一切紧张,浑身舒坦起来。

“今天,我做了一件就教育界的教育者们来说大逆不道的事,”我清清嗓子,双手叉在了讲台上,缓了缓气,“但是我无悔于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即使我从此被开除回家,我也要讲出我真实的想法。心里不服只是嘴上服,为了应付班主任而说些言不由衷而不着边际的话,这不是我刘斌的风格。我承认我不是一个老师眼中的乖学生,更不是我父亲眼中的乖儿子,因为我频频地惹事生非,但我最崇拜的人,不是众所周知的科学家,不是声名鼎赫政治家,而是一个更响铛铛名字——刘斌。”

说完这些,全班同学都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定是以为我会背诵一遍那毫无意义的检讨书,我很坦诚地朝大家笑笑,他们才缓过神来。后面几排同学中零星地响起了掌声,带头的便是张子凯和李飞,接着掌声在全班波及开来,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地看着我。

“一个人活着,如果总是被传统的镣铐铐住双手,被条条框框的所谓的规范行事的枷锁锁住翅膀,被遗留的封建顽固思想的桎梏囚住了闪亮的先进思想,那么这个人活着和一具僵尸有什么分别?我们是二十世纪末青年学生,不应该把二十世纪‘姨佬姨太’们还带进新世纪,早就应该让这些遗臭万年的东西进坟墓了。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我们放弃尊师重教的美德,尊师不是盲目地惟命是从,那就永远不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一个闭关自守的人,他常常说的话是什么?‘我吃的盐巴比你吃的饭还要多,我走的桥比你走得路还要远’,可是他吃的盐再多,也只能说明他吃的盐多,不能证明他吃过Hamburger(汉保包);他走的桥再远,也只能说明他走的桥加起来很远,不能证明他去过London&Moscow(伦敦和莫斯科);同样,一位硕士毕业的老师,我们只能保证他的知识比我们懂得多,思想道德水平就不一定绝对高于在座的每位同学。大家说,对不对?”

“对!”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大声答道。

“我,刘斌,当然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我会争取不断地完善自己,我有缺点大家提出来,我勇于改正,我不会为了掩饰自己的缺点,而变相地去损害他人的人格与自尊心,这样做不但不会使人信服,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在掩耳盗铃。今天,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失态地大发雷霆,损害的不仅仅是我与他之间的师生感情,更是一个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可能有人要反驳说‘他毕竟是你的老师,你不懂得尊重他’。可是我要问,一个德高望众的人,他为什么会受人尊重?因为他首先懂得去尊重别人!他如果他是一个寡德之人,又怎么会受到别人的敬重呢?”

“作为一个人民教师,肩负着教育学生的神圣职责,如果他自己在某些方面都做不好,他怎么还能底气十足地去教育批评同样某些事没有做好的学生?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正人要先正已。”

见同大伙儿情绪高涨,我越说越激动起来,话像是长了脚从嘴里蹦出来。

“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我并不是在这里骂物理老师,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在老师们的眼中很偏激,但可以说,我所说的代表了在座的同学们憋了十几年的心声。在我的家里,都是我的父亲说了算,谁也不能有反对意见,所以我和父亲从来就没有谈过真心话,因为我只要说了与他意见不同的话,他就会大发雷霆,这怎么交流?这种关系怎么改善?我觉得,不管是老师,还是长辈,和我们都应该和平相处,如朋友一般交往。可是许多老师却把学生分成了两类:好学生和差学生,和好学生能像朋友一样说话,和差学生却又是摆出另一幅嘴脸,仅仅因为成绩不好,而给自己的学生扣上一个“差学生”的高帽子,这违背了教育精神,更让同学们之间的交流都产生了隔阂,依这些老师的观点,那华罗庚、爱因斯坦等世界著名的众多科学家,就是不折不扣差学生。在我的眼里,只有经验不足、教学方法不当的老师,没有桀骜顽劣、累教不改的差学生,只有失败施教者,没有失败的学生!”

这最后一句话赢得了大家一致赞同,掌声经久不息,连班主任在旁边也附和着拍了两下,他微笑地看着我,没有如我所预想的那样,摆出一副铁板一样的臭脸孔。

“可是,不得不遗憾地告诉大家,我写了检讨,我并不是怕物理老师把事情闹僵,结果把我开除回家,而是怕自己把事情闹大,让物理老师因为一件小小的纠纷而影响了自己本份的工作,进而影响了全班同学的学习,我不想做这样一个间接的罪人,等这学年结束了,我再和他争个鱼死网破也不迟。我讲完了,谢谢。”

言毕,我在同学们的笑声中大摇大摆地走下讲台,有人竟喊出了“真牛B”,浑然忘记了站在一旁的班主任。待我坐定后,班主任走上讲台,干咳了几声,班上安静了下来,这时,下课的铃声识相地急促响起。

“刘斌同学说的呢,也句句在理,今天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也就不多说了。他的这种不畏强势的精神值得我们班每一位同学学习,大家缺少的正是这种精神!但是呢,我要提醒一句,越硬的钢筋就越脆,弯不了,一弯就会断,有的时候做人处事需要变通,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今天的班会课就此结束吧,接下来大扫除还是由劳动委员李飞全权负责。”

班主任如平时一样,双手靠在背后,昂着智慧的的头颅,大步流星地迈出了教室。这时李飞第一个喊了起来:“所有班干留下来大扫除,其它同学把自己的凳子架到桌子上。”

一阵“噼里啪啦”声后,大家陆续离开了教室,有同学经过我的座位时,冲我伸出了大拇指,“牛!刘斌”。我会心地笑笑,盯着周蕙芳,希望从她的口中也能听到几句赞扬的话来。

“小心今天的话传到物理老师的耳朵里,你以后就甭想过太平日子了。”代芸笑盈盈地说道。

“是啊,要是物理老师以后不让你进他的课堂怎么办?”周蕙芳担心地问。

“我还用得着听他的课么?不让上我就不来上呗,一个人躲宿舍里睡觉去。”我狂妄地回答。

“知道你行。”她笑着说。

接下来要“大扫除”,我留在教室里义务扫地,算是帮李飞的忙。他一见我便大声惊呼:“老大,老大!”

“干嘛啊你?我给你扫地呢。”

“你是吃了豹子胆!”

“是狗胆包天!”拿着扫帚的张子凯直起腰来插嘴道。

“你那嘴巴里能不能放点香气出来!”

“唉,李钟馗(班主任)他妈的,这回真窝囊,平时对我们可是蛇蝎心肠,对你居然百纵千随的,唉,成绩好待遇就是不一样。”张子凯无奈地摇摇头道。

“你这个白痴!这叫一物降一物,笨!”

他用扫帚柄轻轻敲着我的头,一字一顿地说:“小,白,痴——扫地吧,你这个长满刺的藤,世上没人敢碰你。”

“又不会戳你。”

周蕙芳撒完水后,拿起黑板擦,右手在板面上舞动起来,她乌黑的长辫子随之轻轻摆动,为修长的胳膊伴舞,如扶风弱柳,春江探水,仪态万方。

“喂喂喂,”李飞小声喊我,“又看呆啦?就这么美?”

“好美!”张子凯替我答道。

“班长!”李飞大叫一声。

周蕙芳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没事。”李飞厚颜无耻地回答,“刘斌要看你。”

她急忙转过头去,完全失去了刚刚的姿态与章法,对着黑板乱擦一气后,扔下黑板擦就跑掉了。我已经无地自容,抓住李飞的衣领一阵猛打,欲把它千刀万刮。

“有病!”见周蕙芳走后,愤愤的代芸底气十足地对着她正擦的窗户骂道。

“呵呵,有人打抱不平了。”我轻声说。

“不是啦,是酸啦。”张子凯朝我挤眉弄眼道。

“我可是清白的。”李飞一脸无辜。

“乌鸦也不会说自己黑啊。”

“乌鸦也有白的嘛。”我说。

“中国好像没有这类品种吧?要有也是杂种,乌鸦除了嘴稍白一点外,都是黑的。”

李飞瞪着我们,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

高三的学习与生活,并没有我曾想象的那般压抑,也没有谁每天诚惶诚恐地算计着高考的日子,大家都把一心思放在学习上,心不旁骛。不过这样的生活也过于枯燥无味,每一天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逝去了,好像谁趁我们不注意时偷走了时间。倒是和李飞还有张子凯在一起的日子让我快乐无比,他们是天生的幽默家,从不知道忧愁,我想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三人能在同一所大学里上学就完美了,可是由于成绩的原因,这个梦想成真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物理老师没再刁难我,倒是我常常和他过不去,经常在晚自习时拿一些物理竞赛题难他,见他一筹莫展的模样,我有种报仇雪耻的快感,我就是要打击他,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天下第一,省得他上课总是那么不可一世。后来学校又举行了一次物理测试,虽然题目偏难,但我没有丢一分客观性的分数,以几乎满分的成绩位居全校榜首,他便也对我刮目相看,事事都客气了起来。

珠流璧转,玉走金飞,暑假一个月的补课时间结束了,一九九八年的年轮画完了三分之二。九月一号高一新生开学,于是我们被恩准了两天的休息时间。在放假之前,学校安排了一次月考,以检测暑假补课的收效,虽然我胜券在握,但当看到老师端着厚厚几本试卷迈进教室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发怵,怕自己的成绩退步了,因为这一个月来都没有用功学习,我在十三中的优越感太强了,唯一的收获便是从张子凯那儿学来了耍嘴皮子,还有,在打架的时候怎样出奇制胜。

三十一号下午考完试以后,同学们仿佛经过了生死考验一般,全都抑制不住欣喜若狂的情绪,尖叫着拍打着课桌,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行囊。我对回家并没有多大兴趣,学校要比家里自由得多。左右两边的女生收完东西,都跟我打了声招呼,就背起书包,手拉着手一起匆匆忙忙地冲出了教室,好像去救火一样。教室里的同学几乎倾巢而出,我回头看看,张子凯和李飞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想必早已坐上了回家的汽车了,他俩对于放假这类事的嗅觉应该是最灵敏的,动作当然最为神速了。当我拎着大包小包,晃悠过篮球场的时候,却看见他们在对面边喝牛奶边大嚼面包。

“喂!”我喊了声,你们干嘛呢?不回去?包都不带一个!”

“不回去了,我们献血去,思想先进吧。”李飞答道。

“献血?无偿献血?”

“是啊,一起去?”

“我不敢,也舍不得。”

“你白痴啊?有什么舍不得的?献血益处多多。”

“我不去,怕,疼,我还没成年呢。”

他俩都“噗哧”地笑起来,喷得满地牛奶。

“下面毛都长十寸长了,还未成年!”张子凯笑道。

“哪有那么长?你看过啊?你的才十寸长!”

“还等于作了一次免费的检查,有肝炎什么的,还能提早查出来。”李飞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

“我不去啦,我回家。”

“要是班长家在医院,保证乐得你屁颠屁颠的,扎你小子十针也不疼,她要是让你去啊,放光你小子血也愿意!”张子凯羞我。

“是呀又怎么样?你带我去她家呀?”我也故意与他赌气道。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是敢去献血,我回来就带你去,你要是不敢去就是龟孙子!”

“好,我把东西搁回宿舍,一起去医院,然后上她家。”

那天下午我随他们去了医院,第一次献血,对医生隐瞒了真实年龄,谎称已满十八周岁。在填写完几张表格后,护士拿着一根粗粗的长针猛地插进了我的胳膊,血就顺着针管里流进一只放在秤上的塑料袋里。看着血液流出自己的身体,我感到非常恶心,于是紧紧地闭起眼睛,把头扭到一边埋在子凯的怀里,他不停地笑话我不像男人。

献血过后,他没有食言,果真带我去周蕙芳家,在汽车上我才完完全全地向他们打听了这个女孩子的来龙去脉。原来她生活在离学校20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她的父亲常年抱病在床,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在东北上大学,他们兄妹俩都靠着母亲在家附近的河口给汽车装沙挣些钱,才得以念书。原来周蕙芳有一个这样的家庭背景,她从未和我说起,我不禁对她生出七分崇敬、夹杂着三分怜悯之情。虽然她当班长的魄力不够,但她做起班级工作来还是非常认真负责,且和班上所有同学都相处融洽,当班干很不容易做到这点的,我深有体会。

下了中巴车,踏上乡村的土路,我们仨都紧张起来,推托着谁先敲门打招呼。如此冒昧地闯到女同学家里,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理由,但对于没有谈过恋爱的我们来说,这的确有些伤精费神,后来谁也不敢舍生取义,于是我们就决定在门口看看,不进去打扰了。可是当我们赶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院子的铁门上了锁,我贴近门边,朝里边看了看:

一所好大的宅院!围墙是用整齐的石头砌起的,上面铺满了绿苔,墙头上生出许多不知名的藤青,如喷泉一样向四周散开,一直延伸到墙角。院子里正中间是一条用青色的碎瓦砾嵌成的小路,一直通向青瓦房的那扇红色大门的台阶。路边种满了簇簇菊花,红黄相间,争相怒放,姿色撩人。院子的左边栽着五颗老葡萄树,从那虬屈的粗枝看来,应该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了,褐色的枝节与黄绿的叶子不分彼此地缠绵在一起,被十几根木柱子规规矩矩地支起来,构成了一个天然的遮阳所。院子的右边是个小小的菜园子,种着大颗的莴苣和小白菜。

“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人都不在,看也看不回来。”张子凯失望地说。

“她家院子真大,我家要是有这么大院子就好了,我可以种一大堆果树。”

“做上门女婿吧,这院子就是你的了,她家正好缺劳动力。”

“是啊,是啊。”李飞附和着。

“放屁!”我瞪着他们道,“你们两个才做上门女婿!”

“走,带你们去河边玩,那儿水又清又凉。”

于是我们三个由个子高矮的顺序排列着,在村子里绕来绕去,由于张子凯不熟悉路,我们绕了许久才到了一条河边。这条河面很宽,水却颇浅,清晰地印出河底金黄色的沙子。几个大沙泵正在卖力地吼叫着,从河底抽出泥沙水,灌进滤沙池里。远处有几辆卡车,正等着装沙。

“那不是班长吗?”张子凯眼尖,发现了周蕙芳,她背对着我们正和一个中年女人向卡车上卖力地一锹一锹地装沙。

乍一看,她长长的辫子不见了,原来是盘在头顶上。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男式短袖衫,把裤子都罩住了一半,看上去像个晾衣架,她的裤角卷过了膝盖,完全没有了学校里那个周蕙芳的矜持。

“干瞪着干嘛呢?咱们去帮帮忙吧。”张子凯急道。

“别去!”

“不去?这可是表现给你丈母娘看的好机会!”

“算了,还是别打扰人家了。”

“你……啥意思啊?”张子凯迷惑地看着我。

“我们回去吧,别让她看见了,走吧。”我一挥手,原路折回。

“你自作多情干什么?你要去你就去吧,我和刘斌回去了。”李飞说。

“回去回去,你们真是毛病!去帮忙又不是相亲。”

当我们坐上开往学校汽车,我忍不住打开了车窗朝后看,一直等到那个美丽的村庄在汽车拐弯时消失才缩回头来。我是如此微渺,却一直狂妄自大;我是如此懒惰,却常常恬不知耻地鄙视他人的勤奋;我无忧无虑地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却总觉得这个世界对我不公平。相比于周蕙芳,虽然我的学习成绩比她稍好,但此刻我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和她相提并论,她是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却已经可以用柔弱的双手挣钱贴补家用了。

回到学校时,天已微黑,他俩一下车就急不可耐地去游戏厅玩新面市的“拳皇”游戏,我死活挣脱了他们的解押,独自回到宿舍里,忍着蚊虫的狂轰滥炸,忍着三十几度的高温,忍着同学们回家前换下来的一双双袜子的熏臭,大声地背单词,如那些我认为是自虐式学习的同学一样,大声地念着“workhard!victory!……”

第二天清晨,我将数、理、化的课外辅导书塞得满满一书包,摇醒熟睡中的李飞,与他道别后,钻上了回家的中巴车。在车上我拿出英语书,轻轻地念着课文,我听见一旁的乘客教育他的孩子道:“看看大哥哥多用功,明年中考看你能不能考到十三中来!”

我感觉脸上开始发烧,因从来没人有说我用功,而“用功”这个词,基本上就等于“好孩子”,我从来不愿意做好孩子,我的母亲经常称我是“小砍头的”,二婶说我是“翻天货”,堂哥们叫我“孙猴子”。

一到家,和母亲招呼后,我便躲进了房间里,埋头看起书来,母亲见我表现异常,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一脸不高兴。”

“没有啊,作业多,忙。”

“你不是说昨天就回来吗?等了你一宿,CALL机打了也不回,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CALL机没电了,我能出什么事?人家不是劫财就是劫色——春呢?”

“她今天开学,你爸今天请假送她去学校了,顺便到你们学校找你班主任问问你的情况。”

我忐忑不安起来,班主任要是把我与物理老师打架和那些迟到早退的事向他一说,我的麻烦就大了,皮肉之苦定是再所难免。正午时,听见父亲和妹妹一起回来的声音,我关上了房门,在录音机里放上一盘英语磁带,以迷惑父亲。

“开饭了,刘斌,别听了。”母亲喊我。

妹妹打开我的房门,探进头来:“哥,吃饭了。”

“把我的饭端进来。”我轻声说。我不敢让父亲见着,心想能躲就躲吧。

妹妹点点头,随手关上门。

“小斌不吃饭啊?怎么回事!”父亲叫道。

“哥哥在看书。”

“看什么书!吃饭就吃饭,没规没矩的!”

“你对我吼什么。”妹妹和他顶嘴。

“刘斌出来吃饭了。”母亲又喊了一声。

我面无表情地出来,径直走向厨房,盛了一碗饭,随便夹点菜就准备拿到房间里去吃。

“吃饭又往哪跑!就坐在这里吃,有话要问你。”父亲呵斥道。

“我赶作业呢。”

“你赶什么作业!你们班主任讲你作业从来就是鬼画符,昨天放假就应该回来的,你野哪去了?”

“吃饭就吃饭,就你话多!”母亲插嘴道,“刘斌过来坐着吃。”

听母亲的话,我低着头,坐在了父亲的对面。我一言不发,只顾埋头扒饭,吃完了好躲起来,父亲也只是喝着他的酒,没再质问我什么,母亲不停地向我碗里夹着菜:“这个好吃。”

“这段时间学习怎么样?”父亲放下酒杯问我。

“还好。”

“老师们对你怎么样?”

“还好。”

“和新同学关系呢?”

“还好。”

“班主任没有让你当班干啊?”

“没呢,后天正式开学,可能要由同学们选举班干。”听他这么一问,我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地了,看来班主任没有把我出卖。

“有没有指望当上班长?”

“高手如云呢。”

“你在四中班上都是第一名,怎么在现在的班上都算不上好的?”

“还算吧,我是借读的,班主任也不会让我当的。”

“当班长哪有什么好处啊?耽误自己学习。”母亲说。

“那不一样,从小就要锻炼,将来才能成大气。”

“你就知道要当班长,我还不想当呢,你非要跟我们老师说让我当班长,真讨厌!”妹妹发牢骚说。

“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长大了成精怪!”

“我不吃了!”妹妹把筷子一拍,拔腿就钻进她的房间里,用力地甩了一下门。

“这,这……”父亲语无伦次。

“我吃完了,看书去了。”说着我起身送碗去厨房,一个劲地偷笑起来。

下午父亲上班,妹妹去了学校,我一个留守在家,看书看到两眼发花,于是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辅导题来做,意外地发现周蕙芳送我的那条白手帕委屈地被压在包底,淡淡的茉莉香味如故,只是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点黑墨水,煞是难看。

“她快过生日了,不知道送她什么东西好。”我想,“她说喜欢听许茹芸的歌,我有一张她最新的专辑,给她录一盘吧,这比去街上买的更有意义。”

于是我在录音机里插进一盘英语听力磁带,接上我的随身听,自己动手给她灌磁带,我不忘找来普希金的诗集,在磁带的最前面念上一段:

不,她不是车尔吉斯姑娘;

然而很久没有这样的少女

从加兹别克苍郁的高山

来到格鲁吉亚的深谷里。

不,她的眸子不是玛瑙;

然而所有东方的宝藏

也不抵她那南国的眼睛

所闪烁的甜蜜的光芒。

第二天午饭后我得回学校了,母亲为我做了许多佳肴,瓶瓶罐罐地装了一大书包,又帮我把书包套上肩膀,我忽然发现自己比母亲高出一截了,不知是自己长高了,还是母亲苍老了。

“学校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小抠。”母亲叮嘱我说。

“知道呢,我天天都吃好的。”

“吃好的还这么瘦?”

“我不瘦呢,妈,我有112斤呢,我又不是搞相扑的。”

“你看你小哥哥长得多壮乎,一看就是当官像。”

“小堂哥?四婶天天给他吃白饭,他都长膘,我要是长他那么大肚子,我就去上吊了。”

“小砍头的!”

我见母亲发髻上的夹子松了,伸手将它扣紧:“妈,学校远,又没假期,我一个月回来一次,省得耽误学习时间。”

“行,别惹祸就行。”

“走了。”我打开大门,不等母亲送我出来就随手关上,但母亲再次将它打开,我扭头看见楼道栏杆的中缝里,母亲站在门边招呼着:“慢点,注意车子。”

“知道了。”

回到学校,宿舍里空荡荡,我原以为自己是班上第一个回校的,岂知来到教室时,全班女生齐刷刷地在看书——难怪别人总说我们班阴盛阳衰,看来确有其事了,这只能怪男生们不争气。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瞟了一下周蕙芳正在看的英语书,第八单元的课文已经被她圈点得面目全非了,而我们英语课刚刚上到第五单元。

“别透支自己的生命。”我给她写了张纸条。

她看罢笑笑,回我道:“我透支的只是青春。”

“青春短暂,应该好好享受她。”

“正因为青春短暂,所以我透支她,用花甲古稀的时间来偿还。”

我哑口无言,掏出自己灌录的磁带,戳戳她的腰说:“听听。”

“英语听力训练?”

“你听听嘛。”

她从课桌里翻出自己那个又黑又大的随身听,我看着汗颜,自己的随身听都是名牌货,又小又漂亮,不知道更新换代多少了,随便拿出一个也能买她这种的七、八台。

“哇!”她惊喜地叫出声来,由于戴着耳塞,她感觉不出自己声音的大小,女生们惊讶地朝这边看来,我吓得四处张望,见她们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你录的?”她用比平时几乎大了一倍的声音问我,大家这回笑出声来了,我咬起嘴唇点点头。

“我依然爱你耶!许茹芸的。”她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生怕我听不见一样。

“我的声音是不是很大?”她问。

我微笑着摇头,全班已经笑开了锅。

我想去追求她,像许许多多的男孩子一样,和心爱的女孩谱写初恋的乐章。我不愿意一直生活在同性恋的阴影里,活得黯然无光,性取向应该是可以改变的,况且这个女子已经让我萌生出了照顾她的欲望。人们喜欢在同性恋者的“者”字前面加上一个“患”字,我想,这也就是说同性恋是病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我希望自己的这种病态能早点好起来,早日恢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我一定要改变自己!我是男人,男的不能喜欢男的,男的只能喜欢女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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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29发布于 03-24 17:29 较早前

看帖要回``````

第三章 惊蛰

九月三日我们正式开学了,那天我是宿舍里第一个起床的,入秋的懒风穿过破损的玻璃窗,轻轻地抚在我的脸庞,我打了个呵欠,推开窗户,就看见宿管科的老头骑着他那辆破单车从食堂那边的路上过来,撒响了一路的烂铃铛声。几只我喊不出名字的小鸟,招摇着从繁茂的槐树枝上跳来蹦去,用最清脆的喉咙散布着天亮的讯息。

这天的早读课,同学们的声音格外响亮,宣告着高三时代的正式来临。大家都拿出去食堂打饭的劲头,你追我赶地读着English,“叽哩呱啦”声像大年三十连夜的鞭炮。

我也对英语书发火似的吼叫着,这是我以前总不屑做的事,看周蕙芳文读得那么卖命,我被深深地感染了。可恨的是我每每吼一句,后座的潘婷就赌气似的尖叫一声英语单词,活像丧事上底气不足的唢呐手,吹出来的跑调声。

“listenasonehadlostone'sparents”(如丧考妣)我脱口而出。而潘婷似乎未听懂我在说什么,依然惨绝人寰地嘶哑着。

“贴红榜了!”窗边的同学发出一个惊喜的信号,这信号如同一瓢凉水,猛地泼进了我们这锅沸水里。就在这一瞬间,读书声少了一大半,同学们蜂拥而上,贴紧窗户朝宣传栏那边望去。

“看不见,字太小了。”一同学说。

“什么红榜?”我问正盯着窗外的周蕙芳。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吧。”

“哦?不知道考得怎么样。”我紧张地捏响十个手指,希望自己不会给自己丢脸。周蕙芳也无心念英语了,拿起钢笔抄起单词来,连潘婷也不再旁若无人地鬼哭狼嚎,只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是在等待审判的结果么?我们是在念书还是在犯罪?成绩是否是左右我们或喜或悲的主宰者还是决定我们生死存亡的撒旦?从上幼儿园念书那天开始,最能让我们寝食难安的不就是考试么?我们是奴隶,是的,分数的奴隶,我们众志成城,营造出如此高涨的学习气氛,在这红榜昭示的一刻,溃于一旦。

“你好像有心事?”我递给周蕙芳一张纸条儿。

“有些害怕,我们班老是倒数,班主任责怪下来,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不知道这次考得怎么样。”她回道。

“不怕,我们是好战友,我们并肩协战。”我微笑着把纸条推到她的课桌上,她看后不觉也笑了起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行云流水般抄着单词。

这一节早读课如此漫长,大家的读书声变得细若游丝,最后销声匿迹了,坐窗边的同学纹丝不动地朝着窗外看红榜,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分数提高一般。

终于熬到了下课,同学们叮叮当当地拿着饭盒瓷缸奔出去,原以为他们都去打饭了,不想全部奔到了红榜边,那里早被高三二班的同学围满了,我也贴了过去。

“刘斌是谁?你认识吗徐妍?”我听见旁边一个高个子女生问另外一个女生。

“不认识,头一次看到这名字。”另外一个女生悻悻答道。

“七班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小白脸来了。”高个子女生轻蔑地说。

我暗笑这女生定是个老鸨转世,便不再理会她们,朝红榜望去。“全校高三统考成绩排行榜”几个大字气势恢宏地写在排头位置。

理科:

1、高三(7)刘斌:629

2、高三(2)徐妍:617

3、郑有名(2)、陶晶晶(3):611

4、周蕙芳(7)唐堂(2):606

……

6、代芸(7)、徐小莉(8):601

……

10、苏佳佳(7):595.5

……

77、李东胜(9)、李飞(7)、范文杰(4):513

……

各班级平均分排名:

高三(2)班:521.3

高三(3)班:519.6

高三(5)班:512.3

高三(7)班:509.8

……

“嗨!嗨嗨!状元爷看呆了?”李飞推推我的肩膀说。

我朝他笑笑:“你也考得不错嘛,怎么没有看见张子凯的名字?”

“他肯定倒数呗,全校最后50名不公布名单——刘斌你这回跑不掉了,我这早餐,你请定了。”李飞拿勺子敲着饭盒说。

刚刚在一旁议论的那两女生听见我的名字后,惊得急急侧过身,手牵着手,迈着闺步,笃笃地边笑边跑开了。

“请就请嘛,刚才那两个女生是谁啊?”

“姓张的居然考这么多,还真是真人不露相!这最后一个报我的成绩,不直接报个‘一百一十九’,什么‘八十九加三十’,这是讽刺我还是他脑袋不好使一时半刻没有加出结果来?”我愤愤不平地想。

“这次月考呢,我们班的语文成绩,考得还不错,平均分达到了一百一十一分,是全校考得最好的,并且全校只有三个一百三十分,都是我们班的同学。这次作文,大部分同学还是能扣住中心的,尤其是张子凯同学的作文,张时大处落墨、旁征博引,弛时明察秋毫,是不可多得的一篇好文章;而有些同学写作文喜欢大包大揽,却又空洞无物,读起来就像在背政治题,记住了,议论文不是法律条文,关于这点忌讳,大家可以参考一下刘斌同学的作文,虽然行文流畅,措词严谨,论据充足且环环相扣,但缺少的是什么?对了,就是我平时一再强调的:感情。一篇得分再高的作文,如果没有投入感情去写,写出来的东西像政治题答案,是不能算作好文章的。”

“但是呢,这个成绩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大家丢分最多的还是主观的阅读题,二十分的题,最高的周蕙芳,也只得了十三分。”他忽然转向我道,“刘斌同学可以分析一下自己各题的得分情况,语文基础知识六十分,你得了五十七分的,而阅读理解题,你只得了五分,为什么?因为你根本没有看懂这篇短文中作者对奶奶的深厚感情和无限怀念,要不然第一道题问你为什么文章中间加入了大段的静物描写,大家都知道那是睹物思人,缅怀奶奶,唯有你答成什么‘哄托气氛,引出下文’,在你的脑中,这样的答案已经成为模型了,你跳不出这种制化的圈子,这也正是你的作文没有写得很成功的原因所在,我这作文不是几何论证,由什么推出什么,得出什么结论,所以,下次作文一定要注意。”

我无言以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这种人,满口仁义道德,却生得一副小肠鸡肚,我知道我是转学过来的,我知道我学籍在四中,但我爸是花了钱的!你拼命地不想认同我,使劲打压我,是什么意思?你尽管打压吧,我可不怕你,是金子埋在地下还是金子,我刘斌不信没你能耐。

我无心再听他讲什么,拿起《全唐诗》抄起来,故意把书翻得哗哗直响,周蕙芳心照不宣地把试卷压在书下,抄起英语单词,那钢笔握在她的手中,就像是在跳芭蕾那般好看。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成绩全部统计出来了,我除了英语只考了一百二十来分,排不上全班前十名外,其它三门均是全校第一。放学后,我去学校外的小卖部呼了四中的老同学陈磊的CALL机,两分钟后,他回电话了,一听是我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臭骂我一顿,责怪我两个多月没有与他联系,他说班上同学都非常想念我,没有我总觉得班上像缺了什么似的。

“我已经不是四中的学生了,我和大家已经不是同学了。”我酸酸地说。

“生是四中人,死是四中鬼,咱们同学五年,从来就是一条心,刘斌你到哪、做什么,我们都是好兄弟。”

“白痴,又没让你跟我去抢银行,生离死别似的——那个,问你一下,这次统考,四中没有另外出卷吧?”

“不知道,我们考的是北京的卷子。”

“英语第一题找音标,第一个是face对吧?”

“对,你考得怎么样?”

“我?甭提了,我快气死了,语文都没考及格,那个鸟人班主任故意不让我及格,作文只给了十八分,肯定是跟他老婆吵架,往我头上撒气,结果总分只有六百三都不到。”

“噢?这种人也有,下次语文考零分,把平均分拉下来,气死他!”

“正有此意,那个,你们考得怎么样?”

“最高六百八十三,试验班的,你不在,我们班肯定是唐舒兰最高呗,六百六十多,我也没发挥好,才六百二十分。”

“呵呵,得加把劲,你那么聪明。”

“你也一样,加油啊!”

“唉,我成绩退步了,主要是没有竞争对手了,咱们四中就是厉害,十三中第一名的六百二都考不到,陈磊,你要是来十三中,肯定每次都是第一名,保证大受女生欢迎。”

“去!才不去,就你神经病。上课了,铃都打半天了,有事CALL我。”

“OK,替我向班上同学问好。”

挂了电话,一股失落感从心底油然升起。十三中虽然也是重点中学,但学生成绩和四中还是有很大差距,毕竟考入四中的学生都是中考中的佼佼者。若这次班主任不是别有用心,妒贤嫉能,我的总分可以达到六百六十分,这在四中最多只能排到十来名,但在十三中的历史上却是前所未闻。在四中时,不说实验班高手如云,就连想超过本班的唐舒兰几分,都得铆足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不能出现一小点失误。我在四中的最好成绩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取得了全校第五名。

没有对手,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晚上上完自习课,班主任叫我去了他家里,给我做思想工作,他说给我的作文只打十八分是有原因的,第一是因为作文没有认真写,字迹潦草;第二是因为作文没有新意,论证举的例子都老掉牙了;第三还有一些偏题,没有扣住中心,另外其它地方没法扣分,于是和英语老师商量着在作文上看紧些,这样我的总分才拉得下来,他说:“你不觉得如果你的分数比其它同学高出太多的话,岂不会显得有些‘高处不胜寒’?”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拴在羊圈里被人剃光了毛的绵羊。

“我知道呢,但我觉得心里挺别扭的,莫名其妙地分数就没有了,事先也没有说一声。”我压着怒气,很委婉地回答。

“你在四中都是拔尖的学生,你的父亲说你性格特别温顺,我看倒不是这么回事。你的父亲既然把你交给了我,我就得对你的前途负起责任来,我是怕十三中没有四中那样的学习氛围,你来这里会退步,所以作文给你低分,以此激励你。岂知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脾气实在和你父亲说的大相径庭。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叛逆的性格,这也正是你与其它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吧,这种才是干事的。

“又来了,粮衣炮弹。”我愤愤地想。

“你这次成绩考得非常好,差不多把我们班的平均成绩提高了两分,第一次超过了一班和四班,排到第四位了。我们班现在是周蕙芳当班长,代芸当学习委员,两个都是女生,做事没有什么魄力,本来这班长理应让你来当的,你有这个能力,但毕竟是新到我们班的,我有心让你辅佐一下周蕙芳,任副班长的职务,好好给大家带个队,你看怎么样?”

“我,跟周蕙芳?不是,你说让我当副班长?我怕初来乍到,难以服众。”我假意推托着,其实能和周蕙芳一起打理班级事务,我已心花怒放了,顿时把对班主任的种种不满暂时抛到了十里开外。

我一向都很民主,现任的几个班干都是大家自己投票选出来的,等下星期一班会课时,公开投票选副班长,你毛遂自荐一下,凭你那三言两语,大家伙儿肯定都向着你。

“行吧,我只能尽力试试了。”

从班主任家出来,已是凌晨,虽时过处暑,但“秋老虎”还在发着余威,空气里的水分像被吸干,我感觉喉胧里都巴满了灰尘,呛得我直咳嗽。一轮缺了边角的月亮别在宿舍楼边的槐树梢上,似乎也在纳凉,宿舍楼里不断传来嬉笑声,像一台巨型噪音制造机。我想这个时候回宿舍定然是无法入睡,去教室里看书,母蚊子又正处于产卵期——需要大量新鲜的血液,还不如去学校外面溜挞几圈,等一切安静了再回去睡觉。

我独自坐上了学校的围墙,回想着班主任刚才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想想自己的成绩,即使班主任把我的作文打满分又能怎么样?自己居然为这点分数差点没和他吵起来,我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跟人计较了?在十三中考第一有什么了不起的,陈磊来十三中都能考第一名,记得高二时,陈磊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上也只能排在十几名,他的梦想是×大,我总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再不用功点,恐怕明年考中大的希望也要付诸东流了,到时候反倒是陈磊笑我了,今年不就有几个高分撞车的么?我忽然一阵心寒,我差点忘记了明年就要高考了,这是我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不可视之如儿戏的,我想快点跳过龙门,离家远远的,我不想经常看到父亲对我穷凶恶极的样子。我的几个堂哥表姐们,都是考上了赫赫有名的大学,接着考研读博。在我的整个大家庭中,我是爷爷最看好的一个,他逢人就要夸他的七孙子以后是当科学家的,我可不想给九泉之下的爷爷抹黑。

时过凌晨,宿舍那边依然闹哄哄,我跳下围墙,无心走到了张子凯所住的房子边,他的窗户半掩着,屋面还亮着灯。我在脚上的红薯地里捡了小土块,轻轻地朝他的窗户玻璃扔去,然后迅速躲到窗檐下。他打开了窗户,吹响一声类似布谷鸟叫声的口哨“咕鸟咕咕”,我想这大约是他和谁约好做什么坏事的暗号吧。他见没有任何回应,又轻轻关上窗户,于是我旧戏重演,如此反复了三回后,他似乎就懒得理会了,我听见他的房间里这时传来了歌声:“如梦如烟的往事,洋溢着欢笑,那门可爱的小河流,依然轻唱老歌;如梦如烟的往事,散发着芬芳,那门前美丽的蝴蝶花,依然一样盛开。小河流,我愿呆在你身旁,听你唱,永恒的歌声,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日,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不许动!”他的声音突然在左方响起。

我撒腿就跑,岂知还没有迈开第一步,就被脚下的红薯藤绊个正着,一个狗啃屎扒在了地里。

“还敢跑!”他冲过来,抓起我的肩膀就往起一拎。

“得了得了,疼死我了,你这猪。”

“唬我一跳,我以为是做贼的呢。”

“做贼的哪有我这么笨的,都是身轻如燕呢。”

“大老晚的跑这来干嘛呢?偷红薯吃啊?嘴就那么馋?”

“放屁!我来看你呗。”

“我有啥好看的。”他抓着头乐呵呵地笑道。

“那我爱看行不?”

“要不要看裸体的?”他神秘地促近我的耳朵轻声道。

“当然要了,你敢脱啊。”

“等会儿去屋里脱。”

“流氓!你脱了我还不爱看呢。”

我们绕过房子,他吹着口哨一个劲地笑着,邀着我的肩膀一同去他住的地下室。我喜欢这种依恋感觉,如同我喜欢吃蜜糖般,也许这种喜欢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是后天造成的,我无从知晓,而我又是个喜欢追本穷源的人,总想从自己有好感的男孩子身上找出某点吸引我的奥秘来。是的,我喜欢张子凯,喜欢看他在篮球场上运球奔跑的身影;喜欢看他在玩游戏机的时候使劲捶打着按钮,结果总被老板拍肩膀提醒;喜欢看他被英语老师提问时,傻傻地只会抓头;喜欢他用胳膊挽着我,把我当成扶手。我揣摩不透这是怎样一种依恋,这一个月来,我好像一直被这种顽疾控制着,隐隐作痛。但我心里异常清楚,这是何种原因引起的,而我却从来不敢面对它,那是沉睡的撒旦——同性恋。我一直在努力地做着转变,希望从周蕙芳的身上寻得一丝解药,却总不知不觉地又听从了撒旦的召唤。它的召唤像渗入地底的泉水,将我深埋的种子润湿,让它蠢蠢欲发,让它钻出地面来感受阳光。而另一个正义的天使却警告我:外面是沙漠,不要受撒旦的蛊惑,你发芽必夭折。

曾经不就夭折过一回么?那颗长在谢坤的领土上的种子让我一败涂地。往事重拾,总令人不寒而栗。

“别晚上一个人有事没事乱跑,地里有五步龙(银环蛇),咬着了走五步就死,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子凯关起他的窗户边吓唬我说。

“我是百毒不侵。”

“你是段誉啊?也吃过莽牯朱蛤?”

“才不是,那个白痴看见女的就流口水,我是郭靖,只是随便喝了几口大蝮蛇的血而已。”

“那班长就得改名叫黄蓉了,呵呵。”

屋子里的摆设如故,干净明朗,真不敢相信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会主动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如此净朗。只这一次,他的书桌上多了些涂鸦的工具,桌子上的毡子已经被墨汁染成了花斑豹纹。

“哟,你还会写毛笔字呢!”我拿起他桌上的一幅毛笔字来,虽然字丑得像一堆堆大螃蟹,但我还是违心地夸着,“写得不错嘛!”

“又在笑话我了,我的字写得丑,哪能和你的字比,前几天刚刚练呢。”

“这几句是谁写的,我怎么没有见过?”只见那纸上写道:

“燕京传急令

浩空列战云

烽火迸山岳

杀气扫乾坤

皎月寒千里

何处啾厮鸣?

胡狄喝声起

壮士断臂还

将军勒鞍马

靴刀誓死心

军令一声下

男儿血未凉!”

“我自己没事干,瞎拼瞎凑出来的,见不得人的,呵呵,你觉得哪不妥当的,帮改改嘛。”他傻呼呼地抓着头,做出诡异的表情,像是在课堂上被英语老师突然提问一般。

“自由诗又不在乎格律的,意境到了就行了,不是违心话,写得非常有气势,我可不敢在关公门前耍大刀。”

“你那么厉害,就别推搪了,这才写了一半,要么你写下半部?”他笑着问我,语气中却又带了几份虚实,似乎是在探我的底子。

“我就是个白嘴一张,要我吵架倒是可以,动真格的,我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文学我不行,就理科好一些。”我底气不足地说。看来我以前小看了张子凯,这家伙虽然其它功课差得一塌糊涂,他的语文功底还是可圈可点的。

“别谦虚了,我已经想了两天了,不知道接下来的战争场面怎么描写,我就交给你了,明天晚上之前应该可以拜读大作吧?”他步步为营道。

“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献丑了,我写不来,你别笑话才是。”

“呵呵,那就这么定了——你喝水吗?”

“喝啊,喝中国可乐。”我还记得他偏向于“中国品牌”。

“那我去买,等着啊。”说完他抓起衬衣往肩上一披就“噔噔噔”地上了楼梯。

趁这会儿工夫,我赶紧打开他桌上“一得阁”墨汁的盖子,往砚台里挤了挤浓浓的墨汁,再加三成清水,迅速用徽墨使劲砚了几圈,然后铺开桌上的宣纸,在笔架上挑了一支“鹤脚”,胡乱醮醮墨汁,就在纸上信马游缰地写起下部分来:

“月疏长城落

营密篝火升

长鼓二更起

五更胡烟稀

一马当先度

胡驹弃主归

英雄无完铠

贼人横九层

百里不干草

凶奴血漂橹

我无凌云志

杀敌保疆土”

时过一刻,未见张子凯归还,不知道他又耍什么花样。我拿起笔架上的毛笔仔细观摩起来,上挂有兔颖紫毫三支、玉兰蕊、金不换、大白云各一支,桌上还有狼毫一套十支。他拿这些笔练字?我平时写毛笔字都是用街上买的三块钱一支的毛笔,我唯一一支值钱的毛笔就是中考那年大伯送给我的“降龙”,他盼我日后能鼓翼长空,怀降龙之技,平日里乱涂乱画我是舍不得用的。倒是妹妹有大堆的好笔,都是父亲给她买的——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就是要月亮,父亲也会给她摘下来。这么贵重的笔,张子凯用来画螃蟹,实在委屈了这些灵物,我不禁替它们惋惜起来。

正闷纳间,我听见张子凯吆喝着回来了:“全是老美的可口可乐,跑了好远才买到娃哈哈的。”

“下部分我写好了,你看看。”

“哇塞!”他扔下手中的可乐,双手端起我的字来,一个劲地夸着,“好字!好……好,这一落一升,很有层次感!”

“胡乱画几句顺口溜罢了,我的毛笔字也不行,就小时候识字那会儿练过几天,还是被我老爹逼着的,不写就不许吃饭,每天只写些人口手,上中下的。”

“别谦虚了,看见你装谦虚就头疼。”

我打开“非常可乐”笑着说,“你的毛笔哪买的?都是上等的湖笔呢。”

“我爸爸送给我的,他在浙江那边做生意,前次我说我要练毛笔字,他就给我寄过来了。你喜欢啊?都送你得了。”

“不不不,我家里毛笔多着呢。”

“你等等。”张子凯伏身钻进床底,拖出一个大箱子,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说,“我这里有一支好家伙,太大了,跟拖把似的,写字不行,扫地倒是可以,送给你吧。”

“犀角腾飞!”我眼睛一亮,上次我在文房四宝店里看见这支笔标价上千块,这可是上上品,价格自然不菲。

“错啦,是‘腾龙’,牛角的,谁敢用犀角啊?不怕抓起来枪毙啊。”

“我不要,我有一支‘降龙’,专门克你这‘腾龙’的。”

“降龙’是看见我这腾龙后就缴械投降的龙,我这‘腾龙’才是克你的。”

“没有谁克谁,一切皆相生相克。”

“而且相辅相成。”张子凯望着我微笑着说。

我忽地感觉一股热流从后背涌上脑门,像苏醒的撒旦在我的身体里打了个哈欠,预告我这将是一个苦难的开始么?张子凯那慑人魂魄的眼神可以轻而易举击溃我的任何防洪堤,足以召集所有恶魔,大举进攻我心底顽石堆砌的最后的城堡。上帝啊,我是不是又一次要把自己推向罪恶的深渊?我是男孩子,我不能对他有好感,更不能对他有非分之想,那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谢坤的事才刚刚过去两个多月,我怎么还不知悔改,弃过图新?周蕙芳的一颦一笑开始浮现在眼前,那是一个雪白天使,对,我喜爱的是白色,而不是黑暗。我再也不能闹事最后被逼得转学了,父亲会要了我的小命,母亲又会多么揪心。在这十三中,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完成爷爷的遗愿,为刘氏家族争光。

我和张子凯天南海北地胡言乱语着,从台湾到日本,从香港到美国驴象两党,从古典音乐到卡朋特,从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到虞姬舞剑绝姿释沛公,从王语嫣应该是多少岁到李敖的八卦新闻,子凯无一不通,唯独我们谈到韩信分油的时候,他立马打住,嬉笑着说:“你看都三点多了,睡觉啦。”

“不行,你得分出来。”

“哎呀,谁都知道怎么分,老古董的问题了。”

“那你分啊。”

“我要是分出来了怎么办?”

“我就叫你哥,那要是分不出来呢?”

“分不出来的话——我就叫你弟弟。”他耍赖道。

“不行,分不出来的话,你就得叫我一声官人。”我比他更恶毒地说,“限一分钟内,超过一分钟说明你的智商就有问题。”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你对着时间。”他抠下左腕上的手表,交给我。一看他那样子,我便知道他这种脑袋瓜是做不出这高智商的代数题的。时间在一秒一秒的流逝,他拿着钢笔在纸上画满了大罐小罐,居然还在形象地画着罐子倒油时的状态。“唉,跟个大猩猩似的,脑袋瓜转不过弯来。”

我开始变得兴奋,幸灾乐祸地望着纸上他画的那些瓢瓢罐罐,假如一分钟内他不能想出答案,那他就得叫我一声“官人”,我是不能单方毁约的,这会陷他于失信小人之列。

“十、九、八……三、二、一,时间到!你输了。”我高兴地大叫着。

“等等!我知道了。”他急忙站起来。

“不好意思,已经超时了,张子凯同志。”我用食指点点他的手表说。

“叫就叫嘛,Who怕Who啊!”说着他一闭眼睛,一偏头,若无其事又似意味深长地叫了声:“官人……”

一阵电流从中耳道刺向大脑,我全身的骨架忽然间都瘫软了,而每个细胞却都禁不住兴奋地颤抖起来,心脏在一瞬间从每分钟六十下跃到了两百以上,因这强劲的动力,血液开始在血管里咆哮,似失控的洪水,要冲出我的每一个毛孔。我感觉全身在进行着剧烈的化学反应,而他的一声“官人”两字便是催化酶,可以将化学反应速度成千倍地提高。我的喉咙在这时居然失控了,情不自禁地答应了一声:

“哎……哎……”

张子凯惊慌失措地拿起笔在纸上的划着斜杠,我捏响十个手指,努力保持着镇静,受父亲的教导,我做事一贯风云不惊,偏偏在张子凯的这一声“官人”后,所有心理防线瞬间轰然崩塌,溃不成军。

我们谁都无语。

子凯打开CD机,接上小音箱,那熟悉的《千年的新娘》开始在屋里回荡,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中选了这首歌:

“你象梦中穿梭的狂风,我的心却为你意乱而情迷,期待一份神话般的爱在心底,我如追逐狂风的云彩,任你来去无踪慌乱而迷惑,等待是种无尽的寂寞,而我却宁愿……”

“我以后叫你哥吧,比较顺口。”我打破这不尴不尬的时刻。

“嘿嘿,”他抬起头来冲我笑着说,“那大哥我就不推托了,只是我还有一个亲弟弟,怕就怕你们俩今后争风吃醋。”

“你还有弟弟啊?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吃什么醋,以后见着了,我让着他就是了。”

“快十五了,叫子旋,念初三呢,和你一样聪明,就是贪玩。”

“有你帅不?”我笑问道。

“我哪能和他比呢,他都妻妾成群了,天天向我诉苦被女生骚扰。”

我们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时刻,凌晨四点整。”子凯的闹钟似乎在提醒我们应该休息了。

那一夜的凌晨,子凯和我握手并肩而眠,窗外的虫子,不知是蛐蛐还是蝈蝈,一直放肆地叫着,吵得我们谁也没有睡着。子凯不知疲倦地给我讲着霸王别姬和白蛇传,而我,在听过几百遍的这千古传奇后,本以为麻木了,但在子凯的口中说出时,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被感动得落泪了……

第二天早上,理所当然,我们睡过了头。不知几时,张子凯的房门被“啪啪啦”地拍响,我听见李飞在房门外大叫着:“张子凯!开门!”

“糟了糟了。”子凯倏地从床上弹起来,赤脚奔到门边开锁。

“子凯,你怎么了?”李飞像是受到了惊吓,“你怎么满脸是血壳子!”

“啊?”张子凯也惊叫。

我像被人抽了一鞭,猛地惊醒过来,赶忙坐起看看他的枕头,果然全是血痂。

“流鼻血了,没事。”

“睡到现在才起来,你真厉害——刘斌不见了!昨天晚上也没回宿舍,全班同学都在找他,你看见他了没?”李飞着急地问。

“嘿嘿,在我这儿呢。”

闻言李飞冲了进来,见我坐在床上,黑着脸说:“原来你俩躲在这里行周公大礼,还搞得满枕头是血,难怪早上都不去上课。”

“去去去,瞎扯个屁啊!”张子凯正往脸盆里倒水,赶紧替我打圆场说。

“张子凯同学,等着李钟馗收拾你吧,无故旷课。”

“没事。”他无所谓的回答,可我却分明看见他倒水的手顿了一下。

“我跟班主任请假吧,就说我昨天晚上肚子疼,张子凯送我去医院,今天早上才刚刚回来。”我提议说。

“兄弟杀身成仁,子凯永世不忘”张子凯拱手作揖打趣道。

“呵呵,子凯要是去请假,李钟馗不剥了他的皮才怪。你们昨天晚上到底干啥去了?”李飞问。

“我们……”

我抢过张子凯的话,向李飞解释道:“我昨天晚上一直在跟他讲,顺便给他补补英语,结果搞得很晚,我就睡这了,今天早上闹钟也不知道是没叫还是咋地。”

“子凯你也真是睡糊涂了,鼻子流了这么多血,居然不知道,啧啧,你看看,你看看。”李飞盯着张子凯洗脸后的盆里一块一块血疙瘩心疼地说。

“子凯,做梦不要挖鼻孔。”我取笑他。

“叫哥哥,昨天说的就忘记了。”子凯沉着脸道。

“那你还得叫我‘官人’呢。”

“噢!两个变态,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官人的,搞同性恋啊?”李飞故作惊诧状。

“你管得着嘛!”我狡黠地笑道,“同性恋又怎么着?”

子凯听罢急忙端起脸盆,上了楼梯倒水去了。

我们仨一起回校时候已是十点过五分,第三节课的铃声刚刚响起。我随李飞、张子凯一起一路飞奔,赶在英语老师之前从后门钻进教室,全班同学唏嘘起来。

“可把你回来了!急死人了。”周蕙芳站起来给我让座小声说。

“昨天晚上肚子疼,消化不良,去挂盐水了,张子凯陪我,所以两个人都旷课了,麻烦你向班主任说明一下。”我一脸堆笑道。

“行,肚子好了吗?下次一定得提前说一声,不然我们还以为你被劫持了呢。”

“上课!”英语老师脚还没跨进教室就大喊了一声。

“起立!”周蕙芳习惯性地喊着。

我扭头望着左边的这个女孩,心中升起一股甘甜甘甜的味道,这和对子凯的感觉似乎相差无几,却又似乎大相径庭,无论周蕙芳如何贤慧,如何美丽,和我脑中勾勒的完美妻子形象如何相似,我感觉和她之间都像有一重隔阂,无法逾越。我的心里从未因她的种种而情不自禁地性幻想过,只有一种爱怜,或许这是人们常说的相敬如宾?我不清楚,我甚至知道,即使她赤身立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对她动任何邪念,莫非我有“段誉”一般的定力,天将降大任于我?那为何子凯的一个笑容都会让我心潮澎湃,整天都难以平静呢?甚至看见他腿上的黑毛时都会异常兴奋,浮想联翩,这就是同性恋么?无边的恐惧向我袭来,我真的很怕自己陷入这可怕的同性恋而不可自拔,这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要是让大家都知道的话,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上帝啊,告诉我该怎么做吧,告诉我如何才能摆脱这扭曲的心理吧,我不想自己变得这么龌龊、卑劣、下流。同性恋,居然会喜欢男人!全校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全市是不是也不过只有几个人?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妈妈,要是你知道我是同性恋还会不认我这儿子?

星期六下午上完一节大课(一个半小时),我们便放学了,星期天早上九点才上课,在这十几个小时里,近路的同学可以回家休息,但男同学基本都未回去,因为下午四点半,我们班和二班约好踢一场足球,他们要做拉拉队助威。远路的女生也未回去,她们都留在教室看书做题。

张子凯从宿舍边提来两大桶自来水,这是给大伙儿解渴的,见状我迎过去帮他提了一桶。

“你上场吗?”我问。

“我不会踢。”

“真是资源浪费。”

“滚你的,小子去,让周蕙芳把女生都叫出来,你看二班的女生都来了。”

我掉头跑进教室,十几个女生全部在看书!我走近周蕙芳,低声说道:“我们班和二班踢球呢,把女生都喊出去助威嘛。”

“都在看书呢,不好叫得。”周蕙芳面露难色。

我抬头看看她们,清清嗓子,用煽情的语调开始鼓动:

“告诉大家一个令人气愤的消息,二班今天公然向我们班挑衅,说我们班什么都不如他们,女生成绩比不过他们,男生足球踢不过他们,我们班男生血气方刚,哪受得了这种鄙视和侮辱,于是揭竿而起,向二班下了挑战书,地点就在前方操场!活在家里叫狗熊,死在战场上的叫英雄,即使踢不过他们,也要输个痛快!二班的人团结有友爱,人多势众,全班人已经聚集在操场上,可怜我们班男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气焰上已经输给二班。为什么?因为我们班女生没有责任心,同胞有难,却坐在教室里袖手旁观。七班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班女生绝不能做个不仁不义的人,坐在教室里长二班威风,灭自己人志气,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众志成城,用我们的呐喊给二班迎头痛击,让他们明白,我们七班不是好惹的!Let’sgo!”

“IgoIgo”潘婷激动得像丽春院里的姑娘三个月来第一次见着公子哥儿一般。

“今天一定要给二班一个下马威!咱们七班的女生不是好惹的,平时抢我们自来水,打饭插我们的队,姐妹们,今天就是我们崛起的日子!”周蕙芳推波助澜道。

“蕙芳天天躲着不见客,一见刘斌就话多,你们真是夫唱妇随,天作之合呀。”周蕙芳上铺的女生苏佳佳调侃我们说。

“佳佳你真讨厌……”周蕙芳转过背去,不敢看我,全班女生都笑了起来。

“走啦走啦,怎么苏佳佳说话像个烟花女子,口无遮拦呢。”我替周慧芳打圆场,反咬一口苏佳佳说。

“呵!这话不假,知道吗?我们就称西苑是烟花巷呢,蕙芳是我们的周嬷嬷,不信你问蕙芳自己去。”苏佳佳来劲了,泼辣地坐上自己的课桌道。

女生们见我愣住了,又是一阵哄笑,周蕙芳朝苏佳佳瞪大了眼睛:“胡说,是你乱取的,你还说自己是苏三,不过也好,有你这头牌,姐妹们就不愁吃穿了,你那王公子是等不到了。”

“王公子?好哇苏佳佳,你怎么给刘尚文戴绿子了。”我接着周蕙芳的话讥笑道。

“他是谁啊,名不正,言不顺的,谁给他戴绿帽子了?”苏佳佳毫无羞涩之状。

这个女的要不成,刘尚文要是喜欢她,不是自己往火炕里跳么,我想。

“苏佳佳是媒婆,不是妓女。”潘婷插了一句嘴,全班女生都捧腹大笑。

“一把扇子一嘴油,男婚女嫁把她求,哄的狐狸团团转,哄的孔雀配斑鸠”周蕙芳娇嗔道。

“废话!媒婆都没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苏佳佳双手叉腰说。

“我们都知道你有人要。”周蕙芳笑着回敬。

“你有几个西崽啊?”我问道。

这时李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开始了,刘斌,怎么还在这!大家都一起去啊。”

一直没有动静的代芸望了一眼李飞,开始催着周蕙芳:“快走吧。”

路上,我听见潘婷问周蕙芳“西崽”是什么,周蕙芳让她去翻翻鲁迅先生的《阿金》,看来我和周蕙芳还真是可以引为知音的。

远远地,我们就听见二班的女生拉拉队已经在开始鼓舞士气,振臂高呼着“高三二,加油!高三二,加油!”了。见我们班女生到来,她们的气焰更加嚣张,叫声愈发大了起来。

“来,大家跟我唱,向前向前向前!”我转向同学们,指挥大家唱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来。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震耳发溃的歌声终于压下了二班的气焰。

二班毕竟在十三中是最优秀的班级,他们是不甘就此落后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班唱起张明敏《龙的传人》,我则带领大家唱声调稍高的《中国人》,又把他们班的声音压了下去。

场上赛球,场下斗歌。

最后爱国歌曲和革命歌曲都唱完了,二班人居然唱起了《纤夫的爱》,男女对唱,我们个个对着他们捧腹大笑,他们越发底气不足,声音愈唱愈小,最后消失了,尴尬地又喊起“高三二,加油”来。

上半场四十五分钟,我们班有惊无险,最后打成零比零,二班的实力不可低估,尤其是10号前锋和9号中卫,屡次攻破我班后防,三次射门,都被我们班守门员蒋新扑出。10号和9号高大威猛,喜欢传半高球,屡次故意往我班7号何军手上传球,想造成何军禁区手球;另外二班后防个个健壮如牛,尤其是5号,铲人动作非常明显,又稳又准又狠,无奈我班前锋10号钱峰平衡性太好,几次都没有摔倒,裁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他得了二班什么好处。

这种赛事,我是没有机会上场的,尽管有时候我梦想着能成为国家队的一员,携郝海东、范志毅一起截下阿里代伊的攻球,拦住贝克汉姆的妙传,顶回卡洛斯的倒勾,破卡恩的铁门。梦想总是美好的,而现实是残酷的,我只能在班上当一名替补。

中场休息,二班女生似乎对这场足球没有多少信心了,悻悻地陆续离开,我们班女生却兴趣倍增,逮着男生问这问那,“怎么就是犯规,什么叫越位,黄牌罚了有什么用,什么是角球、任意球、点球。”

下半场,李飞换下了在操场上摔了一跤、被沙子划伤膝盖的边锋刘尚文。由于女生的离场,二班的士气锐减,我们班男生却是倾注了十二分的精力,变守为攻,极为活跃,让二班节节溃退。下半场比赛进行到二十分钟时,李飞用他闪电般的速度,一记香蕉球向对方球门射去,引来全场的欢呼,就在这一刻,惨剧发生了,二班的后防5号,穷途末路,狗急跳墙,双腿加左手齐落地恶意扫向李飞,只见李飞如他的名字一般,果真飞了起来,左手在空中划道弧线,侧身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便有女生们抱成一团齐声尖叫。

全班男生都冲了过去,李飞面色胀紫,大汗淋漓,右手握着左肩,缩成一团,似乎想声嘶力竭喊叫,却又发不出声来。

“我不会踢。”

“真是资源浪费。”

“滚你的,小子去,让周蕙芳把女生都叫出来,你看二班的女生都来了。”

我掉头跑进教室,十几个女生全部在看书!我走近周蕙芳,低声说道:“我们班和二班踢球呢,把女生都喊出去助威嘛。”

“都在看书呢,不好叫得。”周蕙芳面露难色。

我抬头看看她们,清清嗓子,用煽情的语调开始鼓动:

“告诉大家一个令人气愤的消息,二班今天公然向我们班挑衅,说我们班什么都不如他们,女生成绩比不过他们,男生足球踢不过他们,我们班男生血气方刚,哪受得了这种鄙视和侮辱,于是揭竿而起,向二班下了挑战书,地点就在前方操场!活在家里叫狗熊,死在战场上的叫英雄,即使踢不过他们,也要输个痛快!二班的人团结有友爱,人多势众,全班人已经聚集在操场上,可怜我们班男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气焰上已经输给二班。为什么?因为我们班女生没有责任心,同胞有难,却坐在教室里袖手旁观。七班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班女生绝不能做个不仁不义的人,坐在教室里长二班威风,灭自己人志气,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众志成城,用我们的呐喊给二班迎头痛击,让他们明白,我们七班不是好惹的!Let’sgo!”

“IgoIgo”潘婷激动得像丽春院里的姑娘三个月来第一次见着公子哥儿一般。

“今天一定要给二班一个下马威!咱们七班的女生不是好惹的,平时抢我们自来水,打饭插我们的队,姐妹们,今天就是我们崛起的日子!”周蕙芳推波助澜道。

“蕙芳天天躲着不见客,一见刘斌就话多,你们真是夫唱妇随,天作之合呀。”周蕙芳上铺的女生苏佳佳调侃我们说。

“佳佳你真讨厌……”周蕙芳转过背去,不敢看我,全班女生都笑了起来。

“走啦走啦,怎么苏佳佳说话像个烟花女子,口无遮拦呢。”我替周慧芳打圆场,反咬一口苏佳佳说。

“呵!这话不假,知道吗?我们就称西苑是烟花巷呢,蕙芳是我们的周嬷嬷,不信你问蕙芳自己去。”苏佳佳来劲了,泼辣地坐上自己的课桌道。

女生们见我愣住了,又是一阵哄笑,周蕙芳朝苏佳佳瞪大了眼睛:“胡说,是你乱取的,你还说自己是苏三,不过也好,有你这头牌,姐妹们就不愁吃穿了,你那王公子是等不到了。”

“王公子?好哇苏佳佳,你怎么给刘尚文戴绿子了。”我接着周蕙芳的话讥笑道。

“他是谁啊,名不正,言不顺的,谁给他戴绿帽子了?”苏佳佳毫无羞涩之状。

这个女的要不成,刘尚文要是喜欢她,不是自己往火炕里跳么,我想。

“苏佳佳是媒婆,不是妓女。”潘婷插了一句嘴,全班女生都捧腹大笑。

“一把扇子一嘴油,男婚女嫁把她求,哄的狐狸团团转,哄的孔雀配斑鸠”周蕙芳娇嗔道。

“废话!媒婆都没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苏佳佳双手叉腰说。

“我们都知道你有人要。”周蕙芳笑着回敬。

“你有几个西崽啊?”我问道。

这时李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开始了,刘斌,怎么还在这!大家都一起去啊。”

一直没有动静的代芸望了一眼李飞,开始催着周蕙芳:“快走吧。”

路上,我听见潘婷问周蕙芳“西崽”是什么,周蕙芳让她去翻翻鲁迅先生的《阿金》,看来我和周蕙芳还真是可以引为知音的。

远远地,我们就听见二班的女生拉拉队已经在开始鼓舞士气,振臂高呼着“高三二,加油!高三二,加油!”了。见我们班女生到来,她们的气焰更加嚣张,叫声愈发大了起来。

“来,大家跟我唱,向前向前向前!”我转向同学们,指挥大家唱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来。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震耳发溃的歌声终于压下了二班的气焰。

二班毕竟在十三中是最优秀的班级,他们是不甘就此落后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班唱起张明敏《龙的传人》,我则带领大家唱声调稍高的《中国人》,又把他们班的声音压了下去。

场上赛球,场下斗歌。

最后爱国歌曲和革命歌曲都唱完了,二班人居然唱起了《纤夫的爱》,男女对唱,我们个个对着他们捧腹大笑,他们越发底气不足,声音愈唱愈小,最后消失了,尴尬地又喊起“高三二,加油”来。

上半场四十五分钟,我们班有惊无险,最后打成零比零,二班的实力不可低估,尤其是10号前锋和9号中卫,屡次攻破我班后防,三次射门,都被我们班守门员蒋新扑出。10号和9号高大威猛,喜欢传半高球,屡次故意往我班7号何军手上传球,想造成何军禁区手球;另外二班后防个个健壮如牛,尤其是5号,铲人动作非常明显,又稳又准又狠,无奈我班前锋10号钱峰平衡性太好,几次都没有摔倒,裁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他得了二班什么好处。

这种赛事,我是没有机会上场的,尽管有时候我梦想着能成为国家队的一员,携郝海东、范志毅一起截下阿里代伊的攻球,拦住贝克汉姆的妙传,顶回卡洛斯的倒勾,破卡恩的铁门。梦想总是美好的,而现实是残酷的,我只能在班上当一名替补。

中场休息,二班女生似乎对这场足球没有多少信心了,悻悻地陆续离开,我们班女生却兴趣倍增,逮着男生问这问那,“怎么就是犯规,什么叫越位,黄牌罚了有什么用,什么是角球、任意球、点球。”

下半场,李飞换下了在操场上摔了一跤、被沙子划伤膝盖的边锋刘尚文。由于女生的离场,二班的士气锐减,我们班男生却是倾注了十二分的精力,变守为攻,极为活跃,让二班节节溃退。下半场比赛进行到二十分钟时,李飞用他闪电般的速度,一记香蕉球向对方球门射去,引来全场的欢呼,就在这一刻,惨剧发生了,二班的后防5号,穷途末路,狗急跳墙,双腿加左手齐落地恶意扫向李飞,只见李飞如他的名字一般,果真飞了起来,左手在空中划道弧线,侧身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便有女生们抱成一团齐声尖叫。

全班男生都冲了过去,李飞面色胀紫,大汗淋漓,右手握着左肩,缩成一团,似乎想声嘶力竭喊叫,却又发不出声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球,胳膊都废了。”代芸轻声责怪李飞说。

“中国队冲出亚洲了,我就不想了。”李飞说,带着满脸幸福的褶子。旁边几个女生把头促在一起,偷偷地笑着。

一声哨响,裁判高举红牌大声说:“二班5号,禁区内故意伤人,红牌,另罚点球!”

“刘斌我们先抬李飞去学校外面等车。”张子凯说。

“不用不用,都不痛了,我能走,又不是脚断了。”说着,李飞便要站起来,“哎哟,妈耶!”

“慢点,一动就疼的。”代芸站在一旁,似乎要伸手扶李飞,却又赶忙缩了回去。

我和子凯、陈国栋扶着李飞,代芸、周蕙芳还有其它几个女生一起,跟随着医生来到医务室,等代芸妈妈派来的救护车,其它同学还留在操场上比赛,看球。

“代芸这女子还真不可貌相。”子凯对我耳语。

“我倒是不喜欢,不知道李飞怎么想。”虽然我平日里总觉得代芸孤傲得很,不可一世,但他对李飞,看得出却是真心实意的。

我朝陈国栋和张子凯挤挤眼皮,再瞟瞟代芸,暗示给他俩独处时间,好成全这对鸳鸯。苏佳佳眼尖,见我使眼色,急忙拉着周蕙芳和众女生向代芸打招乎离开。子凯对我说:“小子你先回去看球,回头向我汇报,我送李飞上车就回来。”

“啊?子凯你不陪我去医院啦?”李飞一脸惊慌。

“别装无辜啦!”我斜眼瞪着他道,“今日已得佳人伴,敢笑嫦娥月宫寒。”

只见代芸把头埋得更低,李飞也情不自禁脸红了。

我和陈国栋一起,一路小跑着赶回操场,正逢上点球,由我们班10号钱锋主罚。只见钱锋对着手中的足球哈了一口气后,轻轻将球放稳。

“为什么要对着球吹气?”潘婷又开始问。

“因为球太脏了。”我敷衍她说。

裁判哨声一响,钱峰稳健地朝后退了几步,以极强的暴发力左脚向球踢去,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改变了攻势,左脚还未触到球时,立即止住,右脚一个横扫。只见二班守门员被钱峰这一招给哄住了,他以很大的动作幅度来扑这个球,却扑错了方向,足球很听话似的,从另一侧轻轻地入网了。钱峰也因这个怪异的动作,踉跄倒地。

“耶——!”全班同学跳起来欢呼。

比赛进行到四十分钟时,何军摔了一跤下场,刘尚文见我蠢蠢欲动,忙脱下他的球衣,递给我说:“刘斌上!”

我急不可耐地接脱掉T恤,全然不顾一旁大堆女生的唏嘘声,套上刘尚文的大号球衣,扎进短裤里,活像在表演时装秀。

“高三七!”刘尚文高喊。

“加油!”全体同学大喊着。

“刘斌!”苏佳佳又接着喊道。

全班同学愣了半秒种,还是喊出了“加油”。

我兴奋得像一辆断油几月的汽车重新注入的燃料一般,铆足发动机,就等着离合器一声令下了。班上同学几乎都处于亢奋状态,呐喊声一波接一波,都在比谁的喊声最大,仿佛这是至高无尚的荣誉。

球场就是战场,大家团结合作,合理分工,人尽其才,方能争取到赢的机会,同学们大约是被暂时的胜利冲晕了头脑,全部涌上前线,争取再破二班大门,后防几近空洞,这给二班制造了险中求胜的机会,他们要是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突出重围,或者来个乾坤大挪移,变守为攻,我想守门的蒋新是招架不住的。于是我一个人留在后防地带,万一出现情况,也好有个缓冲,不至于让蒋新手忙脚乱。闲步间,瞥见张子凯已经回来了,他朝我伸出两个大拇指,边点头边挤眉弄眼地坏笑。周蕙芳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两眼直盯着我直发愣,见我在看她,羞涩地低下头去。

“刘斌,球来了!”刘尚武大声提醒我。

只见二班10号郑有名和他们班9号神出鬼没,像两只轻捷的海燕在水面上飞行一般,连连妙传,默契相当,郑有名只做了两个假动作,便绕过我们班6号和15号,化险为夷,带球到中场。钱峰风驰电掣般贴近郑有名,几度欲截下粘在他脚上的足球,均未遂。见这阵势,我冲上前去,挡在跑在最前面的9号前,牢牢看住他。郑有名朝我这边连连使眼色,我猜想他定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要传球给9号,我恐自己拦不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绕到9后后面,说时迟,那时快,10号郑有名就在这时传过来一个半高球,直奔我左耳砸来,这正中我下怀,越位!

我正为自己的计谋洋洋得意,只见眼前一只大脚向我脸上盖来,只觉得鼻子一阵巨痛,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我掩面翻倒。

耳畔传来女生的尖叫,我捂着鼻子,痛得眼泪本能地渗了出来。

我感觉鼻子像断了闸的大坝,鲜血奔涌而出,只几秒工夫,流得满脸、满脖子都是粘乎乎的血,模糊中,我看见张子凯高举着拳头、暴跳起来正在打人,钱峰和刘尚文两个人在拉他。

“我叫你踢人!”子凯吼叫着。

“子凯冷静一点,先看看刘斌!”

我想喊住他,血却一个劲地往喉咙里回流,卡得我咳起来,溅得满身是血。

周蕙芳跪在我面前,拿她的衣角给我擦血,两只手都在抖个不停,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两颊分明挂着泪水。

“水,水!冷水!”子凯叫道,我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感动,从小到大,只有母才这样为我着急过。

刘尚文将给他们解渴的一桶自来水拎来,子凯迅速脱掉T恤,往桶里一泡,一把抓起,一手托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环抱着我的脖子,托着湿衣服垫在我的后脑勺下。

“仰着头,血往嘴里流就吞下去,别吐!”子凯命令我,又转向旁边的周蕙芳,“班长,还要湿布,冰着鼻子!”

毛巾不停地被子凯轮换着,几个回合后,苏佳佳救星般的声音响起:“医生来了,让下,让下。”

“还在流血吗?”医生问。

我点点头,用手指指嘴里,刚一转头把嘴里的血吐掉,鼻子又一凉,两道鲜血又泄洪似地喷出来。

“仰着仰着,”医生赶紧说,边打开药箱,“刚送走一个,水还没凉,又伤一个,这足球啊,还是不踢的好。来,先打针止血敏。”

“医生,不碍事吧?”子凯焦急地问。

“血流这么多能不碍事?”医生像是有意这样回答。

“早知道,就不拉着他去献血了,星期一就献了二百毫升血,这才几天,又流这么多,唉!”子凯叹了口气。我用左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胳膊,示意让他别自责。这一刻,是如此和谐,这一刻,我如此安详,我仿佛看见了误伤阿紫而自责的乔峰,他在抱着阿紫疗伤,即使阿紫不能成为乔峰的恋人,她也是幸福的。如果子凯的拥抱,是要用畅流不止的鲜血来交换,我愿意全身的血液流尽,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在我的生命中却是永远;我多希望时光就在此刻定格,将这一刹那化为永恒,从此我的生命便可以无憾地划上完整的句号。子凯的胳膊刚劲而温馨,子凯的胸膛如此贴近,以至于我已经忘记如何呼吸,近些,离我再近些,我便可以吻到你的胸膛,我的哥哥。

那天晚上,医生给我挂盐水,子凯一直陪着我,周蕙芳、苏佳佳和其它同学在医疗室呆了十来分钟后,被我支开了,我只想单独和子凯在一起。

“盐水好凉啊,医生,可不可以热一下啊?”子凯问医生。

“怎么热啊,这孩子,尽讲些不着边际的话,这鬼天想让它凉还凉不下来呢。”

我们并排坐在医务室的长凳上,子凯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推拿着:“手臂都冰冷冰冷的,盐水都阻在这一块了。”

“别把针头弄掉下来了!”医生急了。

我憨厚地朝医生笑笑:“我哥哥。”

“我说呢,原来是哥哥,怪不得长得就像。”

“像吗?”子凯惊讶地问。

“像,越看越像,你俩兄弟感情还真好,我两个儿子哟,跟仇人似的,见着面就吵架,孽子难教啊!”

我和子凯相视而笑,他继续给我揉着手臂,直到两瓶盐水都吊完。临走时,子凯替我交了药费,医生嘱咐他这两天千万不能让我的鼻子再被碰着,最好是休息两天,多吃点营养品,子凯不住地点头称是,俨然一个亲哥哥的模样。

回到子凯的小屋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子凯拧了条毛条递给我擦脸,又拿他的衣服给我换下一身的脏行头,当我换内裤时,子凯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许看。”

“我又不是女的。”

“所以才不给你看,就是给女的看的了。”

“我就是要看。”

“我喊了啊?”

子凯猛地窜过来,两只手逮住我的胳膊,生硬地并到一起,腾出一只手锁住我的两只手腕,我便动弹不得,他另一只手直捣我的私处,我痒得蹲了下去,越蹲越痒,我忍不住叫起来:“啊——救命啊!”

“求饶就放了你。”子凯洋洋得意地说。

“不!”

他的手在我的私处蠕动了起来,痒得我再次大笑着尖叫起来:“啊!啊!救命啊!强奸啦——”

“求饶不?”

“不!打死也不求饶!”

“那叫声哥哥就放了你。”

我本是喜欢叫他哥哥的,经他这样一说,倒会让他觉得我是怕痒求饶才叫他的了。

“叫不叫?”子凯的手又动了一下,我却忽然觉查不到痒了,反而感觉私处烫得厉害。

“哥哥。”

“哎。”

“放手了吧?”

子凯放开我的手笑说:“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流氓!出去,我要换裤子,听见没有?”我瞪着他说。

“好好好,鸠占鹊巢,反宾为主了,天下竟有你这样的蛮不讲理的小土匪!我去买点吃的,一会儿就回来。”子凯转身过去,关上房门,上了楼梯,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了,匆匆换上他的短裤。

我拿起他桌上的大堆的毛笔字端详起来,两天光景,子凯下笔已经可以掌握力度了,但看起来却只是稍比沙滩上的螃蟹爬出来的脚印更像汉字,又似喜鹊未搭成功的一个个的窝,字的结构还没有把握住,他便写行草了,一看便知是没耐心主儿。于是我拿起毛笔,在他的字下面题道:

“昨日方栽一粒种,

便思今日谷千仓。

拔苗助长焉能胜?

百炼千锤是正方。”

子凯的脚步声传来,他下楼梯的速度简直可以写入吉尼斯世界记录,见我拿着毛笔,他赶紧促过来看我的涂鸦,道:“我知道写得很差啦,就别‘毁人不倦’了,我说的是‘毁灭’的‘毁’。”

“爬都不会爬呢,就想插翅膀飞了,正楷还没有练呢,就写行草了,你当你是欧阳修呀,练字哪能一日千里呢?”

“弟弟批评的是,只是我是个急性子,一笔一划地写实在难受。”子凯像是在讨好我似地笑着说。

“那不行,要写就好好写,要么你就别写,你要是急,以后我陪你写好了。”

“真的啊?你说的,不许反悔。”子凯显得极为高兴。看着他开心模样,我像是被传染了,微笑着点点头。

“肚子饿了吧?吃泡面加火腿肠,这个是给你的。”子凯递过来一块巧克力和两盒药,“巧克力是补血的,这个‘复方阿胶浆’,是医生建议你喝的。”

“鼻子流点血有什么的,瞧你小题大做,花这钱干啥呢,我又不是玻璃人,一摔就碎了。”

“你要是玻璃人就好了。”

“为什么啊?”

“嘿嘿,不为什么……”子凯勉强地笑着,边撕开方便面。

“哥哥。”

“哎,咋了?”

“没咋,就是想叫。”

“小土匪。”

“这附近还有房子租吗?我想出来住,宿舍里太吵了,又不许安台灯,我晚上想安静地看个小说啥的都不成。”

“我打听打听,楼上好像就有空房的。”

“那谢谢了。”

“咱们兄弟就不说客气话了,你要是想谢我呢,就帮我把字练好得了。”

“那一定,名师出高徒,勇将属下无弱兵。”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百年后吧。”

那一夜,我们洗漱完毕,一起睡在了铺着竹席的地上,依然并肩握手而眠,而我,在一下午发生的众多事后,身体虚得有些失去知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子凯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三国演义”,而我是个历史盲,至今分不清刘邦和刘备是不是亲戚关系,项羽和关羽是敌是友。子凯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的耳畔传来他轻轻的鼾声,我悄悄转过头,望着他的脸,心跳极速地加快起来,那是一张刚毅而英俊的脸,我又仿佛看见了梦中曾经见过的人儿,不由从心底升起拥抱他的欲望,我想把他的脸藏在怀里,让他对着我的胸口呼吸。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子该有多好,我就可以和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像代芸和李飞那样,大胆地恋爱,幸福而无忧无虑地生活。

子凯转过身,咂吧两下嘴唇,左手无意间搭在我的肚子上,他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均匀而有节奏地扑在我的脸上,我笑了起来,深深地呼吸着他呼出的空气,沉沉地睡去。

星期天早上九点,语文课。班主任一进教室便发现代芸和李飞的座位空着,他走过来问周蕙芳。

周蕙芳面不露色地说:“昨天李飞荡秋千掉了下来,胳膊扭了一下,代芸送他去她妈妈/的医院里,明天才能回来。”

我赶紧咬住嘴唇,怕笑出声来,他似乎也发现我有些不对劲,问我:“刘斌脸上怎么搞的,打架了?”

“没有,我昨天也从秋千上掉了下来。”我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答得和李飞的遭遇一样。

“这么巧?”

“不是,他俩站一个秋千上,结果李飞掉了下来,一把将刘斌也拽下来了。”还是周蕙芳反应灵敏。

“课外活动,注意安全。”班主任说完便回到讲台上看他的书去了。

“你撒起慌来可真是游刃有余,大家风范。”我埋着头,轻轻地向她挤弄眼皮道。

“还不是跟你学的,有其师必有其徒。”周蕙芳压低身体,亦轻声道。

“师傅师傅,您就别折杀徒弟了,您语文比俺老孙好了十万八千里。”

“哪有啊,班主任因材施教,故意压着你的气焰的,我都看得出来他用心良苦。”

“跟我父亲一个样,专制,我不能接受他所谓的因材施教。”

“呵呵,你呀!”

“嗨,我问你呀,代芸是不是喜欢李飞?”

“我怎么知道。”周蕙芳把头压得更低了,吃吃地笑着,却又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说来听听。”

“代芸初三的时候,她外婆请算命的给代芸卜了一卦,说她今后的乘龙快婿是四月初九生,而且大她两岁,代芸十四岁时会遇见她,李飞全沾上了,所以代芸就认定他了。”

“他俩要是以后真在一起了,我要通知卫视台,拍新闻记录片,跟个神话传说似的。”

“不要告诉李飞哟,代芸说要是以后真能在一起了,她会亲口告诉他的。”

“嗯嗯嗯,改明儿我也算算我未来的如意佳人是哪家姑娘。”

“迷信,不可信的,代芸那是碰巧罢了,无巧不成书嘛。”

“刘斌,余进,你俩吵得最凶,上来听写。”班主任喊道。

我朝周蕙芳伸伸舌头,乖乖地走到黑板前。

“写错的罚写一百遍,下面同学也自觉点,写错的,自己抄,开始。编纂……鏖战……魑魅魍魉……”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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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31发布于 03-24 17:31 较早前
第四章 地火

你是一片海

我是海中的盐

你溶解了我

让你变得有滋有味

也让你品尝了我的苦涩

一九九八年九月七日清晨,星期一,升旗仪式。

平日里空荡荡的旗台前今天聚集一排大人物,热闹非凡,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等平时总喜欢藏起来的领导们各就各位,正襟危坐。他们的桌前摆着一堆堆日记本,怕是今天要发什么奖吧。

国歌奏完,校长发话了:“今天,是开学第一次升旗仪式,看见同学们一个个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面貌,我看见了我们学校的新希望,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下面由孙主任向第一次高三月考取得好成绩的同学颁发奖状和奖品,我在这里衷心地祝贺你们,取得了好成绩,你们给同学们带了个好头!”

“刘斌,发奖了,到前面来。”站在我前面的杨志和李伯玮拉着我到他俩前,也就是队伍排头位置,全班最矮的才站在最前面,我哪里肯依他们,赶紧向队尾的张子凯他们钻去。

“鸡立鹤群。”李飞回头取笑我说。

“你再敢说一声,信不信我让你的胳膊再脱臼?”我轻声唬他道。

子凯捏捏我的后背,微声说:“李钟馗在瞪着你。”

“第十名,高三七班,苏佳佳;第九名,高三五班,程文豪,高三九班,杨丽娟……”孙主任朗声念着高才生们的名字。

“哥,一会儿你替我上去领奖,我腿疼。”我向张子凯撒娇道。

“不行不行不行……”子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你要是不上去,我就再也不叫你哥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从来就没上去过,你也不怕我上去丢人现眼。”

“随便你,反正一会儿我不上去。”我僵着脖子,直视着前方,任张子凯在后面不停地捏着我的背,不停地“喂喂”乱叫,又不敢大声,我暗笑他智商太低了,逗他玩他却当真了。

“第二名,高三二班,徐妍。”高三二班的掌声已经淹没了孙主任的话,经久不息,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等二班拍掌尽兴。

我瞥见徐妍低着头,好似第一次见公婆,背对着我们,几乎是横着走上领奖台。

“第一名,高三七班,刘斌。”

同学们全部朝我望来,用比二班更加夸张的掌声和口哨声为我庆祝,我拉着子凯的胳膊让他上,他惊慌得像被猎人逮着的浣熊,惊恐且委屈地使劲摆着手,然后将我向前一推,我一个踉跄撞在李飞身上。看来指望他代我领奖是没戏了,我只是想让他上去锻炼胆子罢了。于是我咬着嘴巴,自信地昂着头,望着代表着荣誉的日记本,迈上领奖台,同学们的掌声又一次达到了高峰。

领完奖后,校长宣布散场,同学们一窝蜂地往教室赶,潘婷急忙伸手将我的奖品日记本要去,翻开第一页,绘声绘色地念道:“奖给高三年级首次月考第一名获得者,高三七班,刘斌同学,以兹鼓励。”“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女生们叽哩呱啦地把潘婷围住,周蕙芳和代芸的奖品也早已被女生们抢去,争先一睹。

忽然,我的脚后跟被人踩了一下,鞋跟被踩脱了,我回头一看,只见二班的唐堂正对着我,不怀好意地笑道:“啊——哟,实在对不起哟,我脚没长眼睛,居然把第一名给踩了。”

被她挽着的徐妍挣了挣胳膊,又向我欠了欠腰,羞涩地说声“对不起”后,拉着唐堂赶紧走了。

“男人婆,同性恋!”苏佳佳在我身后替我打抱不平,厉声骂道。

我震惊地问道:“苏佳佳,你骂她什么?同性恋?”

“本来就是嘛,又不是在骂她,整天缠着徐妍的,跟她男朋友似的,徐妍都烦她。”

“佳佳别乱讲,你又不知道。”周蕙芳赶忙打打苏佳佳的手,怕她嘴里会说出什么乱子来。

“明儿个我就到处把这事捅出来,看她以后还拽不拽。”苏佳佳眼睛朝天上咕噜一翻道。

“徐妍平日里跟咱们都不错,你也要害死她呀!”

“苏佳佳,做王熙凤,下场很惨的哟。”我用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对她念道。

中午吃完饭,张子凯兴冲冲地来找我,他说他住的那幢房子四楼还有一间空房,做杂物间的,他软磨硬泡,终于让老板答应把东西搬去别处,把房子租给我。我心花怒放,随他去匆匆看了几眼房间后,当即决定马上搬过去,子凯由衷高兴起来,如获至宝。回到宿舍,子凯将我的被子、床单捆在一起,将衣服鞋子塞进旅行箱,包揽了搬家所有的活儿,而我唯一拿的东西就是两只盆,里面放着两个口缸和一只古老的紫铜风铃。“这破铃铛要干嘛?”

“辟邪的。”

“迷信。”

“我奶奶在庙会上给我求来的,有十几年了。”

子凯穿着我第一次见着他时的黑背心,板寸头发显得特别精神。

他将我的行囊扛到四楼,扔在床上,然后一只手拎着我的两只桶,一只手拉着我说:“先去打水,抹一下灰,顺道儿你也熟悉一下。”

我将风铃挂在门框上,随子凯一起下楼。房子里面没有装自来水,水井在一楼,斜对着子凯住的地下室的铁门,子凯站在井沿上打水,挥舞着健壮的胳膊,像麦田里的收割机。

“你可不能学我,站在井沿上打水,很滑的。”

“掉下去也没事,我踩水棒着呢。”

“掉下去就没命了,你要是提不动,就喊我出来拎,呵呵。”

打满两桶水后,他两只胳膊将桶端平,边练工夫边帮我提到四楼,我紧紧地跟在他的背后,如一只被人宠坏的羔羊。

“叮叮……咚……”门框上的风铃被他的头碰响。

“哟,挂门上干嘛呢?进进出出的不就碰到头了?”

“我又碰不到,谁让你长那么长。”

“挂屋里头不成吗?”

“挂门上,鬼就不敢进来。”

“那鬼就不能从窗子里进来吗?”

“你不懂,我奶奶讲的。再说,大热天的,风一来,它就响了,风预报。挂屋里头,风又吹不到。”

“那我们多摇摇,风听到后就吹来了。”

“不信,你试试。”我被他逗乐了。

于是他拉着我到门边,敲响了风铃,边敲边说:“风来兮——”然后咧着嘴巴对着我额上轻轻地吹气。

“信了吧?。”

“讨厌呀你。”

“弟弟你真可爱死掉了。”

“去,你才死掉了。”

“弟弟,下午班会课选副班长,我和后面几个都说了,都投你的票。”

“你不投我还能投谁啊?废话。”

“以后你和周蕙芳可就是天设一对,天造一双了,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还坐一桌子,谁敢保证坐久了,会不会给我搞出个侄子来。”

“我们是纯洁的友谊,懂么?你这丧尽天良的,也不怕我咒你断子绝孙。”

“断就断呗,反正我妈还有个儿子,让他续香火好了。”

“那你干嘛?你不结婚生儿子?”

“没想过,就我这样,谁看得上。”

“我看得上啊。”

“那我和你过一辈子啊?”

“可以啊。你做大,然后我再物色几个漂亮的作妾。”

“你娶一个,我就宰一个,老子一个人霸占你。”

“四肢发达的爬行动物!”

“你是小土匪!”

……

自从这一天起,我被同学们以全票推选为高三七班的副班长,成为班上的灵魂人物,我经常组织他们一起去踢足球,而这是男生们心底最渴望的课外活动,偏偏学校又禁止这东西,于是每次踢球时我便成为了岗哨,高高地坐在东边的墙头上,偶尔拿本英语词典翻翻,一见班上的授课老师有活动,便捂起手掌吹海螺哨,这让我在老师最头痛的同学心目中树立了好形象,另外加上成绩一直遥遥领先,于是我在高三七班渐渐能呼风唤雨,叱咤风云,让同学们对我言听计从。

也从这一天起,每天早上我和子凯一同上学,晚自习后一起回来,我每天去他的地下室给他补课,顺便和他一起练毛笔字,子凯本就是个聪明的人,只是从未将心思投入在学习上,自从有我的耐心辅导,渐渐地,他对物理感兴趣起来,知道主动问我简单的物理题了,只是对英语、数学和化学,任凭我讲得如何努力,对于他,只是东风吹马耳,据他说是高一高二的时候,这几科老师喜欢向班主任打小报告,于是他和老师们结下了“梁子”。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每天中午,我们都去校外打饭,然后一前一后地端着饭菜浩浩荡荡地向住处进军,每次子凯都会打很多菜,却又总说他胃不好,吃不了这么多,于是每天吃饭,子凯都会把饭菜里夹杂的几块吝啬的肉片毫无保留地全部夹到我的碗里,不容我任何拒绝。我本就脸皮厚,时间久了,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亘古不变的馈赠;每天下午放学后,他都会帮我打满两桶水拎到四楼,然后收起我乱扔的脏行头,和他的衣物一起拿到水井边洗涤,我每次都会光脚站在大盆里踩衣服,免了他搓揉的工序了。

子凯如一个大哥哥一样,为我做着他本不应该操劳的事,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有一个哥哥,是多么幸福和值得炫耀的事,也终于体会到‘哥哥’这个词语在汉语里伟大的地位了。我的生活从此和子凯密不可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子凯,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的分别,我也会觉得心里失去了平衡。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我从来没有如此依恋过谁,哪怕是妈妈。而子凯似乎也离不开我这个弟弟了,如胶似漆地粘着我,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在我的身边,哪怕我去上厕所,他都要在厕所外面的乒乓球台边玩一会儿球,等我出来。

是否这又是命运的捉弄?如果我生来就是个女孩子该有多好……

我时常在上课时开小差,用文具盒里的小镜子偷偷照他,看他在干什么,每次都会被他逮个正着,这习惯已成为了我的顽疾,如毒瘾一般顽固。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每次都是情不自禁,我常常警告自己要把持住,专心致志地听讲,却总莫名其妙地打开文具盒。我恋爱了么?我常常问自己,可是我恋的是什么人呢?和子凯怎么能叫恋爱呢?他和我一样,是男的啊,最多是我的单相思罢了,是我的同性恋情节在作祟罢了。

原以为子凯和我有着许多相同的爱好,我们有共同语言,才让我们相处得如此和谐,对于我的无理取闹,他每每都以哥哥的姿态处处迁就着,直到“九一八”那天,我们闹红了脸。

九月十七日,学校在宣传栏上出了新板报,全部内容都是在讲述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对华发动的侵略战争以及先烈八年抗战的历史。那个时候,桥本龙台郎下台,小渊惠三刚刚上台,他内阁十三名大巨便忙着参拜靖国神社,校园内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

班上的同学们分成了两派——以子凯为首的“愤青”一族,还有以我为首的“保守派”,周蕙芳本是站在子凯那一方的,但终于还是被我的同化。子凯一有空便在班上大肆宣扬着他的“亡日计划”,好像中国的兵权掌握在他的手上,“亡日”是指日可待的事。他所说的,和今日网上流行的“愤青”的话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他组织班上同学们捐款给国家造航母,他说有了航母,把日本围起来,拿下日本就如瓮中捉鳖,于是“愤青”族们便真的开始捐款。他们的这些行为是被我所耻笑的,虽然我知道他们的爱国心不容质疑,但言论和行动却是不可取的。

班主任就靖国神社问题布置了一篇议论文,说第二天语文课上会随机抽人上讲台朗读自己的作文。这个题材几乎就是为子凯量身定做的,他尤其看重,整个晚上都在精心雕琢他的长篇大论,下了晚自习后,他让我帮他修改、润色。

“你写的有什么好改的,没时间。”我敷衍他道,因我在给周蕙芳讲解物理题。

他闷闷不乐回到座位上修改文章,我想他还能写出什么话来?平时听他讲都听腻了,无非就是那些政治色彩浓郁的套话。过了许久,我给周蕙芳讲完了题,不见有子凯的动响,回头看看,教室里仅剩下我和几个女生了。

“怪了,平时都等我,今天怎么一个人先回去了?”我看看时间,已经一点了!于是我和周蕙芳打声招呼便奔出了教室。

一个黑影坐在楼梯上,是子凯!

“怎么了?坐在这里干嘛?”我问。

“你自己知道怎么了。”

我莫名其妙,不耐烦了,骂他道:“你有病呀!”

“我是有病,在这白白等你回去。”

“我又不是没长脚!”

他二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跟她讲题就有时间,给我改作文就没时间!”

第二天他一句话也不说,变了个人似的,吃饭也不与我一起,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得罪他了?就为昨天晚上的小事?他不会这么小气的,平时什么事都让着我。下午的语文课上。班主任让同学们主动朗读自己的作文,子凯当仁不让,第一个走上讲台,声泪俱下地把日本侵华的种种恶行一一阐述,极其煽情。然后强烈谴责小渊政府不顾世界人民的反对,公然参拜供奉着二战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号召同学一起投身于抗日的洪流中。

“……这是中国人民所不耻的,这是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所不耻的!我们坚决反对以小渊为首的日本奴才政府参拜靖国神社,我们彻底痛恨日本人做出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张子凯边说边用黑板擦用力地敲着讲桌,那模样显然是南京大屠杀中的受害者。

最后他说了句:“抗日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我们要时刻不忘抗日,这是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

班主任走上讲台:“张子凯同学的慷慨陈词大鼓人心,我相信在座的大部分同学都支持他的观点,有不同意见的同学吗?”

周蕙芳举起手来,迈上讲台,朗读了自己的文章,大抵意思是说要求和平,共发展,当务之急是把经济建设搞好,而不是大肆宣扬抗日运动。

子凯不服气了,站在座位上驳道:“班长的意思就是,不管日本怎么叫嚣,我们都不闻不问,不要理睬他?这好啊!是不是等他他们再一次把大炮运到了中国的东海岸,我们再来跟他理论靖国神社的问题啊?靖国神社里的东条英机,是个战争狂人,小渊参拜他,表示日本现在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小日本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就以为咱们是老鼠,怕他。倭寇一直穷兵黩武,一直都没有放弃过侵略过我们国家的念头,从宋朝到明朝再到抗日战争,只要时机成熟,他们无不想吞并中华民族,这是他们骨子里固有的东西。我们还要做临江之麋,至死不悟吗!”

周蕙芳微笑着把我曾讲给她的话复述了一遍:“我们动不动就以地大物博、五千年的历史等字眼来自我安慰,动不动就吆喝着要把小日本灭了。实际上呢?我们还有许多人民生活在贫困线下,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全国人民的衣食住行,教育、医疗等迫在眉睫的问题,而不是去打仗,真的和小日本打起来,我知道同学们都不怕死,可是就算咱们赢了,二十年的改革成果就付诸东流了。就为了一个靖国神社,你说有必要这样做吗?”

“当然有必要!鸟为食而亡,人争一口气!我宁可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忍下这口气。当初中国就是这么解放的,就是靠着这口气在朝鲜站场上打跑了美国,那时候经济比现在差多了吧?就是靠着这口气,我们才找回了中华民族的尊严!”

我见周蕙芳不知如何作答,示意她下来,我走上讲台与子凯辩道:“说得好哇,人争一口气,也就是这口气,让慈禧对对八国联军开战,结果又赔钱又割地,知道赔了多少钱吗?赔给美国的钱是总赔款数的百分之七,美国用这百分之七中的四分之一,从俄国买来了阿拉斯加州,知道阿拉斯加多大吗?二十个台湾那么大!知道中国为了这口气赔了多少钱了吧?现在经济好不容易复苏了,现在又要为了这口气,让中国经济倒退吗?如果像张子凯同学说的这样,什么事都可以用武力来解决,到时候我们成为了别人的棋子,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别忘了,一旁的美国虎视眈眈呢。国家领导人最多也只是发表一下声明,说两句什么“强烈谴责”也就罢了,不会真的和他闹,难道国家领导政治头脑还不如你?高手过招,最忌急于求成,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子凯一拍课桌道:“我不急于求成,小日本政府口口声声说着爱好和平,要和中国和平共处,却又干着这些勾当,是这条疯狗急了,它已经开始上窜下跳了,谁都看得出来,它又要出来咬人了。刘斌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匕首还不锋利,就伸出大腿让这只狗咬,等把匕首磨好了,一刀就可以把它杀死。呵!等你拿刀戳它时,它早把你咬死了!我可不会做这傻事,它敢咬,我就要用拳头打,不然它会把你当弱者,越来越不把你放在眼里。我们现在疾呼的,不仅仅是反对倭寇参拜靖国神社,而是要找回一个有责任感、有血气的中国人最起码的爱国心和良知。而不像某些人满口的大仁大义,忘了国耻,丢了灵魂,根本不配做中国人!”

听罢子凯的发言,我来劲了,口舌之战,我是从来不服输的:“居安当思危,这个道理我懂,本来这抗日浪潮是一件好事,最起码能证明我们年青一代已经开始觉醒,不像我们的上一辈,唯日是尊,哈日哈得厉害,我知道大家都爱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但结果呢,适得其反,我们只知道在反对的声浪中自我陶醉,觉得自己是一个爱国青年,于是反日成了重之又重的大事,其它什么都可以先放一边,成天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如此不分轻重,爱国只会害国。看看朝鲜吧,看看古巴吧,看看七十年代前的中国吧,为什么人民生活清苦?那是因为不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成天搞什么斗争,成天就疑神疑神,好像全世界都要来侵略你。即使人家真的来侵略你,你拿什么抵抗?要打仗,那也是要厚积而薄发,一点家底都没有就去打仗,不是拿全国人民开玩笑么?要打,咱们就打得小日本鬼子一辈子不敢抬起头来看咱们中国人,到时候你到靖国神社里拉泡屎都可以。真的仇和真的爱一样,是记在心里的,不是天天嘴上说的。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好比人与人之间,当两个人有着血海深仇的时候,并不是见着面就骂娘、打架,而是桌上握手,桌下踢脚,不然就会给一旁虎视眈眈的强盗们有机可乘;虽然心里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刮,但嘴里还得叫着‘友谊第一’,这只是一句口号,一块文明的‘遮羞布’而已,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现在都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公开撕毁这块‘遮羞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会首先挑起事端,因为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围观。除非一方暗地里发现了一招致命的方法,否则大家都要将这‘友谊第一’的高调一直唱下去。”

子凯当然也不服输,又和我争辩起来,班主任本是要上一节作文交流课的,不想开了一场我和子凯的辩论会。

临近放学,我们谁也没有让对方心服口服,还是班主任把我们喊停了:“不争了不争了,争来争去转了圈子又转回来了,谁也争不赢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张子凯和刘斌同学为了这次作文肯定是花了不少心思,搜集了许多材料,真正把写作当一回事,我希望在座的每一同学,都能对自己写的作文负责,作文就要言之有物,空谈理论是不行的。这次作文呢就不写‘谈靖国神社’了,我改个题目,叫‘中日关系之我见’,大家参考一下今天张子凯和刘斌同学的发言,写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回头看了一眼张子凯,见他低着头像漏气的皮球一般,顿时又心酸起来,昨天就惹他生气了,今天又跟他争得面红耳赤,这应该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请吧?我本也算是个“愤青”,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但一旦“愤”过了头,事情往往就背道而驰了。像子凯这种,每日疯了一样地写文章宣传抗日,学习放一旁,不闻不问,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抗日一般。或许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急于向世人证明自己的爱国热忱吧。

下午放学后,子凯依然没有等我一起去打饭,我感觉心底落了块石头,沉重得很,他定是生我气了。我赶紧朝住处奔去,直接闯进他的地下室,看见他正在舀水冲洗饭盒。

“哥,生气啦?”我局促不安地问他。

“没。”他给我一个背影答道。

“还没呢,放学都不理我。”

“没就没嘛。”

“你呀,就是一头热,热了几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一头热又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能说会道?”子凯转过身来,咪起眼睛没好气地说。

“我没这意思!你要是自己多想我也没办法!”我怒火中烧,皱起眉头重重地回道。

“我就知道你是护着班长,本来我就辨着好好的,要你插什么嘴。”

“你胡说!我早就写好稿子了。”我委曲的争辩道,“我稿子写了八、九千字,看你脸色不好,许多我都没讲呢。你一天到晚地反日,说抵制日货,我说能不用日本的东西就不用,你还跟我争说一概抵制,你看,你的CD机就是日本SONY的。”

子凯转过身,操起桌子上的“SONY”CD机在我面前一挥,用力地砸到地上,顿时CD机被他摔得七零八落。

“满意了吧!”他朝我吼道。

“神经病!”我扔下这句话,跑上了四楼宿舍里,一脚把门踢关上,只觉得有肚子里有股怨气不断地往胸腔聚集。

“我即使得罪你了又怎么样,张子凯,也不至发这么大火吧,有种自己关起门来把日本货全部砸了,在我面前扔算个屁啊!”我喘着粗气骂道,悲愤交加,只觉得鼻子里阵阵酸痛,一不留神,眼泪渗出了眼眶。我拿毛巾擦一擦,却越擦越多。模糊中,看见他替我拎的两桶水摆在门边,我气愤地将水提到走廊上,两手一抬,从四楼直接倒泼下去。

“是哪个哟——”我听见楼底下传来老板娘尖叫声。

“我,老鼠拉屎在水里面!”我也吼道,边一脚把桶踢烂。

“老子自己去拎水,要你这禽兽假仁假义!”我一回头,看见他的袜子还晾在我的房间里面,于是我把它们全部扯下来,扔在地上,踩几脚,然后塞进塑料袋子里,准备拿下去丢给他,不想他自己却上来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心神不宁地说:“我来拿我袜子。”

“你的臭袜子,拿着走!”我把塑料袋扔到他手上,然后提着剩下的一只桶,关上房门,大摇大摆地下楼打水去,在走廊上故意把刚才踢烂的桶的碎片踩得“噼里啪啦”直响。

每天都是张子凯帮我打水,我从来都是跟在他背后,今天,自己站在井沿上,大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张子凯,你也太小看我,以为没有你,我就提不动水?我第一次站在井沿上打水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倒满水后,我单手提着足有四十斤重的满桶水,一口气奔到四楼,看见他仍然站在走廊上,我故意挺起胸膛,憋着一肚子气,放慢呼吸,捷燕点水般把桶轻轻放在地上,骄傲地望着他说:“还有什么事吗?”

“少了一只袜子。”

“我没拿,我拿你袜子干什么?”我看他似乎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于是打开房门说,“你这人还真搞笑,你在我这晾的又不是金戒指,你要是不信,自己进去搜吧。”

换了别人,我想此刻也应该打住了,可是他偏偏中邪似的,果真进去搜查,连我的箱子都要打开看一看。我无奈地笑笑,他当我是什么人了?要饭的?连只袜子都不放过?我原地不动地站在门边,双手交叉在胸前鄙夷地瞪着他,看他还捣鼓个什么名堂出来。就这样七八分钟过去了,他一无所获,我正要开口送客的时候,他却掀开我床上的竹席和棉垫,抄家似的翻个底朝天,我怒不可遏,气冲牛斗,跨过去,抱起被子往地上一掷,指着他鼻子骂道:“翻够了没有!说没拿就没拿,你今天要是搜不到,姓张的,我要你好看!”

他从里侧打开我的手,冷笑道:“跟我打架?先撒泡尿自己照照,不就李钟馗给你撑腰么?”

我愤怒到极点,原来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心目中却是这等鼠辈,不值一文。他既是这样的人,我还有什么好难过,方才的悲伤与委屈在他骂完这一句后一扫而光。我气争败坏,忍不住大怒道:“算我刘斌狗眼瞎,认识你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神经质的酒囊饭袋狗屎废物!你给我滚出去!滚!”

“啪!”我的耳畔一声巨响,我感觉天旋地转,两腿发软,一下子栽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我下意识用手摸摸脸,才知道我被他刮了一嘴巴子,鼻子被打流血了,一滴一滴滴在我的胳膊上。

我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像是失去了意识;他也惊讶地望着我,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应该想些什么,他又在想些什么?他就这样对他口口声声叫得多亲的弟弟么?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用巴掌打过我的脸,张子凯,你是第一个,我今天记住了!

忽然,我猛地惊醒起来,端起刚刚拎来的那桶水,用力朝他泼去,只见他也不躲闪,一桶水全部浇在他身上,溅得我全身也涅透,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全被殃及,糊成一团。我双手举起空桶,狠狠朝他左臂砸去,不知道是我用力太猛,还是桶的质量不过关,桶从中间断碎了。我喘着粗气,将剩下的半截桶举在胸前,敌视着他,准备迎接他的还击。

他低着头,水淋淋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一直都没有看我,我渐渐缓过气来,用手捏住还在流血的鼻子,和他僵持着,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杀手锏。他静静地站着,似乎时间在此刻将他定格了,我甚至看不出他的胸膛是否还在起伏。张子凯,你难道真的就是这等鄙陋之人么?你还站在这干嘛?你不准备向我道歉么?

“水开了——哪个的水还没有拎走哟!”老板娘那能冲破九霄的嗓子撕破了这僵局,张子凯终究一声不吭。

我叹了口气,如释重负,用很平静的声音说道:“你不配做我哥哥,你这种小气鬼,咱们今天两清了,我要去打饭,要关门了,请你出去吧。”

我看见他颤抖一下,轻轻提起他的袜子,两手攒紧拳头,埋着头一步一步径直朝门外走去,我顺势一脚把门蹬关上,把门框上的风铃震得“叮叮咚咚”乱响一气。望着窗外他离去的身影,我泪流不止,我是怎么了?极少流泪的我,却能被他气得哭出来?我捏响十个手指,用拳头朝门砸去,希望用疼痛来缓解流泪的错觉。为什么他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只要他说句对不起,我肯定会义无反顾地原谅他。

原本饥肠辘辘我,现在食欲全无,在情绪稳定后,我收拾着面目全非的残局,幡悔的感觉油然而升,我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如果换成别人,也许我不会发这么大火,就是因为和他太熟了,凡事他总依着我,于是我便觉得这一次他理所当然他还应当让着我?可是他打了我,作为哥哥,不管我如何惹他生气,他都不应该打我,我从小就没有打过我妹妹,甚至从未向她发过火,我觉得,哥哥义不容辞的责任来保护弟弟妹妹。既然他叫我弟弟,他就不能打我,打了还不道歉,他算老几!

我收拾两件干衣服,准备去河边洗澡,舒缓一下自己悲愤交加的情绪。秋分将至,而一九九八的酷热没有丝毫退却之意,虽然地面温度已经降到了三十度左右,但这种热似乎是发自于人体本身,就像在微波炉里一样,微波并不热,食物经过微波的作用,自己发热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入秋后的闷热。或许即将有一场大暴雨吧,这是前兆,我想,我已经热得不想住在地球了。

“刘斌,你小子,天天叫你来洗澡都不来,今天太阳是不是从南边出来了。”远远地我就听见岸上的李飞在喊我。

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边脱T恤边懒洋洋地答他道:“我想来就来。”

“哟,今天怎么着没精打采的?哪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

“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刚才在教室里看子凯一脸狼狈相,一直恍恍忽忽地望着黑板,问他什么也不说,我还以为他家里出啥事呢,闹了半天,原来是和你闹别扭啊,怪不得今天两个人说起小日本短兵相接,针锋相对的。”

“没,我和他吵什么架,谁有空和他吵。”

“你俩就跟那个什么似的,如胶似漆,知道不,朋友就像船,两船不能靠得太近,太近了就容易翻船。”

“喂,您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来管我呀?是不是你家小媳妇也不理你了?”

“不说了不说了,来,我们比比,看我这几天有没有长劲,看谁能先到对面。”

“游泳也要天分的,你天生就是旱鸭子,怎么跟我比?我——啊——”话未说完,李飞将我使劲一推,我双手在空中划两圈,终没能站住,像个草扎的弹耙一样,迎面笔直地扒进水里。待我喝了两口水,钻出水面时,李飞已经朝前游了大半截。

“妈/的!有种别跑,老子今天非要呛死你!”我用手指着他,气呼呼地大声骂道,惹来众人诧异眸光频频。

“来呀!”李飞得意洋洋地说。

当我正准备追上李飞,狠狠报复他的时候,忽然督见对岸草坪上不远处两个女子身影走近,仔细一瞧,竟是唐堂和徐妍!

“李飞李飞,看你后面,岸上,啧啧啧。”我翘起嘴巴指给他看。

李飞转过头去,像躲避瘟神般,急急向后一仰,随即一声“哇噻,光天化日下,偷看男生洗澡!”

“太明目张胆了吧!今儿个算是见识了。”我边说着边轻轻地游向李飞,一个猛子扎向还痴呆呆地注视着岸边的他,然后在水中一把脱下他的内裤到脚后跟,趁他急着用手往上扒内裤的机会,我冲出水面,双手将他的头按到水里,然后双脚踩向他背部,骂道:“靠!叫你害我!”

打打闹闹折腾了近半小时,李飞和我都喝了不少脏水,两人都疲惫了,双双亮出左手休战,于是我们一起洗洗头发,擦擦肥皂后,去旁边的竹林里换衣服,却发现对岸两女子依然在偷窥男色。

“真是不害臊,愣长时间也该看够了。”李飞鄙夷地骂道。

“没看见人家在看书呀,人家才看不上你呢。”

“谁知道在看什么淫书秽刊呢。”

“那也叫文学作品,懂不!——李飞,我晚上没地方睡了,床子上泼满了水,在晾着,晚上去宿舍里和你挤一挤,成不?”

“小美人,我朝思暮想啊!”李飞说罢便要揪我下巴,被我一拳打中胳膊,痛得他哭爹喊娘。

当我们抱着脏衣服往回赶时,唐堂她们也起身将回,我和李飞跟在她俩身后十几米,一路互相暗示着偷笑两女子不守妇道。

快到学校大门时,我们看见左方几步路处有一群小孩子在爬松树,忽然,全部小孩子像约好似的,一齐跑走了,将一个年纪较小的小女孩子留在树丫上,她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开始哭喊着“我要下来!我要下来嘛!”,然后抱着树杈,双脚不停地试探着树干。那树杈差不多有三米来高,要是她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飞和我正准备去救援的时候,唐堂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喊道:“小鬼别动!姐姐抱你下来。”

只见唐堂轻捷地一蹬脚,稍一纵身,只用三秒就爬上了那三米高的树杈,然后右手扶树,左手便来拨弄那小女孩,说道:“坐在姐姐前面来,抱紧了树,别放手,啊?慢慢下,啊?”徐妍也跑过去,站在树下,双臂展开,呈抱接状态。

只见那个小鬼一屁股坐在唐堂丰满而紧绷的胸脯上,我和李飞看着忍俊不禁,这个女子真不愧是个男人婆。

俩人终安全着地,小女孩一句话也不说,又开始哭着追那群孩子们去了。我和李飞看罢快步走开,不想唐堂看见我们却开口了:

“哟,四中的高材生也会游泳的呀?这可得上校板报头版头条。”

“这可不稀奇呢,稀奇的是世上还有女人能爬树呢。”

“现在流行阴盛阳衰呢,主要是因为男的个子越长越矮了。”

“总比某些女的男性荷尔蒙分泌过多,导致不男不女的人要强。”

“说话别拐弯抹角,老子就是同性恋又怎么样?你姓刘的不就是‘根号二’么?”(根号2看似矮矮胖胖,值约等于1.414,形容个子矮)

被人戳了痛处,我怒目切齿,顾不得分寸,厉声骂道:“别耍三八了,姓唐的,我好男不跟女斗,跟你客气,你当老子好欺负,你不就是个人妖么?”

“您今儿个是吃了朱砂了吧?您这样的人渣是不是用嘴给婊子接尿的?老子怕你不是?”唐堂居高临下,指着我的鼻尖。

我无比震惊,瞠目结舌,她的想象力已经超出了她的智商了。李飞和徐妍急忙拉开我们,我岂肯善罢干休,她既然敢骂得这么龌龊,我就无所顾忌,绘声绘色地骂得更难听:

“您是鸡/巴吃多了,把嘴巴撑得痉挛了吧?您要是去当慰安妇,我保证能把小日本干得立马从中国撤军,时不待您啊,不幸的是您生在现代,所以呢,您那个常年暴露在外长满牙的‘B’最好是拿针线给缝上,要么您就拿野猪的鸡/巴插上也行!或者这样吧,您去做个整容,把你脸上长错的东西,和下面的对换一下,这样您就是个正常的地球人了,不然,您留在这地球上,人类只能对女人绝望,只能无性生殖了。”

这一串拈来就是,口随心应,顺口成章,我倒吓了自己一跳,这些话我都能骂出口?

只见这回轮到唐堂张口结舌了,但马上怒冲九霄,只见她满脸泛青,全身战栗,两拳紧握,跃跃欲试,似乎要和我一决生死,被徐妍死死拉住。哼!谁让你自讨没趣,老子骂人还从没输过,看你是女人,平时忍让着你,老虎不发威,你就当是病猫!跟我比骂人,你是打破脑壳充硬汉——活受罪。

“走啦,你就喜欢挑衅。”只见徐妍关爱十足地拉着唐堂的胳膊往回拖。

“刘斌,你等着,晚上莫走黑路。”

“明枪暗剑,由你挑,我刘斌也不是吃素的!随时徒手恭候。”说完我拉着目瞪口呆的李飞从另一侧回校。

“刘斌,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你知道你骂得有多恶心吗?我听着简直喘不上气来。”

“敢惹我,不给那娘们点教训,她就不知道收敛!每次都骑老子头上撒尿!老子看她是个女流之辈,没跟她计较,今儿个她惹老子惹得不是时候,老子正一肚子火没处发。”

“下次我再也不敢惹你了,你这不把人骂得想去跳楼啊,你简直就是开丽春院的老鸨。”

“这得感谢你那好兄弟,每天对俺言传身教,耳熏目染的,红的都变黑了。”

“子凯脾气本来臭得狠,打你来我们班后,就弃恶从善了,一直当你是榜样呢。这不,本来是个‘飞天蝙蝠柯镇恶’,被你调教得都变成憨不溜啾的‘郭靖’了。”

“我又不是黄蓉,告诉他,有事没事别天天粘着我。”

“好,一定替你带到。”

当我和李飞收拾完我那零乱的房间,回到教室上晚习时,班主任已经在讲桌前坐阵了,周蕙芳忙起身让我进去,我看见后座的潘婷和几女生在不停地看着我傻笑,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们,代芸轻轻促过来,用手半遮着脸,神秘地说:“我们都知道啦。”

“知道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把唐堂骂哭了,而且我们都知道你骂了什么话,真下流哟。”

“她还会哭?我还以为她只会爬树呢。”这一刻,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要想消息传得快,就告诉女人”这至理睿语。班主任放开手中的书,扫视了一下我们,于是我们都鸦雀无声了。

我习惯性地打开文具盒,用里盖上的小镜子探探后面,想看看张子凯在做什么。这次没有默契的四目相接,他在埋头写字,失望的感觉慢慢爬过心头,我像在冬天钻进湿透的被子里。他果真这么不在乎我吗?他是不是以后都不会理我了?不理拉倒,我还不想理会他呢!我打开课桌,看到成堆的数理化资料,学习的劲头像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掉了,于是整晚无精打采,硬着头皮熬过了四个小时的晚自习,等到下课铃声一响起,我第一个冲出教室,惹得小组长大叫着让我交数学作业。周蕙芳问我是不是哪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我谢过她的好意,向寝室长要了钥匙,独自去了宿舍,躺在李飞的床上,倒头便睡。

大伙儿陆续回到宿舍,惊奇于我这稀客又回到“娘家”,看我反应异常,都促过来用手探探我的额头。

“好像有点烫呢!”

李飞坐到床边,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再试试我的额头,轻轻地揪了揪我的耳朵说:“小傻瓜,有点发烧哟,吃点药,我这儿有。”

“没事,下午在水里玩累了,想睡觉。”

“子凯和我说了,他让我代他说声对不起,请你原谅呢。”

“要说对不起,干嘛他自己不亲自来说?一点诚意也没有。”我气呼呼地说,心中却不免有些欣慰起来。

“子凯让我交给你的,起来看一下嘛。”李飞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我眼前。

“不看,你还给他好了。”我故意转身朝里墙,我知道李飞会告诉张子凯我的情绪,这样他就会更加内疚。如我所料,李飞轻轻地把信放在我手上,然后将毛毯拉到我的肚子上,起身出去了。

我摄手摄脚地穿上拖鞋,病恹恹扶着床檐向正在倒开水的刘尚文讨口水喝,刘尚文见状,赶紧来将手中的水杯递过来,还冒一句:“看样子被张子凯这禽兽打得不轻。”

我边喝水边窃笑,我这身子骨,从小就被父亲魔鬼般训练出来的,张子凯他那两下算个屁啊,这帮家伙,都以为我是温室的花朵呢。我起身慢步来到走廊,我感觉李飞刚刚出去,一定是去找张子凯。果不出我所料,张子凯就在楼下大门处,李飞正对着他说着什么,还不停地朝楼上张望,我赶紧钻回宿舍,又重新躺到床上,牵一牵毛毯,不露蛛丝马迹。

“张子凯和刘斌咋回事呀?”我听见同学在窃窃私语。

“张子凯这家伙真不像话,就为下午班会课刘斌顶了他两句,放学就打了他;这会儿正后悔,晚饭都没吃呢。”刘尚文轻轻回答道。

“谁告诉你的?不是为下午的事,他也没把我怎么样。”我坐起来,急躁地纠正刘尚文。

“张子凯他自己说的,为下午班会课上的事打了你,你还护着他呢,我们谁没挨过他两拳!不打不相识嘛,打过了还是朋友,刘斌你也别太放心上。”

“是啊,刘斌,你看张子凯把你这弟弟当老婆一样护着,偶尔脾气坏一下,也是无心的,你就甭生气了。”蒋新笑着说。

“早没生他气了。”

“还没生气?都挤回娘家睡啰1

“那是因为我床上的垫子毯子被我不小心泼了一桶水,在晾着,没地方睡。”

正说话间,李飞回来了,我收敛起脸上得意的微笑,长叹一口气,又躺回了床里边。

“子凯让你看看他给你写的信,不管你原谅不原谅他。”

“不看,你拿回去给他。”我依然和李飞较着劲。

李飞也长嘘一声,洗漱完毕,与我相背而眠。

这个夜晚似乎很漫长,我闷热得浑身湿透,几欲踢掉毛毯,又不忍惊醒熟睡的李飞,于是眯眼望着脚底窗外的星空,想着和子凯在一起的种种,恍若隔世,却又那么真切,是不是上辈子我们就在一起过?原谅他吧,我告诉自己,明天,只要他主动当我面说声对不起,我就将今天不愉快的事一笔勾销。

这夜我梦见了大海和夕阳,还有大海里朝我挥手的子凯。我从没有见过真实的大海,我兴奋得像掉进鸡群里的狐狸,迫不及待地朝子凯奔去。蔚蓝色的海水是甜的,不热也不冷,我钻进水里,才发现背上长了鳍,像蛙人一般。我们在大海里嬉戏着、追逐着、欢笑着、飞舞着,直到我们都精疲力竭,直到橙红的太阳浸在了海平面,直到星星都慢慢睁开惺忪的眼睛,直到岸上的灯火若隐若现,我们相拥在水底,屏住呼吸,比拼着谁憋的时间更长,直到都再也忍不住,一起蹬脚浮出水面,终于呼吸了一口空气,世界却在这一瞬间灯火通明。

我惊得睁开眼睛,才发现内裤里湿成一片……

星期六早晨,我一扫昨日的阴霾,精神抖擞地拿着英语书,朗声念着单词,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整个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读书声,其它同学全部都在默念。

“发神经了。”代芸和潘婷轻声笑着说道。

“不淑女一点,我就告诉李飞去!”

“哈哈哈……”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我的嗓门太大。代芸已经羞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了,我暗地里祈祷她不要雇杀手晚上拿刀捅我。

下了早读课,本只想去食堂买两个包子,我却故意去住宿的地方拿瓷缸打稀饭,我猜想张子凯定会像往常一样,也会回到住处拿瓷缸,再买两个鸡蛋,打二两稀饭。这可以创造我们单独见面的机会,他就可以无所顾虑的向我认错。可惜我打错了如意算盘,我在楼上张望了许久,直到预备铃响起,也不见张子凯归来的身影,想必他早已将我抛到九霄云外,正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呢。

我愤愤不平地跑回教室,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地对英语老师喊“报告”,英语老师傻眼地望着面无表情喘着粗气的我,许久才点点头说“进来”。全班同学都朝我看齐,我瞟了几眼张子凯,唯有他在低头看书,我知道他是故意不看我的,他有没有长心肺?害我白白等他半小时!反正他不先主动道歉,我是不会理他的!

中午放学,我故技重施,拿饭盒去食堂打饭,希望能在路上单独遇见他,却又失算了,于是打饭时,我故意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巴望着能等到张子凯。

“刘斌,饭盒拿来,我帮你打。”李飞在队伍的前方喊我道。

我把饭盒和半斤饭票递给他,本想问“张子凯呢”,却改口成:“打二两就够了。”

“那么少啊?下午课上一半肚子就饿了。”

“不饿,不想吃,你还给谁打饭啊?”我见他拿着两个瓷缸,知道肯定是给张子凯打饭,但还是憋不住,又搁不下脸直接问他张子凯的种种。

“给子凯打,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呢,打了估计他也不会吃,早上给他买了鸡蛋,他还放在桌子里,我总不能把他嘴撬开喂他吧。”

“他干啥不吃?”

“为你呗!”

“为我个屁!他吃不吃关我鸟事!”

“他胃不好呢,上午上课一直捂着肚子,还吃了药,你就劝劝他吧,好不好?”

“拉倒吧,又不是我打了他,是他打了我耶,老大。”

“打七两……师傅,七两,不是一两!”旁边女生打饭窗口传来潘婷的声音。

李飞惊得睁大眼睛,我朝他伸伸舌头,扒在他肩膀上小声地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全身痉挛。

下午上代数大课,老师给我们分析最难的双曲线,这也是我的弱项,于是我尤为认真地听讲,每每代数老师一提问,我就第一个举起手来,还不断地主动问他稀奇古怪的问题,惹得他也不停地拿粉笔在脑袋上划来划去,我喜欢看数学老师的这个表情,一节课下来,满头的粉笔灰;我这样做也是故意表现给子凯看的,你不想理我,我还不要你理呢,你不理我,我学习更带劲!

下半节,代数老师大约讲累了,我想,肯定有我轮番轰炸的原因,于是他开始让我们做题,潘婷有幸又被叫上黑板,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中午的“七两饭”,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师,老师,不得了!张子凯晕掉了!”是李飞惊慌失措的声音。

全班同学全部向后扭过头去,我一愣,胸口一紧,赶紧站起来朝他望去,被后面的同学们严严实实地挡住。只见数学老师奔过去,全班同学哄成一片。

“怎么回事?”

“怕是他老毛病,胃溃疡!”

“送校医室,快!”

子凯最终被救护车送到了市里,李飞陪他去的,校医说可能是溃疡引起了胃穿孔,很危险。我吓得不停地哆嗦,以至于回来时走校医室的楼梯几次踩空。

“他干啥不吃?”“为你呗!”中午和李飞的对话一直在脑袋里回旋,假如子凯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刘斌啊刘斌,你是作孽啊!一件小事,被你闹得这么大,你非得害得人家一命乌呼,你就安心了。我无心再回教室上课,向代数老师告了病假,一个人回到宿舍里。我躺在床上,想起李飞昨天递给我的信,依然藏在我的枕头下,于是我赶紧撕开,翻开第一页后,我竟惊得不敢再翻开第二页。

是一封血书!我生平第一次收到一封血书!一页纸上六个大字,竟有十来页。

“弟弟,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我该死,请你原谅我好吗?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一定会好好对你,请您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接下来是一行钢笔字:“我在寝室外面墙上划了一个圈,如果你原谅我了,就在上面打一个对号好吗?”

我赶紧跑到寝室外,墙上果然有个铅笔划的圈,望着它,我泪如涌泉,紧紧捏着子凯的信,不知道如何是好,唯一能做的,只有哭泣。哥哥,是我不好,我小气,哥哥,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太在乎你了,你打我一下,比别人打我十下还疼,哥哥,你可千万别出啥事……

星期六晚上没有晚自习,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宿舍里只剩我一人,寂寞得像一潭死水。我一夜未眠,思潮翻涌,从见子凯的第一面到今日的种种,两个月的耳鬓厮磨都历历在目,触手可及。子凯,你知道吗?我从未有过今天的这般感受,目空一切的我从没有如此想念过任何人;你知道吗?上次和二班的足球风波中,你将我搂在怀里,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幸福得我想马上死去;你知道吗?我对你的喜欢早已超出了兄弟间的感情,就像代芸喜欢李飞的那种,我知道这不好,这是同性恋,可是我还是无法抑制地喜欢你,像每天发作的毒瘾,像割了又长的顽固肿瘤,像头皮屑,洗了又生。你知道吗?我一直想报答你山高海深的恩泽,一直都想我们能考同一个大学,所以我在努力地帮你搞好学习,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你能永远做我的哥哥。

子凯,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喜欢男的?不然他怎么会对我这么好?想到这,我不由惊得一身冷汗,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可能,他长得这么男人味,简直就是“Girlkiller”,施瓦辛格的翻版,我都知道班上有几个女生正对他“蠢蠢欲攻”。

唉,要是他知道了我是同性恋,不知会不会像谢坤当初一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把闹钟定到八点半,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星期天依旧是大课,学校为了照顾到昨晚回家的同学,九点才开始上课,我去教室时,李飞和子凯的课桌都是空的,这让我极为恐慌,是不是子凯出了大问题?我不敢再想下去,强打精神,揪着大腿赶走呼之即出的瞌睡,以应付化学老师刚刚发下的摸底试卷。做了十来分钟,就惊喜地听见李飞在门外喊报告,化学老师示意他进来,当李飞经过周蕙芳身边时,我急不可耐地问他:“怎么样?”

“没事了。”李飞摇着头轻声说。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我重重地嘘了一口气,惹得化学老师惊诧地望着我。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化学试卷做完,逃灾避难似地钻出来,来到后窗的走廊上,示意李飞快点交卷。

我一口气跑回住处,梳洗打扮,对镜理装,我要去看子凯,我一定要亲眼看见他我才安心,我要对他说对不起,我要告诉他我有多内疚,我有多想他。当我匆匆跑回学校,同学们大部分都已经做完试卷跑出来了,正在争论着答案,李飞也夹在中间。

“李飞!过来。”

“子凯没事了,昨天晚上发高烧,今早就退了。”李飞一边朝我走来一边说。

“我要去看他,他在哪个医院?几号病房?”

“不用啦,明天就能回来,你这马后炮!早让你劝劝他,你不干,非得闹出点事才够。”

“好好好,是我的错,我真的要去见他,迫不及待地要去。”

“三院,工人路189号,505号房。”

“你带我去,真的,我一个人怕。”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子凯,于是便要拉上李飞一起。

“疯掉了,我刚回来又去,我还没睡觉呢。”

“路费我包了,回来请你吃炸鱼,吃多少我都请,好吧?”

“说话算数。”李飞在这优厚待遇的引诱下,终于松了口。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着如何向子凯开口,李飞早已呼呼大睡,我摇醒他,问道:“子凯他家在哪里呀?我还不知道呢,我都没看他回去过。”

“他爸爸是江对面的,常年在外做生意,妈妈是咱们江北这边的。他外婆身体不好,半身不遂,五六年了,他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他外婆,他和他弟弟留在那头不方便,那边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没什么亲戚,再说他舅舅啊姨娘啊都在这边,于是他和他弟弟就一起在咱们这念书了,他外婆家离我家只隔一条街,和你家就离得远了,一个城西一个开发区,从初中到现在我和子凯一直都在一个班呢,同学六年了。”

“这样啊,我说他怎么总是把‘这里’说成‘呆里’,原来是江南人。怪不得老是不见他回家,成天就呆在学校里。”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医院,我却愣在门口不敢进去了,路上想好的种种话语像卡在了喉咙里,不知道如何向子凯开口。我随李飞一起上了五楼,只见505号房门外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李飞上前说道:

“阿姨好,子凯好点没?”

“李飞?你又来了!今天放假啊?好多了,他睡了。”阿姨笑着说,又转向我问道:“这位是?”

“阿姨好,我也是子凯的朋友,我来看看他,我叫刘斌。”

“噢,刘斌啊!”阿姨显得非常惊讶,随即又笑逐颜开,说道,“我家小凯经常提起你,刚还和我呢,说你对他非常照顾,经常给他开小灶补课,我做妈妈/的,代说声谢谢了。”

“阿姨您这就太见外了,子凯他没啥事吧?”

“没啥事,他这病,平时吃饭不注意就会发,他不能饿着,吃东西也不能太饱,以后要是上了大学,离家远了,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让他考省外去嘛,呵呵。”

“我倒是这么想的呢,他呀,早就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得远远的。儿大不由娘,我说多了,他耳朵都长茧了。”

“呵呵,子凯他平时吃东西,要注意些什么?阿姨?我和他住在一幢楼里,平时我帮您多看着他,您就放心得了。”

“那还真得谢谢你呢,小凯不能吃辛辣的东西,更不能喝酒,他又跟他爸一个样,喜欢喝啤酒,一喝就坏事,上吐下泻。在家里,他爷俩一高兴碰杯,我就得准备打120,你得帮我看紧点。”

“好,一定。”

“李飞哥哥!”一声小孩子的叫声忽然响起。

“子旋,你怎么也来了。”

“废话,我哥病了,你能来,我就不能来?我都陪我哥一早上了。妈妈,我哥醒了没?”

“里头睡着呢。”

“子凯弟弟啊?”我问李飞。

“嗯,你是哪位,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子旋抢着笑答道,他的眼睛比子凯的大且圆,明净得像溪水。

“怎么可能,我可是第一次见着你,我叫刘斌。”

“啊?你就是刘斌哥哥啊,我还以为你跟我哥哥差不多高呢,你怎么比我还矮呀?”

“小鬼!明儿个让你哥好好收拾你。”李飞朝他瞪眼道。

“你敢!你敢我就把你丑事全说出来,嘿嘿。”子旋朝李飞吐着舌头道。

子旋和李飞一般高,穿着白色的T恤,上面脏兮兮地印满了横七竖八的足球印,下身是黑色的“李宁”运动短裤,左膝盖上贴着两片创可贴,脚上穿一双白色运动鞋,鞋带已经变成灰黑色的了,两只袜子一高一矮地套在脚上。他的肤色比李飞白净几分,短发,大约是摩丝涂多了,又流了许多汗,头发一撮撮地半立半倒地伏在头上;他的样子和子凯七份相似,但要稚嫩许多,一双瞳人剪秋水,两弯眉梢扶柳月。

“放学就去踢球,搞得像要饭的,还不回去洗个澡,跑这里来碍手碍脚的。”

“你就知道骂我,对哥哥偏心,明天我也病给你看。”

“你哥哥像你这么大,可没少挨过我打,你从小我压根儿就没碰过,还没自知之明的!”

“不理你了,我去舅舅家洗澡去了。”子旋嘟哝着嘴巴对他妈妈说,然后又转向我们喜上眉梢道:“李飞哥哥,要不要去我舅舅家?我哥哥他说晚上就出来,也要去舅舅家的,我舅舅家很大,有两张空床,住得下的,还有很多VCD看的,还有很大很大的电视,刚买的,你们明天一起回学校嘛,还有刘斌哥哥一起。”

“今天晚上不能出院,明天才能,后天大后天还要来复查,听你哥哥瞎扯蛋。”阿姨呵斥道。

“不了不了,明天一大早就是升旗仪式,来不及,我还要帮你哥哥请假呢。”我急忙推托他的好意。

“噢,这样啊,那我先走了哟,李飞哥哥你答应国庆要带我去你们学校玩的,别忘了噢。”子旋边倒着走边说。

“嗯嗯嗯,小皇帝,我哪敢违抗圣旨!拜拜。”

“阿姨,我们看看子凯就走了,下午还要上课呢。”我说。

“好好好,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阿姨轻轻地给我们开门说道。

我扶在门口,望着熟睡的子凯,还有床边吊完葡萄糖的空药瓶,怯怯地不敢再迈近一步。

“哥哥,对不起,你快点好起来,我还要教你练字呢,还要和你一起睡。”我默念着,轻轻地关上门。

“不进去看看了?”李飞问我。

我咽了口水,摇摇头,向阿姨道过别,拉着李飞下了五楼。

子凯回到学校时,已经是星期一第二节晚自习了,我正在全神贯注地帮周蕙芳解答数学题,忽然见窗外一个身影一闪,后面的同学就开始骚动了,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子凯他回学校了。我的心开始像第一次献血那样,恐慌且兴奋地乱窜着,再也无法集中思想思考问题了。直到十一点钟下了晚自习,我瞟见李飞和子凯从前窗走后,赶紧扔下满桌的堆得乱糟糟的书,朝他们追去。

“哥——”我从嗓眼里喊道,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他们互相邀着肩膀,向学校大门外的住处挺进,我谨慎地尾随其后,像个绑匪。直到他们都进了子凯住的地下室,关上了铁门,我才敢在路灯下现身。我贴近铁门,想偷听他们的谈话,无奈楼道下的木门也被关起来,我失落地上楼,心里责怪着李飞多事,不知他们这一谈,李飞晚上还走不走,看来只能明天再找子凯了。

躺在床上,似乎觉得越来越闷热了,我看看墙上的温度计,已经降到三十度,这实在算是凉爽了,汗却湿透了我的T恤。怕是要下雨了,我想,随即关了灯。

“叮叮,咚咚……”不知道过了多久,迷糊中,忽然听见门外的风铃欢愉地响起,来风了!

我赤脚跳下床,赶紧打开房门,想透透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敢喘气,是子凯,在吹我的风铃。他见我出来,愣了半晌,然后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哥——别走!”我脱口而出。

子凯定格住了,我冲过去,顾不得太多,一把从后面将他抱住,闻着熟悉的气味,眼泪滚滚而下,我哽咽道:“哥哥,对不起,是我不好。”

子凯转过身,将我紧紧抱住,用脸蹭着我的头发,如我一样,也不停地唏嘘着鼻涕说:“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打你,其实打了你,哥哥心里像刀绞了似的疼,就怕你再也不理我。”

“哥哥,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真的很喜欢你,我想永远都和你在一起,你永远都别从我身边走开。”我乱了分寸,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豁出去了,不管了许多,我只想让子凯知道我的感受。

“我也是,我一刻都离不开弟弟。”子凯说罢竟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丝毫没有做作的感觉,我甚至没有激动,只是哭得更凶,将子凯抱得更紧。子凯拍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像儿时的摇篮般。时间啊,请为我暂停这一刻吧,哪怕明天醒来,我变成手脚全无、耳聋眼瞎的人彘,也再所不惜。我默念着:“哥哥,你是我的。”

等我从子凯的怀里抬起头来擦擦眼泪,子凯却看着我笑了,我羞得两颊滚烫,又一次把头窝进他胸膛,用他的衣服擦着眼泪。子凯将我整个抱紧,用力地贴在他的胸口上,我被他的胳膊勒得难以呼吸,他用脸颊不停地磨蹭着我的头发,像是要与我融为一体。肢体的语言是短暂的,却能留下一世的刻痕,这一夜重聚的拥抱,已经决定了我和子凯的一生。

我们手拉着手,下了楼梯,一起走在学校的围墙外的红薯地里,凌晨的星空像是在演奏着勃拉姆斯摇篮曲,而我们却没有丝毫困意,子凯爬上学校的围墙,伸手将我也拉了上去,我们一起坐在墙头上,仰头看那满天的繁星。

它们布紧整个天际,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都睁大了水晶般眼睛,如我一样没有丝毫睡意;栖息的夜空静得欲塌下来,银河却不是一条了,犹如结冰的湖面经晨曦的温暖后而升起的阵阵白气。轻轻的,轻轻的,一声蛙鸣试探性地从围墙外传来,见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后,它又给出一个安全的信号,于是一呼百应,围墙四周田地里的青蛙全部欢腾鼎沸起来,乱得像大雨敲在水塘里。蝈蝈也开始摩拳擦掌,在操场的草地上,在墙角下,在西面乒乓球台边,比拼着振翅的脆鸣,此起彼伏,各不相让。不知哪里钻来的夜猫似乎也耐不住寂寞了,在墙头缠绵悱恻地呼唤着伴侣,那暧昧声如同鬼魅在念着妖法。

忽然,一阵飘缈的清风渗进我背面的T恤里,就在这几秒钟,不,在一瞬间,这自然的舞台像被拉下总电闸,当我还愣在墙头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第二阵风已悄然摇动操场边梧桐一树的枝叶,轻柔得如水母般。

“小心啊!打雷喽!下雨收衣服啊”宿舍那边传来了“大话西游”里唐僧的台词。

风未停,黑暗在天空的西南边拢集,遮住了那一边的星星,它以燎原之势向上攀升,渐渐吞没了我们头顶的繁星,几颗不甘就这样被吞噬的星星还在奋力闪耀着,但终于抵卸不住这黑暗侵蚀,在几阵强风的扫荡后,终于收敛了最后的光芒。于是整个天空便像浸在墨汁中,这个时候学校的路灯也知趣地熄灭了,天空的黑暗便落到地上,和地面浑然成一体。子凯捏紧我的手,像在等待这一生最光荣的时刻,我能感觉他的脉搏在我的手心里急速地跳动着。

“怎么这么黑啊,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我说。

“因为你的手在我的手里。”

我们沉默不语了,静静聆听着远处隐隐的雷声,像是天公的嗔怒,他驾着乌云而来,以闪电为鞭,在这漆黑的夜里兴风作浪,为恐人间不乱。雷声渐渐逼近了,似乎从两个方向赶来,一个闪接一个闪刺向地面,无关痛痒地劈着这无边的黑暗,而黑暗的力量是强大的,它轻而易举地将它消融、将它归化了。雷声越来越大了,终于,闪电像饥饿多日的白虎,忽然发现了羚羊,一眨眼间撕开了我们前方的夜空,巨大的光亮让我的眼睛没来得及收缩瞳孔便倏地消逝了,雷声几乎同时在上空炸开,我吓得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子凯将我的手捏得更紧,忐忑不安地蠕动着指头,我大胆地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聆听着他急剧而粗重的呼吸。我的味蕾像是受了最强烈的刺激,不停地分泌着唾液,以至于我不得不频繁地咽着口水。子凯的脖子被我的头发蹭得僵硬,我听得见他的喉咙里也“咕咕”作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弟弟。”

“嗯,哥哥……”

“下雨了。”

“我知道呢。”

“回去吗?”

“不。”

梧桐树开始疯狂地摇响树叶,豆大的雨点像被注入了额外的能量,迅猛地砸在我们身上。

“弟弟,雨大了。”

“知道呢。”

“弟弟……”

“嗯。”

“我……我对你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说不清,反正就是很喜欢,和你在一起觉得非常充实。”

“白痴……”

子凯无畏地吻了一下我的头发,于是我把脸往他的脖子上贴得更紧了,我感觉时间走得如此缓慢,而心脏却又失控地大幅度高频振动着,以至于全身的血管来不及运输被它泵进泵出的血液,于是手脚便酥麻了起来,但下身有一个地方却气焰嚣张地和心脏争夺血液,胀得生疼。雨终于泼了下来,全世界只剩下我们和雨,子凯放开我的手,转身向我,骑在圈墙上,双臂环抱着我的肩膀,我也转过身来,用胳膊感受着他腰部滚烫的体温,子凯开始肆无忌惮地亲吻着我……

我们如两只不羁的鱼儿,一直生活在小池里,我们的整个世界便是堤埂包围着的水塘。在某一天的倾盆大雨后,池塘里的水溢了出来,我们顺着水流,奋力拍打着双鳍和尾巴,游到了小溪流里,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们以乱石为伴,与泥沙为伍,在曲折而艰险的路上,和水花一起欢歌,有时我们被翠鸟伏击,有时我们碰着箩筐的阴谋,但我们躲过一劫又一劫,快乐而勇敢地游着。溪流越来越宽,水速越来越急,近了!悬崖近了,我们随着溪流一道,从悬崖口飞起,一跃千尺,同时扎进清凉的水潭里,我们又一起从潭底跃起,用腮呼吸着水雾里的氧气,我们拍打着浪花继续前行,我们在旋涡里回旋着,在岸边的水草间飞舞着。这是一条由许多小溪汇成的大河,再也没有岩壁的阻挡,再也没有被太阳晒干的危机。看啊,大河夹岸的柳树发芽了,它们轻摆着婀娜的身姿,像仙女的手臂,我们争抢着、欢笑着游过去,亲吻它的枝条,那柳树的旁边还有平滑的石墩,石墩四周有许多可爱的姑娘在洗衣服,她们在笑声中举着棒槌互相追赶;看啊,那远处的夕阳,终于要睡去了,一个瞌睡后一不小心将它的红色漏在了河水里,河边还有晚归的牧羊人,挥舞着细长的竹杆,驱散开挤在一起饮水的羊群。我们一路望着这无穷的风景,交叉前行,终于有一天,我们远远望见了母亲河,啊!那就是日思夜梦的长江,我们的母亲河!我们行程的终点!这里有充足的食物,这里的水永远不会干涸,我们屏息了,放慢了速度,轻轻地朝那条圣河游去,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宿命。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我和子凯成了雨人,我把湿漉漉的头发埋在他的胸膛里,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唱着歌儿像在哄我入睡: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芒,好像千万小眼睛……”

我从子凯的胸膛中抬起头来,星空!看那星空!西南天空的云早已退尽,无穷无尽的星空已经展开了,数不清的星星点点如洗过的钻石,异常饱满,闪着奇异的光芒,它们错成网,织成片,叠成层,如宫殿中一道一道的珠帘,银河的影子早已被这光华覆盖,让我分不清哪两颗是牵牛织女星了。一只青蛙的叫声不知趣地想打破这万籁俱静的尴尬,却没有得逞,万物似乎都沉溺于这夏夜的星空了。

“不早了,弟弟,我们回去了。”

“嗯。”

子凯右手一撑围墙,轻盈地跳下去,便伸出双臂:“来,我抱你。”

“才不要你抱呢,你站过去点。”说着我习以为常地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他旁边。

“呵!真能耐你。”

“就你能耐,别以为我是书呆子,你能行的我也行。”

“我会打篮球,你不会。”

“白痴,那我会踢足球,你不会。”

“嘿嘿,”他坏笑道,“你还会撒娇,这个我承认我不会。”

“白痴,你才撒娇。”

我们手拉着手,回到住处已时过三更,我们躺在床上,相拥在一起,看着窗外的星空,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我们来到了一片空地,在那湿漉漉的地面上摊开了贮藏已久的捆捆木柴,用最原始的磨擦起火引燃。顿时火光熊熊,热浪灼人,它是人类文明的源头,它是人类最原始的信仰。我们拉着手,赤身围着这堆暖暖的火堆起舞,感受它的光、它的热、忍着它的灼、它的烈。熊熊火光里,我们看到了里面的仙境,看到了里面轻烟散处玉台琼阁,眯着眼,一下子就跨越时空,让无限大的距离瞬时间变到最小,我们接近了天堂!……

我们在天堂里欢唱,我们在天堂里翱翔。

“我们新鲜,我们静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和谐。

一切的一,自由。

一切的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俄尔,

起风了,

下雨了,

火熄了,

我们倏忽间,

从天堂里,回到了人间。

这是涅磐的凤凰!

这是雄浑的交响!

闪客^^^^Rain Chen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7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31发布于 03-24 17:31 较早前
第五章 麦 子

我从不渴望飞翔

能乘风破浪

迎接那海平面的

第一缕朝阳

我从不梦想远方

能历尽名胜风光

看那香格里拉的山峦

披着七彩的霓裳

我从不羡慕他人

有童话般美丽的新娘

他们在爱情的森林里

每天流连忘返

我只愿在项槁齿落时

和我的弟弟

携手在黄昏下

金色的麦田中

听着布谷的欢唱

让他猜测着

我干瘪的嘴里

牙齿是否已经落光。

我想

天堂里

也就是这样

我是跟随着爷爷奶奶在乡下长大,他们生养了十二个孩子,夭折了两个。爷爷是读书人,他把十个子女全部送到学校,其中二叔学习最不用功,所以爷爷在他识了几个字后就让他退学务农,以供弟弟妹妹们上学,二叔四十岁那年,下水库捞鱼,就再也没能活着起来,撇下二婶和念初中两个儿子——我的大哥和三哥。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念书,父亲便叮嘱所有人看紧我,因为我四叔家的小堂哥喜欢带我去河边玩水。我的六叔念书时是最用功也是最聪明的,却又碰上政治动乱的年代,因为“家庭成份”过高,他失去了本属于他的很多。

小时候,父亲母亲工作不便,把我交给了爷爷奶奶看管,和我同命相连的就是长我四岁的小堂哥,四叔和四婶闹离婚,他也被送给爷爷奶奶抚养着,因为在众兄弟中,他排行老六,所以我叫他小六哥,而我就是小七。父亲每隔一个星期才会回来探望我一次,于是我便能经常肆无忌惮地发挥着我的聪颖才智,而这些小聪明也三番五次地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我依稀记得来乡下不久,有一次老家堂厅的灯泡坏了,六叔取下坏灯泡,去外面买新的,我想知道灯座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灯泡亮起来,于是我在桌子上架上椅子,再在椅子上架上小板凳,我站在小板凳上,用手按灯座上的铜触点,结果有股巨大的力量把我的手弹开,我被甩掉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心脏狂跳不止,后来我再试了一次,才知道这个就是所谓的电。我还经常把手指伸到天井(四合院的中间)墙壁上的洞里,妄想把里面筑巢的大黑蜂扣出来,然后拿青霉素的空药瓶把它们装起,有次我明明看见一只黑蜂钻进一个大洞里,当我拉出它时,却是一条足有半尺长的红头蜈蚣,当然,我被咬了,我大叫着去找爷爷,他拿刀在我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放了许多血,我仔细盯着看,却一点也没有哭闹,后来我就病了,一直发冷汗,在爷爷的床上睡了一个星期,不知道打了多少吊针才渐渐好起来。小时候我最为得意的事是拿螺丝刀把家里的黑白电视机拆开,在带电的情况下,用电笔在里面乱戳,结果电视机的画面就变红了,我就向伙伴们炫耀我把黑白电视机变成了彩色电视机。诸如此类的种种丑事,都是背着父亲干的,奶奶总是一字不漏地向父亲汇报,而且会添油加醋,例如我曾图新鲜,拿火机烧田坝上的枯草,她会说是放火烧山。

我是如此地招人讨厌,但却是爷爷的心肝,因为我的加减口算,比他用算盘要快得多,他当我是命根子,指望着我能在几个堂哥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是在我们家就形成了这样的环形生物琏:我听我妈/的,我妈听我爸的,我爸听爷爷的,爷爷听我的。每次父亲回来,听完奶奶对我的控告,都会罚我光着膝盖跪在碎瓦砾上三个小时,奶奶则站在旁边拿蒲扇给我打扇,她觉得我做错事应该受到惩罚,但她心疼孙子是另一回事。有时候我乱动把膝盖蹭破了,痛得我龇牙咧嘴,她又会心疼地擦流泪,用手帕放在我的膝盖底下垫着,或者拉我起来去吃饭,但没有父亲的允许,我是万万不敢起来的,于是奶奶便去找爷爷,他会拿着拐杖使劲往父亲的背上打,最狠的一次,是他拿拐杖的铁腿把父亲的眉梢打破了,血流满面,父亲居然低着头,像我一样,不敢用手去擦,通过这件事,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打我,是遗传的。

我经常去二婶家,把她家的收音机、缝纫机等等只要带“机”的东西都弄坏,她的儿子,我的两个堂哥自然是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像电视里放的绑架一样,用两条以上擦鼻涕的手帕塞进我的嘴里,反扣着我的手把我压在地上,然后拿梧桐树的青果子不停地敲着我的头,像和尚敲木鱼似的,直到把我痛得哭出来为止;如果梧桐果子老了,松软了,打不疼我了,他们就把它掰碎,塞进我的衣服里,又痒又痛,到了晚上,整个背上都会长无数的大疱。于是我总梦想着,我有一个机器猫,坐时空飞船飞回到他们小时候的年代,用同样的方法来整他们,但我更想得到的是,有一个穿着战铠的亲哥哥,像圣斗士那样,所向无敌,谁敢打我,他就会揍谁。

我快上五年级的时候,两个堂哥双双考进了重点大学,二婶家的鞭炮足足响了一上午,爷爷乐得拄着拐杖要去七里外的老祖坟烧纸,“大学生”可是头一次出现在刘庄的词典里,大哥和三哥给他挣足了面子,而我大叔家的二哥在这一年却名落孙山,受尽了爷爷的冷遇,但他第二年奋发图强,考上了极负盛名的高等学府,前途无量,于是爷爷又经常去大叔家窜门了。在这个暑假,我有机会学会了游泳,因为大人们每天都在为堂哥的事情张罗着,没空理我。我和几个伙伴们总是背着大人去离村三里路的水库里洗澡,然后在水边的柳树下讨论女生,年纪最大的那哥们总是脱下他的裤子向大伙儿炫耀,他那地方长了三根衰不拉叽的黄毛。他还会向大家吹嘘说他曾带女生回家玩,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于是他被我们骂成不正经的流氓。我小时候个头矮,和班上的那些男生玩不起来,因为诸如“斗跛子”之类的体力游戏是男生的最爱,而我一上场总会被打得四肢朝天,于是我只得和班上的女生玩,像跳皮筋、跳绳、跳田、抓子儿这些女生才玩的东西,我无所不能,甚至技高一筹,我还自创许多跳皮筋的高难招试,女生们纷纷效仿,她们分组比试的时候,总是抢我,于是也落下了个坏名声:色狼。

那个时候,我已经物色好未来的媳妇了,是村里铁匠家的二女儿刘小玲,长得就跟那七仙女似的,而且头扎了两只麻花辫,在头顶两侧盘成大包包,像米老鼠的两只耳朵;每次看到电视里放的“机器猫”的时候,我就会喊来爷爷,指着“小静”告诉他:这个像我们班上的刘小玲。

父亲对我做的一切事情都反对,唯独对刘小玲,他却反常地热心,他还还经常问我,怎么不把人家带到家里来玩玩,我总会羞得躲起来。我想父亲孩童时定是个多情种,他盼望着我传承他自己未续完的精彩章节罢,那时候,我十二岁,还没发育。而我的小六哥似乎是发育过早,三天两头地带不同的女孩子去水库边的后山,终于有一天,出了大事,因为四叔和四婶都回来了,我依稀听见他们提到了“打胎”。后来小六哥就被四叔捆起了双手吊在院子里的桑树上,我看见小六哥使劲想踩到地面,却又踮不到。四叔拿着鲜活的柳树条抽他,抽断了又撇条新的,整整打断了三条,四叔才罢手,小六哥浑身血淋淋,包括脸上都没有一块好皮肤,眼泪流成一脸糨糊,却始终没有叫一声疼,倒是一旁的奶奶已经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了。后来爷爷回来,四叔的下场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他跪在爷爷面前,爷爷双手抡起拐杖打他,落下时,拐杖就断成两截,然后他拿半截拐杖使劲往四叔的胸口戳,盛怒道:“你自己行为不端,酿下的祸根,教坏了孩子,现在你不急着亡羊补牢,倒打起来孩子来了!小杂种,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和那个野女人勾勾搭搭,和秀玫闹离婚,毁我刘家清誉,你就不是我刘家的种!”

听二婶说过,我的爷爷是个很传统的人,通读四书五经,本可以谋个一官半职,却放弃了家里优越的条件,顶着巨大的压力,娶了当时门不当户不对的奶奶,这为他在全国解放时保住了一命,而他的父亲及叔辈们无一幸免。爷爷和奶奶曾以种茶、种草药和养蚕为生,在文革时所有东西都被生产队收回,村长的大女儿看上了长相英俊又有气质的爷爷,于是给奶奶冠以无中生有的罪名,想方设法地批斗奶奶,以解心头嫉妒之恨,而后逼着爷爷和奶奶划清界限,无奈爷爷宁死不从,被打折了腿,他和奶奶一直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坚强地活了下来,还哺育活了十个儿女。

爷爷是在奶奶离去半年后无疾而终的,谁也没有想到爷爷会忽然不在了,听六叔说就在他离去的前一天,还在池塘里挑了几担水,把院子里所有的花花草草浇了个遍,大约他是知道自己要去见奶奶了,又不忍去后院子里他亲手栽的一切无人打理。而我这时已经离开他一年多,在城里念中学了,我去乡下见他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攒着什么,后来被六叔掰开,才发现是一撮用红头绳扎的花白的头发,我最清楚,这些是奶奶每次梳头时掉下来的,被她收集在梳妆盒里。爷爷的遗体被安置在堂厅,我所有的堂兄弟姐们又一次全部聚在一起,五个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全部出动,送礼送红,万人空巷,都来给爷爷送别,以感谢他带头为乡里筑路、造林,捐款修桥、盖学校。

而他管教得最严厉的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和四叔,为他守灵,跪了两天两夜,哭了两天两夜,叫了两天两夜的“爹”,直到两人都晕了过去……

我每日给子凯补完课后,便不再回楼上睡觉了,无论天气有多炎热,我都会和他一起睡在地下室里,互相拥抱着,贪婪地呼吸着彼此的气息,直到天明。而我租的房间,除了摆放生活用品外,形同虚设。我依然在上课时用文具盒里的小镜子照他,而他每次似乎故意对我不理不睬,都在认真地听老师讲课,这总让我整节课都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于是我的脑中便酝酿起一个想法来,可不可以向班主任提议,同学们自由结合成同桌,自由坐到教室的任何位置?没想到班主任居然答应十一过后征询一下同学们的意见。我暗自高兴了一整天,子凯,等着,我们马上就可以同桌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从不敢去想我和子凯是什么关系,这是我最忌讳和恐惧的东西。我常常觉得我们是在干一件不干不净伤风败俗天理不容的事?就像我小六哥那样,甚至比他做的坏事要严重和卑劣得多?亘古以来,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怎么可以如此大逆不道,和一个男人水乳交融?我和子凯是不是违背了天理,违背了自然规律,违背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可耻可悲且荒淫,可是,当我伏在子凯的身上,会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幸福感,让我无法自抑地迫切地想与他每一寸肌肤都相亲在一起,我甚至祈祷着,我们就这样拥吻在一起死去,让明天的太阳永远不再升起。

高三封闭式的教学,让我无从知晓外面的世界,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翻阅医学相关书籍以及那些街头的消遣书刊,而我得到的信息就是“同性恋是一种精神病”之类的“权威定义”,或者“同性恋父亲强奸儿子”这样的醒目刊头,要么就是“北京某酒吧同性恋打扮妖艳,堪比真女人”等等,其中的案例亦真亦假,都是为了吸引那些无聊的看客,但这些信息却无一不加深着我对自己的鄙视,每次和子凯云雨之后,我都会觉得自己非常龌龊,对不起家人,我真的不想这样,可是我无法自制。

子凯对我的悉心照顾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的身影始终走不出他的视线,他甚至会在放学时拉着我的手,狂奔到住处拿饭盒,以免排队。两个男生手拉手,难免会让同学笑话,他们经常打趣说我们是夫妻,当然,他们是无心的,不会联想到同性恋,这是个方兴未艾的词语,连我自己都不理解,他们又从何而知呢?再说我还有周蕙芳这个准媳妇,在班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们的喜酒,他们都已经预定好了;另外张子凯长得人高马大,气壮如牛,大大咧咧的,是个再地道不过的男生,和大家所想的戴大耳环、化女人妆、说话嗲声嗲气的同性恋,有着天渊之别。

我和子凯之间到底是兄弟间的亲情,还是变态?我开始踏上了一条寻找自己的征途。

转眼十一国庆节到了,学校通知放假三天,当然,放假之前,是例行的月考。子凯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信心,他说他的物理这次肯定能考及格,不枉我这一个月来的耳提面命的教导,这次月考就是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也暗自为他高兴,心里在不断地给他打气。我有一个愿望,就是明年我们能去同一所大学,这实在有些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他的底子这么薄,即使他是爱因斯坦再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五门课平均考到一百三以上,每当想到这里,我总会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三天的放假时间,让我不得不想到这是校长喝多了酒后做出的决定。我正愁无事可做的时候,潘婷的一件小事让我做出了一个有意义的决定,那就是和子凯一起去乡下,帮二婶干农活,挖红薯去。

那是考完第一科语文过后,我看见潘婷从课桌里拿出饭盒,逃命似地冲出去打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啥呢?是不是这次作文写得天衣无缝,不给班主任留下把柄?”周蕙芳边收拾着课桌边轻声笑问我道。

“哪的话啊?我作文本来就差得很,我笑潘婷呢,吃饭这么积极,还经常看她一餐打七两饭,我一天都吃不了这么多呢。”

“噢,不是的啦,女生打饭要么二两,最多就三两,她是打给校门口一个小乞丐吃的。”

“小乞丐?”

“那是上上个星期了,我们中午去外面买圆规,有个小乞丐在外门口垃圾堆里刨东西吃,就十来岁的样子,看着挺可怜的,潘婷心软了,就天天打饭给他吃,现在我们女生轮流着给他打饭呢。”

“噢,这样啊,就是那个嘴唇缺了一块,天天早上都在翻垃圾桶,找塑料瓶的那个,对吧?”

“是啊是啊,潘婷让他捡塑料瓶和废纸卖钱,教他自立呢。”

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那个小乞丐我倒是经常在外面看见,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施舍给他一个鸡蛋或者一个馒头呢?我从来就看不起潘婷,不仅仅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差,更是因为觉得她话多,是个俗不可耐土得掉渣的乡下女子,不想这样一个长像普通甚至有些难看女孩子,却有如此这般女儿心肠。想着以前对她的种种恶言恶语,我不禁羞愧难当。我忽然又想起乡下的二婶,她的罗嗦是出了名的,而且每当他罗嗦时,我要对她所说的东西不住地点头,不然,她就会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自从她的两个儿子——我的大哥和三哥考上名牌大学后,都分在外地工作,一年才能回家两、三次,她就孤身一人住在乡下了。她每年来城里我们家几趟,都要扛一袋糯米、淀粉、面条之类,我母亲每次都会让我去车站接她,我非常不乐意,因为这些东西我都不爱吃,而且每次我都要帮她把那用化肥袋装的东西扛到车站外叫出租车,还要对她罗里罗嗦的话不住地应答。而每当父亲打我,我要出去避难几天的时候,我都会去她家,顺便带几个便宜的苹果或者桔子,她会没完没了地唠叨几个小时,好像我花了不少钱似的;她从我母亲那儿得知我有头痛病,我次我来,她都要忙着为我去中药店买天麻,给我炖鸡吃。

我想我该去看看二婶了,哥哥们都不在家,二婶栽了三块地的红薯,一地芝麻,两地棉花,没人帮她,这些东西收完了还要种麦子和油菜,还要去砍柴,虽然二婶非常能吃苦耐劳,但毕竟年过知命,身子骨不如从前一般蛮实了。

考完最后一科后,我向母亲说明情况,让她做一做父亲的思想工作,我想父亲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二婶是他嫂子,他没少吃二婶做的饭。至于子凯,只要是我的决定,他没有不答应的事。于是我们一起先坐车回到城里,匆匆收拾一下东西便来到车站,再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后,我们终于踏上了那片我儿时生长过的的土地,天朗气清,黄绿相接,万物待归仓。

“弟弟,秋天到了,不是收割麦子吗?”子凯问我。

“白痴,麦子是秋末种,春末收割,没听过‘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啊?”

“我又没在乡下呆过,我咋个会知道呢?”

“明年春夏交替时,布谷鸟一叫,就要准备割麦子了。”

“那布谷鸟要是不叫是不是就不割了?”

“拜托你有点智商好不好?不理你了,话说得没个着落的。”说罢我跳着跑开了。

子凯笑着追上来,见四周没人,从背后将我拥入怀里,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我好喜欢你的臭脾气呢,知道吗?我从小就非常听我妈妈话,人云亦云的,从没有像你这么叛逆过。”

“你不叛逆?李飞说你以前三天两头地去打架,你妈妈每个星期都会被班主任叫到学校里来。”

“那是不一样的,大部分都是因为看不惯学校里那帮痞子们,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打来打去都是身上疼,你的那种叛逆是思想上的,骨子里的。”

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笑着问他:“你喜欢叛逆的?”

“只喜欢你一个叛逆的。”子凯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白痴。”我羞得赶紧转过背去,却望见远处高地里二婶站立起的身影,于是对子凯嚷嚷着一起朝她奔去。

“婶!”

二婶转过身来,惊诧地看着我说了句“‘翻天货’来啦!”,便忙扔掉手中的耙锄,双手在衣角上擦了擦走到地边:“放假啊?还是又被你老头子打得逃回来了?”

“哪的话,我才不怕他嗫!放三天假,我和同学来给你挖山芋(红薯)”

“婶婶好,我姓张。”子凯甜甜地叫道。

“‘翻天货’你这同学还真是俊呢,白白净净的,长得跟你三哥差不多。”

“额头上长满疱,哪来的白白净净呢!三哥比他好看多了。”

子凯被我们说得立刻脸红了,低着头不解地问我:“‘翻天货’是什么?”

“噢,这个是我给他取的荤名,我家这侄子打小就皮得很,家里头哪个人没受过他的害,上头有老爷子宠着,他老头子都不敢动他,那可是天都被他抄翻掉了,神仙都管不住,不是‘翻天货’还能叫啥?”

“好啦好啦,都丑死人了,还讲,婶,你歇着吧,我来挖山芋。”我知道二婶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准能聊一下午,特别是说起他儿子的时候,她能眉色飞舞、唾沫四溅地说上几天几夜,也不会口干舌燥,如数家珍。

“不不不,都快是大学生了,哪还能让你挖地,带同学去家里呆着,剩一点了,挖完了我就回去烧饭,钥匙拿着。”

“婶,我又不是没干过事,放心啦,我老头子答应的,不会跑来撵我回家。”

“好好好,那我就先挑一担山芋回家,捡两颗菜洗洗。挖完了捡到那两个箩里就得了,你甭挑回来,正长个子,别压伤了,我来挑。”

我点头应声,和子凯一起往二婶的箩筐里捡了满满一担红薯,子凯逞能,要挑着试一试,结果蹲下去半天才立起来,走了三步路就龇牙咧嘴说不行了。二婶两手拍着大腿大笑着走过去,接过扁担,像千斤顶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挑起了那足有一百五六十斤的担子,对子凯说:“这活儿不是做学问的人干的,光有力气是不行的,肩膀没使过,嫩了。”

望着二婶轻盈的步伐,扁担在她的肩上像跳动的音符,有节奏地轻轻地一闪一闪着,子凯像蔫了的树叶,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工,农活和你在操场上拉吊环是两码事,不是满身肉就能做的。”

“你做过?”子凯问我。

“当然,我小时候都是在乡下长大的,哥哥姐姐们都念书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六哥干活,我年年暑假都要回来搞‘双抢’,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娇生惯养的呀?”

“那你怎么衣服都不会洗。”

“洗衣服在乡下是女人干的活,男人洗衣服做饭会被人笑话的,男人做的事是砍柴、打稻、割麦子、挑担子,笨,咱们快点啦,不然天黑前都挖不完了。”

子凯像是来到爱丽丝的仙境,东张西望地把周遭看个遍,在地里活蹦乱跳地捡红薯,着迷于这田园里丰收的劳作。他见我大汗淋漓,便抢着我手里的耙锄,要来尝尝新鲜。

“腿要岔开,腰要弯下,不然会把脚挖着。”我在一旁指挥着。还不到五分钟,子凯便累得直不起腰来,使劲在腰上边捶边说:“唉,这两天腰痛。”

“痛个屁啊,是累的吧!我可不管你痛不痛,反正剩下这两埂上的红薯,都归你挖了,我去找小甜苞去。”

“小甜苞是啥东西啊?”

“《三味书屋》看过吧?就是鲁迅写的那个,覆盆子,像桑椹的那个,野生的,可甜了,我去找给你吃。”

“别跑远了,丢我一个人在这,快点啊。”子凯慌张地说。

我跑去儿时常常去摘覆盆子的旮旯田埂上,却发现这曾经只有我知道的风水沃地,早已被哪家贪吃的小孩造访过了,刺藤上连个渣都不剩,于是我不得不沿着田坝一路找下去,直到找到村子外头,才发现六叔家的茶地边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许多紫红的覆盆子来。我暗自庆幸这里没有被六叔家那嘴馋的小堂弟发现,不然这些东西在劫难逃。

“小七哥,你怎么回来了?”小堂弟忽然在茶树后面钻出头来。

“死鬼头,吓死我了!躲这里干嘛?”“我妈在找我,拿着棍子呢。”

“你又做什么坏事了?”

“我没做坏事,小七哥,能不能借我五十块钱,我有钱了就还给你,最晚等过年拿压岁钱还给你。”

“可以,但你得和我说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上个星期,学校要统一买校服,五十块一套,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家里特别穷,学费都交不起,学校就免了,但校服钱是一定要交的,我就把我的五十块钱给她了。我一下子弄不到这么多钱,就没交,班主任刚才催到我家里来了,我不敢回去。”

“哈哈哈……”我笑起来,用指头敲着他的头说,“你小子,这么小就会干这种事了,行,这个忙小七哥肯定要帮的,我给你八十块,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你不用还了,除买校服,剩下的钱你给人家买些笔啊,本子啊之类的,不许乱用,听到没?”

“好,好,谢谢小七哥了,我就告诉我妈说钱前两天以为搞丢了,今天又在书包里找到了,她就不会打我了。”

“刘格你帮我个忙,摘小甜苞,越多越好。”

“好,好,小七哥,你是不是带给小姐姐(我妹妹)吃啊,要是给她,我就不干了。”

“她嘴巴挑得很,葡萄都不吃,才不会吃这个呢,实话告诉你吧,给你未来的小七嫂子吃的。”

“啊?她在哪啊?也来了吗?”

“在城里头,以后再带给你看,不早啦,快点啦。”

当半轮朔月在头顶若隐若现的时候,我和小堂弟已经跑了七八条坝埂了,我脱下T恤,用来装覆盆子,小堂弟依旧兴致高昂,不遗余力地穿插于乱刺丛里,我们都被藤刺划得遍体鳞伤,直到六婶唤儿归家的声音在村口响起时,小堂弟才匆匆收起书包,向我道别。我光着上身,拎着一包覆盆子往回跑,等赶回红薯地里时,二嫂已经归来,子凯弯腰在地里捡红薯。

“小‘翻天货’,让人家在地里挖,自己跑去玩,叫什么话!”

子凯直起身来捂着嘴巴,看着我使劲笑:“我早就挖完了,等你半天了,你光着膀子好看啦!”

“我摘了一大包小甜苞,没东西装,瞧把你笑的!老子手上被刺划得横一道竖一道的。”

“我的小祖宗呢!你还小啊,还喜欢吃这种东西,这汁水蘸在衣服上,怎么洗得掉哟!”二婶看着我的T恤被染得红红绿绿,心疼地说。

我径直走向子凯,挑了一颗又大又红的覆盆子喂给他吃,他张开嘴巴,连我的指头一齐吃下,煞有介事地品尝着,眼睛却不停地朝二婶瞟去,生怕被她看见了。

“吾手孰与覆盆子甜?”为蔽二婶嫌疑,我用课本中《邹忌讽齐王纳谏》中的文言句式问他。

“覆盆子不若凤爪之香也。”子凯调侃我道。

“不理你了!白痴。”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在二婶的吆喝声中,随她一起向村子迈进。

爷爷的房子和二婶家隔百丈路,由于二老去世,房子就留给了六叔,但六叔早已盖了三层楼,也就不在乎那几间房了。父亲说等我和妹妹念书出去了,他就搬回来养老,六叔就把房子给了父亲。我本想带着子凯去看看,却听见二婶说老鼠把电线咬断了,没有电,只得作罢。于是我们一起坐在二婶家的二楼顶上,一览乡间风光,子凯若有所思,嘀嘀咕咕地默念着什么。

“累了吧?”我问他。

“不累,有种来到世外桃源的感觉,乡下真好。”

“你嘀咕个啥?”

“我在想诗,差一句了,别吵。”子凯望着远方的山峦说,“有了有了,笔墨伺候。”我给他找来钢笔和白纸,只见他写道:

“苍山摇半日,

晚鹭浴夕晖。

几户炊烟起

涤人喝犬归。”

“没新意,句子都被人写烂了,缺乏想象,知道李白的诗美在什么地方吗?夸张和想象。”我心里本是叫好的,想夸他几句,但见不得他自鸣得意的神情。

“承盟师傅点化,敢赐佳作?”

“待师傅冥思片刻,少安毋躁。”我一本正经地说,四顾哺育了我十几年的村庄,想找出素材来,十分钟后,寻章摘句,殚精竭虑,终得四句:

“日薄竹苑闻鸡犬,

菱藕相间水映船。

客问桃源今尚在?

陶潜误入是刘园。”

子凯赞许地微笑着,将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地将我向怀里搂了搂,我顺势抱紧他的腰,吻住了他的双唇……

在乡下,国庆节是除了双抢外最忙的时候,稻子黄了,红薯熟了,大豆要收,棉花要摘,麦子、油菜、萝卜、大白菜等都要种了,最重要的是这七天是例行的开山砍柴日,平日里山上是不许任何人去砍柴的,所以农民们在这七天里要把一年的柴火都砍回家。

次日凌晨四点多,我就听见二婶开门的声音了,于是赶紧套上晚上乱扔的短裤,奔到楼下。“婶,才四点多就上山啊?”

“你怎么起来了,不早了,人家都挑几担回来了。”

“婶,我跟你一起去,我打电筒,拧草绳。”

“不了不了,你玩两天,都要考大学了,别累着了。”

“婶,你也真是的,大哥三哥都出来了,你还这么拼死拼活的,三哥一个月工资买的柴就够你烧一辈子了,他不寄钱养你啊?你都老了,还不享点清福,图个啥啊!你看看院子里堆的这柴,就你一个人在家,烧几年也烧不完。”

“这是哪的话呀这是,那柴火长在山上,一年不砍就长成树了,明年想砍都砍不动了,不怕人家笑话啊?你三哥在大城市里,开销那么大,明年还要结婚,哪有那么多钱,我这做妈/的不替他省着点,不就成包袱了。你这翻天货,听你妈妈说你花钱如流水,还说你三哥,他从小就不乱花钱……”

“好好好,别说了别说了,我乱花钱。婶你等一下,我喊子凯下来,我们一起去山上,让他好好体验一下乡下的日子。”

“也罢,这些城里孩子哪知道米是怎么熟的,不好好念书的,长大了只能当农民。”

“米放电饭堡里就熟了呗,他们哪知道乡下怎么煮饭。”

我随即上楼叫醒子凯,帮他套上外衣,来到院子里和二婶一起扭草绳,二婶忽然问子凯多大,子凯笑着说虚岁十九了,属猴的。

“不行不行,不能去山上,那山里头前两年埋了几个老人,冲属猴的(迷信的说法,意为和属猴的人命中相克),刘瑞家的儿子就是属猴的,去一次山上就要病一次,还有刘齐天家的女儿也是属猴的,跟着她妈妈后面去山上捡菇子,回来就掉了魂,她妈妈请道士招魂,招了几天才招回来。”二婶说得神乎其神的,令我毛骨悚然。

“婶婶,迷信啦,我不信的。”子凯笑着说。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保证你不出任何事,不然我可担待不起。”二婶神情严肃地说。

“婶,那我们就不去了,闲着干嘛呢?我们可是专程来干活的。”不管二婶所说的迷信不迷信,无论是真是假,子凯的安全最重要,信总比不信好,我想。

“这样吧,要是真闲着没事呢,就把昨天那山芋地翻翻土,估摸着锄六双地来,等柴砍完了就要播麦子了。”

“好!”我兴奋地答应着。

“我家这翻天货从小就喜欢播麦子,一说播麦子,饭都不吃,就往地里跑,一个坑里说是撒二十五粒,他就一粒一粒地数,一粒不少一粒不多,可认真了。”二婶笑着对子凯说,“都再去睡会儿,还早,我挑一担柴回来就烧早饭,煤炉上炖了鸡,饿了自己盛着吃。”

我们点头答应,又上楼反锁着房门,抱在一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九点多钟,可口的粥香味将我催醒,二婶早已砍完一担柴回来,将饭菜摆满了堂厅的圆桌。我们三人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好似一家人,二婶习惯性地将鱼、肉往我和子凯的碗里堆砌成山丘后,就开始向子凯唠叨起我的历史来,惹得子凯频频送来嬉笑的鄙视目光,穷追不舍地问二婶关于我的恶行劣迹。

饭后,我和子凯扛了三把锄头去了地里,我手把手教他如何使用三把不同的锄头。又大又宽的叫“板锄”,用来上土和拗沟(把地分成一块一块的叫拗沟),还要用它来挖马路边草坪,贴在麦地边,防止下大雨的时候,冲走了地里的泥土;中号的叫“扞锄”,主要的活儿都是由它干,挖土、翻地、平地,还可以用锄脑儿(锄头和木柄相接的地方)将大土块敲碎;最小的叫“调锄”,意为调节用的,它可以干一些杂活,比如修整一下角落,但它的主要活儿是挖铲坝上的刺藤和灌木植物当柴火,不然它们长大了,会遮住阳光,麦子就长不大。

子凯对学习不感兴趣,但对于这些,他却是个好把手,一会儿工夫就上手了,使起“扞锄”来,像个资深的老农。我则干些杂活,修修整整,边指挥着他。中午一点多,三分红薯地(一亩等于十分,等于六百六十六平方米)已被子凯翻整完毕,我们回家匆匆吃完饭后,便一人挑着半担粪肥,拎着草灰和麦种来到地里,开始挖坑、施基肥和埋草灰。子凯几乎是捏着鼻子浇完粪肥的,我则嘲笑他的娇生惯养,不断地把他的手从鼻子上拉开。当我们埋完了草灰,盖上一层薄土后,便开始种麦子了,子凯如当年的我一样,一粒一粒地数着,每个坑里二十五粒,可爱得如同幼儿园的孩子在考试;我则熟练地往坑里撒麦种,根本就不用数,子凯要检察,结果令他大失所望,我播的麦子每个坑里都会在二十五粒左右。撒完麦种,黄昏已悄然降临,我们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浇清水了。我和子凯一起从不远处的池塘里挑水,到达地里时,他的桶里只剩下一半,我的却滴水未漏,于是我让他负责浇水,浇完一担我挑一担,虽然他的体格比我强壮得多,但挑水这东西不比拎水,是要锻炼的,空有一身力气只能事倍功半。就这样七八个来回后,我累得瘫软地坐在地边,望着子凯给麦子浇水的身影,温馨得像童话里的世界。

多年来,这一幅画面在我的脑中未曾改变,历久弥新。

远处是将寐的夕阳,昏昏欲睡地游弋在西天的彤云里,浸浴着霞光的村庄像画师精心雕琢的水彩画,映衬着黄绿交错的田野,静谧得如天使的睡眠。田野里纵横的阡陌小路上,被星星点点的归家的村民们点缀着,悠然、和谐且安详,仿佛诉说着千百年来这片代代相传的土地上,亘古不变、生生不息的勤劳的故事。这是我的家乡,我生根的地方。

子凯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庄严的像赶去布达拉宫的朝圣者,又如梵高的油画一样,美丽且给我心灵的震撼。他转过身来,微笑地望着我说声“累了吧”,我仰头迎来他温柔而销魂的双眸,痴痴与他对望着,心中的千言万语,似乎只用这一个微笑便可以淋漓尽致地表达全部。这一刻,曾经焦虑的种种和不安的预感终于有了答案,我明白了,我的一生将与眼前的这个男孩相系在一起。

“哥哥,歇息一下,肩膀痛死了。”

子凯放下锄头,坐到我的身边,轻轻地给我揉着红肿的肩膀,我侧着头,靠着他的胸膛,和他一起凝望着远方,谁都无语,静静地等待着云霭拉下夜的帷幕。这时的彤云,已被夕阳镶上了一道道金边,闪闪发亮。我听见轻风细碎的呼吸声,像是不愿惊醒路边熟睡了整个夏天的蒲公英,但它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惊起了无数的小伞,它们充满着好奇,轻柔地飞到我们脚边,子凯伸出臂,让一颗顽皮的小伞落在他的指缝里。西天的彩云开始在远处的山顶慢慢褪却,山与山的交界处渐渐浑然成一体,如一道深色的屏障,隔开了夕阳的温床。散落在更高处的片片红絮也悄悄地溶解,慢慢地变黑,轻轻地隐去,终于在几只飞鸟的翅膀轻掠过后,无影无踪。晚风终于挟卷着黑暗的夜色扑面而来,唯有头顶的朔月却越来越明亮了,像发着荧光的一团羽毛,被冻在天上,这天神的信号灯招来了无数夜的精灵,蝙蝠开始有秩有序地捕捉蚊虫,蟋蟀走出洞来放声地斗歌,萤火虫打着灯笼从南瓜叶子底下飘飞,村子里的犬吠声也开始抑扬顿挫地沸腾起来。

“等明年布谷鸟叫了,我们就回来割麦子。”子凯拥抱着我说。

“好。”

“以后等我们工作得差不多了,我想和你住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安分守己。每天我们一起干活,耕田、种菜、劈柴,晚上一起纳晾,看月亮,直到我们都老得不能动了,我们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好。”我吻住他的双唇,忘记了全世界。

三天的假期结束了,子凯说这三天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有意义的三天,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劳动人民,什么叫生活。他被晒得黝黑黝黑,一回到学校,肩膀上就开始褪皮,他觉得非常有成就感,扒开T恤给大伙儿看,让他们猜他这三天干什么去了,没想到众口一词,“去了非洲当性奴”,结果教室后面就传来不同音色不同分贝的惨叫声。

十月四日清晨,学校又贴出了月考红榜,如我所料,这次我的名字依旧排第一,比第二名徐妍高了五十多分,周蕙芳名例第三,仅比徐妍低两分。我想这次月考中,班主任对我写的作文应该还是满意的,不然他又会让我语文不及格,那就没这么高分了。张子凯的大名出现在红榜的排后位置,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是全校倒数五十名的学生了,这是一大进步,却又令我心焦惶惶,因为他的总分才三百八十分,他的英语、数学和化学简直就是初中没毕业的水平,加上厌学情绪,明年他考大学,天方夜谭。我想应该想想办法,或者抽个空,找子凯好好谈谈这事了。

这天晚上,骤然降温了,天空中不痛不痒地掉着几滴雨水。我来到班主任的家里,就前次和他提到的同桌自由结合、自由变迁位置问题和他好好谈了一下,他当然是有所顾虑的,觉得如果两个成绩差的同学臭味相投,坐在一起反而是坏事,愈发会让他们猖獗起来。他忧心的种种,正是我所期望的,于是我向他提议,以每次月考为准,前三十二名的只能和后三十三名的同学同桌,帮助他们学习,改掉不遵守纪律的恶习,从而整体提高我们班同学的成绩;我还向他分析了现在班上同学座位的分布极不合理,成绩好的同学全部聚在前面,成绩差的基本都在后面,这导致了严重的两极分化,前面的同学根本不到后面去,后面的同学出门也根本就不走前面。在我三寸不烂之舌的软磨硬泡之下,他终于答应次日下午的班会课上试行此举,以待日后观察,兴则施,衰则弃。

走出学校的大门,原本湿不了头发的零星小雨却开始淅淅沥沥起来,我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迈着矫健的步伐向我奔来,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那是我亲爱的哥哥。

“雨下大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你看宿舍那边都熄灯了。”子凯用伞将我罩住,搂着我的肩膀说。

“班主任废话多呗,哥,我们走走吧,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啥事啊?”

“学习的事呗,这次月考你挺有进步的,不过进步还是慢了些,你觉得呢?”

“还慢啊?你看我物理都考了九十一分了,李飞都没及格呢。”子凯不服气地说。

“李飞其它科都是一百多呢,咋不和人家比呢?”

“他底子厚。”

“哥哥,我们现在不争论这个好吗?你知道我明年的目标是中大,我要是考走了,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写信啊,一天写一封,反正邮票才八毛钱,或者你呼我CALL机啊,我给你电话不就行了?我妈答应明年暑假给我买个手机,到时候你就打我手机呗。”

我无言以对,他那缺少创造性思维的脑袋瓜只能想到这一步了,于是我我慢慢引导他道:“我见不着你,会坐立不安的。”

“你寒假暑假又不是不回来,到时候不就见着了。”

“你就不能考虑考虑,通过自身学习来改变一下吗?即使你考不上一流的大学,至少我们考在同一个城市里,可以每天见着也好啊。”

“你说我明年参加高考?我从来没想过,打念高一起,我就知道我要念‘高四’或者‘高五’的,我们家那边还有人念‘高九’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还没个定论呢,你就急着念‘高四’了,我天天教你,还是很有希望的,你好好学不行吗?”

“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几两重,考个半拉子学校,还不如多念一年,考个好一些的呢。”

“你看,我们算一下嘛,五百四十分基本上能考个重点了,你现在是三百七,还差一百七,语文不用花时间了,物理随便学学,高考加二十分肯定没问题,数学、化学、英语从五十分考到一百分,这很容易的,比周蕙芳从一百二十分考到一百三十分要容易得多;英语很简单,只要把单词全部背下来了,课文熟读了,你考不到一百分,我喝农药去;化学题一大半也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你就当唐诗一样地背不行啊?数学是稍微难了一点,再难也没有物理难,你物理能学好,数学肯定也没问题;你要把心态放正,别自暴自弃,自轻自贱,你没那么笨的,我平时骂你笨是口头禅。”

“我知道我很笨的,单词我背死了都记不住,分子式、化合价、配平就更要人命了,数学我就不说了,是要脑子的,有人天生就不合适学数学。”

“我天天教你不行吗?时间还长,明年七月才高考呢,我们每天晚上多学一个小时,早一点起来念英语,比人家更刻苦一些,早一年考取,早一年出来;即使明年失手了,也无愧于自己啊,毕竟我们努力过了,不然等明年再唉声叹气,叹不尽的遗憾,我也会瞧不起你。”

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感觉到子凯将我的肩膀捏得更紧了,怕我插翅将飞,他抿紧嘴巴重重地点了点头。

雨越下越大了,我们相拥在雨里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

“弟弟,是不是只有我们俩是这样的?这个问题我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子凯忽然问我。

“啥样的?”

“就是咱俩现在这样的。”

“不知道,应该不多吧。”我忌讳地答道。

“咱们是同性恋吗?”子凯却毫不避讳地问我。

“不知道,可能是吧。”我低头回答。

“咱们会得艾兹病吗?这两天我那里有点痒,是不是前兆啊?”

“得艾兹病会发烧个不停,胳膊上会有小红点。”

“我胳膊上有了。”子凯捋起袖子给我看。

“那是前两天晒的热疮啦,笨。”

“得就得吧,反正得了三年四载的也死不掉,也值了。”

“如果得了,你后悔吗,哥哥?”我伸手接着伞外的雨水,轻声问他。

“不后悔,你呢?”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我的选择将意味着死亡,我的选择还是和你在一起。”

“小傻瓜。”子凯将我的手从伞外拉回来,捏紧在掌心里说道,“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是空气,我知道这个比喻很老套,但真的是这样的,你不在的时候,我感觉闷得慌,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每次你和大班长有说有笑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要是周蕙芳就好了,你也喜欢她对吗?”

“那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就像你看到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会有一种怜香惜玉和钦佩的感觉。”

“那看见我呢?”

“贾琏!像那猫儿一样,二日不吃荤腥,便要急得兜圈子咬自己尾巴。”

“弟弟,你这就看走眼了,我张子凯要是这号寻花问柳的人物,我就去练‘葵花宝典’好了。”

“逗你玩的,笨死了!”

“我敢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再无二心,若是我喜欢第二个人,就让我五脏六腑都被汽车压碎,不得好死。”子凯停下来,放开我的肩膀,举起右手认真说道。

“别动不动就死啊死啊的,笨,以后你不结婚啊?老婆算不算第二人?我可不敢向你保证这个,你知道我老爹很封建,他就盼着我早点完成学业,找女朋友,他能早点抱孙子。”

“你要是结婚了,你睡中间,你老婆睡里边,我睡外边。”

“呵呵,好啊。”我笑道。

“弟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方面的想法的,我是说同性恋。”

“不知道,初二的时候吧,看黄色小说,只要看到描写男方的东西就一个字不落地认真看,特激动,落得满身大汗的,经常在脑子里回旋;看到描写女的‘咿咿呀呀’浪叫的时候,就跳过去,一点感觉也没有,特别是看到描写女的那里的时候,觉得非常恶心,后来接触多了,就明白了,你呢?”

“我是在初三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到李飞家看录像,是一个女人与兽的那种,我差点吐了出来,他们却看着一个个要去上厕所打炮,后来他们又放男的和女的片子,一放到女的特写的时候,我就按快进,专门看男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又梦见了和片子里的男的做那事。后来看那些报刊,乱七八糟的,也就知道了一些。”

我已经满脸发烫了,终于知道房事“只能身传而不能言教”的道理,以前从未有人与我公开提及过这些。于是我问他:“你知道了后,有没有自卑过?或者害怕过什么?”

“有啊,高一那段时间特别害怕,生怕被别人知道了,脾气都变得暴躁多了。以前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看过心理医生,他们说这是一种心理病,开了一些药,吃了也没用处,于是后来就用暗示法,就是不停地暗示自己不喜欢男的,喜欢女的;又用呕吐法,在我面前挂一幅裸体的男像,然后让我吃药让我吐,还是没用,我对自己特别失望,这点事都做不好,后来我一想到男的,我就拿圆规扎大腿,拿火柴头烫胳膊,还是没啥效果。到了高二下学期,看过一篇文章,说这是由基因决定的,许多国家早就不把这个划为精神病,心理踏实了许多,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遇到你,我才真正接受了自己。”

“你知道的真多,我还不知道呢。我转学来十三中,其实就是因为班上的同学知道了我是,我没脸和他们一起上课,逼不得已才转学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喜欢了一个我们班上一个男生,他很鄙视我,就是因为他的四处宣扬,班上同学才知道,我挺恨他的,不过现在不了,他和我道歉过了。”

“小傻瓜。”子凯将我向他怀里搂了搂,“我们回去吧,前面都没有光了。”

“嗯。”我望着前方,已经没有学校安置的路灯了,漆黑一片,阴雨不断,在这深更半夜里,连一辆汽车也没有,看得我胆颤心惊,好在有子凯的陪伴,不然在这黑夜里,我不敢独自走得离光明如此遥远。

回到住处,子凯浑身湿透,我却毫发无损,我才知道他打伞的时候全部都在给我打,心中不由对他感激万分,不禁问自己:“这就是爱情么?”

是的,这就是爱情。

第二天班会课上,班主任向同学们提了一下我的建议,然后我再煽风点火,大谈古代变法和当代改革,而且说了一句最有份量的话:四中学生就是这么干的,我知道他们迷信这个,再加上我的支持者们先声夺人,最后几个冥顽不灵的女生终于放弃她们的真理,投身于高三七班的大共荣事业当中了。按照“变法”的理论,我不能和周蕙芳坐一起了,代芸也不能和李飞坐一起,因为我们都是前三十二名的学生,他们都显得闷闷不乐,唯独我和子凯笑得合不拢嘴,我俩一起坐到了最里边一组,倒数第三位,于是理所当然,平时相处得比较好的同学全部把我们围起来了,周蕙芳和潘婷坐在了我的前面,后面是苏佳佳和刘尚文,左边是李飞和代芸,他们一前一后,郁闷了许久,都怪我出这个馊主意,我委屈地说:

“我要是不出这馊主意,你们还不能坐到一前一后呢,不识人心好歹,要是想坐一起,下次月考李飞别考那么多分嘛!”

此后一些时日,周蕙芳没有与我多说一句话,总是一个人埋头抄着笔记,我想这次分组的事,她终究不是心甘情愿的,最里边一组看黑板有些反光,但她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和她分开的。她依旧每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锁门,早上第一个来到教室开门,尽心尽责地做好班长的份内事;潘婷经常逗她开心,她除了偶尔心不在焉地婉约一笑外,依旧努力地看着书,不闻耳外之音。后来我从代芸那里旁敲侧击,终于知道周蕙芳以我为学习上的奋斗目标,希望明年能和我考入同一所大学;至于喜欢我之类云云,女生们都守口如瓶。

在某一天下午,她被几个女生喊了出去,我看见她课桌上草稿本被路过的同学不小心碰掉到了地上,于是我帮她捡起来,无意中发现她在抄写古诗练字,唯有抄到汉朝无名氏《别诗》其中的四句时,一笔一划,尤为仔细,而且抄了整整一页:

“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

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

子凯见我望得出神,从我手中抢过草稿本要看个究竟,我伸手去夺,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双手将草稿本举起观看,会意一笑,望字兴叹一声: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啊!”

我踢了他一脚,趁机赶紧夺下周蕙芳的草稿本,在她们几个女生回到教室的前一秒,放回到了她的课桌上。还未等周蕙芳坐定,子凯故意冲她念了一句:“愿得萱草枝,以解相思情啊!”

我一把向他的大腿内侧抓去,痛得他“嗷嗷”大叫。自此便衍生出了“得萱居士”这一雅号,是子凯给周蕙芳取的。对子凯的恶作剧,我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他去打闹;但若是这恶作剧的对象是周蕙芳,我却异常耿耿于怀,常常痛斥他的荒诞与无聊,而他却累教不改,变戏法似的送她一个个外号:周春妞、周莺莺、周桃红、周丽丝、周奶妈……唯对这个“得萱居士”,我情有独钟。

几天以后,见她依然郁郁寡欢,于是我给她写了一张纸条:“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胸坦荡,全大局;夫子不以其私欲悲强族之道,振邦之策。”

她回我道:“兴邦之策,匹夫有责,义不容辞;近日惶惶乃因不能尽孝双亲,母亲多劳,蕙芳愧为人女。父亲嘱咐之言,终日盈耳,蕙芳莫不敢贻误学业也。”

我不知周蕙芳何出此言,但我想,她终究不会仅仅因为分组这等小事而终日沉默寡语,其中定有隐情,但我又不便多问什么,于是只能做我好我副班长的份内份外事,管理好这个班级,给她减少些麻烦。

经过这次编排课桌的折腾,班上的学习气氛明显浓郁了许多,男生们连最喜爱的足球都不比以前踢得频繁了,尤其像子凯这种“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的“钻地龙”,平均每个星期都摸不到一次篮球,变得文静了许多,他除了偶尔下课时憋不住去走廊上和同学打打闹闹外,基本都是与我一起看书写字,背单词;中午放学,我们都不再去外面的饭店里买饭,每天都去挤食堂,省下时间来看书。我想他大约是不想对我食言,怕惹我生气,另一方面是真的想明年能考上重点大学罢。

国庆的这次月考让我声名大噪,学校宣传栏上红纸黑字的“光荣榜”贴了一个星期都没有被人撕掉,十三中终于有个马首是瞻的学生,全校高三生都被我这次的考试成绩震慑了一下,但他们又何从知道,我的高考成绩并不属于十三中,我只是个四中来的借读生,而这个成绩在四中是司空见惯的。自此之后,每当我和子凯走在校园里,便会有很多人投来神奇的目光,惊讶地议论着这个矮小的男生。这并不让我觉得自豪,反而让我常常局促不安,或许班主任前一次狠扣我作文分的做法是对的,成绩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未免显得有些太招摇。于是在此后的月考中,我把英语作文都晾着不写,白白丢掉三十分,以减少和大伙儿们拉开的距离,至于数、理、化,哪怕让我白白丢一分,都是心有不甘的。

每天晚自习,我都早早地做完所有的作业,若是作业多了,我还会向周蕙芳和代芸借着抄,然后拿给子凯“A、B、C、D”地原模原样地照抄,只花几分钟他便能抄完,当然,要故意抄错一小半,以免引起老师的怀疑。我这样做并不是放任他贪玩的本性,而是我觉得这些作业对子凯而言,如同天书一般,想让他独立完成,那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还不如让他省些时间下来从基础学起。我从英语单词的基本发音规律开始教他英语,从高锰酸钾的分解反应开始教他化学,从二次函数的成像原理开始教他数学,他倒也学得津津有味,只是一时半刻看不出多大的整体长劲,而每次英语、化学、数学的小测验都是模拟高考试卷的,测试的是学科的整体掌握程度,所以每次他的考试成绩依然是全班倒数,于是我又多了一份工作,做心理辅导员,不停地给他打气鼓励。

子凯独爱语文,经常发点小叹,咏几句不阴不阳的诗歌,偶尔也能咳唾成珠,让我自惭形秽,毕竟他读过不少古诗书。他作文喜欢用半文言句式,再引用一些鲜为人知的典故,这正合了同样喜欢语文的班主任的口味,于是他的作文经常被列为范文被班主任在班上高声朗读,而子凯似乎只有这时最害羞,头埋到了课桌下。受他的影响和班主任的教唆,同学们讲话时都喜欢带出几句古诗来,如同六、七十年代,人们说话时总不忘记背毛主席语录一样。有次子凯被班主任请到讲台上谈谈诗歌,他的这句话让我笑了一堂课,拿圆规扎胳膊都没能停住:“诗歌就是把每句话打乱语序,断成一截一截地写,比如说‘我今天吃了很香的一碗饭’,你可以写成四截‘一碗饭,很香的,被我吃了,今天’,这就是诗歌了。”

他总是在草稿纸上写“诗歌”,写完了就扔到了垃圾筒,于是我买了两本漂亮的日本记,送他一本,自己留一本,专门用来记录这些乱写乱划的句子,在他的扉页,我引用李白的《行路难》题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给这本诗歌集取名叫“子归歌”,为“子规”(杜鹃)的谐音,我的则叫“麦子随想”,在扉页,他写道:

“我从不渴望飞翔

能乘风破浪

迎接那海平面的

第一缕朝阳

……”

我依然常常见到唐堂,她没再敢公然向我挑衅,只是冤家路窄,打饭、放学时都能遇见她,但她从来就不当我的存在,不屑于看我一眼。时间久了,我慢慢地有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觉。她的模样在所有女生中最容易被辨认出来,高个,短发,成天穿着紧身衣,像是玩性虐待的,而且她喜欢把腿露在外面,要是裤子长了,没法露,她还不忘记在上面剪几个大洞;她的进进出出必是伴着徐妍一起的,就像子凯总是伴着我一样。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她和徐妍每天都勾肩搭背的,亲昵得像夫妻,女生们这个样子很常见,不会让人联想到什么,而我和子凯是万万不敢搂在一起走路的;但学校有个规定,除了近路的可以每天回家的同学外,其它女生一律不准住在校外,这给她俩肯定造成了许多不便之处,相比之下,我和子凯就显得幸运得多了。

后来有一天中午放学,子凯一手夹着两个饭盒,一手拉着我向食堂奔跑,正好迎面碰上唐堂和徐妍,她俩诡异地看着我们,然后目光从脸上转向我们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忽然顿住脚步,恍然大悟似的。我回头看见她们张着嘴巴半天合不起来,徐妍对我抱之一笑,牵着唐堂嬉笑着走向宿舍。我想她们对我和子凯定是有所察觉了,这么聪明的两个女生,又是同道中人,嗅觉必是灵敏得很。

“哥,你说徐妍和唐堂是不是知道咱们啊?”我拘谨地问子凯。

“知道就知道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子凯无所谓的回答。

而我是深知被人知道后的下场的,于是也就没有了他那种大义凛然的精神,要是唐堂哪天看我们不顺眼了,四处宣扬我和子凯的事,我将如何去面对即将来临的风雨?而我唯一的能掩人耳目的庇护神也只有周蕙芳了,所以我觉得日后要多和她接触,以免真的引起别人的怀疑。至于我和子凯的以后,等上了大学,有的是时间。

只是近日来,我的“得萱居士”日渐消瘦,不遑暇食,也不与任何人多说话,课桌上的书籍堆积如山,每日见她奋笔疾书,不知道是否得了什么大疾。偶尔见她打饭,也只打五毛钱的蔬菜,或是萝卜,或是白菜,从未见她吃过荤醒,于是我常想夺过她的饭盒,给她打菜,但子凯时刻都守在我身旁,这个念头也只得作罢。于是在十月底期中考试的前几天,我将省下的一百元钱偷偷塞进她的课桌,给她留张纸条,写道:“别累着了,身体为重,这是我小小的心意,望你不要推辞。”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课桌,就发现一百块钱被还回来了,还附了一张纸条:“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钱万不能收的,蕙芳不缺这钱,如果你真想帮助困难的人,可以慢慢攒着,到时候捐给希望工程。”

我再写纸条给她道:“十月树叶黄,愁绪满怀的姑娘,是否我可以敲开你的心房?”

她回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收到这张纸条,我感觉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苦涩味,蕙芳已经很委婉地表达了对我爱慕之情,我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我真的应该好生待她,慢慢和她培养感情吧,都说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都是慢慢磨出来的,或许和她相处久了,感情就会悄然而至吧。于是我将这一百块钱换成两本小说,一支英雄钢笔,两本日记本,一瓶“潘婷”洗发水,悄悄地放进她的课桌里。第二天清晨,我和子凯来到教室时,见她眉间紧锁浓云终于散去,望见我来,她赶忙将手中的英语书抬高,轻轻地低下头去,以掩藏脸颊上那一抹泛滥的色彩,此色若不倾城,敢叫我有眼无珠,于是我在“麦子随想”里写道:

南归北雁未曾来,

西苑秋菊不敢开。

达理知书天赐女,

直教王母下瑶台。

子凯在某天偷偷翻开我的“麦子随想”,看罢这七绝后,醋劲大发,在“子归歌”三个字旁边加了注释:“——桑间之咏”,我与他赌气了三天,任凭他百般哄骗,也不踏进他的地下室,直到李飞说他又开始不吃饭了,我才原谅了他。后来这一招他屡试不爽,只要我生气时他哄不住,他就绝食,而我对他第一次绝食的后果心有余悸,每次闹别扭,结果都是我束手就擒。

转眼间,期末大考来临了,学校模拟高考,将全校的高三生串班分在二十几个教室,每班每科轮换三个监考老师,如有作弊者,取消考试资格,全校通报,严惩不怠。我给自己下了指标,一定要考出最好水平,成绩要到四中比,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持在前五名,不然我来十三中就是退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全班同学都在紧急备考,唯有子凯急处从宽,漠不关心此事,好似以前考试,他都是大匠不为拙工废绳墨,引而不发,而此次大考是他大显身手的时机一般,尤其是在第一科语文考完后,他处处彰显出春风得意之情。但是,他的这种优越感在下午考完化学后,便了无踪迹,变成垂头丧气了,他不断责备我平日里没有与他讲解到相类似的题目,以至于他又一次马失前蹄。直到考完最后一门英语,他见着我后,终于松了口气,悲惨地说道:“完了完了。”

我拍拍他的腰杆,安慰他说:“题目比较偏,我做着都费劲,放心啦,高考题很简单的,你看看,哪个出来不是摇头叹气的。”

“A!A!A!就是A!”我听见苏佳佳在和女生们在争答案,好似在骂街;另外几个女生就“B!B!B!”地乱叫,潘婷夹在她们中间,无辜地说道:“不是‘C’吗?蕙芳,你选什么的?”“我选‘D’的,可能是选错了。”周慧芳莞尔笑道。

“这哪叫考试嘛!这简直就是竞赛,阅读理解一半单词不认得。”代芸翘着嘴巴说,“刘斌!你过来,阅读理解最后一题你选什么的?”

“我也看不懂,乱选了个‘C’。”

“耶!和我的一样呢!”潘婷高兴得手舞足蹈。

“C、C、D、D、A;B、C、C、C、D……”一旁的女生已经各自拿出写着自己答案的小纸条开始对答案了。

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归巢,班主任宣布寒假只放十五天,从明天腊月二十二开始,一直放到正月初八复课,腊月二十七出成绩,但不用来学校拿了,因为快过年,等开学再发给大家。接下来便是大扫除,我们几个班干留下来,用十几桶水把教室泼成河,全部洗一遍后,便各自收拾行囊,互相道别,分道扬镳了。

我和子凯回到地下室,抱在一起拥吻了很久,我明显查觉到他的腰围比以前小了很多,半年来他随我勤奋学习,孜孜不倦,韦编三绝,瘦了一圈,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他的脸色青黄不接,早已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放荡不羁的少年。“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这个社会需要数、理、化、文、英全部优秀的全才,而不是单一的人才,为了所谓的前程,为了那只看总分、不看能力的高考,我们别无选择。

“哥哥,考试都过去了,就别放在心上了,不管考得怎么样,我们还有半年的时间,继续努力,回家别贪玩,每天记着要背单词。”

“嗯,过完年,你检查行吧?”

“按时吃饭,别饿着了,把瘦掉的肉都补回来。”我贴着他的胸膛说,以前他结实的胸脯,早已变得松松软软了。

“一天长一斤也长不回来啊。”

“哥哥……”

“啥?”

“没啥。”说罢,我竟然感觉鼻子一阵酸,贴着子凯的外衣抽咽起来,“我舍不得你……”

“又不是不回来了,小笨瓜。”子凯低下头来,轻轻地舐干我的眼眶说,“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不行,我爸爸在家里,不方便。”

“那就把你的呼机开通,我呼你。”

“开通还不如买新的,算了,要是我爸爸不在家,我就呼你。”

“好。”

我们简单地收拾衣物,和李飞一起坐车回到城里,子凯要过长江回江南,毕竟江北只是他外婆家,我和李飞将他送上中巴,一直目送着汽车离开车站,望着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我,不觉眼睛又涩了起来。我很想随子凯一起去他家,只是无法向父亲启齿,他定会暴跳如雷。

我唯有向子凯高高抬起右手,使劲在空气中抓着什么,向他道别。

再见了,亲爱的哥哥,我们的路还很漫长。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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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32发布于 03-24 17:32 较早前
第六章 布谷村庄

哥哥

如果我们是废铁

就让烈火将我们熔为一体

浇铸成犁

我们一起耕耘土地吧

让陶罐里期待已久的麦种

在松软的温床上

沐浴着晨曦

哥哥

如果我们是朽木

就让野火把我们焚成灰烬

变成钾肥

我们一起肥沃着河边的土地

在来年的春天

两岸的柳树

将全部连理

哥哥

如果我们是污水

就让炉火把我们蒸干

变成积雨云

我们一起浇灌村头的荷塘

来年的盛夏

那满池的芙蓉

将全部并蒂绽放

哥哥

如果我们生出翅膀

不要做苍鹰

去叱咤风云

我们一起化作春燕吧

在雨后的屋檐下

呢喃不已

“小斌啊!电话!快点!”父亲一反常色,催促得有失仪态。

我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只听见那边笑了起来:“你爸爸嗓门真大,把我耳朵都震麻了。”

“啊?蕙芳啊?”我扭头看看父亲,他咳嗽两声知趣地走开了。

“是啊,我在我姨家,顺便给你打个电话,拜个早年。”

“谢谢!那我也祝你们全家好。”

“呵呵,你怎么说话这么小声啊?我都听不清。”

“Somebodyishere.”(某人在此)

“噢,Isee(我懂了),你哪天回学校?”

“不是初八开学吗?初七去呗。”

“我准备初六就去了,在家里呆着也没事,佳佳、代芸还有好多女生都来呢,你也来嘛。”

“初六?那么早就去干嘛?我家亲戚多,怕拜不完年呢。”

“哪里拜不完?学校里有事就去嘛。”父亲突然说道。

“噢,这样啊,那就算了吧,我打电话主要是告诉你分数改出来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呢,不是明天才统计出分数吗?怎么样?”

“卷子早就改好了,代芸说的,她家离我姨妈家很近,我刚才去她家了,她说你考得太好了,六百七十九分呢!”

“真的啊?我还以为六百七都考不到呢,卷子难,你呢?代芸她们呢?”

“我,比你少得多呢,才六百三十来分,代芸可能发挥不好,六百一十多分——其实我们初六想去潘婷家,她成绩一直都那样,这次也考得不好,她说她坚持不下去,不想念了,我们想去劝劝她,都念到这份上了,不就是为了考个大学嘛,再坚持半年就好了。”

“她不是挺有长劲的嘛,考重点的确有点难,再加把劲,本科肯定没问题的,我看情况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初六早上去了。”

“好呢。”

……

父亲促过来,神秘地问我道:“你们班同学?”

“嗯,我们班长。”

“噢,就是那个和你坐一个位子的女同学对吧?”

“早没坐一个位子了,课桌都调整好几次了。”

“成绩好吧?”

“好呢。”

“长得怎么样?”

我没想到父亲会有如此一问,我倏地感到脸上一麻,赶紧低头回答一声“就那样”后,匆匆溜进房里。父亲尾随进来,问我道:“刚才听你们谈分数,卷子改出来了?考了多少分?”

“六百八差一分。”

“是最高分吧?四中呢?”

“四中的不知道,卷子难,估计四中也没有六百八的。”我边翻开代数书,抄着例题,边回答父亲的问题,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在抄什么。

父亲转身到客厅打电话,听得出他是给我四中的班主任打电话,一会儿见他肉笑皮不笑地跑进来,告诉我说:“四中有两个六百八十分以上呢,一个六百八十七,一个六百八十五,你这成绩在四中也就排第三。”

“那还是有进步,高二期末考的最好成绩才排第五呢,比我强的一般都是强在语文上,理、化他们比不过我,他们语文从小抓。”我话中有话道,父亲从来就只知道买成堆的数、理、化题库让我做。

“语文就是说话的东西,要怎么抓?”

“小说、杂志都不让买,一天到晚就是《唐诗三百首》,我就是现代文阅读丢分呢。”

“那些个杂志没个正经的,你妹妹买的那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能提高语文?那些言情、武侠小说,哪有适合你看的,你还跟我顶嘴!”父亲有些愠火了。

“那些是春看的,我又不看,《科幻世界》、《读者》、《小小说》都是我们班主任推荐的,我买了一本《科幻世界》,你还把它撕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敢扯龙须,大约是因为这次月考的进步吧。

父亲沉默不语,转身出去,似乎在审核我的控诉,掂量着让我看小说、杂志是否利大于弊,一会儿电话又响起,父亲喊我出来,却不耐烦地说道:“电话怎么这么多?”

“喂,谁啊?”

“我!还能有谁,两天都没打我CALL机了,急得我只好往你家打了。”子凯在那一头气呼呼地说道。

“噢,那个‘ing’是动名词,不是现在进行时。”我边乱扯边看着父亲,想着怎么跟子凯聊天。

“啥?你在和谁说话呢?”子凯莫名其妙地问我。

“那一句翻译一下就是‘Joni因为特殊情况,让Hellion不要着急,他晚上再联系他’。”我急中生智道。(Joni和Hellion分别是我和子凯的英文名)

“噢,好,我等你,”子凯会意,挂了电话。

“同学英语不懂,打电话过来问一下。”我向父亲解释道,便抽身回了房间。

不知道子凯考得如何,希望不要一塌糊涂才好,免得又打击他的信心。他以前一直都不好好学习,中考没录取,于是他父亲花了不少银两才把他弄进了十三中,其实,我觉得他应该在初三多念一年,不然高中跟不上班就更难追上了。不过回头一想,果真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不会遇见了吗?茫茫人海里能遇见他,确是一种缘分。自从子凯和我在一起,他这游戏狂人再也没碰过“街机”,放弃了所有耽误学习的娱乐,或许我对他要求过于苛刻了,虽然我心里清楚他今年考重点大学难于登天,但我在一味的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每天子凯多背一个单词,多做一题代数,就向成功迈进了一步,痛苦只是暂时的,等我们都考取了大学,便可为所欲为了。至于以后成家立业,远得很,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要现在能每天和子凯在一起就好。

我打开电脑,试试新买的“金山词霸”,无意上起网来,那个时候网络刚刚兴起,没有今天这些铺天盖地的娱乐网站,电脑一般只是用来打字和玩“帝国时代”、“星际争霸”还有“红色警戒”,加上上网费是天价,速度又堪比蜗牛,我只是偶尔上网查一查同性恋相关的报道,无奈信息闭塞,我的英语水平又不足以看懂外国网页,于是对上网也没多大兴趣。但这两天看到网上不少人把一部叫“北京故事”的同性恋小说炒的沸沸扬扬,于是到处搜罗,全部保存到电脑里后,赶紧断开网络。

我迫不急待地阅读起来,开篇的性爱描写,让我热血沸腾,忘乎其形,这之前我从未阅读过描写同性之间性爱的文字,尽管只有短短的一段,却让我回味良久,无法平静。我一直以为在两位主人翁遭遇了那么多的劫难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过上幸福的生活,却没想到,小说最后笔锋一转,主人翁出了车祸,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他的爱人,终日以泪洗面……这是造化的安排的么?这是同性恋的宿命么?

子凯,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我从不相信命运,如果有命运,隐隐安排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绝不会向命运低头!

我忽然无比渴望见到子凯,我要告诉他,我有多想念他,我怕某一天我忽然不在了,心中积蓄的万语千言埋进孤冢里,无与诉说。

我轻轻换上鞋子,急奔到楼下,买了一张IC电话卡,开始用公用电话机呼他。半分钟后,他回电话了,告诉我他在陪他妈妈打麻将,正在“自摸”,让我晚点再呼他,说罢便挂了电话。寒冬腊月,我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泼下,凉到心里。

“自摸你个鸡/巴!”我使劲挂上电话,瑟瑟冷风割在脸上,痛得我直流泪。你打麻将,不务正业,书不看,我打电话你都不理我,今天,我要是像“蓝宇”一样,被车撞死了,我叫你哭去,叫你后悔去!你罪有应得,你就是和我死一起了,我也不会再理你!我忽然很希望天下突然掉个花盆下来,把我砸得不醒人世,在我昏迷了七、八天后,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守在病床边神情憔悴的子凯,然后我告诉他“你要是那天哪怕跟我多说一句话,就会有个时间差,花盆就不会掉我头上了”。然后就会看见他不停地自责,不停地和我说对不起……

回到家时,父亲出门了,母亲和妹妹已经办完了年货,正收拾着,我告诉她们,凡是XX开头的电话找我的,统统说我不在家。

“是不是女生的电话?”妹妹神秘地问我。

“你管着嘛。”

“哥,要勇敢地面对现实,不要逃避。”妹妹神情严肃地说道,那模样分明是个长辈。

“妈,瞧你生的好丫头吧,你看多划不来,又超生又罚款又受气。”说罢只见妹妹抓起手中的棒棒冰给我当头一棒,痛得我龇牙咧嘴。

此后几日一直到大年三十,我都没再接到子凯的电话,他是怎么了?四五天没的接到我的传呼,他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么?我想急他,却反被他急着了,趁着下午父亲和棋友们出门厮杀之际,我正准备呼他的CALL机,一个电话响来,妹妹跑去接起:“喂……你找我哥啊?等等,哥——找你的,是男的。”

我拿起电话“喂”了一声,那边响起我渴望已久的声音:“为什么不打我CALL机?你急坏我了知道不知道?我又不敢往你家里打电话。”

“你不是要打麻将嘛!我怎么敢耽误你。”我没好气地说。

“弟弟,还在为那天事生气啊?是我错了好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好不好嘛,你看我茶饭不思的,大过年的都跑过来了,我就在你们家对面的街上。”

“关我屁事,你别来啊,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

“好弟弟,求你了,别生哥哥气了,你出来好吗?”子凯苦苦央求着。

“哥,谁啊?吵架了?别那么小气嘛。”妹妹说道。

“好,你在XX超市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到。”经不住子凯的软磨硬泡,加上自己对他无比思念,我放弃了我的高傲,急忙挂了电话奔到了超市门口。

子凯套着一件米白色的厚外套,敞开着,露着灰白色的内衣,深灰色的牛仔裤上大方地穿着一条宽大的黑色皮带,将内衣扎起,脚穿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上面溅了几滴泥水,我被眼前这个性感而健硕的男子迷得乱了分寸,全然忘记他就是我的子凯。

“弟弟!”他望见我,三步并两步跳了过来。

我低着头,翘起嘴角偷笑着,抓起他的外套,就帮他拉起外套的拉链:“大冬天的,装什么酷,穿这么少,还不扣起来,你看都流清鼻涕了。”说罢我掏出纸巾就帮他擦,他趁机亲吻了一下我的手,我惊得急忙缩回来,这可是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超市门口,刚才的一幕肯定被人看见了,我羞得赶紧跑开。

“弟弟,不生气啦?”子凯嬉皮笑脸地问我。

“生,咱个不生!不过念你有悔改之意,暂饶你一次。”

“好,我错了,我道一万次歉了,下次不管在做什么,你的电话都要排在第一位。”

“这就对了。”

“我想亲你,不行了。”子凯咬紧嘴唇说。

“在这里啊?”我惊诧地问。

子凯点点头说:“我妈已经打我CALL机催了,亲完了我就回家,留下一个完美的一九九八。”

“少恶心我了,你要是敢亲,我把刘字倒着写,你……”未等我说完,子凯一把捏住我的肩膀,便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我吓得魂飞魄散,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俘虏得全身酥麻,动弹不得。我谁也不敢看,只顾低着头望着子凯的衣角,若是我的父亲此时看见,我想,我只能说子凯全家都信奉伊斯兰教,见面要亲吻,否则我将死无全尸。

“我走了,弟弟,后天我还要来看望外婆、舅舅他们,你在家吗?”

“我要跑亲戚,肯定不在家,开学也没几天了,我初六就去学校,你来么?”

“好,那初六早上我们就在车站见。”

“哥哥,”我突然想起了“北京故事”,忍不住道,“你做什么都要注意安全,为了我,好吗?”

“嗯。”子凯重重地点点头,“你也是。”

“知道,我送你到车站。”

“不了,我搭的士回去了,我妈又在打CALL机催了。”

“哥,你不在,我特别想你,一个人睡,特别冷,脚彻夜都是凉的,一晚上醒好几次。”我想在子凯那里再捞点温暖的话来,于是说可怜兮兮地说道。

“我也想你,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四、五点都睡不着,手里没东西抱。”

“你先给你妈回个电话吧,我去超市给你买一个小枕头,想我了,你就抱着睡,好不好?”

“好,你等我。”说罢子凯便去公用电话亭给家里回了电话。

我们一起去了超市,他想拉着我的手,却被我挣脱了,我实在不敢在家门口如此招摇,我装作很随意地牵着他的小指,穿插于购物的人群里。我给他买了一只毛绒绒的“史奴比”,子凯则买了一个小电暖器给我暖脚。我如一个被上帝宠坏的任信的孩子,固执地以为这就是我需要的一切;固执地希望天下所有的同性恋者都能如我找到子凯一样,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固执地觉得,我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固执地希望“蓝宇”的故事不要再重新上演……

大年初六早晨,我整衣敛容,吃完母亲做的三个荷包蛋,便背着书包和行李去了车站,昨日和子凯约好九点在车站见面,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我正欲呼他的CALL机破口大骂,却见他拉着行李箱气喘如牛地跑来,道:“你迟到了,我等你好久了。”

“那你干嘛去了?我也等你好久了。”

“我去那边买了两个生肖,一个鸡,一个猴,水晶的,才五块一个,来,这个给你戴。”说罢他便将手中的水晶生肖套在我的脖子上。

“猴拿来,我给你戴。”

子凯弯腰低头,我将猴生肖戴在他的脖子上后,不忘记狠狠地拉了两下他的耳朵,他故意大声喊痛,生怕路人不知。

“戴了就不许取下了,等以后,俺们有钱了,换成两个结婚戒指,再把它取了,谁要是先搞丢了,谁就是老婆。”

“好哇。”子凯愉快地答应着。

我们随即上了一辆路过学校的中巴车,岂知它不停地在城里绕着载人,直到赚满了一车人后,才开足马力向城外奔去,司机夫人坐在门边,打开车窗,逢人就大叫着“去XX的,不绕不停,去XX的,不绕不停。”就是她这所谓的“不绕不停”不知要让周蕙芳在学校等我多久,今天我们约好一起去潘婷家当说客的。中途司机夫人硬拖上来一位老人,分明没有座位,却告诉人家“马上就有了”。子凯示意我给他让座,然后他便抱着我,坐在他的腿上,我感觉他两腿之间的硬物,像一面兴奋的小旗,一路招展着到了学校。

果不出我所料,原本一个小时不到的车程,中巴车居然跑了两个小时,我打听到周蕙芳她们几个已经去了潘婷家,于是只好和子凯收拾落满尘灰的房间。

“哥哥,你说我们有必要租两间房吗?我们住一起吧,一间就够了,省得浪费钱。”我向子凯提议道。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咱们多省些,上个学期,我们存了多少了?”

“六百二,你三百六,我二百六。”

“太少了,要是上半年,我们租一间房子,就能省到一千块了。”子凯说道,“两个学期,就是两千块,两千块能做什么?”

“买一颗航母上的螺丝钉啊!当初你存钱不就是为了捐出去造航母啊?依我说啊,到时候看咱们班谁家揭不开锅,今年要是考大学学费没着落的,就送他好了,这更有意义。”

“你就直说给班长得了,还拐弯抹角的。”

“谁稀罕你的钱,你也太小看周蕙芳了。”

“行,行,听你的,得了吧?咱们出去找房子吧,这地方到冬天就冷死了,夏天又蚊子多,太阳还照不进来。”

于是这天,子凯和我去学校附近找新房子,终于在离学校一里的地方找到了一间稍大的房间,并且租金低,虽然比较偏僻,倒也安静,而且离我经常游泳的池塘较近,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活用水不方便,提水需到对面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那户住着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鹤发松姿,精神爽朗,容光焕发,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子凯和我利用一天的时间乔迁新居,将所有物品全部转移到了新根据地,他将我涂鸦的几个毛笔字补了墙洞后,我们便提着塑料桶去对面的人家打水。

只见那位老太太也正在井边洗菜,有些吃力地站在井边拎水,子凯将手中的两只桶一并推给我,便窜上前去,接过老太太的手中的绳子。

“我来,老奶奶,你拎不动。”子凯麻利地抽动着绳索,像个发动机,那桶水便倏地从井里弹出井口。子凯将水倒进装菜的盆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来一桶,急得老太太直喊“够了够了”。

我笑着走过去答讪道:“老奶奶,我们屋子里没井,房东说以后得在您这儿提水呢,您多担待着点了。”

“没事没事!院子门不锁,这井啊,只要不干,你们尽管提!”老太太爽快地说道。

“您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提不动啊,就站门口喊一声,我来帮您提,我叫张子凯,他叫刘斌。”子凯边往我们的桶里倒水边说。

“别看人老啊,手脚还灵便着呢。”老太太笑呵呵地说。

“您一个人住这啊?”我问。

“就一个女儿,住城里头,她有她那一大家子,我一个老太太,一个人住着自在,手脚还能使唤,真到不能动了再说嘛。”

子凯装满两桶水,我们客气地向老奶奶告别后,便开始着手打扫房间的卫生了,大约是因为从小的锻炼的缘故罢,子凯做起这些活儿来有鼻子有眼,比我要利索得多,俗语道“表壮不如里壮”,我想,子凯若是个姑娘家,必是那外能镇市井,内能掌九院的奇葩,来世吧,我想,来世让他做个女子,我便央求父亲去他家提亲,要以三茶六礼相待,明媒正娶了他。

忽然一只老鼠从床角跳出来,未等我有所反应,它便狡狤地钻向了墙角的框子后面。

“老鼠哇!快——钻柜子后面去了!”我大叫道,一边使劲将框子挤向墙壁,“哥!看有没有夹住。”

子凯促近缝隙一瞧:“夹住了,动不了呢。”

“过来,你力气大,一起挤,把它夹死!”

“咦……”子凯一脸恶心的表情,顺手拿起扫把,拉开我道,“我来。”说罢便用扫把在柜子背后捣鼓了几下,老鼠趁机逃了出来。

“跑了!跑了!”我见老鼠从柜子底下钻出,想朝门外溜之大吉,好在我眼疾脚快,一下子踩住它的尾巴,它便发疯似的上窜下跳。

“咬啦!”子凯慌忙用扫帚压住它,把它扫向门外。

“你干嘛?干嘛放了它?”

“给它点教训,它记着下次便不敢来了,而且还会告诉其它的老鼠们,这里有危险,让它们少来招惹咱们,你非得置它于死地干啥呢?”

“瞎掰!老鼠是四害,留着有百弊而无一利。”

“当年除四害,把麻雀捕光了是好事?生物圈本来是平衡的,有了人类的干涉才导致了不平衡。”

“拉倒吧,鸟啊,蛇啊,青蛙啊,这些该保护就应该保护,老鼠你也放,你神经病。”

“你不懂啦,不和你争,放它条生路,少条孽债。”

“假惺惺的,你干脆剃度了当和尚去吧。”

“你跟我一起当啊,别说当和尚了,就是流放到火星也行啊。”

“去,谁和你一起当和尚。”

……

傍晚时分,我和子凯一同去教室里复习英语,正遇着全班女生迎回了潘婷,我上前向周蕙芳道歉,却被苏佳佳揪住耳朵:“害我们等了一上午,怎么说?”

“我赔罪,一人一支糖葫芦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早就来了,车子在路上绕了两、三个小时,我也没办法。”

“好,我要苹果的。”“我要桔子的,上面要他多撒些葡萄干。”“我要香蕉的,要芝麻多的。”……要想堵住女生的嘴巴,最好的武器便是这糖衣炮弹了。

农历正月初八,高三班正式复课了。

油头粉面的班主任大加赞赏了我们这次的考试成绩,但又不忘记批评进步不大的同学,尤其还指名道姓地说出了潘婷的名字,说她平时吵吵闹闹,不安份守已,这次考试就是试金石。这让我大为光火,大伙儿好不容易哄回了潘婷,他这不是兴风作浪,想让我们功亏一篑么?他还提到我们班在全校统考的排行榜上又跃上了一位,由上学期的第四名变成了第三名,看着他神采飞扬如龙翔凤翥,我便知道过年他定是阮囊鼓鼓,塞满了奖金。当然,他慷慨陈辞后,不忘记提我的功劳,算他良心还未泯灭。我很合乎时机地低下我的头颅,以向他表示我的谦虚。

放学后,只见潘婷把语文试卷揉成一团,嘴里咕噜完对班主任咬牙切齿的诅咒后,便扒在桌子上哭闹起来,女生们围拢过来竞相劝慰,这让坐在她后面的我颇感无奈,干脆和子凯一起坐在课桌上,等待着她们收场,尽管我们已经饥肠辘辘。

“潘婷,大伙都不会扔下你的,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船员,大风大浪里,我们要同舟共济,是吧?别哭了,你看你哭了大家都难受,食堂都没有饭了,你看苏佳佳已经饿得两眼放绿光了。”我戏谑道。

“刘斌已经饿得爬到天花板上捉蜘蛛吃了。”苏佳佳的这句话终于让她破涕为笑。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我想,若是我有权力,我一定大刀阔斧努力改革高考制度和高中的学科,让大家从高一就开始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比如自然生物学科、理化学科、政史学科、语言学科、艺术学科等,以挖掘自己专长的潜能;而高考针对这些学科出不同的试卷,选拔具有专业能力的学生,而不是现在的语数英理化全面发展的“全才”,这样的“全才”真的走上社会,往往并不如人们最初所预料的那般前程似锦。

作为班上的副班长,我的角色与作用似乎早已超过了周蕙芳,我希望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掌舵手,把高三七班这艘沉重的大船引开珊瑚礁群,开向广袤的大海。

有同学曾问我,“刘斌,你是怎么学的,为什么你的数理化那么厉害,而我怎么用功也学不好,是不是我天生就不适合学理科。”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这些固定的学科,但我不能这样说,我只能告诉他方法不对。还笑着和他说《卖油翁》的故事,当陈康肃公自矜自己的箭术当世无双时,卖油翁笑着说,无他,但手熟尔。学习也是一个道理。

人的大脑在出生时,科学家们说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除了天生有智力缺陷的。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一些人对某些学科没有兴趣,而只是一味地要学好它,一味地想在高考中拿高分,即使再努力,也不如有兴趣的同学来得轻松快乐。而兴趣这东西是必须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培养的,比如某些孩子听过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后,他对文学产生了兴趣,不断地搜集更深层的文学作品来看,如果一直让他在这方面发展,好好培养,很有可能在长大后,成为一个作家,但他的父母,他所生活的环境逼迫着他必须学好数理化,必须参加现行的高考并录取大学,这样自己将来的生活才有所保障,而他从小就没有培养数理化方面的兴趣,结果他不得不痛苦地学着这些,即使再努力也不如别人,于是若干年后,这个世界仅仅多了一位全面平庸的人,而不是一位作家。但这等事,毕竟是一场赌博,父母并不愿意在他们不是稳操胜券的事上,压上如此沉重的筹码。

而我,非常幸运,在这样的大环境大趋势下,很小的时候就对数理化产生了兴趣,这得归功于父亲的引导,而我的父亲又是坚决拥护“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信条的,他给我创造了许多好的学习条件,于是在这些学科上,自己才能遥遥领先。

但我内心深知,除了学习这些数理化外,我并不聪明,也根本不是一个值得同学们崇拜的榜样,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牺牲品,一个按现行的条条框框打造出的祭品。我不可能成为诸葛亮那样能运筹帷幄,帐中平定天下的军事家,我理化学得好,或许已经注定我只能去一家稍好的企业门下当一名技工,虽然我的理想伟大得超越了一百年后的地球科技水平。也许十年后,我们班上会出现中国的比尔盖茨,而我只能拼尽全力去他所开的公司打杂,做最基础的活儿。而这样的人,如果有条件,我想非我们班刘尚文莫属,他的电脑非常厉害,曾困扰我三天的一个QBasic小程序,他只用三分钟便完美地解决了,他说他想考计算机相关的专业,但他的语文和化学每次都是全班倒数,其它学科成绩也从没及格过。我时常为他惋惜,若是没有奇迹发生,今年高考,他必是名落孙山,而他根本就不想复读,于是一切理想几乎免谈——包括娶爱恋着他的苏佳佳。

最让我担心还是子凯,他的长劲远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大,学习的事终究是不能一蹴而就的,不知道高考后的道路,我们该如何走下去……

次日,班主任交待我们这几天要保持良好的形象,因为等过完元宵节低年级一复课,全校便要开始评选文明班级了,高三年级有两个名额,最有希望的是高三(2)班、高三(3)班和我们班,因为我们三个班的学习成绩是前三名,而我们班每次打扫卫生获“最清洁”的小红旗最多且成绩上升最快,所以很有希望打败高三(3)班。其实评文明班级,对于我们来说,除了面子上光彩一些外,就没有丝毫其它意义了,学校不可能因此向我们透露一些高考题。班主任却对这件事看得相当重,整整罗嗦了一节课,我想,这“文明班级”定是和他所期盼的“孔方兄”息息相关。

偏偏天不遂人愿,这假期补课的几天,发生了一件令大伙儿都痛心的事,高三(2)班和我们班都因为这件事没能戴上“文明班级”的高帽子。

大约是新年的鞭炮摧生了同学们的野性吧,或者是同学们要对中国国家足球队接二连三的欠佳表现发泄一下不满情绪,于是一场酝酿了三天的“十三中甲级足球联赛”便首先在高三(2)班与高三(7)班之间拉开了序幕,虽然这几日阴雨不断,星期六上午还下了一场雪,但这并不能扑灭同学们对足球如火如荼的激情。

但没有一个公正的裁判和一个教练的指导,我想足球的流氓意义远大于它本身的娱乐友谊意义罢——学校不可能委派体育老师来指导我们踢球或者当裁判。于是每次踢球都会引发双方的冲突,加深两个班级间的敌对情绪,这次当然不例外。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班钱峰单枪匹马带球破入他们禁区时,对方两个后防都没有拦住,在这危急关头,二班守门员鹿死不择音,破釜沉舟主动出击,玩命似地伸手抢夺钱峰脚上的足球,但在这个动作之前,他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钱峰的肚子,结果球是救到了,但钱峰却摔在了泥浆地上,捂着肚子,半天立不起不来。大伙儿急着找裁判评理,说二班禁区内故意伤人,但二班又说钱峰是假摔,于是吵着吵着便动起手来,谁都没有在意满身泥泞的钱峰,直到苏佳佳拉着钱峰的胳膊急切地喊正闹事的张子凯和围观的我,我们才发现钱峰面色发紫,缩成一团,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只一个劲地冒口水,于是子凯背着他向校医室奔去,这场群架才得以平息,不了了之。

我们原以为钱峰只是小伤,休息片刻便会没事了,没想到校医检查后大惊失色,说极有可能是肾脏损坏了,然后打电话到保卫科,让他们安排车送到市二院去,一秒钟耽误不得!看到这阵势,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知道闯了大祸。

正如校医所说的,钱峰果然是肾脏破裂,送到医院时,肚子里清理出一升多淤血,需要马上动手术切割掉那个破裂的肾脏……

因为这件事,学校损失了四万多人民币,为了不让这件影响恶劣的事件损害学校的声誉,高层领导们对外封锁了消息;又给我们放了两天假,元宵节过完了再复课,这样做也是为了不让消息在同学们之间传开。后来钱峰被学校记大过处分,而二班的守门员直接被开除,两个班囊中之物的“文明班级”头衔也拱手让人。

煮熟的鸭子飞了,班主任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星期天上午的语文课上,他面色铁青地闯进教室,直视着讲台。

“起立!”

我们在周蕙芳的口令中站起来,没等他点头,两秒钟后,一些同学懒懒散散地习惯性地往下一坐,岂知他把书本往讲台上一砸,吓得他们赶紧弹跳起来。

“都站着上课!昨天下午踢球的、围观的都给我站到讲台前面来!”班主任怒发冲冠,眦目裂眶道。

于是全班男生都离开座位,在讲台前围得水泄不通,接着女生也全部离开座位,站在过道上。

“好,向我示威是吧!”班主任拿着黑板擦使劲地往讲台上敲打,顿时粉尘漫天飞舞。“刘尚文、李飞、蒋新、刘斌、刘俊杰、张志强,你们六个是组织人物,我手上都有名单!你们六个上黑板前站着,其它人回座位上站着!”

“瞧瞧你们几个熊样!六个人,三个是班干,不想你们带头学习,尽带头踢球打架斗殴!”他歇了口气,肩膀上下起伏着,忽然一巴掌刮在刘尚文的脸上,怒骂道,“还笑!恬不知耻!”

我看见刘尚文蠕动着嘴巴,故意大声地将一口带着血的口水吐在班主任的脚边,那阵势明显是在跟班主任叫板,我故意咳嗽两声,直瞪着刘尚文,意让他克制住,收敛一点。

“明天放假,正月十六早上开学,你们六个把父母叫到学校里来,要么就别来上课!”接着伸出食指,向全班同学横扫一遍道,“你们要是再敢踢球,我逮着一个,开除一个!”

“班主任。”我跃上前一步,冲动且不合时宜地辩解道,“打架的事我们知道错了,但也是二班先动手的,钱峰受伤也完全是因为二班耍流氓,我们都是公平竞争,踢的是文明球。”“你这害群之马!”班主任气得拿起黑板擦直挺挺砸向讲台,“你不知道学校明令禁止踢足球!就是怕出危险,你这个副班长怎么当的!钱峰要是昨天就这么差一点……这个责任由谁来负!还不知道反省!”

班主任越是暴怒,越是让我举措失宜,我回敬他道:“踢球本身是一种运动,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很流行,世界上除了奥运会,就是足球世界杯最有影响力,高三班一星期上七十六节课,没有体育课,没有一点课外活动时间,请问该反省是学生,还是学校?”

只见他三个大跨步迈到我跟前,一个巴掌心刮在我左边脸上,又一个巴掌背抽在我的右耳上,我一个踉跄,右耳蜂鸣不断,差点跌倒在讲台前的阶梯上。

“刘斌,你不是我们班学生,你现在就可以背着你的书包回家了!”他高傲地指着我的胸口道。

我二话不说,神情泰然地跨下讲台,潇洒自若地抹着鼻涕,扬眉吐气对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不卑不亢地掀开我的课桌,将所有书本抱出来,不紧不慢地往书包里塞,结果还剩一半塞不进去,于是我旁若无人地大声地吆喝道:“张子凯,麻烦帮我搬一下书!”

“让我走,我怕你不成,走就走,大不了回四中去,谁稀罕呆这儿!”我愤愤地想着,领着子凯目不斜视地跨出高三(7)教室的前门。

这时我看见二班的班主任站在我们班门口,示意班主任出来,大约是要共同商议他们现在面对的棘手问题罢,只听见他喝斥了一声“张子凯回来!”。子凯当然没有理会他,跟着我下了教学楼。

“脸都打肿了,还疼不?”子凯爱怜地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按着我的脸颊,这让他不得不用肚子和另一只手夹住我的书本。

“就疼一会儿。”

“你闹得怎么收场?接下来怎么办?”

“没想过,爱咋办咋办。”

我们刚刚踏进房间,外面便闹闹哄哄起来,原来是李飞领着半个班的同学来了。

“下课了?”

“没呢,李钟馗跟着周博通走了,我们就合计着一起出来,罢课!”

“别别别,我一个人闹了还没事,好收场,这么多人一起闹大了就不好收场了。”

“李钟馗要是真敢让你走啊,我们就全罢课,谁怕谁啊!”刘尚文轻蔑地说道。

“刘斌你可不能走,你走了你媳妇要守寡了,李钟馗打你那下,她都心疼得快哭出来了。”李飞笑嘻嘻地说道。

“拉倒吧,我看她在低头写字,看都没看我。”

“打在你身,疼在她心。”大伙儿哄笑道。

“你家媳妇和我家媳妇还有刘尚文家媳妇这会儿一起帮你去校长那告卸状去了。”李飞无论什么时候都收敛不住他那满脸的笑容。

“喝!娘子军为夫冲锋陷阵!”子凯也笑道。

看来班主任这次是引起众怒了,我们谁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的狂躁表现只会增加我们对他的轻视,我们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已经知道拿“人权”之类的字眼给自己壮胆,虽然这如同与虎谋皮,但我相信,星星之火,终会酿成燎原之势。倒是小学老师——那是儿时的噩梦,我现在想起她们来还心有余悸。

大伙儿相约去医院探望钱峰,子凯说他还插着氧气,没度过危险期,让大伙先不要去打扰他,最后决定由李飞担当“慈善大使”,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同学们汇报,因为他家就在二院旁边,可以随时看望钱峰,我们都希望他能平安度过此劫难,早日回来上课。最后我苦口婆心,终于稳住军心,让同学们先回教室上课,不要让班主任把我们的把柄越抓越牢。

正月十五元宵节,考虑到明天复课后又没有多少时间洗涤整理,子凯和我一起去澡堂洗澡,然后又花了半下午时间洗衣服,恰好马路对面的的那户老太太也在洗床单,见她一个人拧那么大的床单很辛苦,于是我们一齐接过这活儿,一人拧一头,比脱水机甩得还要干。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赞着我俩,这让子凯高兴得忘乎所以,一件一件地帮老太太把盆里衣服全部拧干净,还帮她挂在了院子里的铁丝绳上。

“两个人怎么都不回家过节呢?”老太太问。

“家远,跑来跑去麻烦。”我敷衍道。

“你脸怎么这边有点肿啊?”老太太促过来,轻轻用手在我脸上按了按,“唉呀,是有点肿呢!”

“跟班主任顶嘴,被打的。”子凯揭我老底道。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好好讲,哪能打呢?教你们的班主任是哪一个啊?”

“李忠瑞,奶奶你认识?打人可狠了,我们背后都叫他‘钟馗’,‘李钟馗’。”

“呵呵,你这乱给老师取外号就不对了嘛。”老太太笑道,“你俩个晚上就别去买饭了,今天过节,都在我这里吃了啊。”

我本想推辞两句,怕给老人家添麻烦,岂料子凯一点也不避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还说食堂里菜一点油水也没有,吃了一会儿就饿,早就不想吃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一来二去,他们便一见如故了。

“奶奶,您贵姓啊?今年高寿?”子凯问道。

“本家是赵姓,这年一过,已经七十七罗。”

“真难得,难为身体还这么硬朗。”

“不行了,一年不如一年了。”老人摇头道。

我们洗完衣物已是傍晚时分,老太太让我们把衣服就晒在她的院子里,等晾干了她会帮我们一起收,在我们谢过后,她邀请我们去屋里吃点心,自己便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烧菜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乡镇老太太的屋子!贴着墙壁有三个书架,第一个堆满了诸如《读者》、《演讲与口才》之类的杂志和一些国外的文学作品,第二个则是中国的一些常见的古典文学和近代著名作家的作品,第三个书架上是报纸和《毛泽东文集》、《邓小平理论》之类的书籍,还有中医学相关的文献;书架的对面是的一个式样陈旧的柜子,上面摆放着一尊一尺见高的南海观音菩萨塑像,它前面还燃烧着将尽的一盘檀香。

子凯从柜子上拿出一盘新檀香、点燃,串在铁架上,双手合十,对着菩萨作揖了三下。然后便和我一起坐在中央的桌子边,观看那十五寸的黑白电视机。

“姑奶奶!姑奶奶,怎么还做饭呢?不是说了今晚上去我家吃一起吃饭嘛!我爸爸让我来叫你呢。”一个男子在厨房门前喊道。

子凯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用大拇指指着他向我道:“校长家的公子,前年我们学校唯一考上中大的!”

“那他喊老太太姑奶奶,校长应该喊她什么?”我小声地道。

“姑妈!”我们异口同声。

“哎呀,喊他们一起去嘛!”门外的小伙子可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不依不挠道。

老太太从厨房里走出来,好说歹说终于哄走了小伙子,便吆喝着吃饭了,我们忙收拾一下桌椅,便和老太太天南地北地拉起家常来。原来老太太在抗战年代就受过高等教育,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年轻军官,因为历史的原因,他们在逃难时走散,夫君背井离乡,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她则留在了大陆,以教书为生,独自抚养了一个女儿还有弟弟的儿子——我们现任的校长;以前,经常有学生回来探望她,如今,她已经退休十几年,她的学生也都忙于工作、家庭,于是她这儿也就少有人来了。她本想跟女儿一起生活,但是在城里又觉得不自在,所以一个人住在老家,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孩子们上学,反倒觉得宽心。她希望我和子凯都不要认生,常来吃饭。

听着老太太的叙述,我和子凯都心事重重,感慨于老太太的这份经历,我的奶奶如果在世,今年也应该七十七了,父亲说今年清明,要把爷爷和奶奶葬在一起,我得回老家去好好祭拜一下二老。

吃过元宵节的晚餐,子凯和我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又帮她打了满满一缸水,才起身告辞,她不停地夸我们是好孩子,很懂事,像幼儿园的老师夸赞小朋友那样,我和子凯偷偷地乐着,从来都没有被人夸奖而感到这般舒心过,老太太站在路边,一直目送着我们过马路回屋,我们则敦促她回去,别冻着了。

回到住处,想到明天就要复课,我坐不住了,班主任这次将我一军,我还没有破他这一棋的招术,虽然我知道,他至多是给我一个下马威,不会真的开除我,只要我向他认错,说几句软话,他肯定会将这件事一笔勾销,但只要不攸关生死,我绝对不会这样在他面前丢人现眼,我得有个两全其美之计。

于是我给家里挂了电话,交待妹妹这两天拦截住一切可疑的找父母的电话——妹妹这两天还没有开学,如果是找我的,就说一直在学校里没有回家。然后我和子凯商议,班主任明天如果不见我,必然会问子凯我何去何从,子凯就回答大前天我一走了之就没了音信,然后他必然会在休息时间给我家里打电话问我的父母,这时妹妹要是说我一直在学校,没有回家,岂不是要把他急疯?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他手上弄丢了,他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第二天,班主任果然中计,中午子凯打饭回来时,说班主任第一节课就问了他关于我的去向,子凯按计划回答后,他就显得忧心忡忡,于是在吃完午饭后,我打电话回家问妹妹那边的情况,妹妹说中午有人找爸爸,可能就是我的班主任,他还问了我这几天有没有在家,她按我说的做了——我果然料事如神,棋高一招,这一刻我把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下午放学时,子凯说班主任更像热锅上的蚂蚁了,问了班上近一半的男生我的去向,大家都统一了口径;于是我再次打电话问妹妹那边的情况,她告诉我刚刚班主任又打电话过来找爸爸了,还问爸爸有没有手机,她干脆说爸爸去了北京出差,没有手机,妈妈去乡下照顾生病的外婆去了,那边没有安装电话——真不愧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这一棋我已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了!

第二天中午,子凯洋洋得意地回来,一进门就高呼道:“李钟馗让你回去上课了!”

“他怎么说?”

“他告诉我,让我一见着你,务必好好劝劝你,给你做做思想工作,让你回来上课。”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好几天没有见着你了,如果见到你,我一定会好好劝你回来的。”说罢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这计谋果然天衣无缝。此刻我又心生一念,对子凯道:“哥,你下午告诉他,就说据可靠消息,听说我在XX镇的同学那里,然后你约李飞、刘尚文一起劝我回来,他肯定会答应,我们四个下午一起去挑‘待魂’,好不好?”

一听见打游戏,子凯连声答应:“好哇,好哇!”

我们四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午,在上晚自习之前才赶回学校,然后我便假装身体虚弱,头晕眼花去校医室吊葡萄糖,子凯去告知班主任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我拉回,而且我病得厉害。于是班主任和他们一起来校医室来探望我,我扭过头去,假装还在气头上。只听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你还真跟我倔强起来了呢!我要是不让张子凯他们几个劝你回来,你还果真不回来呢!出了事谁负责啊?”

冰解的破,我又一次圆满胜利。

三月尾的月考很快就结束了,清明节放假两天,正赶上爷爷下葬,按乡下的规矩,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世后是要将棺材搁置在外面,三年后才能下葬的,爷爷去世已有五个年头了,风水先生就掐准四月一日,于是六叔他们大修祖坟,准备把爷爷、奶奶和祖先们埋葬在一起。

子凯要随我一起回乡下,我说这是我自家的事,就不要来掺和了,因为回乡的全部是我的家人及亲戚,子凯无名无份的,从何介绍?再说,我的父亲要是责备起,我又该如何作答?任我百般推辞,他依旧雷打不动地要跟来。

“罢了罢了,他们要是问起来,我怎么介绍你?”

“那我去看看你二婶行吧?我躲着不出来,旁人问起了,我就说我是你二婶干儿子好了。”

“你弱智啊?谁信!唉,随你了,烦人。”

于是我在校门口往家里打电话,我想要是父亲接了电话,我就立即挂上,他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和子凯就不回家了,直接去二婶家。电话通了,谢天谢地,那头响起的是母亲的声音。

“妈,爸在家吗?”

“刘斌啊,你爸下乡了,你爷爷寿材(棺柩)明天要下葬,他先去打理了。”

“噢,我放假两天,我在学校门口,跟一个同学在一起,一会儿他来咱们家玩,你做点好吃的嘛。”

“好好,注意安全。”

这是子凯第一次来我家,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向母亲开口介绍他,说是哥哥,太显亲昵,说是同学吧,又疏远了子凯,其实我有种很强烈的冲动,就是把我和子凯的所有事情向母亲托盘而出,让她再认一个儿子,但我知道,母亲知道的那一天,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存。我告诉子凯,我妈妈不喜欢嘴巴甜的,喜欢干实事的,平时在家里面,她就喜欢边打毛线边听我背单词,你最好多干事,多学习,少油腔滑调的,就会给我妈妈留下好印象。

“我妈妈喜欢我陪她打麻将,她闲得慌,唉。”子凯叹道。

“得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家里环境影响你学习对吧?那你弟弟干嘛成绩那么好?不是一个娘生的啊?自个儿贪玩,怪起老娘来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踏上了楼梯,来到家门口,子凯将手中提的书包背在肩上,双手握在胯前,拘谨得像个小媳妇第一次见公婆。见着母亲后,我开门见山道:“妈,这就是子凯了,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我常跟你讲的那位。”

“噢,这位就是啊,这么大个子!恁站外面干嘛啊,快进来啊!”母亲连忙招呼他。

“阿姨好!”子凯欠身弯腰叫道。

“放两天假呢,他在学校里没事干,硬要跟我来,妈,肚子饿了。”

“快了快了,催命鬼似的。”

我边换鞋子边回头望着子凯微笑,“不用换鞋子了,我们家鞋子你都穿不了,谁让你脚长那么大,到我房里来啦,瞧把你傻的。”

“不是,我是看你们家里这么多书,看呆了。”子凯边踏进我的房间边说。

“都是些废纸,从小到大的学习资料、教科书就占一半了,等妹妹用完了就卖掉,放在家里碍事。”说罢我反锁起房门,剥下子凯的书包,扔到墙角,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双手摁住他的手腕,忘情地和他亲吻起来。

天黑时分,妹妹放学归家,母亲便喊我们一起出来吃饭,我和子凯冲到洗手间,用醮着冷水的毛巾冰着我们发烫的脸颊,直到神情自然了,才敢走出来。

“哥,这位是?”妹妹笑眯眯地望着子凯问我道。

“子凯哥哥,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哇,socool!好有型!”妹妹夸道。

“语文上有啥不懂的,直接问他,他是活字典。”我向妹妹吹嘘道。

“哇,好厉害!”妹妹继续痴迷地赞叹。

“哈喇子流碗里了!”我嘲笑她道。

“你才流哈喇子,你初二还在尿床呢!”妹妹当仁不让,口无遮拦道。

子凯忍不住赶紧放下筷子,偷偷笑起来,而我早已感觉脸颊烧得厉害,杜口绝言,不敢再拨草寻蛇。

“你看看子凯吃饭多文雅,笑都知道低着头,谁像你啊,狼吞虎咽,跟人抢饭似的。”妹妹继续损我道。

“哪有你这么直呼其名的,叫子凯哥哥!”我呵斥道。

“吃饭就吃饭,丫头惯得刁嘴滑舌的,你爸刚走,就有三个男娃子打电话过来找你,电话号码,姓名我都记下来了,回头我非得告诉你爸去,一个一个地查。”母亲发威了,她总是站在我这一边。

“人家喜欢我,就是我的错吗?你查去呗,反正都是我看不上的白面馒头,要才气没才气,要长像没长像的,我的白马王子要是真来了,哪会让你知道,我就和他私奔去,去一个你和爸爸都找不到的地方。”

“好啊,跑得越远越好,省得操心,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唉哟,妈!说得这么绝情,我要是跑了,不把你急白了头啊,你上哪找这么好的女儿去啊。”妹妹放下碗筷,向母亲撒娇说,“我知道是哪三个打电话过来的,等回学校我一个一个骂,行了吧?”

“原以为苏佳佳厉害,原来你们家卧虎藏龙,强中自有强中手,巾帼英雄辈出啊。”子凯笑着与我耳语道。

“子凯哥哥,和我哥说啥悄悄话呢?你别光笑啊,吃菜啊。”妹妹大献殷勤。

“来来来。”母亲怕子凯站起来夹菜不方便,将自己旁边的盘子端起递到子凯跟前。

“阿姨,您放着,别客气呢,我自己夹。”子凯双手又将盘子推回去。

“妈,我来,子凯他不喜欢吃肉,可好养活了,不像春,就是个肉食恐龙,食量又大。”说罢我的左腿就一阵疼痛,妹妹瞪着眼睛用鞋尖踢我。

“你家真好玩,我们家吃饭都是边吃边干自个儿事,阿姨烧的鱼好吃,色香味俱全。”子凯说道。

“呵呵,都是些家常小菜,粗茶淡饭的,招待不周了。”

“妈,叫你别客气呢,我跟子凯在学校是最好的兄弟,我从小到大也就这么一个相处得好的朋友,你就当是多生个儿子好了。”我扭头问子凯,“是不是啊?”

“是是是,阿姨别客气,您客气我就拘束了,我和刘斌在学校里就跟亲兄弟一样,经常吃一个饭盒呢。”

“关系好,称兄道弟的我也不反对,学校里有什么事,还得互相照顾照顾。甭拉帮结伙干坏事就好,看子凯还是比较本份的,不会是像我家刘斌一样,他爸爸一转背,就从地上飞上天吧?”

“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看我结识过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么?子凯次次语文都考得比我好呢。”

饭毕,子凯主动帮母亲收拾碗筷,母亲推让着,子凯说他在家里都干家务的,已经习惯了,不然他妈妈会不让他吃饭的。母亲心疼地啧啧着嘴巴,问我和妹妹有没有听见,于是母亲也就由子凯忙活着了。我想,要是若干年后,等我们都大学毕业了,每天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还能这样该有多好。母亲涮着碗筷,子凯在一旁一边擦着厨房,一边接过洗好的碗筷,用干毛巾将它们一一擦干后,轻轻放进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着而母亲需踮着脚尖才能够到的碗框里。待厨房里的一切忙完后,子凯来到洗手间,熟练地操起拖把,开始拖地,我和妹妹则象征性地把桌椅移来移去。

母亲惊奇地叫道:“这孩子咋就知道我要拖地呢!”

这时,四婶来电话让母亲过去一趟,她们商量一下明天要办的事。临行前,母亲吩咐我们各自看书、写作业,洗澡,我们点头应是后,便开始了打闹。妹妹是个“人来疯”,大约又被子凯的英气与沉稳所吸引,不停地缠着他问这问那,子凯一反常态地用十二分耐心一一回答她的问题——他对从未对女生有如此耐心。我迫不及待地将妹妹赶出,慌称我们要看书学习,妹妹只得撅着嘴巴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我反锁上房门,轻手轻脚地又和子凯拥吻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喘,怕隔墙有耳。

“你们家真像个家,我们家也就过年了,等我爸爸回来了,才有这种感觉;平时都住外婆家,人多众杂的,像大杂烩。”

“我们是反的,我家其乐融融的时候,多半是老爹不在家,他要是在家里,我家就是一人间地狱,一言一语都得谨慎,一步一行处处留心,不然就得遭打。”

“你说话就喜欢夸张,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怎么舍得下手打你哟?”

“不信拉倒,你看我腿上的这些疤都是我爸打出来的——对了,我给你看一篇小说,过年的时候在网上看到的,就存了下来,本来想在街上打印出来给你看,又怕露馅,里面写的东西不能被人知道了,你就在我电脑上看吧,有点长,你看快点。”说罢,我打开电脑,找到那篇隐藏极深的“北京故事”,留下子凯一人静静盯着屏幕,我则来到妹妹房间给她辅导《平面几何》。

凌晨时分,母亲回家,给子凯带回一双新拖鞋,我进房间招呼他出来,却见他两眼通红,边擦着眼泪边指着屏幕上的“北京故事”问我:“这上面写的是真事吗?”

“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即使不是真人真事,反映的也是社会存在的问题。”

“好端端的,历尽千辛万苦,两人终于走在一起了,为什么又要阴阳相隔。”

“不知道,我们要是阴阳相隔,我就随你去了,我不会苟活在这世上。”我望着子凯的双眼,认真的说道。

“别说这种丧气话,以后等我们大学毕业了,在离家远远的地方工作,不和父母住一起,他们就管不着了。”

“不结婚啊?”

“你结啊?和女的做那事,你不恶心啊?”

“不知道,我爸早就巴不得我找女朋友了,人家父母都是反对早恋,就我爸特支持,他说这是人之常情。”

“我妈要是让我找,我就拖着呗,总不能逼着我结婚吧,他们乐意,人家女方也不乐意啊。”

“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过一辈子。”说罢,我抱住子凯的头揽进怀里,轻轻地磨蹭着,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发香味。

“我也是,这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以后是什么样子,生生死死,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母亲敲响房门,喊我们出去洗澡睡觉,我放开子凯,亲吻着他湿润的眼眶,说道:“走,我们一起洗澡去。”

母亲已经放好热水,招乎着子凯试试她买的拖鞋,笑呵呵地说:“你个子大,鞋也大,好不容易才找了双四十三码的鞋,试试小不小。”

“阿姨,我就是穿四十三码的鞋呢。”

“唉,我家刘斌要是能长你这么长就好了。”

“还不是你遗传的。”我插嘴道。

“我是白长这么长,人笨,成绩和个子成反比。”子凯笑道。

“成绩稍差点也没关系,勤能补拙,我家刘斌经常夸你文章写得好,获过许多奖呢。”

“我衣服都是子凯帮着洗,吃饭都是子凯帮着打,水都是子凯帮着提,有他在,人家都不敢欺负我。”我补充道。

“他尽挑好的讲,我是老师比较头痛的那类学生。”子凯谦逊地笑道。

“任何一个有着先进思想的先驱,都是保守派的头号敌人,历史只会因他们的推动才得以而进步。”妹妹打开房门说完又关上房门,像是在背政治题。

“好马还要伯乐识。”母亲来了一句哲理性的话,我忍俊不禁,笑着说:“现在老师把学生都当机器教,根本就不知道因材施教,妈,现在大学生都是打工的,老板没几个是大学生,高升快的,都是会拍马溜须的,不是数理化学得好,要能说会道才行。”

“话是这么讲啊,那毕竟是少数,文凭第一,你爸没文凭,吃了多少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然怎么往死里让你念书考大学。”

“不谈这个,妈,以后子凯经常来玩我们家,你不反对吧?”

“我怎么会反对?你要是有子凯一半这么懂事,我要省多少心!”

“我和子凯在学校里都是兄弟相称,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不反对。”

“那你就当子凯是你大儿子,我是你小儿子好了。”

“好好好,”母亲被我逗得笑得合不拢嘴,“我要是有子凯这样的儿子,我梦里都会笑。”

“子凯,以后就不要‘阿姨阿姨’地叫了,叫妈。”我对子凯说道,而他早已而红耳赤,手足无措了。

“好啦,好啦,水都冷了,洗澡去了,子凯,衣服带了吧?”母亲问。

“带了。”子凯起身去洗手间,我跟了过去,回头向母亲说道:“在学校里都是在一起洗澡,我和子凯一起洗了,省得浪费水。”

“你让子凯先洗,别挤一块儿了。”

“没事!”我关上门,轻声对子凯说,“瞧瞧,还没过门呢,我妈就胳膊向外弯了。”

“你才过门呢!”

哗哗的水声遮盖住了我们激情的拥吻……

第二天清晨,母亲、四婶和我们一行五人下乡,我和子凯都背着书包,只是为了做样子给父亲看。妹妹拿本《古文观止》一路问子凯那些落不着边际的问题,其心险恶,令我只能在一旁不停唉声叹气。车刚到站,就见小堂弟直奔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小七哥,你倒是来早点啊!快点跟我去山上去。”

“咋这么急啊?”

“来不急了,就差你一锹土了,爷爷寿材等着呢,阴阳先生说不要超过八点,小姐姐也来,你要磕头。”

“快点快点,还有四十分钟,还来得及。”四婶催道。

“我也去。”子凯说。

“好!”我和妹妹异口同声答道。

于是我们四人抄小路,只用了二十几分钟便飞奔到了山上,黑压压的一片人都在等着我们,只听见父亲怒骂道:“早上不能起早点!差点误了大事!”

妹妹边喘气边顶他:“起早了没车,你要我骑自行车啊?”

“老五今天脾气要收一收,什么日子!”大伯教训父亲道,又转向我说,“刘斌来,给爷爷、奶奶铲两锹土,保佑你今年考XX大学,给我刘家争光,几个哥哥没你挣气,我刘家就看你了。”

我接过大伯手中的铁锹,铲了两锹土,分别撒在爷爷和奶奶的棺柩上,心里默念着“爷爷、奶奶保佑我今年高中XX大学,也保佑子凯今年考个好成绩,能和我考在一起,就当他也是你们的孙子吧”。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这时响起,乡亲们开始击鼓敲锣顿钹,好不热闹。八时整,随着风水先生“时辰到”一声令下,众男子拿起铁锹,向棺柩上填土,这种大事,女性是不能沾边的,只能远远看着,鞭炮和锣鼓声又一次响起,足足响了半个小时后,一座新坟便应运而生。村里的几个泥水匠开始在坟前砌石头,他们将一块大理石碑立在坟前,用水泥固定后,便着手在坟的四周砌上余下的石头,叔辈们个个眼圈红红,拿着铁锹修修补补;我的堂兄弟姐妹们则聚在一起,互相嘘寒问暖,而我就成了他们询问的中心人物;子凯满山遍野地乱跑,摘来大把怒放的杜鹃花,轻轻地放在爷爷的碑前,我赶忙叫来子凯,向兄弟姐妹们引荐,说这是我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朋友,你们就当再多了个兄弟吧。

晌午时分,三婶上山来喊我们吃早饭,我们一一磕完头后,便飞奔到山下,父亲喊住我,问子凯是谁。

“我们班同学,今天放假,就和我一起来了。”我编不出尽善尽美的慌言,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猜想他十有八九会打电话给班主任落实。

“成绩怎么样?”父亲问。

早就料想他有这么一问,于是我从容答道:“他语文好,每次都是全校前三名,我们学校语文前三名的,在全市差不多就是前三名。”

“其它科呢?”

“比我差一些——我在学校里就语文和英语比同学弱一些,不过数、理、化三门都能补更多回来。”我话藏玄机,引开父亲讨论的重点。

“那语文就要照人家多学学。”父亲果然中了我的圈套。

“嗯。”

“叫什么名字?长得还很俊气,有点读书相。”父亲继续说道。

我心中窃喜,忙答道:“叫张子凯,他们家也是个书香门第,他弟弟成绩也好,今年中考考四中肯定没问题。”

“小七哥!”小堂弟在前面喊我道,只见他和妹妹互相推来推去。

父亲示意我过去,还没等我赶到,就看见小堂弟被妹妹推得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山脚的水库边上,差点就从坝上滚了下去,子凯赶紧拉他起来。

“春!你老实点!”我喝斥她道。

“他往我身上吐口水!”妹妹毫无忏悔之意。

“是小姐姐先吐的!”小堂弟委屈地说道。

“你故意踩我鞋后跟。”

“你故意在我前面挡着不让我走。”

“路这么宽,我怎么就挡你了?”

“好了,别吵了,我走中间,安春走左边,刘格走右边,”子凯像个大/法官似的,将他们分开,微笑着化解这场矛盾。

“咕了咕咕,咕了咕咕。”斜对面山坡上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

“哥,布谷鸟!布谷鸟耶!”妹妹回头对着我欣喜若狂地叫道。

“咕了咕咕,咕了咕咕。”那一只布谷鸟鸣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滑过山坡,径直向村子那边飞去。子凯循声望着它的身影,落到斜对面的半山坡上,竟呆住了,惊叫道:“刘斌,杜鹃花,那边满山的杜鹃花,好漂亮啊!”

“小六哥,你风流过的地方开着许多杜鹃花呢。”我打趣走在前面的小堂哥道,他牵着他的女友,呵护有加。

“去去去,陈年老醋了。”

“怕酸着小六嫂子吧,呵呵。”我的话引来众兄弟姐妹的哄笑声,小堂哥早前的风流韵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小六子那鸡鸣狗盗的事,被奶奶还传为佳话呢,逢人就夸你有种,说你被你老头子打死了都不吭一声。”二哥笑道。

“去,奶奶就疼你,我记得第一年你大学没考上,大伯经常罚你不吃饭,奶奶就天天给你开小灶,什么肉啊、鱼啊,都送你肚子里了,吃得比我们都滋润。”小堂哥回二哥道。

“小七子今年可要争气,要说疼,爷爷、奶奶还是最疼你,什么坏事都被你干尽了,电视机、电风扇、收音机,哪样不被你整成废铁,谁敢动你啊,那是太岁爷头上动土。”二哥笑着对我说,“你是咱刘家最牛B的,光宗耀宗的重任,就摞你肩上了,今年可要好好干。”

“几位哥哥放心,刘斌在学校里日日韬光养晦,怕人家说他冒,就等着高考舒展筋骨呢。”子凯在一旁帮我说道。

“你们先回去,我带子凯去那边玩玩,一会儿就回来。”我说。

“都吃饭了,别跑远了。”小堂哥叮嘱道。

于是我领着子凯来到儿时常和伙伴们偷偷游泳的水库,那儿的后山也是我的小堂哥拨雨撩云的摇篮,这会儿却绽放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倒映在平静在水面,庄重静穆得像王母娘娘在人间沐浴的地方。信风偶尔漫步在水库埂上,惊不起几纹涟漪,却引来两声布谷鸟的欢鸣“咕了咕咕,咕了咕咕”,大有“风定花犹舞,鸟鸣山更幽”的况味。我与子凯循声走去,惊扰了许多路边守猎的青蛙,它们纷纷“咕咚咕咚”跳进水库里,再看那水库的边上,黑压压的几大片小蝌蚪阅兵式般地缓缓跟随着我们的脚步,向前摇去。

“天啊!”子凯蹲下来,趴在水库埂上,两眼盯着这些小生灵,“怕是有几亿只,怎么会有这么多!像精子一样。”

“别看它多,弱小的动物在自然界都是以量取胜,没多少个能活着跳出这水库。”我笑道。

“咱们算不算弱小动物?能活着跳出这村庄么?”

“怎么有如此感慨啊?”我笑问他。

“我觉得你们家非常传统,非常封建。”子凯认真的望着我道,“你们家要是知道了咱们的关系,对你肯定是灭顶之灾。”

“呵呵,以后我们工作了,离家远远的,谁也管不着。”

“但愿吧,唉!”子凯心事重重地叹口气道。

“别想多了,哥哥,为了你,我连生命都可以放弃,大不了被我爸打死嘛。”

“你要是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没有你,我一个人活着没意思。”子凯深情地说。

“白痴。”

我拉着子凯的手,跪在水库埂上,面对着杜鹃簇拥的山坡和平静如鉴的一汪湖水,举起右掌,许下誓言:“我刘斌,愿和张子凯比翼连理,无论生老病死,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白头相守,永不分离,今日天地为证,我刘斌与张子凯鸿案相庄,结百年之好。”

“我张子凯今日立誓,愿天地为证,与刘斌今结秦晋之好,此生同甘共苦,永结同心,休戚与共,地老天荒。”子凯也跪下,坚定地说道。

我凝视着子凯,反复咀嚼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咀嚼着这浪漫与激动的一刻,十八岁的誓言,天真且桀骜不驯,真实且无所顾忌,因为这誓言,我豁然明白,自己今后要追寻真理的是什么,那是自由,恋爱的自由!我从未向子凯诉说过我爱他,但灵犀相通的心灵还需要爱的字眼来表达么?子凯,毋用我多说,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子凯两颊泛红地拉着我站起来,我们头顶上又传来布谷鸟“咕了咕咕”清脆的叫声,子凯说道:“这么多布谷鸟,干脆别叫刘庄了,以后咱们就叫这里‘布谷村庄’吧。”

“好啊,布谷村庄,这么卡通。”我笑道,“布谷鸟是候鸟,每年春天都要飞来的,它们是捉松毛虫的好手,一天能捉上千只,这些松毛虫是森林杀手,其它鸟都不吃,就布谷鸟当它是美味。”

“不是说他们是狡猾的鸟,不哺育下一代么?”

“不能以人类的方式来思考这些,这是多少万年来生物进化来的习性与生存方式,那乌龟把蛋生在沙滩上,理都不理呢,母螳螂新婚之夜还要吃新郎官,很多鱼类都吃自己的下一代呢。”

“噢,这样啊,是不是布谷鸟一叫,就要开始种田了?”

“是啊,你没看见这坝底下全部都是新插的秧苗啊,你看那边还有很多人在赶着插秧呢;布谷鸟是春天的使者,它叫的‘咕了咕咕,咕了咕咕’的意思就是‘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割麦?麦子熟了吗?”

“是啊,插完了田就要割麦子呀,还有油菜要打籽榨油,农村里一年到头都有忙不完的活。”

“那去年我们种的麦子是不是黄了?要割了?我们去看看去!”

“好啊,先回家吃饭,我再带你去。”

于是我领着子凯下了水库大坝,一路在田野埂上飞奔,怕回去晚了,又要受到父亲的责骂。回到老家时,见院子里摆满了酒席,乡里乡亲们全部在举杯祝酒,父亲和几个叔辈们夹在其中,几个婶娘正在马不不停蹄地上菜,我和子凯偷偷从后院绕到厨房里,只见母亲在水井边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筷,二婶则正在灶上灶下地忙着炒菜。

“咦,小凯也来了?——小翻天货,快点,正少把手,塞火。”二婶急急地说。

于是我坐到灶下,边塞柴火边问:“婶,哪天割麦子啊?”

“还早,秧还没插完呢,再说都是晚季麦,黄得晚。”

“五一行吧?五一我们可能还要放两天假”

“五一你三哥要结婚,还要摆酒席,你看我都忙晕了头,哪有工夫整麦子啊,肯定要提早收回来呀。”

“二婶,你得把麦子留着,我们种的,我们自己割,要有始有终啊。”子凯说道。

“都要高考了,瞎搅和个啥。”母亲发话了。

“好好好,你两个翻天货没事就喜欢添乱子,我留一块小的,就‘鸡嘴头’那一分自留地吧,等你们回来割,行了吧,来,小凯,把芹菜拿到井边再冲两下,没洗干净,小六子做事就喜欢毛毛糙糙的。”

没想到,我们这一忙就一直忙到了太阳落山,院子里的酒席一桌接一桌,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被请来吃酒菜。我和子凯还有几个婶娘都没顾上吃饭,饿了就夹几口剩菜吃,等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叔辈们和几个堂哥差不多也醉趴下了,他们陪了一天的酒。婶娘们将他们一一安顿好后,又要开始收捡残羹冷炙,直到凌晨。

因为下葬爷爷奶奶是极其重大的事,我们所有后人都得赶回老家,一个都不能少,于是晚上休息的床铺便僧多粥少了,我和子凯不得不在二婶家打地铺,和酒气醺天的大哥、三哥他们挤在一个房间里,这着实令我不痛快,我们两个晚上要是情不自禁,欲火焚身,那便是脱缰野马,难以驾驭了。令我感到兴慰的是,在这样劳累的情况下,子凯居然没有忘记我给他下达的单词任务,扒在茶几上一笔一划地抄着单词。

“朕今大赦天下,今日就此安营扎寨,爱卿毋再伏之案牍,且休息罢。”我装模作样道。

“皇恩浩荡,微臣岂敢因一宿之贪而背律枉法,区区小事,废寝片刻而已。”

子凯抄完我规定的英语单词后,又拿出他的“子归歌”,将今天所闻写成一首诗,他写道:

咏春

杜鹃初绽半山殷

两抹银云卧顶心

捷燕轻抚明镜水

一圈涟漪几鱼惊?

我看后连声称赞,他无比得意地抱着我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因我是极少当面夸奖他的。看罢我自然不甘落后,拿出我的“麦子随想”来,既然“子归歌”里有这首“咏春”,“麦子随想”里必有另一首与他对咏:

叹春

玉树琼枝锁绣楼,

闺深阁暗有人愁。

豸声惊唤晗檐雀,

佳人推窗蹙眉头。

第二日清晨,我刚睡醒便听见父亲和几个堂叔们商量要在爷爷、奶奶的坟边栽几棵柏树,不然光秃秃的石头看着别扭,父亲喊大哥、三哥一起去城里买几棵大些的树苗,于是我拉着子凯赶紧爬起来,匆匆洗漱后,便拿着几本书钻到二婶家的楼顶念起来。

“念《诗经》,子凯,念得越让我爸听不懂,他越会对你刮目相看。”我递过《诗经》对子凯说。

“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子凯朗声念道。

“好逑你个头!你当我爸跟你一样白痴啊,《周南》里的我爸都会背大半,念《商颂》里的!”我急了。

“好,”子凯急忙翻到最后几页,照着注释的拼音,抑扬顿挫地念起来,“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我则在一旁叽哩呱啦地念着英语,这一招立竿见影,果然奏效,父亲在楼下立即压低了声音,生怕吵着我们念书。

看罢父亲他们几个起身回城买柏树后,我和子凯扔下手中的书本便冲到楼下,这时天已大亮,因东面山高的缘故,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坡,子凯迫不及待地要看他亲手种的麦子长到多大了。

“跑哪去?”大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会儿还得去山上拜祭一下你爷爷才能走。”

“大伯,我们不走,嗓子念疼了,整个地方歇息。”

“你老头子前脚刚踏出这门槛,你后脚就跟着出去,书尽是给你老头子念的。”

“我书没带够,该念的忘带来了。”我敷衍他道,拉着子凯冲出院墙大门。

“你们家谁都喜欢管事啊?”子凯说。

“爷爷走了,大伯就是一家之主。”

子凯依然还记得路,拉着我横穿过村西头的竹林,在田埂和荷塘堤上七绕八绕,便来到了高处的旱地,金黄的油菜花已经没过了我的头顶,我们身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子凯边跑边吐着袭进他嘴里的油菜花,无数的蜜蜂已经开始忙碌了,在我们耳边嗡嗡作响,因为太阳还没有升起的缘故,斑粉蝶还躲在花叶的背后,我们这不速之客,自然将它们惊醒,引得纷纷上下翻飞,倒不是翩翩起舞,恰似那醉后的“凌波微步”。我们钻出油菜地,便是通向村里的大路,大路对面的斜坡上就是麦地了。深绿的麦子刚抽穗出不久,高傲地昂着头,仰望着东方的山恋,像是在迎接朝曦的来临。乡人们穿插于麦地之间,拎着箩筐,割着猪草。

子凯双手捧起一撮麦子,凑到鼻子前,深深一吸,叹道:“好香啊!”

我也凑过去闻一闻:“很青涩的香味,因为还没熟啦。”

“熟了是不是就变成金黄色了?”

“是啊,麦子熟了,就会低下头,越有份量,就低得越低,现在它没成熟,才会高高地昂着头。”

“挺倔的嘛!”

“像你一样,哥哥。”

“不像我,像你,弟弟。”

“都像。”我们手牵着手哈哈大笑起来,太阳这时悄悄拨开了山顶,像是在偷窥两个快乐的男孩。

次日,“子归歌”又有诗云:

布谷村庄

长天望碧水,

远岭酿青云。

风醒三晨雀,

露恋一网春。

朗朗未日曜,

碌碌有元坤。

新笋破山紧,

油黄村又村。

此为“布谷村庄”的孤本,“麦子随想”终未能对咏。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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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35发布于 03-24 17:35 较早前
第七章 远方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

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北岛《雨夜》

四月的高三班戎马倥偬,以备战高考,空气都弥漫着硝烟味——这是实话,被成堆的蜡烛烧出的。每日同学们在教室里秉烛夜读,没有一个人早于凌晨一点钟回宿舍睡觉,次日凌晨五点,女生们便纷纷拿起英语书,在学校过道的路灯下,轻声地念着英语单词。天气渐渐温热起来,我常常犯春困,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女生们却个个精神倍佳,把食堂都搬到教室里了,但一个个瘦得不成人形,硝烟既起,哪有不破斧缺斨的,无论高三念完后是人还是鬼,我们都要玩命似的搏那最后的长空一击。

子凯也日渐憔悴,哈欠连天,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高考只剩一百来天了,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不再每周更新,换成了倒计时牌,上面的数字每日变化着,像是死神的宣判日,我们只能积极地膏车秣马,因为谁也摆脱不了这命运的枷锁。当计时牌上的时间变成七十天的时候,五一劳动节便如约而至,这本是法定的节假日,又赶上是星期天,但学校借口说清明节已经放假了两天,五一节高三班就放一天假,当晚要回校上晚自习。我和子凯答应要去二婶家里割麦子,又赶上三哥结婚,二婶家定是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三十号上午考完最后一门英语后,我们便乘车直奔二婶家。

因为明天要大宴宾客,这天二婶家来了许多帮忙的乡亲们,她们做的都是些厨房活儿,我和子凯无从插手帮忙,于是一人拿着个大碗,将所有的“山珍海味”逐个品尝后,便央求二婶带我们去看三哥的新娘子。

“新娘子还没过门呢,在娘家呢!今天怎么能过来?傻儿子!”二婶笑道。

“那我们没事就去割麦子哟,上次你不是说把‘鸡嘴头’那块自留地留着等我们回来割嘛。”

“小翻天货!亏你还记着,你妈妈都埋怨死我了,镰刀在仓头顶,割回来就晾稻床上,慢点,别割着手啊。”

于是子凯迫不及待地拿起两把镰刀,拉着我一起跳过院子门口半米高的栅栏,一路吹响着口哨,穿插于田埂的阡陌小路上,向麦地挺进。稻田里已是第二次畜水,这是水稻在疯狂生长的时期,旱地里都插上了红薯苗,栽上了成片的棉花。五月的地里已经很少见着麦子了,它们都已经成熟透,被收割回农民的粮仓里了。

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孕育新希望的季节。

我给子凯戴上手套,怕他第一次使用镰刀误伤了手指,我的左手指不知曾被割过多少次,而被这种弯月型的锯齿镰刀割伤是极其疼痛且会血流不止的。我庖丁解牛般地传授他割麦的方法,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一定要将刀口朝下,免得他割着手,到时候心疼的却另有其人。

也许对于没有做过农活的人来说,割麦是用来消遣且非常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事,如同他们梦想着打高尔夫球一样。假如果真是这样,中国就没有“跳出农门”这一说法了,现阶段的中国农民,是最辛苦的人。

得益于子凯发达的运动细胞,他做什么活儿上手速度都极快,割起麦子来有鼻子有眼,只是他每割上一分钟,就要直起腰来站在地里歇息一分钟,他的胳膊上、脸上被麦芒划出一道道血痕,以至于他不断地挠痒。

“哥,累吧?割麦比割稻舒服多了,割稻可正是三伏天,太阳晒得皮开肉绽,还有虫子咬。”

“干嘛不用收割机啊?”

“收割机?你当是在美国啊?你种几辈子田也不够买台收割机。”

“其实也不累,就是腰太酸了,受不了。”

“笨,干农活大部分就得靠腰力了,你看你还没割到一分地呢,就累成这样。是谁天天嘴里说着好听,以后要在农村生活,那不把你累死啊?”

“哼,习惯就好。”

“那,那以后要是我就喜欢住农村里怎么办?”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累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白痴,我们先得工作,等赚够了钱,安置好了父母,再来瞎折腾吧。”

傍晚时分,我们将割完的麦子捆成了八小捆,挑到了二娘家的晒稻场。这时母亲也赶到了二婶家来帮忙,一见狼狈不堪的我们,惊呼起来:“你们这两个活宝!电话都不打一个就偷偷摸摸跑来了!”

“妈,我们到河边去洗澡,热死人了。”

“就在家里面洗,你又要去划水,塘里水冷!”母亲瞪着我道。

“没事,我就在边上洗,不往中间游。”

不由母亲分说,我拉着子凯冲到屋里,拿起洗漱用品和一只大竹篮,便欢呼雀跃跑到村西头的池塘边,我推着箩筐下水,将脚底踩到的大田螺和河蚌扔到篮子里,这些可以带回去给二婶喂鸭子,让它们多下蛋。

子凯站在岸边,直楞楞地看着我,却死活不肯下水,大约是被我嘲笑得斗志全无,再加上立夏未至,水温偏冷,他就更不敢和我一起钻进河里摸河蚌了,于是他自得其乐,坐在大青石头上洗脚,羡慕地看着我在河里钻来钻去。我故意钻进水底憋气,长时间不浮起来吓唬他,果真把他急得乱了方寸,双脚都已经站在水里了。

“你吓死我了!喊了半天都不冒个泡!”他吼道。

“我在水里怎么听得见你喊我?——摸到个大的,钻在泥里,真难抠。”我举着手里的大河蚌向他炫耀道。

“抠不动就别抠,要是在水里面起不来怎么办?”

“那你就救我呗。”

“我没那本事!”他一屁股又坐在花青石上,双脚踢着水花,气呼呼地说。

“好啦,笨!有你在,我怎么敢出事呢?”我轻盈地游向他,蹲在水里握住他的双脚,捞起水底的泥沙给他搓脚,他痒得直打滚,我轻轻地把他的脚贴在脸上,亲吻着他的脚掌心,只见他立刻咬住了下嘴唇,全身颤抖了起来,痴痴地望着我,面红耳赤地细声说道:“硬了,不行了……”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咕咕了。”

子凯惊得仰起头来望着河边的榆树,“什么叫?”

“咕咕了”又是一声。

“在天上!”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哈哈——”我大笑了起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么快就忘记了?是大杜鹃叫啦!”

“噢。”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布谷鸟叫声不是‘过了过过’四声吗,上次来你们家的时候根本不是这声啊。”

“清明节的时候,他们的叫声是‘布咕布咕、咕了咕咕’,是求偶生蛋,在农村里被译为‘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五一过后,天气热了,它们发情期过了,小鸟也出生了,它们就叫得比较低声‘咕咕了’,意思就是‘谷雨了,打油了’。过了五月,它们就不叫了,躲在山上捉毛虫。”

“你怎么会知道它们叫的是啥意思?你也是布谷鸟啊?”

“是啊,我就是比你聪明,就是知道怎么着?”

“对了,为啥杜鹃又是花又是鸟啊?”

“大杜鹃就是布谷鸟,杜鹃花叫映山红,布谷鸟一叫它就开花,所以也叫杜鹃花,笨!”我放开子凯的双脚,和他一起把扔在河边的河蚌放进篮里,“才半篮呢,水冷,都躲起来了,摸不到。”

“那就回去吧,天都黑了。”

路上,子凯背着我,我拎着半篮子河蚌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浆》,却被来寻我们的母亲撞见了,子凯慌了神,使劲把我从背上拽下来,我朝母亲傻笑着。

“小砍头的!钻到水塘里就舍不得起来,天这么凉,万一在水里抽筋,怎么办?”

“没事,有子凯呢。”

“我儿别总欺负子凯,都是大小伙子了,路不好好走,还要子凯背。”

“咋会呢?我才不要他背呢,是他自己要背的。”我对子凯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

他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看我和母亲,要抢我的竹篮,我窃笑着跑开。

“恁大个子还害羞。”母亲笑着说。

“小媳妇!”我趁火打劫道。

“都回家吃饭了,饭都凉半天了,等你们两个呢,还罗哩罗嗦的。”

子凯已经无地自容了,赶紧冲过来夺过我的篮子,于是我和他一起抬着小跑着回家。

第二天清早,忙碌了一宿的二婶和母亲准备了两大箩“礼红”(用红手帕包住的红壳鸡蛋,大枣,喜糖等),吩咐刘格和我还有子凯照着名单挨家挨户送礼,然后招呼他们中午过来吃喜宴。当我们仨做完这些活儿,喜庆的鞭炮声炸来了迎亲车队,大哥作为男方的代表,从百里开外的地方接回了娇滴滴的弟媳妇——我的三嫂子。三哥促上前去,背着媳妇赶紧往屋里跑,这时一群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全部在新娘子身上乱摸一气,令我大跌眼镜的是看似单薄的三嫂子的婚纱里,居然藏满十几包“红塔山”;三嫂子的“娘家人”也没有逃过此劫,她的小弟连西装都被人剥了去,搜得一干二净,连子凯也被人趁乱揩油了,急得他捂着口袋不停地喊“我身上没东西,我身上没烟”,他们大约不认识子凯,误把他也当成三嫂子娘家人了。这些是乡下娶亲的风俗,女方来宾都要在身上塞些东西,给人摸去的,意为让大伙一起沾沾喜气。

三嫂子被三哥背进了新房,他们坐在床檐边,二婶拿着大把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撒在床上,喻“早生贵子”;母亲将新房里烛台上的两只大红蜡烛点燃,洞房之夜,烛火是必不可少的。至于拜天地、喝交杯酒这些步骤已经省去了,母亲说她来刘家的时候,爷爷奶奶主持婚礼,可是一步不让省。

门外的酒席已经在大伯的安排下摆起,几个叔叔和哥哥们各自主持一桌,我的父亲也在内,于是我和子凯躲进了厨房里帮忙,避免和他迎面撞见。但我终究没能躲过去,被大哥捉到了外面陪酒。

我是不胜酒力的,一杯下肚,已是龇牙咧嘴,而陪酒这差事,是容不得推托的,越是说自己不行,越是会被人穷追不舍。敬完三桌酒后,轮到了父亲主持的那一桌,我的胃里已经在翻江倒海了。

“这是五爷(乡亲们对父亲的称呼)家的七公子吧?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听说你比几个哥哥还要聪明,本家叔叔都是扣泥巴的,没什么好祝词,祝你呢,今年鲤鱼跳龙门,金榜题名!”

“谢谢刘瑞爷,我也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刘斌你那杯是水吧?陪酒怎么能喝水呢,换我这杯!”子凯在另一旁叫道。

好你个子凯,我都已经不行了,你居然还要给我扣上绿帽子!我委屈地叫道:“你尝尝这是酒还是水!”

子凯接过我的酒杯,轻轻尝了尝,鄙夷地说道:“你这还没半盅,喝我这个,满盅的!”说罢就递过他的杯子来。

“你有种,等我喝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紧瞪着他,默念着,抿着嘴唇将他的酒一饮而尽——结果令我大跌眼镜,子凯的酒居然是杯白开水。我恍然大悟,忙说道:“这下没话说了吧?”

“好!”桌上的乡亲们喝彩道,“好酒量,再来一杯!”

我瞅着父亲的脸上挂着微笑,双目却在威逼着我赶紧离开,于是给自己找个台阶道:“我酒量不行,今天是我三哥结婚,又不是我结,你们抓他去。”

“刘斌也快了,等你娶媳妇,喝酒就不能用盅子了,得用碗来喝!”父亲的一位同事醉醺醺地说道。

“好啊!轮到我还早呢,我五哥和小六哥还没结婚呢。”

“这不存在顺序问题,你爸爸呢,早就想抱孙子了!”

“他还小,还要过几年。”父亲和颜悦色地说道,好似已经乘时空飞船见过了他未来的孙子。

我趁机离开,绕到另一桌,继续和子凯逢场作戏,他拿着一瓶白开水专门给我“斟酒”,我则假装很痛苦地喝下每一杯,走起路来,还歪歪倒到,跌跌撞撞。等我敬完一圈酒后,子凯笑着拉我去厨房吃菜,这时三哥正被几桌人围着罚酒,其惨状令我目不忍视,这么喝得喝死人,我一辈子也不结婚摆酒席。

饭毕,已过正午,我和子凯收捡着东西,向二婶道别,要打道回府了:“婶,子凯和我要走了,晚上还要上课,可能到高考前都没假了,我和子凯放暑假再来看你。”

“好,两个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考试啊!”二婶说罢拿出二百块钱,塞给我们一人一百,任我们百般推挠,还是没能拗过她;接着她又去厨房,将撇掉鱼头的鲤鱼和炖鸡装了满满两饭盒,用塑料袋包好,塞进我们的书包里,“晚上到学校吃,明天晚上之前一定要吃掉,不然就坏了。”

“好,婶婶,你别太累着了,要注意身体,别省吃俭用了,等我们出来了,再赚钱给你养老。”子凯轻声道,像在安抚亲生母亲般。

二婶开心地笑着,抹了抹眼睛道:“这孩子话说得……”

我们回到城里,各自回家,准备好行囊后又相约一起坐车来到学校。我们将两大盒荤菜交给了马路对面的赵奶奶,让她晚上热着吃,感动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房里取出我们晾晒在她院子里的衣物,招呼我们傍晚一起过来吃饭,我们答应后,便抱着被奶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回宿舍。因为酒精的作用,又加上汽车的颠簸,一到住处,我便倒在子凯温暖的怀抱里呼呼大睡。直到傍晚时分,李飞的敲门声将我们叫醒。

“劳动节,大扫除,两个猪!”

“啊?怎么不提早通知啊?”我迷迷糊糊地答道。

“明天市里突然要来人,班主任刚才到班上临时通知的。女的扫教室,男的打扫卫生区,才来三个人哪够?我就来喊你们两只猪了。”

于是我们一起来到教室后面的卫生区,班主任坐镇指挥,拔杂草,捡纸团、碎玻璃,还要洗刷教学楼瓷砖上的“留言本”,其中不泛有“美少女战士”之类的不干胶贴纸——这得用小刀一块一块地往下刮,这都是初中部小朋友们为非作歹,但他们却又能逍遥事外,难怪高中部的“哥哥姐姐”对他们总不友好,我终于知道我在初中时是多么可恨了,因为我曾经在教学楼后面贴了无数的《射雕英雄传》贴纸。

班主任上下巡视着,用他鹰隼般的眸子精确定位每一个被我们遗漏的碎纸片和杂草,直到晚餐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才跑到楼上验收女生们的战果去了。

“让开,让开,水来了!”子凯提来一大桶水,他托着桶底,欲往墙壁上泼着冲洗,就在这时桶柄忽然折断,一桶水全部倒在我俩的脚上,塑料桶也摔裂开了。在大伙儿狂笑中,子凯气呼呼地一脚将桶踩得碎片横飞,骂道:“什么质量!劣质品!”

我俩卷起裤角,脱下运动鞋晾在一边,赤着脚捡桶的塑料片,这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二班的郑有名提着两大满袋垃圾穿过我们班的卫生区,朝垃圾坑走去,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袋子里撒漏了一些纸片,顿时我们刚刚清理干净的地上又留下了几块刺眼的白色,被刚才打泼的水粘在了地上,当他回来时,大模大样地径直走过我们眼前,目不斜视,还在纸片上踩了两脚。

我上前抓住他的衣角道:“嗨!我们刚刚扫干净的地,又被你丢了许多纸。”

他回头瞅了瞅我,又看看地上的纸,打开我湿漉漉的手,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往你们这丢了纸?”

“你刚才拉圾袋里掉出来的,麻烦你捡掉!”对于他的蛮横,我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谁掉的就该谁捡?那你们扫的纸都是你们自己掉的了?如果不是,你怎么不把扔纸的人都叫来捡纸?什么道理!这是你们班的卫生区。”

“你是捡还是不捡?”仗着我们班的男生都在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我抖一抖副班长的威风,极其嚣张地用两个指头朝上指着他的鼻子道。

他握住我的手腕,往我的肩膀上一折,再使劲向前一推,我向后踉跄两步,左脚正好踩中塑料桶的碎片,顿时脚掌心一阵巨痛,我提起左脚,拔掉还插在脚掌的碎片,只见那郑有名毫不在意,昂然自得地离去。

此情此景,子凯岂能容忍,只见他几个箭步窜过去,从背后用胳膊扣住和他身高相仿的郑有名的脖子,膝盖再向他腰际一顶,他便向后倒下,子凯卡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回拖,边拖边磨牙凿齿道:“你不捡试试看!”

男生们全部围拢过来,陈国栋大叫着“打!没见过这么狂的。”说罢便向郑有名的腿上踢了一脚。

我捂着血流不止的脚,靠在李飞身上说道:“别打了,子凯,让他把纸捡掉就算了。”

子凯放开惊魂未定的郑有名,这才看见我脚上挂彩的惨状,惊讶之余,又转过身在郑有名的脸上狠狠地补了一巴掌,叫骂道:“睁开你那狗眼瞧瞧你把人家脚伤成什么样子!”

“张子凯,班主任下来了!”苏佳佳在楼上的教室里敲着玻璃窗朝我们喊道。

班主任前脚跨到时,二班的一帮人马便也气势汹汹、潮鸣电掣地赶来声援。

“怎么回事?”班主任皱着眉头问。

“我们刚扫干净的地,被二班的又掉了垃圾,让他捡掉他不捡还横,把刘斌脚还弄得血淌。”李飞汇报道,边指指我的脚。

“刘……刘斌,快到医院包扎一下——是你干的吧?我认得你,郑有名,跟我到你们班主任办公室去。”此时班主任和我们保持团结,一致对外。树倒猢狲散,二班刚刚赶来的爪牙们像霜打过的茄子,大气不敢出一声,郑有名最后一点骄横跋扈的气势顿时全部烟销云散。

晚自习最后一节课,英语老师拿着月考的试卷闯进教室,他是霸占我们晚自习时间的始作俑者,我无心听他分析试卷,向苏佳佳借了本《安徒生童话选》便埋头看起来。

事隔十年,我重温了《海的女儿》,记得以前是在母亲的不断解释下才得以读完,我曾问她,既然小美人鱼不能说话,为什么她不把事实写出来,把真相告诉王子呢?母亲回答我说,因为小美人鱼不好好念书,不认识字,然后勉励我以后要发奋学习。尽管母亲告诉我,小美人鱼最后很幸福,她去了天堂里,但我一直为她不能和王子生活在一起而感到痛心,她为王子付出了那么多,最后连生命都搭上了,而王子却毫不知情。她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善良而伟大的人。

我能为子凯做些什么呢?这么多日子以来,我一直像一个霸道的小皇帝,从来就不曾让过他。我觉得自己亏欠子凯的实在太多,忽然想为他做点什么,却又无从做起。

放学的时候,子凯搀扶着我下楼梯,我搂紧他的腰际,故意撒娇道:“脚掌火辣辣地痛,好像有一只虫子在肉里不停地跳似的。”

“我背你。”说罢他向前走下一个台阶,微微地弯下腰,“上来。”

我轻轻地伏在子凯宽阔的背脊上,用脸暧昧地贴着他的颈椎,双手环绕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下楼时身上每一块肌肉的精妙运动和血管里奔腾的血液。我轻吻着子凯的后脑勺,像刚满月的婴儿,贪婪地享受着母乳的甘甜。我微微闭起了双眼,呼吸着子凯的气息,饥渴的欲望立刻被唤醒,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酝酿了千年的能量,终于烧破了桎梏般的黑夜,我浑身的原子此刻都在裂变。我忽然有种受虐的欲望,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我欺负子凯太久,于是想在生理上也被他“占有”,以求心理的平衡,正所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哥哥,我想给你……”

“很疼的,你受不了的。”子凯怔了一下,双手将我向背上托了托,笑呵呵地说道。

“不怕,我就想给你。”我坚持道。

“我的比你的粗,真的很疼的。”

“我不怕疼的,每次都是你给我,我一次还没有给过你。”

子凯背着我沿着操场,绕开纷扰的中大道,走学校另一侧的小门回住处,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交织在一起。这一晚,三哥新婚燕尔,我也将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子凯,焚心裂肺的痛苦,让我生不如死,我感觉下身被活生生地撕开了,随着子凯身体的起伏,像被撒上了一把一把的辣椒盐,然后用粗糙的砂纸在上面打磨,我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咬紧了床单,将头深陷在枕头里,没让自己因疼痛而尖叫出来;然而,当子凯和我合二为一的时候,我却又如此地感到充实,感觉到他的生命、他的灵魂都在我的血液里跳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将他剥离,我让每一个细胞都去充分地体验这种感觉,像久旱的大地,拼命的汲取一场渴望已久的甘霖。我像被钢筋从后穿上献给上帝的祭品,既想畅快地哀号又想豪无掩饰地兴奋地呻吟,我将在疼痛里,在上帝的手中,获得我真实的灵魂。

我从不知道世界上的痛苦与幸福能结合得如此完美……

子凯累得瘫软地仰在床中间,伸开结实的双臂,将我揽在怀里,我环抱着他汗淋淋的脖子,伏在他的胸脯上,聆听着他心脏的跳动,守护着他的脸庞,直到他沉沉地睡去。哥哥,你是我的,我要时时刻刻、永远地占有你。

“弟弟,我爱你……不要一万年,就要这一辈子。”子凯半梦半醒地呓语。

“我也爱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

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们又能走多远?我想起了《海的女儿》,其中有一段写道:

“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作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但是这类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在这儿海底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他们在陆地上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们叫做腿!”

我们的恋情,是“鱼尾”还是“腿”?

一九九九年的五月并不安定,南联盟,科索沃,这些高频词充斥在我们周围,调剂着高三学生枯燥乏味的生活,最让人刻骨铭心是这年五月八日发生的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美军轰炸事件,三位中国记者被杀害。于是“反日”风骤然变成了“抗美”浪潮,学校全民运动起来,没日没夜地跟着各大媒体的报道变换着墙报,学校外围的墙壁上被写满了诸如“强烈抗议美帝国主义……”、“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字眼。

一时间,仿佛国难当头了,民族主义的愤怒被煽到了顶点。我们都放松了学习,每天一放学就守在饭店里看电视里的新闻报道,看北京的反美大游行,看美驻中国大使是怎么样地恐慌,生怕失去理智的群众把他五马分尸。中国人团结一致的爱国情节,在这段时间里充分地展露出来。

然而,我们终究是即将要高考的高三学生,在风风火火的“捐款造航母”的倡议冷却降温后,校长在“高考动员大会”上宣读了高三班要举行最后一次月考的通知。最后他不忘就事论事,背诵了当时最流行的一句新闻样板话:

“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以江\ze/民/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把高昂的爱国主义热情和对烈士们的思念化为强大动力,以更出色的成绩为祖国的现代化建设做出新的贡献。”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是。”子凯低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班主任,我可以以人格给张子凯担保,上午的事,肯定是有人陷害的,我们怀疑是二班的郑有名,他跟子凯一直有过节,要么就是那小鬼丢错人了。”我替子凯辩护道。

“我也相信张子凯没有,但是被孙主任当场抓住,人脏俱全,你有理说不清啊。有不满的,你可以跟学校、跟我反应情况,慢慢解决,你撕公告,影响有多恶劣!你怎么又干这种愚蠢的事!我现在想跟孙主任替你解释都没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了,越抹越黑,怎么处理都行,我自认倒霉。”子凯赌气说道。

班主任瞪着子凯,本想再骂他两句,这时考试的预备铃声响起,他不得不朝我们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下午考试别再出这种情况了。”

下午的化学甚是简单,我仅用一个小时多一点便大功告成,正无所事事时,却又看见窗外中大道上子凯的身影,他正向学校大门外走去,我匆匆忙忙交了试卷,向子凯追去,心想着郑有名是不是又对子凯故技重施了。

“子凯,你做完了?”我气喘吁吁地问他

“做得来的都做完了,做不来的,想做也做不完。”

“吓我一跳,我以为郑有名又找人给你丢纸条呢。”

“太气人了!监考的三个老师,有两个专门坐在我旁边,看犯人似的看着我,教导主任也是五分钟就来教室里转一下,明显就是在监视我,搞得我像做贼似的,我实在是做不下去了,就交卷了。”

我默默地陪子凯走出校门,穿过马路,走进学校对面的松树林里。子凯的表情一直非常严肃,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却找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在老师们的眼中,他一直就是一个差生,所以他不值得信赖,这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挫伤了他对学习的兴趣。如果时间再充裕半年,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让子凯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他的基础差不多已经打好,就差强化训练和大量习题的巩固了。

“哥哥,”我牵住他的手,“别想考试的事了。”

“我没想呢,唉!”子凯深深叹了口气道:“念书真累,要是高考只考语文和历史就好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以前是太贪玩了,要是我们早些时候认识就好了。”子凯微笑地望着我说。

“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我踢着地上的易拉罐,笑着说,“这辈子注定十八岁才能见到你。”

“我说怎么第一眼见你就那么熟呢,原来上辈子就见过你呀!——高考后想去哪儿?我们一起去玩吧,等你去了北京见不到你了。”

“昆明,世博园!”我兴奋地提议道。

“好哇,我们还去桂林,去黄山。”

“哪有那么多时间啊,也没那么多钱啊,那些地方以后慢慢去吧,总不能一次性全去完了。”

“今年去昆明,明年等我考取了,我们再去桂林。”

“子凯,你真的想好了吗?真准备今年留级吗?其实你去考也没关系啊,录取不了,再复读嘛,也长长经验啊,非得留级干嘛?”

“不考了,考那么点分,被亲戚朋友问起了,脸也没处搁,再说没考取学校不收我怎么办?要去找新学校,麻烦死了,就安安心心地留级吧,说出去还好听一些。”

“哥……”

“嗯?”

“要是我们分开了,你会想我吗?”

“不会,也不敢,那肯定生不如死。”

“学校一有假,我就跑回来看你。”

“唉,到时候再说吧,”子凯叹气道。

“你可别冲动得又不想念了,我们得做长远的计划,为以后做打算。”

“知道呢。”

……

学校最终确定了五十三位留级学生的名单,为了不伤害这些同学的自尊心,学校没有将这些名单公布,而是由各班班主任私下里秘密通知,然后一个一个做思想工作。我是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看到这些名单的,我们班有共有七人榜上有名,张子凯、刘尚文、陈国栋他们仨谁也不会侥幸成漏网之鱼,还有杨志是主动要求留级的。看着这些名册,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都不笨,却被无形地剥夺了尝试高考的机会,然而这究竟能怪谁呢?

刘尚文决定不念了,想去当兵,我们谁劝他都无济于事,可怜最后苏佳佳出了绝招,把他约出去,当着他的面,哭了一夜,终于把他留住,他们相约明年在北京破镜重圆.江北的六月连续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忽而绵绵,忽而雷鸣电闪,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虽然草木郁郁芊芊,却都是无精打采的。在非毕业班举行了期末考试后,天空终于放晴,天气忽然间就开始炎热起来,寒灰更然,枯骨生肉,学校的草地上,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的蘑菇,一切都在久未谋面的阳光里绽放着生机。

大考迫在眉睫,学习的气氛反倒不如从前般密锣紧鼓了,正所谓功夫在平时,千日斫柴一日烧。学校为了调节好我们扭曲的生物钟,每天晚上九点半就下晚自习,早上七点钟才打早读铃,班主任不再频繁地往教室里跑,监视我们是否有早退现象,反而经常在下晚习之前便催促着我们去睡觉。

紧张而单调的高三终于要结束,我们这群巴士底狱的囚徒们终于要获得解放了,我们痛恨和诅咒它,却又对它无限的怀念,这是我们自小到大奋斗得最刻苦的一年。学校商店里漂亮的“同学录”被我们抢购一空,大家每天都要互相在彼此的“同学录”上写满祝福的话,还要贴上半寸像片,以兹留念。我悄悄地将学校商店里最漂亮的一本“同学录”买下,送给周蕙芳,我知道她舍不得花几十块钱去买这类奢侈品。

不仅学生之间难舍难分,老师们也采取了积极的行动,以便在最后的时刻在学生们心中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下午,老师们组织了一场篮球赛,由高三教师队对高三学生队,他们全部队员才七个人,学生队队员是它整整两倍。子凯当然是必不可缺的灵魂人物,他像是从马厩里放出的野马,奋武扬威地和刘尚文做热身,满球场地跑来跑去。我对篮球一无所知,看球赛,其实只是为了陪伴着子凯。

趁着他们热身的空儿,我起身去教室,准备拿本杂志坐在篮球场边看,却惊讶地发现潘婷正躲在校长办公室的窗子下偷听着什么。

“潘婷,你在干嘛呢?”我小声问她。

“嘘……”她用中指掩住嘴巴,又向窗子里面指指。

我瞥见唐堂和徐妍两人站在一起,低着头,正被一个中年人训话,于是我也躲在潘婷旁边,认真听起来:

“……你是我们家的老大,打小你爷爷就当你是男娃子养,说好养活,你这个名字也是你爷爷取的,是让你堂堂正正做人,不想你真的当自己是男娃子了……你找个男同学谈恋爱不出啥事也就罢了,你这么大人了,我也知道管不住,我也知道你和徐妍好,像亲姐妹一样,但你们再怎么好,也不能搞同性恋,你们都是女的,又不能在一起一辈子,你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瞧瞧你们拍的这些相片,嘴都亲上了……”

“爸爸,我知道你肯定想不开,可是我真的喜欢徐妍。”唐堂憋了几秒钟道,“你和妈把我生错了胎,没把我生成男的。”

“都要高考了,马上就是大学生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要是到了大学,叫人怎么放心,你们两个是不是还想考到一起?你们俩成绩每次都是名列前茅,不能就这么互相糟蹋掉了,妍妍你姑姑和我都不敢把这事告诉你爸爸,怕他心脏病发作,你好好掂量一下,要有点自知之明啊。”孙主任苦口婆心地劝他的侄女儿徐妍道。

徐妍开始抽噎,办公室里沉默起来。

听到这番话,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大气不敢出,我用食指点点潘婷,轻声催她离开,她还要固执地守在窗下,听完这谈话的结局。

这究竟还会有什么好结局呢?难道她们的长辈们会愉快地接受这事实,为她们祝福不成?同性恋这种罪,是找不到任何堂皇的借口,也没有任何争辩的机会的。我着实为她们感到痛心不已,马上就要高考了,以她们的成绩,考入同一所重点大学,应该易如反掌,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家里面知道,闹得鸡犬不宁,她们今后的路必定更加坎坷了。我默默地祈祷着,为自己和子凯的将来,也为徐妍和唐堂,或许她们的今天,就是我和子凯的明天,或许我们会更糟糕,我不敢想象父亲假如知道了我们的事,会不会将我打得支离破碎,然后扫地出门。

回到篮球场边,我无心观看他们的球赛,满脑子都是那些可怕的场面,仿佛这已是注定的事,就像一篇小说,在开篇已为最后的结局埋下了伏笔。冥冥之中的造化之神,你知道吗,我常在诅咒你。既然你创造了男人和女人,既然你让他们相爱,又让这种爱成为了规矩,为何又要创造我们,你在我们的灵魂上烙上“同性恋”的烙印,让我们带着这个羞耻的印记、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活着。为了躲避世人憎恶的目光,我们不得不虚伪地生活,牺牲一生的光阴、一世的幸福和毫无任何爱情可言的异性走完尴尬的旅程。如果这就是我们的注定的人生,我宁愿选择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这是我们的命运,哪怕我已奄奄一息,我也绝不会认命。

这天夜里,子凯接到家里打来的传呼,他父亲在浙江得了胃病,胃平滑肌肿瘤,良性,需要动手术切除,他母亲和弟弟明天要一起动身去探望。子凯急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停地把手指头掰得“噼哩啪啦”直响,他担心父亲的病很严重,母亲善意地骗了他。

“不行,我得一起去看看!”子凯自言自语道。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别胡乱猜测,临近三点,他都不肯休息,站在窗户边抽完了半包烟,他平日里并不嗜好这个,一个月也抽不了一包烟。我默默地陪伴着他,倾听他诉说着他和父亲的故事。

“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去吧,今天都二十六号了,反正还有四天就放假了,你又不高考,我们明早向班主任请假。”我劝他道。

“行,我尽量早点回来,我还要陪你高考呢。”

“不用了,哥,多陪陪你爸爸吧,要是你赶不回来,高考后我就去找你。”

“行,到时候等我电话。”

我环抱住子凯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哥哥……我舍不得你走。”

子凯拍打着我的后背,轻声说:“我也舍不得,你要好好的,别等我回来一看,饿瘦了。”

“今天我看见唐堂她爸来了,和教导主任在办公室里教训她俩,想要把她们分开,唐堂和徐妍两个人都在哭呢,我们俩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一天。”

“那后来呢?”

“不知道,哪还有什么后来啊。”

“我们不会的,要是我家里知道了,我又没法说服他们的话,我们就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这是我在小说和电视里才见过的情节,难道自己真的要亲身力行不成?我笑了起来,这种事毕竟遥远了,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天,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和子凯一起浪迹天涯。

第二天一早,我们向班主任请完假后便回到住处收捡衣物,他不忘去井边打满两桶水,并一再叮嘱我自己打水要小心,别掉进水井里,然后他又去赵奶奶家把她的水缸也注得满满。赵奶奶点燃三柱香,求菩萨保佑他父亲平安,子凯也上前虔诚地拜了三下。

子凯将他的“子归歌”和我的“麦子随想”装进大文件袋里,然后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在上面写道:“布谷村庄——麦子和子规”

“不许拆开,这两本都由你保管了,等我们明年在北京了,一起打开它。”

我点头应是,将它收藏在皮箱底,然后帮子凯提着旅行包送他去马路边等回家的中巴车。

清晨的柏油路上已是车马辐辏,熙来攘往,回城的汽车接二连三地驶过我们面前,子凯都没有招手喊停,他不是嫌人多就是嫌车慢、会在路上绕半天,我知他心里定是割舍不下我,于是我替他拦了一辆,神情泰然地推他上车,子凯看似漫不经心地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却迟迟不肯将它放下,抱在胸前,凝望着我,直到售票员关上了车门。

“等等!”子凯伸手挡住了车门,跳下车来,取下腰上的BP机交给我说:“这个你收着,去了浙江这个就用不成了,我一到就呼你。”

我点点头,握着带着子凯体温的BP机,酸楚的感觉像是冲破了闸门的洪水,欲罢不能,我催促道:“快上车吧,都在等你呢……”

车门再次关上了,子凯弯着腰隔着玻璃窗向我挥手,我竟然忘记举起我的手来,木然地望着远去的汽车,泪水终于奔涌而下,仿佛子凯这一去,即是永别一般。我的双脚情不自禁地迈开,朝着汽车追去,它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开始哭叫着喊“哥哥”,脱掉凉鞋,疯狂地追着汽车,一路跑了很远,很远。

子凯,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十八年来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如今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我无所适从。但我并不会埋怨这幸福的日子稍纵即逝,困为我们都彼此珍惜,如果明天的太阳将不再升起,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独自迎接末日的来临,这一生,曾拥有过你,我已无怨无憾。如果还有明天,无论你在天涯,我在海角,我都会找到你,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火山汤海,荆棘满途,我决不和你分离,不管以后生活有多水深火热,颠沛流离,我决不放弃你。

我爱你,哥哥。

依稀记得一九九九的高考是这一年最炎热的几天,十三中不作为考场,我们被分配在十一中和九中,而十一中的条件是最艰苦的,教室里连吊扇都没有。大考前一天,我们一起聚集在学校里,准备坐专车去熟悉考场,子凯终没能及时赶回来陪我参加考试。中午时分,我接到他打来的传呼,这是自他去了浙江后的第二个传呼,于是我奔到校外找个人稀的地方用IC电话机给他回电话。

“我打了多少传呼了,怎么也不给我回?”子凯气呼呼地说道。

“你打的自动台吧?要打人工台才好使,自己还不清楚自己传呼的毛病!”我也没好气回敬他。

“我回不来了,得陪我爸,他前天才动的手术,昨天又大出血,吓坏我了。”子凯缓和了口气说。

“噢,没事,你多陪陪爸爸,即使你回来了,也不许进考场大门的,连学生家长都不许进,爸爸没事吧?”

“应该没事了,医生说过危险期了,不过短时间内还不能出院。”

“那就好。”我终于放下悬了一个多星期的心。

“我想你了,特别特别想你,宝贝儿……”子凯压低声音说。

“我也是,我每天都在想,想得睡不着觉,你不在,总觉得怀里少了什么,空空荡荡的,像掉魂了。”

“我也一样,每天吃饭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你,一想就吃不下……”子凯吸吸鼻涕,轻声地哽咽道,“去了大学,别把我忘了。”

“说哪的话,你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只要有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大学都可以不要了。”

“乱讲!要是我们还能在一起一年,明年一起参加高考该有多好。”

……

刚挂了电话,心里正起伏难平的时候,潘婷气喘吁吁地闯进教室,带回班上一个惊人的消息:“不得了不得了!唐堂自杀了!”

这无疑是个重磅炸弹,这个生性好强的女子怎么会如此对待自己?我疑惑道:“不可能吧?为啥啊?”

“在宿舍里吞了老鼠药,抬到校医室时已经死了,脸上血糊糊的,被她自己划了十八刀,太恐怖了!她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她爸爸正在和二班班主任闹,全校老师都去了。”潘婷惊恐地描绘道。

“我们学校怎么尽死人,真是晦气!上个月大门口刚撞死个高一的,这回又死一个。”代芸说道。

“为什么自杀啊,潘婷?”我问道。

潘婷促过头来,拉住我们几个,悄悄说,“听说是生病了,茶饭不思,前些日子又是因为徐妍和郑有名进出成双,听她们班同学讲,徐妍和郑有名要把志愿填到一起,要双宿双飞了,唐堂受不了打击,拿刀片把自己毁容,她今年十八岁,就在脸上划了十八刀呢,然后就喝老鼠药了。”

“谁让她是同性恋,徐妍和郑有名本来就挺般配的,你又怎么知道划了十八刀呢,你数的啊?”代芸插嘴道。

“代芸你说话留点口德,带着怨恨自杀的人会阴魂不散的,你就不怕唐堂的鬼魂晚上来掐你脖子?”我唬代芸道,吓得她面无血色,脸色铁青,不敢再多嘴。

“不是我数的,她们班女生讲的,唐堂写了封遗书在宿舍里,上面写着呢。”潘婷说道。

“写什么了?你知道吗?”我问。

“她说什么‘我要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爱着一个人,却不能和她在一起……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我会在天堂里祝福你们幸福’等等之类的话,是写给徐妍的。”

“真搞不懂徐妍怎么想的,其实徐妍也非常喜欢唐堂呢,她干嘛要和郑有名在一起啊?她又不喜欢他,郑有名一厢情愿罢了,唉。”周蕙芳叹口气说。

“蕙芳你没看见唐堂爸爸在学校里闹成什么样,上上个星期六你回家了,她俩的爸爸妈妈都来学校了,徐妍哭得都不成人样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唐堂都快被他爸爸送进精神病院。”

“可惜啊,要是唐堂是个男的多好,那两人就配了,唐堂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她俩都有心理障碍。”苏佳佳道。

“同性恋不是病,就像左撇子一样正常。”我说。

“但人们无法接受啊,男女在一起,是为了繁衍后代,传承人类文明的,同性恋能做什么啊。”苏佳佳反驳我道。

“那由于多种原因结不了婚的,或者无生殖能力的,或者崇尚单身或者根本就不想生孩子的,或者爱人一方死了,没有生儿育女,一辈子守寡的人是不是都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呢?他们都不能繁衍后代,传承人类文明,周总理就没有生孩子呢。”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喜欢男的喜欢女的是个人问题,就像蕙芳喜欢吃萝卜,代芸喜欢吃菠菜一样,只要不造成社会动荡,不影响他人生活,不触犯法律,有何不可呢?”

“如果我是同性恋,我就去看心理医生,我相信肯定能治好,她俩都把疮痍当珍珠,本不关旁人事的,但生活在人群中,就得按社会的标准来,不然就是异类,被大部分人唾弃,就像某人喜欢吃大便一样,本来这也不关旁人事,也不犯法,但是要是这样的人生活在我们中间,谁还会对她亲如姐妹,肯定是避之不及。”

“佳佳你这就比喻错了,喜欢吃大便肯定是心理障碍,而且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同性恋的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他们都不敢站出来承认自己。同性恋不是心理障碍,更不是精神病,国外那些发达国家早就承认这是一种正常现象了,只是中国现在还没有把它明确从精神病中划分出来,不过快了。同性恋是天生的,像色盲一样,治不好的。即使和异性结婚,在一起生活,也是改不了的,这就相当于把色谱图背下来,能骗得了医生,骗得了别人,但终究是改不了自己是色盲的事实,自欺欺人罢了。”

“社会的道德不允许啊,她们这们会被口水星子淹死。”

“什么是一尘不变的道德呢?佳佳,你的太奶奶,你奶奶的奶奶都是裹小脚的,她们要是敢不裹,就会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甚至嫁不出去;她们要是在家里敢对自己的丈夫说个‘不’字,会被打得奄奄一息,那个时候,夫为妻纲,这就是当时的道德!《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没有做错什么,却被休回家,回家了不仅被旁人耻笑,连兄长都歧视她,为什么?道德规范!现在想想这些道德是不是不可思议?可是这道德却在中国流行了上千年呢。”

“男的和女的在一起,是爱情,两个女的在一起,那是什么情啊?亲情不是,爱情不是,只能是友情,既然是友情,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没有人反对啊,如果发展成爱情,就是心理扭曲了,两个女的在一起怎么会有爱情?”

“你这说的是啥理啊!因为驴子只能生驴子,马只能生马,所以驴和马在一起就不能生出东西来?那骡子是怎么来的?我们常说,真正的爱情是爱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身体,如果只是爱上一个人的样貌,这样的爱情都不会长久,这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我们终究会老去,漂亮的容貌终究会变成枯树皮。我们经常在《青年文摘》、《读者》还有其它的报纸上看到过这样感人的文章,说是爱人身体残了,眼睛瞎了,车祸中被彻底毁容了,下半身没了,另一方也不抛弃他;我们都认为这才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常常觉得文章中的主人公很伟大。佳佳,假如以后你的爱人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会离开他吗?”

苏佳佳微笑着摇摇头。

“那好,别埋怨我说话不吉利,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有一天,你的爱人生了大病,不得不做某种切除手术,失去男儿身,变成了女人,而他还是他,样貌没变,心更没变,什么都没有变,依然深爱着你,你会抛弃他吗?”

“不会。”苏佳佳羞红了脸,轻声答道。

“还好你回答是‘不会’,如果是‘会’,那么你爱他只是他的身体,而不是心了。那好,你们现在都是女儿身了,算不算是同性恋?你们在一起,还算不算是爱情?如果算,这才是超越了所有界限的真正的爱情啊!在任何情况下,都对自己的爱人不离不弃,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这才是爱情的真谛啊!如果唐堂喜欢男生,可能吸引她是男孩子的帅气或者是其它男孩子共有的东西,她却喜欢了徐妍,而且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自己的生命,这种爱才令我们汗颜,因为她的爱并不是表面文章,而是一种心灵的沟通。如果一个老头到了六七十岁,和他的夫人还是像年轻时那样相爱,究其原因,还能说成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么?到了六七十岁,女人这个词在某些方面,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促使他们在一起是多年来积攒的感情。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如果感情深厚到可以为对方放弃一切,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两个人都开心,幸福,不给社会带来动乱,不影响他人生活,有何不可呢?为什么还要以旧的思想观念来唾弃这种感情,认为这种感情是变态呢?”

苏佳佳不再和我争辩了,大家都沉默寡言,静静地低着头,像是在为唐堂默哀。虽然我的辩驳在一个懂同性恋的人眼中是站不住脚的,但对于苏佳佳她们这些根本不懂同性恋本质的人,我只能如此和她争论。难道我告诉她,唐堂喜欢徐妍,身体吸引也占了一半?她根本不会相信女人的身体也会吸引女人的。

我曾厌恶过唐堂,觉得她是一个少条失教的女孩子,而且周身长满刺,碰不得。然而我的灵魂此刻却在忏悔了,不是因为我惧怕她的死亡,而是我没有机会向她道声歉了,我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过这个已死去的人。在这个“同性恋”被斥为变态的世界里,大家都画着脸谱生活,我们却能够彼此相识,不能不说这是缘分。当我们都还没来得及互相祝福的时候,她却用极端残忍的方式,带着遗憾与怨恨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深爱着的徐妍,虽然她的死与我无关,虽然她的死不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轻如一片落叶,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这个看似强硬的女孩,却是如此柔弱得不堪一击,轰然间就放弃了自己对生命的热爱。我终于明白,生命并不是唯一最值得珍爱的东西。

溘先朝露,逝者长恨。

她不该死去的,愿她安息。

走出教室,外面依旧是盛夏炽热的阳光,生命在阳光里孕育、生长,年轻的蝉们在狂欢着,它们在歌颂自己短暂的生命么?十七年地底的潜伏,只为了一个月的欢歌,朝生暮死,它们不埋怨能活在光明里的时间太过仓促么?或许是它们知道阳光灿烂的日子很快就会逝去,所以才会声嘶力竭地放声歌唱,享受这屈指可数的幸福。

我和子凯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仰望着天空,在那遥不可知的远方,是否有我们无力躲避的风雨?如果这风雨,我们承受不住,就让我们如这夏日的蝉一般,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疯狂的享受吧!

此时我萌生了一念想法:我是否可以改写自己似乎已经注定的前途命运,放弃今年的高考,留下来陪伴子凯复读?我有绝对的把握帮助子凯明年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念惊得浑身发冷,然而它却像吸足了水分的种子一样,无法抑制自己的迅速膨胀,在苦苦挣扎了几个小时后,它终于在我的大脑中疯狂兹长,盘根错节,稳稳地抓牢了我的整个灵魂。而这时那些“仕途”、“荣耀”等光辉的字眼都束戈卷甲,从风而靡。

刘斌,你是不是着魔了,怎么能对自己的前途如此不屑一顾?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自/焚又怎么样!凌迟我都愿意!

我刘斌从小就是一台机器,每天都在超负荷地运转着,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该死的机器它究竟在制造着什么样的功名利禄。我从来就不曾属于自己,我只属于“三角函数”、“重力加速度”、“离子方程式”!我已经十八岁了,应该自己决定自己的前途与命运,我不要再让你们每天逼迫着我这样那样,我有权拒绝你们,我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想到这样做的后果了吗?你还进得了家门吗?父母颜面扫地,荡然无存,流言蜚语会像刽子手的利刃一样,将父亲削得体无完肤,他太在乎他的面子了,他还能容得了你吗?你如此玩世不恭,如此自私,你是不是要做一个违背祖宗、大逆不道的子孙,将家族的美名毁于一旦!

管不了许多了!我就是要这样做!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让老天爷来决定,输赢自在天意,谁也不许反悔!

我掏出一枚一元钱硬币,握在手中,将拳头贴紧额头,自言自语道:“正面就留下来陪子凯,背面就好好考大学。”

我伸手使劲将它抛起,这承载着我沉重命运的硬币,却并不沉重,它像一个自由精灵,高高地飞在夏日阳光里,闪了一道光,划了一条几近垂直的线条,清脆地落在我的脚边,弹跳了一下,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地上,迎面望着我。

这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叛逆的决定,但我从未为此后悔。

一九九九年的高考在三十九的高温中结束了,我去四中的原班主任那里拿到志愿表,和同学们一起赶回十三中,在教室里互相参考着报填心目中的大学,填好后还得交回四中。

“刘斌你填的哪?”苏佳佳走过来轻声问我,“蕙芳填的是A大学。”

我知道她定是来帮周蕙芳探探风声的,于是笑着说:“还能填哪,你知道的,和她的都在北京呢。”

“第二志愿呢?”

“第一志愿录不取,第二志愿还有啥意思,我就填这一个。”

“以防万一嘛,把第二志愿填成A大学嘛。”

“好好好,听你的。你填哪?”

“也是A大学。”

“这么有信心?”

“靠,瞧不起我。”

“怎敢,我怕你撞车,去年就有那么多高分撞车的,不过你估分那么高,应该NoProblem(没问题)。”

“刘斌,这还有一封你的信,摞在收发室四、五天的了。”生活委员周昕走进教室里喊我道。

我接过信一看,居然没有寄信人地址,而且字迹也很陌生,我惴惴不安地撕开信封看看署名,竟然是唐堂!刘斌:

很唐突给你这封信,其实没别的意思,以前多有得罪,只是想跟你道声歉而已。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有灵犀,八字大开,不必多讲。徐妍是我的女朋友,她和我在一起整整三年了,我视她比生命还重要。她的成绩在你没有来十三中之前,一直是把尖的,自从你进了这个学校,她再也不是高三班唯一的焦点,她视你为榜样,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地自信了。她甚至崇拜你,像偶像一样地崇拜,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还到处打听你的来龙去脉,这让我郁闷了很久,有些吃醋,这才和你有了不少磨擦。其实我并不是故意找茬,刻意挑衅。

如今快高考了,我想,我们大家很快都会见不着面了,我不想在毕业后在心理留下一些难解的疙瘩,所以给你这封信,真诚地向你道声歉,请你原谅。

祝福你和他,永远幸福。

唐堂

1999.7.1

我轻轻折起信笺,塞回信封里,尽量从容地应付在一旁叽叽喳喳询问个不停的潘婷,太多杂乱的思绪一时充斥了我的整个大脑,让我剪不断,理还乱。这时子凯的传呼又响起,我奔到校外僻静处给他回电话,他告诉我,母亲和弟弟要一直服侍他的父亲直到出院,他想一个人先回来,父母亲都不让,担心路途遥远,出现什么闪失,于是只好答应等到二十几号,和他们一起回家。

“没事,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我心酸地说,不觉眼睛就涩了起来,“哥,今天填志愿了,我想你,特别特别想你,我好想去浙江看你。”

“我还不是一样,你不在身边,做啥都没兴趣,你想要什么好吃的,我回去的时候给你带。”子凯笑着说。

“啥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要按时吃饭,别把胃病搞发了。”

“有我妈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笨。”

“哥,唐堂死了,自杀的,因为徐妍顶不住压力,要和郑有名好。”

“啊?怎么会这样,再怎么样也不能死啊!”

“是啊,我想我们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以后不管我家里怎么样,你都要答应我,不许走上唐堂的老路。”

“怎么会,你呀,就喜欢乱想,我这条命,我还是舍不得随便就丢的,除非你不在了,我就和你一起去。”

“你要是没了,我也不会一个人活的。”

“不说这丧气话了,高考还顺利吗?我早就想打传呼了,怕影响你高考,就熬到你考完再打了。”

“顺利呢,应该没问题吧。”我敷衍道,我不想把实情告诉子凯,如果可以一直隐瞒下去,我想一辈子也不让子凯知道我故意放弃了高考。“你暑假也别贪玩,别忘了咱们的约定,要好好背单词。”

“我天天都在背呢,我妈妈都不敢相信我变得这么用功,我说是你教的,她说有空让我带你到我家来吃饭呢。”

“好,等你一回来,我就去你家玩,我们还要去昆明世博园。”

“好!我们拍十卷相片,给你带到大学里,一天看一张,就看不腻,正好看一年,免得你把我忘了。”

“我就把你忘了!”

“……”

“忘记你一切的不好,记住你一切的好。”

“呵呵……”电话那边的子凯傻笑了起来,我仿佛闻到了他的气息,那令我心醉魂迷的气味,像是从远隔千山万岭的浙江传来,弥漫在我的周围,渗透进我全身。我尽力忍住不哭,眼泪却无论如何也噙不住,滚滚而下。我们的爱情啊,我们这真实又茫然的爱情,看不清远方的爱情,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不像干偷鸡摸狗勾当,光明磊落地生存?

待一切办稳妥后,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家,向父亲一一作了虚报,给他吃了定心丸后,我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次日,我便起身去二婶家,帮她做农活去了。

妹妹将我找回家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三号,全国公布高考成绩,我正在二婶家的田里踩着脱粒机。

“哥,你得赶紧回去看看!你英语和物理分都不正常,爸爸大清早就跑到你们学校去了,找你们校长问能不能查卷子。”

看妹妹一脸焦急,我已知道原委,我尽量保持镇静地说:“甭查了,我答题卡填错位了,考完了我就知道了。”

“啊?那怎么办啊?哥。”妹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你考完了就跑二婶家里来,爸爸就说你不对劲,妈妈还说你脑子用多了,累着了。”

为了这一天的来临,我在二婶家已经准备了十几天,原以为自己会从容应付,心却还是揪紧了,我怯怯在池塘边洗掉腿上泥巴,站在水里久久不肯上岸,我知道回家后将有一场毁灭级的暴风骤雨。事到如今,只能铤而走险了,大不了离家出走,反正和子凯这一年来积攒的钱已经足够交学费了,我们省吃俭用一些,应该还是可以生活的,等明年考上了大学,就不怕父亲不给学费了。路上,我去药店买了一盒“芬必得”(止痛片),吃了两粒,我想皮肉之痛,定是再所难免。

回到家时,父亲站在堂厅抽烟,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换鞋子,母亲上前迎我道:“去了你婶家就不知道回来,瞧瞧,晒得这么黑。”

“高考分数下来了,你打电话查查分。”父亲朝我瞪着眼睛。

“不用查了,我早就知道我考了多少。”我低头轻声细语道。

母亲赶忙拿条湿毛巾帮我擦掉脸上的汗,说:“在婶家天天吃什么,脸上都瘦得一点肉都没了。”

父亲扔掉手中半截烟,使劲踩熄,怒道:“你早就知道了!好啊!你早就知道了!你到底这一年在学校念了什么书!”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到考场就晕头转向,可能是太热了,压力也大,我们考场上连吊扇都没有,考数学的时候,就有两个人中暑晕倒。我本来估摸好的剩五分钟时间填答题卡,结果填错位了,又擦了重填,一着急,就越出错,结果答题卡没填完就打铃了,考英语又犯了同样的错。”我心惊胆战地陈述着早已编好的谎言。

“刘斌,你考试从来不怯场的呀,怎么高考这么重要的考试还会这样。”母亲焦急地问。

“我也不知道……”

父亲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母亲也杜口吞声,怕一不小心就会点着这充满着硫磺味的空气;妹妹站在我身后,和我一样,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街上响起了《渴望》的旋律,那是垃圾搬运车在催促居民倒垃圾的声音。

父亲突然冲进我的房间,在“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后,他将我的CD和磁带全部抱出,砸到地上,顺手抄起板凳,破碎机般统统敲碎,气急败坏地边砸边骂道:“叫你买这些乌里八糟的东西!老子给钱给你念书,你尽买这些光着肩膀三级明星的磁带,玩物丧志!好!高考考下来怎么样!四百多分!你丢死人!你叫我哪还有脸出得了这门!”

在这山崩地裂的紧张时刻,子凯的呼机居然极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惊慌失措地赶紧按掉,只见屏幕上留言:“张先生请您速回电话,0577*******”

“哪里来的呼机?拿出来!”父亲凶狠地叫道。

我知道这呼机要是落入他的手中,定会被砸得粉碎,于是我依旧岿然不动,与他对峙着。父亲在我身上搜起来,我死死捂住腰上的呼机,他无可奈何,气急败坏抽了我一巴掌,却打在我的脖子上,趁我双手放松之际,他夺下了子凯的传呼机。

“你哪来的钱买呼机,还是六、七百的中文机!”

“同学的,搁我身上。”

“你还给我撒谎!”父亲将它高高举起,一跺脚,它应声而下,粉身碎骨。

我怒火中烧,双手钳住父亲的胳膊,在母亲和妹妹的惊叫声中,发疯似的把他推得贴在墙上,父亲哪里会料想到一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儿子会有如此惊天壮举,顿时傻了眼,母亲和妹妹赶紧抱住我向后拉。

“小刘斌!你放开你爸爸!”母亲尖叫着,伴着妹妹哭泣的声音。

“你赔我!你赔我传呼机!说这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朝父亲脸上狂吼。

“老子赔你!”父亲说罢抓起手边的椅子向我横扫过来,幸好我抵在他旁边,他没有施展开动作,我顺势双手逮住椅子脚,使劲一拽,它便成了我的武器,我用椅子的四只脚把父亲罩在墙上,他动弹不得,吼叫着:

“好哇,儿子打老子!安婉平你生了这么个孽种!这儿子怎么生下来没有把他塞到尿盆里呛死!”

母亲拉我不动,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喊着:“儿啊……你放开你爸爸啊,把你爸打伤了呀……”

我狠咬着嘴唇,忍住不哭,慢慢地放松了手中的椅子,父亲挣脱了出来,边跨进厨房边叫道:“这儿子养废掉了,老子今天就把你——剁了!”

母亲也冲进厨房,只听见厨房里菜刀掉在地上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揪紧,我知道父亲这回是来真的了,他想和我拼命,拼就拼,我不怕他!

“你要怎么样,你要把儿子砍了,你要把这个家毁掉吗!”

“这儿子养着有什么用,十八年白养了!今天打老子,明天就要把你这娘也打死!”

“刘斌,你走,你走啊!”只见母亲抱住父亲的腰杆,朝我叫喊道。

“小狗日的,我让你今天走得成!”父亲手里拿的不是菜刀,而是砧板,他拖着母亲堵在门边。

在我迟疑之际,父亲将手中的砧板向我砸来,我忙躲到房间里,父亲又追过来,捡起地上的砧板,说时迟,那时快,容不得半点迟缓,我闪到阳台上,拉上房门,翻越过阳台的拦杆,向楼下的樟树顶跳去,胡乱地抓住了树干,安全落在草地上。我回头仰望着二楼的阳台,母亲扒在拦杆上失魂落迫地尖声惊叫,父亲的砧板也应声而下。

“滚!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畜牲儿子!”

这一句话,早已在午夜的噩梦中鞭挞了我许多遍,我总是安慰自己说这不会成为现实的,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这让自己有些措手不及,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拾我的行囊和盘缠。走吧,离开这个家,有什么可怕的,我已经是成年人,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应该自食其力。想当初爷爷十八岁时已经成家立业,生了大伯了。我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母亲,这一别,不知道何时再能见着,我再也不想回这个家,我受够父亲的打骂了。曾经何其惧怕过这一天的来临,当它真的到来时,我却感到意外地轻松,因我从此有了自由的灵魂。

挤开围观的人群,我有种大哭的冲动,我狠狠给自己两巴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向人来人往的大街奔去。

再见了,妈妈……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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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35发布于 03-24 17:35 较早前
第八章 暮霭

我从家里逃出来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曾去找李飞,却被告之去旅游了,找陈磊,也不在家,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是梯子上天——走投无路了,于是只好来到赵奶奶家,把误填答题卡的谎话再说一遍,谎称自己是出来散心的,虽然老太太对我的到来极为欢喜,但我总不能每天在这里白吃白住。几经周折,我来到周蕙芳家里,这正值双抢农忙的时节,我想帮她做几天农活。我准备等到八月份开学的时候,打电话让妹妹把我的银行卡取给我,然后陪子凯一起在十三中复读。

在周蕙芳家附近的河边徘徊了许久,我不敢进门,虽然我知道周蕙芳不会因为我的高考成绩而轻视我,但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悲哀在升腾。如果我是异性恋,我和周蕙芳该是多好的一对,天赐此女,孝贤并举,智貌双全,与她同檐共读乃是我三生有幸;我们今年可以一起去北京念书,甚至我可以央求父亲负担她的学费,我想父亲定会不亦乐乎,有如此贤媳,他求之不得。如果没有遇见子凯,或许我这一辈子真的就和她在一起了,我愿意做她心目中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她生儿育女,一起孝顺着彼此的双亲,享受着人间的天伦。或许我对她没有性爱的渴望,但我会尽我的努力做好丈夫应尽的义务,自古以来所有的同性恋者不都是这样活过来了吗?这至少比一个人孤独一辈子,让父母在对“香火”的绝望中死去强得多。然而马去马归,得马失马,我是一个不幸的同性恋,却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子凯,他值得我为他放弃这个世界上我所珍爱的一切。

刘斌啊刘斌,既然你对她不是那个意思还来找人家干嘛?你不怕她误会么?就让这段纯洁感情慢慢地淡化吧,给彼此都留下美好的回忆,不要再去惊扰它了。

我松了口气,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准备回赵奶奶那儿,却被周蕙芳碰个正着。她戴着顶草帽,手提着弯月镰刀,正准备来河边洗脚。

“刘斌!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诧的样子像是看见了天外来客。

“我……我是坐车来的……我在家闷得谎,我想来帮你搞双抢。”我语无伦次道。

“你怎么知道我家啊?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早就知道了,和张子凯他们去年就来玩过一次,那时候你不在家。”

“那你还记得怎么走啊,路可弯着呢,呵呵,你会干啥活啊。”

“我啥活都会。”

“吹牛。”

“真的,不骗你。”我认真地说。

“走,跟我回家去,我要烧饭了。”说罢她洗干净腿上的泥巴,领着我来到她家的院子里。

依然是那五棵遒劲的葡萄枝,把木架盘绕得密不透风,悬吊在空中的串串葡萄,有乒乓球般大小,煞是令人馋涎。中道边的雏菊已经争相打蕾了,而夹杂中其中的太阳花,已经并驱争先怒绽,鲜艳欲滴。中道右边的菜园子里,冬瓜,南瓜、黄瓜济济一堂,像是齐聚在一起开Party。

“你家葡萄长得真大,结了这么多,吃得完吗?”

“拿去卖呗,过两天双抢忙完了,我妈会挑到镇上卖。”

“能卖多少钱啊?”

“还可以啦,能抵我高三一个学期的学费呢。”

当周蕙芳打开她家的正大门,一副十寸黑白肖像赫然印入我眼帘,看模样大约四十多岁,我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我父亲。”她低着头轻声答道。

我失口“啊”了一声,左手不自觉地在嘴巴上掩了一下。

“别愣站着了,坐吧,我给你倒茶,等吃完饭,就带你去田里,你可别叫苦连天。”

“你就别客气了,我帮你煮饭,塞火我还是会塞的。”

“行,就给你一次表现机会,可别把饭煮得半生不熟,或者烧焦了,我妈妈会笑你的。”

于是我们来到厨房里做饭,我在灶台下生火,周蕙芳在一旁洗米、切菜,她使起菜刀来,像啄木鸟用嘴巴敲木头般连贯、清脆。她浅蓝色短袖衬衣上面溅着泥点,被汗水浸透,微微地粘在背上,印出白色的胸衣带子;长长的辫子被扭了几道,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头顶上点缀着一只黑白色的发夹,是一只卡通大熊猫的模样;由于切菜的抖动,她耳鬓的一撮长发垂到了眼角,她轻轻地用左手将它捋到耳后,典则俊雅,赏心悦目。我竟看呆住了,忘记往灶子添木柴。“我们家田不多,但家里面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哥哥暑假在学校里打工挣钱,回来一趟划不着,所以我们家速度比别人慢了点,还有一亩田没割呢,人家田都快插完了。”

“没事,我帮你割,三个人连割带打,一天就完事。”周蕙芳抿起嘴巴偷笑着,似乎不是很信赖我说的话,在她眼里,也许我仅仅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罢。

正午时分,她的母亲从田里归来,看见我这个陌生的男子,甚为惊讶,周蕙芳赶忙介绍道:“妈,这就是刘斌啦,看你盯得人家都不好意思。”

“噢,快坐快坐,芳儿每次回家都要提起你呢,说你最聪明,经常教她做题,我给你倒杯水。”她取下草帽招呼我说。

我羞愧抓抓头顶说:“互相学习啦,她是我们班长,全班同学的学习榜样。”

这是一位看上去较苍老农村中年妇女,厚厚的眼睑上刻着两道深深的沟壑,黝黑的脸颊像缩水了的果皮,松弛地挂在两侧,嘴唇早已失去了本应有的红润,与脸庞的颜色相差无几。她穿一件浅灰色短袖衬衣,由于年代的久远,已经皱成一团,上面印满了灰黄的泥污;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裤角用塑料薄膜套住,用两根细绳扎起,这是为了防止在田里被吸血蚂蝗咬伤。

她与我亦没有多说几句话,来到院子里挨个加固那些快倒掉的黄瓜架子,我无事可做,则在一旁帮忙。直到午饭时分,周蕙芳端上满满一桌菜,她们母女轮流将大块大块的荤菜往我碗里夹,逼得我拿起碗左右躲闪。

当我们吃过午饭,便一起来到田里劳动,我割起稻来,比周蕙芳快得多,而且割过的稻桩极为整齐,全部一般高,这得归功于在乡下时,小堂哥对我魔鬼般的训练,他总是和我比赛,我割外圈,他割内圈,一圈下来,他竟比我少割一半。我的速度大出周蕙芳的意料,她在我身后使劲追赶,然而我们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

“你慢点,别逞能割着手啊!”

我没有听从她的劝告,以更快的速度几近疯狂地割稻,我心里沉重得厉害,三天的颠沛流离,寝食难安,逼得我想对自己的灵魂忏悔,而我不能后悔,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选择,就要为这个选择坚持到底。我唯有以这种发挥极限体力的方式,才能彻底放开心里的负担,也许正如父亲所骂的,我是畜牲!

傍晚六点多,我们便大功告成,我的腰酸到僵硬,直立不起来,但我还在亢奋状态,很自豪地望着周蕙芳说:“还有田吗?就着天黑凉快,一起割掉吧。”

“就这一块了,全割完了。”她笑着说,然后拉着她母亲的手臂与她耳语一番,她们都笑了起来。

于是我们仨一起回家,先来到河边洗掉腿上的泥巴,周蕙芳支开她母亲道:“妈,你先回去杀只鸭子嘛,刘斌你爱吃吗?”

“别别别,我最爱吃小白菜。”

“你就喜欢见外,又不是专为你杀的,双抢累,要补一补嘛,我家有五十多只鸭子呢。”周蕙芳侧着头笑道。

周母很理解女儿的心思,连声答应着“好好好”,便笑呵呵地先行回家了。

河边只剩下了我们,周蕙芳用脚尖抠动着水底的细沙,似乎没有准备回家的意思,于是我陪她一起用脚玩起沙来。

“你怎么会割稻啊,我还以为你是吹牛的呢。”她轻声问我。

“我怎么就不会割了,我小时候一直都是在农村里长大的,每年暑假我都回乡下做事呢。”

“真的啊,你怎么从来都没有讲过呢?”

“那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你问啊。”

“其实,二十三号查分,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成绩了,我猜你不是失误,即使是失误也不可能失掉这么多分,有些离谱,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想念大学吗?”

我一惊,着实佩服她的敏锐的第六感,她怎么连这都猜得出来?

“考试时候慌场,答题卡填错位了。”

“骗人,我才不信,你肯定是故意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活的,证明自己还有自己的思想,不是他们用催化剂催生出来的学习工具。”

“唉,你呀!”周蕙芳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些天,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有什么打算没有?”

“复读呗,体验一下复读的生活。”

“是不是和张子凯一起复读?”

我再次震惊不已,她是否早已查觉出我和子凯的一些事端来?依她的性格,即使她真的知道,也不会说出口的,这让人很难琢磨透她到底了解多少我和子凯的事。

“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要上哪儿复读呢,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父亲把我撵出家门了。”

“你总是这么倔强,这次玩笑玩得也太大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你呀!这是你一生的前途啊。”

我只顾低头踢打着河水,她不再奚落我了,贤惠的女孩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缄默不语。

我帮周蕙芳共做了八天的农活,直到最后一颗秧苗插进了田里,这八日都是她亲自下厨,变戏法似的每天更换着不同的菜肴,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她还找来她哥哥的衣服给我洗换,用生理盐水瓶装满冰凉的井水给我冰竹席,让我感觉如同在家里般安闲自得,我甚至有些怀疑长此下去,自己会不会被她改造成一个异性恋,一个仅喜欢她一个人的异性恋者。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轻轻给自己一巴掌,我已经有了子凯,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有所企图,不管男女,我爱子凯,就要忠于他。

子凯,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八月五号上午,我和周蕙芳告别,高三班这个时候差不多开学了,我得去复读。当她送我走出院门口,却碰到了班主任李忠瑞,他从小车里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喊着:

“周蕙芳,通知来了,祝贺你啊!”说罢从车窗塞出一封特快专递。

“啊?这么快啊。”周蕙芳站着迟迟不敢接,忽然转身向院子里跑去,一改往日淑女形象,大喊大叫着,“妈妈!妈妈!通知书来了!”

“刘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妈妈找了你多少天了!急成什么样子,让你赶紧回家,你这孩子怎么就喜欢乱跑啊。”

“噢,我跟家里打过电话了,他们知道我在同学家。”我骗他道。

“刘斌你今年是怎么搞的?我查了一下你的成绩,很不对劲,虽然你成绩不算是十三中的,但高三班几个老师对你期望都很高,结果一查成绩,个个大跌眼镜。”

“两张答题卡都填错位了。”我低头答道。

“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周蕙芳拉着她母亲三步并两步奔了出来,我使劲挤出一脸笑容,替她接过班主任手中的通知书,交给她们,周蕙芳把它贴在胸口,摸了又摸,揉了又揉,然后抱紧她妈妈,全然忘记了一旁的我们。

“老师快进屋坐坐!我这就去做饭。”周母轻轻推开活蹦乱跳的女儿说。

“不了不了,今天还有四个通知书要送呢,你们这饭我是一定要吃的,等通知都来了,我再挨家挨户做客。”班主任满脸堆笑。

“苏佳佳通知来了吗?老师。”

“来了来了,和你一个学校,通知都是一起来的,这不正准备送过去嘛,得抓紧时间了。”说罢他发动了汽车,一改平日里严肃的模样,笑呵呵地和我们道别,脱胎换骨了似的。

“芳儿给你爸烧几刀纸去,给他报个信儿,他就盼着这一天了。”周母抹了抹泛红的眼睛道。

“好,刘斌,你能陪我去看看我爸爸吗?在那边上山,不远,你下午再走吧。”周蕙芳恳求我道。

我点头答应,与她一起抱着草纸和冥币来到山上祭拜她父亲,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定是想念她父亲了。来她家里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多问她父亲的事,怕勾起了她伤心的回忆。去年来她家时,子凯还提起过她父亲身体不好,怎么忽然这就没在了呢。想想她们家应该非常拮据,一位守寡的农村母亲,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谈何容易,面对年年牛市的大学学费,不知道周蕙芳的学费今年是否有着落。我想等今年交了复读费后,把剩下的钱全部给她,不知道她是否愿意接受。

一到坟边,周蕙芳便扑了过去,扒在坟上痛哭了起来:“爸爸,我来看你了,我没给你丢脸,我考取了……”我劝她不住,唯有陪着她一起跪在坟前,默默流泪,烧着草纸,这一跪就是一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起来到河边洗脸,周蕙芳哭肿了眼睛,脸上还粘满黑糊糊的纸灰。

“爸爸是什么时候走的?”我轻声问。“去年国庆节。”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班上同学是不是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撑着?你有没有把我们当成你是的朋友?”我心疼地责怪她。

“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怜悯里,从父亲去年走,我一直都忍着没在人前哭过。”周蕙芳在一旁踢打着河水,“我一直想化这种悲痛为力量,摧自己发奋学习,我做到了。”

“什么怜悯不怜悯的,我从来都没有当你是弱者,我要是不来你们家,怕是不知道还要被你隐瞒多久。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想告诉我?你当我是你什么人了?”说完这句话,我忽然后悔了,自己本就不是他什么人,简直太自作多情了。

“从小以大,你是待我最好的……男同学,我一直挺感激你的。”周蕙芳转过头来笑道,“我记得那个时候,张子凯给我取了一大堆外号,他整天叫我‘得萱居士’,以为我不知道是啥意思,气坏我了。”

我终于明白,一年前,为什么她会突然失去了笑容,每天只知道啃书本,还给我一张“近日惶惶乃因不能尽孝双亲,母亲多劳,蕙芳愧为人女”的纸条,她将失去父亲的巨大痛苦掩埋在心底,从未向同学们提起。那时我还听信了子凯的误导,以为她对我不与她同桌的事表示不满呢。这一刻,我被眼前这个女孩子深深地感动了,她的身影在我的眼中无比高大起来。

“他说着玩的,你知道他老不正经的,但人不坏,他很崇拜你的。”我替子凯辩解道。

“我知道呢,他对你挺好的,有时候都像在跟我吃醋似的。”

“我叫他哥哥嘛,当然了。”我引开话题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啊?来这么多天,我还不知道呢。”

“叫流沙河,因为沙多,小时候,爸爸妈妈一起往车上装沙,哥哥在家里做饭,我总是拿着鱼篓在河边抓些虾米啊、小鱼啊,总是搞得脏兮兮,爸爸总是取笑我是脏女儿,以后嫁不出去。”

“你要是嫁不出去,全天下的女孩儿都得去上吊了。”我笑道。

“谈婚论嫁的事还早,等大学毕业了再说吧。”她羞红了脸说。

看她羞涩的模样极为好看,我故意逗她道:“我记得《诗经》里有一首“摽有梅”,看你经常看《诗经》不知你读过这一首没有,‘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没读过,我哪有你读的书多,但我知道‘摽梅’的意思。”

她捡起地上的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竖着写上七个字:

“愿为君执粗井灶”

看罢这七个字,热血忽然间涌上脑门,这是十八年来,第一个女孩子对我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地咬着嘴唇。我想即刻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地疼爱她,照顾她,做她的守护神,再也不让任何伤心事打扰她,让她无忧夫虑地活得像个天使。我已经不敢看抬头看周蕙芳,只好盯着沙地上的七个字傻笑,我怕四目相对时,我所想的会变成了事实,那真是作孽。周蕙芳迈到我面前,轻轻用脚地将沙地上的字抹掉,她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咽了咽口水,轻轻地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亲吻了一下,她一怔,将头埋得更低,转过身往回走。

“回家了,看我妈妈烧了什么好吃的。”

我站在河边,久久不敢挪动,不知这一吻代表着什么。

下午我来到了十三中,得知这一天正是高三开学的日子,我想找班主任咨询一下复读班如何招收学生,如何收费,却被告知送通知书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只好来到赵奶奶家歇歇脚。

“你可回来了!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你还骗奶奶说出来散心!你妈妈和小凯一起找了你好几天了。”奶奶一见我便拍打着我的肩膀说。

“他们人呢?”

“就在对面,小凯还是租了以前你们那屋子。”

我穿过马路,来到那再熟悉不过的门前,轻轻拍了三下,子凯打开房门,愣住了,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怕眼泪忍不住决堤,忽然他死死地将我抱紧,用下巴使劲蹭着我的头发,哽咽道:“回来了……”

在子凯的怀中,我瞥见母亲站在床边,望着我们擦眼泪,不敢走过来。我轻轻推开子凯,走到母亲身边,双膝着地,喊了一声:

“妈——”

……

母亲已于前天在学校里为我办理好一切复读手续了,万事俱备,只差我这个活人了。我和子凯,还有原高三(七)班的另外六名留级同学依然同在一个班上。因为我的高考成绩达到了本科分数线,加上学校里的领导几乎都认识我,所以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三百元钱的学费。母亲让我回家收拾东西,我没有答应,我不愿意看到父亲,我让母亲帮我收捡好,送到学校里来。

“你爸爸也是多少天滴水没沾,怕你出事。”

“我跑了,还算是个活人,我要是留在家里,说不定现在都死了埋掉了,他还会怕我出事?我越来越恨他了。”

“你爸也只是嘴上狠,他就你这么个儿子,他也想你好啊。”

“我也没见过有这样想儿子好的。”

“唉!”母亲长叹一声,“他本来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到大学学费要多少钱,要请哪些人吃饭,甚至买了个两千多块的手机,给你在大学里用,他同事送的礼也收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通知来了,结果……你说依你爸那性格,他能忍得了吗?这几天找你,你爸爸头发都白了一片,要不是今天上午你班主任打电话来了,说你在同学家里,你爸爸都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

听母亲一席话,我已无言以对,对父亲的憎恨,慢慢地淡去了,而对他的爱,却也越来越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对父亲除了爱恨交加外,还有一份责任需要承担。或许我真的不该以这种方式来惩罚他,即使不愿意见他,也至少应该让他知道我平安,这是做儿子的责任。这十几天,我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家,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外面是生是死,这不仅惩罚了父亲,连无辜的母亲也受到了同样的牵连。

听完母亲的陈述后,我更不愿见父亲了,或许是因为自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或许是因为怕见面时无法避免的尴尬。

“妈,对不起。”我哽咽道,“你给我个机会,我今年一定好好学习,明年以最好的成绩考进中大。”

“妈永远都给你机会,都站在你这一边。”母亲用手帕给我擦掉眼泪。

傍晚时分,我和子凯送回了母亲,汽车的尾气还未散尽,子凯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奔回了房间。舌尖与舌尖的交织,胴体与胴体的交融,把一个暑假刻骨镂心的思念,把心底那海枯石烂的誓言,把跨越了永恒、跨越了时空和性别的爱恋,都化为烈火般的呻吟。

“我二十七号回来的,听李飞说你考了五百分都不到,我简直不敢相信,后来又听你妈妈说了你家里发生的事,我才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没有什么比你还要重要。”我窝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回答。

“弟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毁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你让我一生都愧疚,我怎么偿还得起!”子凯抚摸着我的背膀。

“谁要你偿还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其它的都无所谓。”我哼起了玛丽亚的歌,“Ican'tlive,Iflivingiswithoutyou.Ican'tgive,Ican'tgiveanymore……”

这是一个幸福的开始,希望这幸福没有终点。

这次一个多月的离别,让我们都深深地明白,我们在彼此的心目中是何等重要,我再也不想和子凯有片刻的分离,我想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闭起眼睛依然能闻到他的气味,从身体到灵魂,我都能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子凯从不敢直面了当地说爱我,他只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才敢说一些缠绵悱恻的话语,我知道虽然他长得大大咧咧,但在某些方面却是害羞得厉害,所以也从不逼迫他,其实这样的情话早已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

子凯愈加勤奋了,每天早上和我一起第一个去教室,背英语单词和课文,这是他最憋足的科目,唯有急起直追,才能不落人后,学习没有终南捷径,尤其是像子凯这样没有多少基础的人。在每天晚上就寝的铃声响后,他还拉着我教他化学,用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有跬步不休,跛鳖千里的决心。他说他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定要背城一战,考个重点大学,和我同去北京,冲着他的这份干劲,我相信他一定做得到,于是辅导他时更加用心了。

《中庸》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学校共开设了十一个高三班,其中有三个理科复读班和一个文科复读班,大部分都是原十三中的学生,我们班现有六十人,男女比例是五比一,其中有一半是未参加高考,直接留级的学生。现任班主任授英语课,他是原高三(2)班主任,周姓,名博通,意为博古通今,可偏偏这个名字和金庸大师笔下的一个撒科打诨式的人物“老顽童周伯通”同音,于是我们便称他的夫人为瑛姑;由于学校缺少高三老师,校长代我们班的数学课,又因为他姓王,于是我们便称他是“王重阳”。

这样一来,原高三(2)班的学生便有很强的优越感,好似他们是主人,我们是外人一般。他们喜欢在班上大肆地宣扬他们以前在周博通领导下的种种光荣事迹,尤其是一个叫程灵的学生。他高考成绩达到了一般本科线,但他却选择了复读,准备来年再接再厉。他喜欢探问其它同学的高考分,然后报出自己的高考成绩,说是要忍辱负重,励精图治,明年考取更好的重点大学,以换取旁人羡慕的称赞声。

那天他嘻嘻哈哈地跑来问我:“喂,你高考考了多少?”

“我不叫‘喂’,我叫刘斌。”我见不得这种人,不屑与他讲话。

“你是刘斌?高三七班的那个刘斌?”

“是啊,怎么了?”

“你不会就是每次考试都比我们班徐妍还高一大截的那个吧?”

“是啊。”

“那怎么还会复读啊?”

“我喜欢复读不行吗?”我装作很惊讶地反问道。

他自知自讨没趣,转向一旁的其它同学,继续他的游戏。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聊天我没有给足他面子,后来不管我做什么,他都喜欢从中作梗,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又不想当班干,没必要总是委屈自己,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以博得他人欢心。然而一个班级总不能群龙无首,在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一,班主任便要任命我为班长,他大约是在我的原班主任那里了解了我的底细吧。

“……我们现在是一个新集体,新集体要有新集体的朝气,不能因为自己是复读生而觉得自卑,人生多一份坎坷多一份经历,更多了一份成熟与稳重!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把握这一次重塑人生的机会,用自己最大的热情给自己铺一条康庄大道,未来是你们的!”

他背诵完这一段演说辞后,便宣布今天要选班干,因为大伙儿刚刚认识,彼此不熟悉,所以民主选举也就免了,由他直接任命,任期一个月,期满后再由大家民主选举。

“首先是班长,我想让刘斌同学担任,他是我校原高三(7)班的副班长,适合这个职务。”

坐在我身边的老同学开始鼓起掌来,大叫着“同意同意”,好像是我找来的托儿。

“老师,我……我没准备好,”我站起来说道,“我想今年安安心心地学习,以前也只是当个副的,还当不好,再说我个子矮,没什么号召力,我要是想管人,看看我周围谁都是大个子,一脚就能把我踢翻,还是请班主任另谋他人吧。”

大伙儿哄笑了起来。

“当就当吧,还玩这一招,欲擒故纵,假得死。”一旁的程灵小声说道。

“你要是稀罕你当去,我才不稀罕!”我瞪着他,抛出这一句就坐下来,大约被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他们开始议论纷纷。

班主任依然坚持让我担任这个职位,我更是铁了心地不要这个班长,因我不想被程灵持住长短,说三道四,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后来他无可奈何,只好另选了原高三(2)班的一位同学。

从此我和程灵便是水火不容了,处处和我作对,但他是不敢动我一根指头的,我可是有子凯、刘尚文、钱峰三个因打架出名的保镖和忠实的崇拜者。况且像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肚子里又没有多少真材实料,我就是只考四门学科也比他厉害,有足够的资本鄙视他,所以我才不屑于费精伤神和他较劲。或许同学们之间应该以和为贵,道理大家都会说,但年少气盛的我们遇事时,谁还会拿这些中庸思想来规范自己。

二十多天的暑假补课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八月底,学校照例举行了第一次摸底月考,对于那些数、理、化考题,我早已是目无全牛了,但我想第一次月考给自己来一个开门红,于是极用心地解题,反复检查,再也不提前交卷出风头了。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后,我第一次看见考试过后子凯脸上还挂着微笑,便知道这一门他最憋足的英语,定是有很大的长进。他说基本上都能看懂题目的意思了,又拿出他的答案,要和我的“标准答案”核对,结果粗略算下来,已经可以及格了,他旁若无人地叫喊起来,我高兴地拉着他到校外的餐馆吃午饭,点了四个菜,庆祝一番。

下午开始放假两天,子凯要回家帮弟弟搬东西。他告诉我说,他的弟弟子旋考四中差了十几分,于是按他母亲的意思,报填了十三中,两兄弟在一起上学,也好有个照应。想到自己又要多一个弟弟了,我兴奋地嚷着也要跟他一起回去帮忙,子凯比我还心急,他早就想领我去他家了。

我们去的地方其实是他外婆家,他的外婆半身不遂已有多年了,他母亲负责照顾她,父亲长年在外,于是他们两兄弟都随母亲一起住在外婆家。

到家后,我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在子凯母亲开门时,我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叫了声:“阿姨好!”

“噢!刘斌吧?欢迎欢迎,早就让小凯带你来家里玩玩了。”阿姨高兴地招呼着。

“哇塞!刘斌哥哥,你怎么也来了呀!”子旋在一旁惊叫。

“子旋又长高了呢,窜得真快。”我望着几乎比我高一头的子旋羡慕地夸奖道。

“那当然,我比我哥还高三厘米呢,他都眼红嫉妒了,成天骂我不用脑子才会光长个子,四中没考取,我都快被他骂死了,他自己才光长肉,不用脑子呢。”

“你少诬陷我,你这个‘人来疯’,谁来了你嘴巴都闲不住,哪天用针给你缝起来!”子凯边换着鞋子边骂他。

“你敢!”子凯挑衅道,带着未成年男孩子的娇气。

“好,我不敢,小祖宗。”子凯无可奈何。

“刘斌哥哥,我告诉你啊,暑假在温州,你可把我哥哥想坏了,他成天就是要回来、要回来,要看看刘斌高考怎么样,一点也不在乎我爸爸,像害了相思病似的。”子旋笑着向我描述。

我脸上开始发烫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子凯也脸红了,在一旁颇尴尬地猛灌凉水。

“小凯怎么光顾自己喝水,也不给同学倒杯。”

我笑了起来,心想都是老夫老妻了,谁还会这么客套,忙答道:“要喝我自己来,我随便得很,阿姨别客气。”

“我们家也很随便,你别拘束。”

“刘斌喝‘雪碧’吗?冰箱里只有这个了。”

“我喝凉水。”

“哥哥给我开一瓶,我要喝。”子旋嗲声嗲气地说。

“要喝自己开,多大人了,还撒娇。”子凯并不买他的账。

“刘斌哥哥,我们要是一家人就好了,我们俩一起打我哥,看他再敢不敢横!他最没心没肺了,吃梨统统逼着我削,让他给我剥桔子他只当没听见,做他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真没眼光,看上我哥。”

“说啥呢,啥看上不看上!没句正经的。”子凯慌忙打岔道,眼睛直瞪着他。

我寻思着这两兄弟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莫非子旋知道了我和子凯的事?不过他是如此天真,腹无深谋,即便是明白了,也无大碍,他应该容易被说服,站在我们这一边。

第二天一早,我给母亲打电话,报了平安,告诉她我不想回家,让她把生活费存到了我的邮政绿卡上。她拗不过我,交待我国庆节放假时一定要回家。打完电话后,我和子凯还有子旋三人一起搬着大堆的行李来到了学校。找班主任,找寝室,交学费,领书本,占座位,子凯一人全部搞定,我和子旋只是跟在后面观看,什么也不用干。子旋有个这样的亲哥哥真是福气,不过我觉得自己更幸福,因为我拥有他的哥哥,子凯不能照顾他一辈子,而我,要一辈子抓着子凯不放手。

当子凯办妥了弟弟的一切事务后,便带着他一起来到我们的小天地,子旋像一只脚底安了弹簧的多嘴鸟,蹦到哪问到哪,要不是因为他一米八几的个头,没有人会相信他快十六周岁。子凯大约对弟弟的“多动症”习以为常了,根本就不理睬他的任何问题。待中午时分,我们去镇上买了一些熟食,拎到赵奶奶家一起就餐,顺便让子旋也认识一下这位宅心人厚的老太太。她对子旋的到来甚为高兴,加上子旋的嘴巴像涂了蜜糖般,奶奶长奶奶短地叫个不停,惹得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他乖。

“小旋常和两个哥哥一起来吃饭啊,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临走时,赵奶奶叮咛道。

“那我天天来,把奶奶吃穷。”

“好哇,吃穷奶奶都高兴。”

“奶奶,抱一下。”说着子旋便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奶奶感动得浊泪纵横。

第三天,全校所有班级都开学了,中大道的宣传栏上照例贴上高三班级月考的“龙虎榜”,我的名字依然排在第一位,只是这一次,题目过于简单,我考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历史最高分,六百八十九。不过这一届的应届生不可轻视,已有四名初生牛犊冲进了六百五十分大关。子凯排在第一百一十名的位置,他考了整整五百分,看罢这个排名后,他简直不敢相信,傻笑着盯着红榜,久久不肯离开。

后来各科试卷发下,子凯的语文成绩是全校第一,除了数学八十多分没有及格外,其它三门全部及格,他取得这样的成绩,是我早已预料的事,但我还是着实欣慰了一番,一年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只要子凯不松懈,明年考个重点大学稳操胜券。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一分耕耘,总会有一分收获。

九月六日中午,李飞和代芸一起来到了学校,他们是来向我和子凯道别的,这对鸳鸯要比翼双飞了,他们考到了同一座城市里。代芸有意提醒我说周蕙芳明天也要走了,问我要不要去火车站送送她,正好她要去周蕙芳家,如果我抽得出时间,她就给周蕙芳捎个口信。

“不了,免得见了面看她走难受。”我找个合理的借口推辞道,其实我是想送她的,只是怕一旁的子凯会吃醋。

“送就送吧,免得留下遗恨。”子凯笑道。

“我们跟班主任请假,明天一起送她好不好?”我试探性地问子凯。

“我就不做灯泡了。”

“刘斌送蕙芳还怕啊?还要张子凯陪着,我觉得还是你一个人送比较好啦,呵呵。”代芸不知我们话中的玄机,轻笑道。

“行,那你让她明天在家等我,我早上去她家。”

“别失信哟。”

岂知我们刚送走了李飞和代芸,另一个惊喜接踵而至,当我正准备扒在桌子上小憩一会时,窗边同学便喊道:“刘斌,有人找。”

只见周蕙芳和苏佳佳两人站在窗边朝我微笑着,我赶紧打醒后座的刘尚文;“醒醒,你媳妇来了。”

当我走出教室,看见周蕙芳的发型时,大跌眼镜,惊叫道:“你……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要去学校了,轻装上阵嘛。”

“轻……轻装上阵就剪头发?你那长头发多好看。”

周蕙芳笑而不语,轻轻地拉起了苏佳佳的手。

“刘斌,我们明天要去学校了,我和蕙芳一起走,今天特地来向你道个别。”

“这话真假,你是向刘尚文道别吧。”我笑道。

“讨厌鬼。”说罢苏佳佳便拉着周蕙芳下了楼梯,我和刘尚文尾随其后,一起来到学校对面的树林里,而后苏佳佳又领着刘尚文钻到别处,丢下了我和周蕙芳。

“代芸刚刚来过了,说要下午去你家找你呢。”

“我知道,刚才在校门口碰见她了,她和李飞回家了。”

“我想明天去火车站送送你。”

“不用啦,你要上课,耽误了学习不好。”她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前踱步。

“没关系。”我随她一起漫步着。

“真的不用来送我了,我和佳佳一起走,放心好啦。”

“为什么不要我送?”

“本来去学校是一件开开心心的一事,不想让送别搞成难过的事。”

“呵呵,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笑道,“你学费够了吗?我和子凯去年一共省下了两千多块钱,我们商议好了把这个钱给你交学费。”

她停住了,转身盯着我道:“我知道你家境好,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钱。”

“你别生气,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家里不是很宽裕,你哥哥和你一起念大学,光学费都不得了,我怕你妈妈操劳过度,她挣钱挺辛苦的,我只想帮帮你,等你以后有钱了,你再还给我也行。”我慌忙解释。

“你呀,真笨。”她笑道,“我哥哥念书可好了,在学校里都拿奖学金的,他还做家教,打工,早就自食其力了,他还给我寄过许我多钱呢。我的学费已经够了,双抢割的三千多斤稻我妈妈全卖了,卖了两千块呢,我家里还有那么多鸭子,鸡蛋,还有葡萄,蔬菜,都卖了不少钱呢。你放心啦,到了大学里,我一定会更努力学习,争取和我哥哥一样,拿奖学金,给我妈妈省钱。”

“我相信你!”我笑着说,“你永远都那么让人放心。不过,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自己难以解决,不要老一个人撑着,记得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你没有当我是外人的话。”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声传遍了学校内外,我们四人都回到了大门口,尽管苏佳佳笑着向刘尚文和我告别,但这笑容掩饰不住她泛红的双眼,对于这种分别,我深有体会,当初子凯去浙江,我心里像割肉一样地疼痛,我想苏佳佳此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倒是刘尚文像一个没有主见的孩子一般,只顾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瞅见他的脖子上有个深深的新牙印,憋不住笑了起来,指指自己的脖子,向刘尚文示意,他们见状都羞涩地笑了,将这离别的哀伤暂时忘却。

上课的预备铃再次响起,周蕙芳催促着我去上课,便拦了一辆中巴车,她似乎没有苏佳佳那般悲伤,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感情远不及旁边的这一对吧,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蕙芳,如果你是一个男孩子有多好,我可以很放肆地和你打打闹闹,可以用拥抱的方式来表达我心里此时的难舍之情,燕市悲歌,相拥而泣,彼此都不会产生误会。等你到了大学,到了大城市里那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零星的联系将会淡化我们的关系,也许你会慢慢将我忘记,这样更好,我希望有一天看着你幸福地嫁给一个爱你的人,这样能减少我心里对你的愧疚。

当我们目送着中巴车离去,刘尚文终于泪雨滂沱,在众目睽睽下失声痛哭,念着苏佳佳的名字,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一时语塞,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原以为这就是这段感情抵达的最后一站,却没想到,这只是周蕙芳感情世界黎明的号角声。

半个月后,我领到一张北京寄来的包裹单,上面是周蕙芳的笔迹,我背着子凯去邮局取回,在路上打开一看,惊得像收到了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鼻孔里没有了进出的气,我呆站在公路边,竟然不敢挪动脚步。

包裹里装的是她长长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用蓝色的丝绳扎起,上面还别着那只她经常戴在头上的胖胖的大熊猫发夹。在包裹的最下层,塞了一封信:

“……

来到学校已经有几天,百无聊赖,只好和佳佳四处闲逛。学校很大,高楼林立,所有设施一应俱全,却总像缺少点什么。我曾经梦想过,当在大学里闲来无事时,就去你的学校里找你玩耍,看来这个梦想要等到明年才能实现了,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条辫子我留了十年才长到这么长,父亲在我小时候常给我梳辫子,他说女孩子头发长才好看,这和你的观念不谋而合。父亲走的那时候,我想把它剪掉和父亲埋葬在一起,让它时刻陪伴着父亲,母亲没有答应。后来你总是说我的辫子好看,还送给我一瓶洗发水,让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能在最灰暗的日子里,感受到你冬阳般的温暖,蕙芳已安分知足。我把你的头发编织在一起了,那是你暑假留在我家枕头上的。那天去学校,它就一直藏在我的包里,我没敢亲手交给你。

如今南北相隔千里,白云孤飞秋风起,草木黄落雁南归,千嶂里,兼葭秋水,唯此物此志,怙终不悔。

……”

我木然地走回学校,尴尬与兴奋在我心里互相缠绕,后悔与感动在脑中共存。我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流泪了,如果我是一个喜欢女孩的男孩,今生,不管悬崖峭壁,刀山火海,也无论你是贫贱还是丑陋,我头也不回地就随你去了,蕙芳。可是,我想对你说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地要负你,要做一个为世人不齿的无情无义的人了。我并不想欺骗你,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在我感情的泥淖里深陷下去,不可自拔。我喜欢你,可是我并没有当你是我的恋人;你是一个好女孩,可是我不能爱你,因为我的爱会深深地伤害你,会把你整个世界都覆灭,让你痛不欲生;我也没有资格爱你,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你在我的心目中如女神一般神圣。

我给子凯看了周蕙芳的来信,他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做着数学题,好像并不在意我惹下的孽债。整个晚自习我都心神不宁,思索着如何给她回信,向她解释这段不该滋生的爱情,几个小时过去,纸上仍然是空白一片,我无从下笔。

子凯注意到了我的窘态,漫不经心地轻声询问暑假我在周蕙芳家的种种,好像要掌握住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好帮我抽钉拨楔,对症下药。这些事以前没有与他细说,怕说了反而是惹火烧身,他平日里大度得很,独在我和周蕙芳之间的事上斤斤计较。我没敢告诉子凯我吻过周蕙芳的额头,他要是知道了岂不暴跳如雷,我也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听罢我的细述后,他只是笑而不语,我想大约是因为周蕙芳现在人在北京,子凯就冰释前嫌,不再和她争风吃醋了。

在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上,子凯轻轻递过来一张纸条,上书白居易的一首《浪淘沙》:

“借问江潮与海水,

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

相思始觉海非深。”

看罢我笑了起来,原以为他已经看开了这件事,心里却是醋翻了一地,于是我用杜甫的《春日忆李白》回他: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

重与细论文。”

意为我与她仅是朋友之情、云树之思。

他看后又写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此乃夫妻之举,原来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这等相思空好看。”

我故意气他,回道:“怕只怕,见鞍思马,睹物思人,千里相思长发牵。”

放学的铃声响起,子凯快速地收拾完书本,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开了教室,我心想这下惨了,真把他惹生气了,今天嘴巴怎么就封不住,本就不应该把暑假在周蕙芳家的种种和他托盘而出。当我回到房间里时,子凯已经睡在床上,见我回来,他转身面朝墙壁,不屑于看我。我轻轻伏在他身边,戏谑道:“河东狮子一声吼,吓得我屁滚尿流。”

子凯转身重重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疼得我哭天喊地,我紧紧搂住他的腰身,将他抱住压在我身上,我的双唇便亲吻住了他宽阔的下巴,我将它含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着,他的下身便立刻高举起了坚挺的休战牌。

“柳眉踢横百媚生,子凯掌下死无憾。”我闭起双眼,与他细语。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不管他是皇帝还是神仙,谁也别想夺走你,你是我的。”子凯伸手关了灯……

第二天早读课后,经过深思熟虑,我提笔给周蕙芳写了一首小诗寄了出去:

枕戈寝甲待天蒙,

起舞闻鸡晓月升。

不念卿卿红粉帐,

旌麾鞍马有残温。

虽然这四句诗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她,但冰雪聪颖的蕙芳,应该能领悟到。我只怕她故意让自己不懂,况且这四句仅表达了我以学习为重的意思,并没有说以后不和她再续旧缘。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吧,我不能刚刚给她一个希望,又亲手将希望彻彻底底毁灭,这太残忍。寒来暑往,国庆节将至,学校举行了第二次月考后,便放假两天,星期天照常上课。我和子凯将房间里的杂物全部整理一遍,换下的脏衣服和鞋子堆成了山,就准备这一天清洗了,子旋也搬来了他的脏衣服,我们仨将它运到赵奶奶家的井边,整整装了三盆,子凯打水,我负责在盆里踩,子旋刷洗鞋子。

“哥,你把我的袜子穿破了!”子旋拿起盆里的袜子大叫道。

子凯根本就不屑理会他,在一旁搓洗着衣服。

“装酷!”子旋嘟哝着,“刘斌哥哥,我哥他又不理我,你帮我教训他。”

“我怎么是你哥对手,他两个指头就把我捏死了,你以后别喊‘刘斌哥哥’了,你每次喊我都很害羞,你知道吗?”

“为什么会害羞啊?”

“因为我比你矮。”

“那喊什么?刘斌?”

“只叫名字更不行,叫‘小哥’得了,小小的哥哥,又短又琅琅上口。”

“好哇,有什么奖赏呢?”

“有个屁奖赏啊,再敢叫名字就打你。”

“跟我哥一个德行,除了打人就不会别的,况且你才打不过我呢。”

我从盆里跳出来,迅速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扭,他便动弹不得,“打不打得过你?你叫不叫?”

“哎哟——我错了,小哥,饶了我吧。”

“两个别闹得掉井里去了,吃饭了,小旋,吃完了再洗”奶奶喊道。

“来啰——饿死我了,奶奶,他们俩都欺负我。”

“谁让你淘气!”奶奶唬着眼睛道。

和奶奶相处了半年多,她已经当我们是他的亲人,尤其是子旋的到来,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她日以为常地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加餐,有时候因为过于频繁,我们都搁不下脸面,借故推托,反而会惹得老人家不高兴。我们不知怎样感谢她,只能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些事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有时我们会在放学后,拿着英语书在她的院子里背单词,她只要看见了我们就高兴,轻手轻脚地做事,怕影响了我们,人到老年,并不奢求什么,怕的只是寂寞。

赵奶奶上街买菜喜欢拉着子旋一起,他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宠爱,我们总觉得亏欠奶奶很多,怕她总是这样乐善好施会让生活变得拮据,于是经常在她的米缸快被吃空时,偷偷买回一袋米,在煤气快用完时,自掏腰包抬到气站灌气,或是偶尔替她买一些油盐酱醋,有时我们干脆就在学校附近买熟食带回奶奶家一起聚餐。奶奶经常会将我们吃不完的饭菜拎到镇上,倒在路边的乞丐碗里,还会将我们穿破了不想再要的衣物缝缝补补,也分发给他们。在奶奶的身上,我们学会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她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不以善小而不为,为善最乐,活这么大年纪了,什么都看明了。”

奶奶比较喜欢听台湾那边的广播消息,她有一台小收音机,因为太过古老,许多短波电台都收不清晰,我们经常看到她把旋钮转来转去找台湾的声音。或许是她对彼岸年轻时的爱人念念不忘吧,事往日迁,已是五十几载,奶奶就这样一个人撑过来了,受过多少苦,不言而喻。我和子凯都不明白两岸的微妙局势,只会在心里痛骂台湾那边的人是负心人,怎么都不回来探望一下。心里骂归骂,这样的话,是万不敢当着奶奶的面说出口的,于是我们花了一百多块钱,给她买了一台全波段的小收音机,乐得她又是浊泪泛流。一定要塞给我们钱,子凯佯装生气道:

“奶奶要是没把我们当成你的孙子,我今天就收下这钱。”

国庆节假期后的一天,子旋来找我,很神秘地把我拉到树林里,悄悄说:“小哥,我求你帮个忙,你别跟我哥讲。”

“什么事啊?我不讲就是了。”

“我们隔壁四班上有个女孩子长得挺文静的,我挺喜欢她的。”

“噢,我知道了,你是让我帮你写情书对吧?”

“哇!小哥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

“不写,我不会写,从来没有给女孩子写过情书。”

“求求你了,小哥,你就帮帮忙吧。”子旋死缠滥打,还撒起娇来。

“除了文静外,人品怎么样?长得什么样?你想娶媳妇得先通过兄长我这一关。我看着顺眼,我才帮你这个忙。”

“小哥真好,保证你看了满意,长得不是很漂亮,怎么说呢,很朴实,不像那种娇里娇气的千金小姐。头发长长的,扎两个辫子,又粗又亮,听说学习也特别好。”子旋绘声绘色地描述。

“看了再说。”

后来子旋便经常拉我在女生宿舍不远处守株待兔,总是空手而归,终于有一天苍天不负有心人,那个女孩子迎面向我们走来,子旋立刻施实他的“A计划”,从我手中抢过道具——三本书,然后疾步迎过去,在她面前故意把书全部扔掉在地上,等着她帮忙捡起,果然这个计划运作的天衣无缝,那个女孩子很乖巧地停住了,愣了一下,便两腿紧紧并在一起微微蹲下,一只手牵着裙子轻轻遮在膝盖前,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英语书,子旋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来,一连串没有停顿的“谢谢”声像含在嘴里太久的漱口水,一下子全部冒了出来。

女孩子显然发现了这个高个子帅男孩有点智障,连“不客气”都没有说就窃笑着跑开了。

子旋将英语书促到鼻子边,陶醉地深深一闻:“好香!”

“瞧你那奴颜媚骨,恶心死我了。”

“小哥小哥,人你也见着了,发个话吧。”

“还不错,一般来说,头发长又扎辫子的都是好女孩子,我也挺喜欢头发长的;我就帮你写情书吧,省得你天天缠我,说好了,就写这一次。”

子旋千恩万谢后,春风得意地奔回了教室。

晚自习课上,我搜肠刮肚,网罗尽了脑子里优美的诗词,用极真诚的语气帮子旋制造了少女必杀利器。我从来没有给女孩子写过情书,当我写这些极端肉麻的话的时候,我心里假想的对象是子凯,但愿子旋喜欢的那个腼腆女孩,看罢后能为之感动。

我忽然想起了周蕙芳来,我曾经喜欢的长发女孩,虽然如今你剪短头发,但这影响不到你在我心目中的完美。你在远方还好吗?是不是我给你写的小诗伤害了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再理我了?你是不是恨我了?我不敢再给你写信,也不敢打听你的任何消息,可是我却常常盼望着能收到你的来信,每个星期一,生活委员发给我的信里都没有再看到你的秀美的笔迹了,我多希望你能像天使一样快乐,无忧无虑地生活,找到一个真心疼你、爱你的男孩。刘斌并非薄情人,只恨思慕男儿身。

这联系一断,便是三个多月,白驹过隙,光阴如梭,转眼间,千禧年倏然而至。我的生活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我推掉了学校里所有的各类竞赛,也不担任班上任何班干职位,尽管同学们的呼声一浪接一浪。所谓树大招风,除了考试外,其它一切事务我都保持着低调。

和子凯在一起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很充实、幸福,虽然我也说不清这幸福究竟是什么,我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看着同样的书本,吃着同样的饭,平淡无奇的生活,或许就是幸福的基石吧,不一定人生中要上演一次“泰坦尼克号”的故事才叫幸福浪漫。这让我更加坚定不移地认为当初复读的决定是正确的,子凯值得、我们的感情也值得我这样做。子凯再也没有打过架了,他对游戏机和篮球的兴趣渐渐被物理题取代,开始对那些老套得令我作呕的题目狂热起来,成天用手比划着“螺旋定则”,如痴如醉,我常因此笑他脑袋还没开窍,我们做这些题都是心算,谁还会真的拿手在空中比来比去。不过在元旦前的一次月考中,子凯的成绩又一次大飞跃,进入了全校前六十名,照此速度进步,我想他定能考取一流的重点大学。

在澳门回归祖国后,一九九九年便很快就要结束了,元旦的前一天,我收到了周蕙芳寄来的一张庚辰年的贺卡,上面的祝辞只有四个字:元旦快乐,只是她的署名是:得萱居士。

不知她是诙谐地跟我开玩笑,还是真的要表达她的相思之情,难道她曲解了我给她的那首小诗的意思么?她真的以为近段时间我以学习为重,不谈儿女私情,毕业了以后,再从长计议么?我不敢给她回只字片言,或许,现在只有沉默才是理性的解决方式。

元旦过后,天气变得寒冷起来,赵奶奶不小心着了风寒,可能年纪大了,抵抗力较弱,多日都不见好转,每天都要打吊针,子旋这时就非常有事可做了,煮饭做菜,他全包了,还经常带着他的小女朋友一起过来帮忙。我时常命令他帮我做事,如果他不答应,我便要告诉他给女朋友,他给她的第一封情书是让我代写的,此招屡试不爽。虽然子旋平时看起来比较幼稚,但他却是一个心思缜密,绝顶聪明的男孩,他被同学们推选为班长,又是他们班足球队的队长,踢起球来,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那绝对是高一年级的焦点。

只是他一到我们面前,立刻变成了需要哥哥疼爱的小弟弟。尽管子凯喜欢在弟弟面前装酷,从来不爱搭理他,但两兄弟之间的那份亲情是深及骨髓的。每次子旋在操场上踢球,子凯都要拿本英语书,站在一旁边背单词书边盯着子旋,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有一天,子凯主动去弟弟的宿舍里拿回他穿脏的球鞋刷洗,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我质问:“小哥,是不是你命令我哥这么干的?”

“我怎么命令了?你哥不理你,你不高兴,现在你哥对你好,你又怎么了?”

“我觉得我哥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动不动就打我。”

“你哥一直对你都很好的,只是你以前小,可能感觉不出来吧,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

“那你们呢?”

“我们也是兄弟。”

“那我们俩谁和我哥更亲一些?”

“当然是你啦,你们是一个娘生的,有血缘关系。”

“我才不信呢,小哥啊,其实我早就看了来了,你跟我哥好,肯定不是好朋友关系那么简单,是吧?”子旋诡异地问。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子旋,嘴巴半天合不上,慌乱地反问他:“那是什么关系?”

“你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了。”子旋狡猾地笑道。

“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过我哥在日记本上给你写的那些诗了,真肉麻,不过我哥真有文采,写得真好。”

“去,我写的比你哥写的更好。”

“承认了不是?哈哈哈。”子旋大笑了起来,“我哥早就向我承认了。你们那两本本子一个叫子归,一个叫麦子,是什么意思啊?”

“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另外,你知道我和你哥的事就行了,别讲来讲去,有啥好讲的。”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你真不在意?你不觉得难以接受吗?”

“其实只要你俩在一起都幸福,其它的都不重要,我很看得开的。我们班的那些痴男怨女们,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还不是看人家长得漂亮,长得帅,今天找这个谈恋爱,明天约那个出去吃饭,我觉得这种恋爱更恶心,还没你和我哥在一起实在,你们挺配的,真的。”

“你真的这样想啊?你能接受——你哥哥是,”我压低了声音,“同性恋吗?”

“我看过我哥哥的一些书,都是讲同性恋的,那个时候我就隐隐感觉我哥哥是了,后来看你们在一起那么暧昧,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我以前没有接触过同性恋,不了解,我觉得它应该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吧,或者是一种变态的心理,看了书后,我才知道这是天生的。我有时候觉得我哥挺可怜的,以前我不知道他的事,经常看他闷闷不乐的,我关心他两句,他却总是朝我发火,我挺埋怨他的。不过不管他怎么样怎么骂我,也不管他是什么恋,我只知道他是我哥哥,我的亲哥哥,我只希望他快乐,他幸福。”

“你放心,你把哥哥交给我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当然,我肯定放心,我哥跟你在一起都脱胎换骨了似的。”

晚上回来,我责问子凯怎么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子旋,子凯笑着说是子旋自己猜出来的,他很支持我们在一起。

“你呀,都不和我说一声,今天子旋提起来了,我都吓到了,不知道说什么了。”

“让他先知道也好,要是到时候家里面知道了我们的事,还能有个人站在我们这一边,帮我们说话,先攻下我爸爸这一关,最后三人一起再攻下妈妈那一关,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怕了,这叫循序渐进,各个击破。对了,他好好提这个干嘛?”

“他说你对他好,他心里都明白,说你变了好多,以前常打他。子凯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因为他抓住了你的把柄,所以你不敢再打他了?”

“不会的啦,笨,子旋从出生起我就看着他长到这么大的,他心地善良,干干净净。”子凯长长地呼了口气接着说道,“子旋小时候胆子特别小,每次打雷都会吓得哭,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觉,尽管我们的床就隔一步路,他老是要和我挤一起,我就打他,让他睡自己的床,三更半夜里,他经常偷偷跑到我床上来了,又怕挨我的拳头,就躲到另一头睡,抱着我的脚,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我们一人睡一头。到了冬天,我脚冷,他经常把我的脚塞到他肚子里。其实我没有真舍得打他的,他那么可爱,疼他都还来不及。前年过年的时候,他在外面疯,结果身上全部搞湿了,我妈说了他两句,他还顶嘴,我气得打了他一巴掌,他跟我倔,把我惹火了,我又踢了他两脚,他哭着跑到姑姑家去睡觉。晚上三更半夜里他一个人跑回家,又挤在我的床上,抱着我的脚睡觉。第二天姑姑打电话来问子旋有没有安全回来,是我接的电话,姑姑说深夜里子旋吵着要回来,她怎么拉也拉不住,她说子旋要回来给我暖脚,因为我脚上有冻疮,快被他焐好了,他怕晚上自己不在,我的冻疮会加狠。”

子凯说罢眼睛红了起来,他擦擦眼泪,轻叹了一声。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打过子旋了,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和子旋说过这事吗?”

“没,有些事,刻在自己心里就好,不用让他知道。”

“你是一个好哥哥,呵呵。”我亲吻着子凯的耳根说,“今天子旋问我,在他和我之间,你和谁更亲一些,你说呢?”

“你们都是我的生命,如果有人敢欺负子旋,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饶了他;如果有一天没有了你,子旋就要自己学会自我保护了,因为我会随你去了。”子凯完美地回答了流传甚广的“老婆和妈妈齐落水”问题。

临近期末考试,子旋也经常来我们的住处,让我辅导他的物理和化学,子凯当然也不甘落于弟弟后,每夜和他一起看书写字,直到深夜,这时宿舍早已关了大门,子旋就回不去了,于是我们三人经常睡在一起,我和子凯睡在一头,子旋睡另一头,因为他的个头太高,所以被子不足以盖住他的脚,他经常把脚伸在我和子凯的脸中间,搅和得我们无法搂在一起,于是只好背对着背,我几欲把他的长腿砍掉一截,以解我心头之恨。

子旋的期末考试要比我们早一个星期,待我们考完时,又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了。子凯和我都不急于回家,留在教室里帮忙收拾打扫,结果又惹出了一场纠纷。

那天考完后,除了当天的值日生程灵和另外一位同学外,班上还留下来了五、六个人,劳动委员提来大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后面的黑板上一泼,结果溅得我浑身是水。

“老大,救火啊!我身上又没有起火。”我开玩笑道。

子凯见我脸上湿漉漉的,拿起他外套的衣角,给我擦掉,我笑着扭过头不让他碰。

“一对同性恋!”程灵和另一位同学轻声说笑。

子凯顿了一下,没理会他,继续帮我擦掉下脸上的水,我急忙推开子凯的手臂道:“干净啦,扫地了。”

“想不到我们班会有这么变态的人。”程灵似乎是故意说给我们听。

子凯终于忍不住,右手使劲一拍课桌,转过身,左脚往凳子上一架,指着程灵喝道:“你他妈才变态!同性恋怎么着?老子就是同性恋也用不着你他妈多嘴!少在人后使刀子!”

“同性恋还这么神气,啧!”程灵咂吧着嘴巴,鄙夷地藐视着我们。

子凯一蹬脚,跃过去便抓住程灵的衣领,把他抵在墙壁上,凶狠地斥道:“嘴巴放干净点!听见没?”

我怕他们真的打起来,赶紧过去拉开子凯他:“子凯,别跟他计较,这种人渣废料,打死了当柴烧都烧不着。”

“谁是人渣,同性恋也配说别人是人渣?你们俩还不知道自己是地地道道的人渣吧!”程灵根本不把子凯放在眼里,或许是因为子凯这半年来在班上从来没有惹过什么事,他便以为子凯是病猫了。

子凯哪里受得这么种气,右手卡住他的脖子便往旁边一甩,程灵转了半个旋,双手扒在课桌上,我和另一位同学赶紧拉住他,子凯见他如此不堪一击,便没再追打,他拍拍双手说声“小子你最好是识相点!老子不想动手打人。”又抓起了扫帚继续扫地。

忽然程灵尖叫一声,抄起手边的板凳便向我们砸来,还未等子凯反应,我已经伸手挡去,板凳偏向一旁的窗户,顿时哗啦一阵碎响,玻璃破了两块,我的胳膊也痛得动弹不得,程灵撒腿就跑。

子凯将我推开,跳上课桌,便在课桌上大步飞跃起来追程灵,单薄的程灵哪里跑得过健步如飞的子凯,他还未逃到教室门口,就被一桶水绊得五体贴地,刚要爬起来,子凯已经单膝跪在他背上,反剪着他的手臂:“你跑!你再跑啊!”

“算了算了。”同学们都围过来劝架。

“同性恋!同性恋!”程灵毫不畏惧,尖声吼叫着,想把整幢楼上的人都吸引过来,子凯站起来,朝他屁股上踢了两脚。

我抱住子凯,把他往回拉:“子凯别打了,甭理他。”

程灵从地上弹跳起来,扯住子凯的衣服叫喊着:“同性恋还打人!”

这句话又一次让子凯火冒三丈,他胳膊横扫了一百八十度打在程灵的脸上,接着又是一脚朝程灵肚子上踹去,他向后翻倒,伸手想扶住讲桌,却连桌子一起拉翻在地。

“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把你嘴里的牙敲得一颗不剩!”子凯向一边啐了口水。

程灵终于领略到了子凯的厉害,不敢再逞强还口了。

这时班主任闻讯过赶来,他定是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他们俩都被领进了办公室里。这打架的最终结果是两个人都被予以警告处分,共同赔偿公共损失。

这一次打架又一次加深了我们和程灵之间的怨恨,他从此没有与我们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想和他搭讪两句,缓解一下紧张的关系,因我为我不愿意他在背后到处传播我和子凯是同性恋的消息,然而他根本就不屑于理会我,像一个高傲的圣教徒,不与我们这些“龌龊”的人同流合污。

庚辰年的春节格外有喜庆的味道,除夕之夜淹没在无休止的鞭炮声中,尽管学者们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但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把它当成新世纪的开始,疯狂地庆祝。虽然上面有公文,禁止燃放烟花炮竹,但这对于喜欢热闹的中国人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和妹妹买了大把鞭炮,挂在大堤上,对着浩瀚的长江,点燃了新年的祝福,愿对岸的子凯能听到我为他燃放的鞭炮声。

这一年,互联网在中国慢慢普及开来,我才发现我的“奔二”除了玩“星际”和“帝国”外,原来还可以做很多事,比如用OICQ聊天,用Netmeeting打电话,用Foxmail收电子邮件。这时中文的同性恋网站,亦如雨后春笋般日出不穷,通过这些网站,我了解了许多从前无法向医生启齿的关于同性恋的种种事情,也知道了中国即将不再把同性恋划为精神病一列,还看到了国外那些动辙就是几百万人的同性恋大游行。我以前一直以为像我、子凯还有唐堂和徐妍这样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数不胜数的同道中人,如果按着这些网站提供的数据来看,中国的同性恋者人数已经多到让所谓的正常人毛骨悚然。

看到这些报道,我对自己和子凯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我觉得社会在进步,人的思想和道德评判标准也一直在进步,二十年前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发型,都会被人骂为流氓和婊子,要是敢说一个女人“性感”,怕是还要被关进局子里。这才过了几年时间,男人们纹起了身,大肆买起了伟哥,还把头发烫染得像“吉娃娃”狗毛,而女人们的衣服都是以偷工减料为美,街上那些性用品商店也越来越多了,货架上摆的模具也越来越逼真了。我想等到中国的社会文明再上一个台阶,同性之间也允许自由婚姻的时候,我一定和子凯第一个去登记,这样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闪客^^^^Ra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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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36发布于 03-24 17:36 较早前
第九章 人间

人间七月悲黄鹤,

殁尽风流弱冠年。

迎春布谷清明路,

双双啼血染杜鹃。

霜凋夏绿,日月不居,千禧年的脚步格外匆匆。在四次月考过后,高考的气氛又一次超饱和起来。可怜的应届生们像往年的我们一样,不知道如何迎接这决定命运的时刻,每日除了见缝插针地抠时间背英语、做题外,就没有别的活动了。复读班倒是没有应届班那般紧张,板报每周照样更新,而不是倒计时牌,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有过高考或者留级的经历,心理承受能力比学弟学妹们强,但大家都非常珍惜第二次机会,比他们更加勤奋。班主任强烈要求我们晚上放学后就回宿舍睡觉,但听话的只有一半,另一半根本置若罔闻,经常熬到深夜,这其中便有子凯,而我就扒在课桌上睡觉等他。往往在我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子凯依然在做题,他从一个视学习为豺狼虎豹的人变成了一个数、理、化的痴迷者。四个月的急攻猛进,让他苍老了许多,他的鬓角都生出几丝白发来,虽然一天吃四、五餐,但依旧面黄肌瘦,俗语道,“吃人参不如睡五更”,睡眠太少,吃得再多也没用。每夜临睡前看着他消瘦的模样,我心酸得想落泪,除了给他买些滋补的口服液外,就无计可施了。在五月底的最后一次月考中,子凯取得了六百零三分的高分,全班第六名,全校第二十名,那天中午,他兴奋地吃了三大碗饭。

班主任口头上要求我们按时作息,心里却明显对用功的学生偏爱有加,他经常自掏腰包去校外的饭店里买包子馒头之类,拿到教室里给我们填饱肚子,还不厌其烦地给英语薄弱的同学开小灶讲题,我这才明白以前高三(二)班成绩为什么一直遥遥领先了,原来有个深明大义的班主任。

我们因为学习太忙,便不再频繁地去赵奶奶那儿了,即使去吃饭,也像赶路似的,吃完了碗都不洗,交给子旋来处理。奶奶自从去年年尾那一病,精神就大不如从前般矍铄了,我几次见她在厨房里打破饭碗,还经常把煤炉上的饭煮焦。于是我们都劝奶奶去城里和女儿住,她却说女儿忙,更没时间照顾她,有我们几个在这里,她舍不得走。我们都希望奶奶长命百岁,等我们大学毕业了,接她周游全国。

但学习再忙,我们还是在五一节抽了一天空去帮二婶割麦子,她俨然把子凯当成了亲侄子,嘘寒问暖,关爱有加。我想,要是以后我告诉二婶,我要和子凯过一辈子,不娶老婆了,她应该会站在我这一边。都什么年代了,上辈们早就应该把“香火”这种封建观念丢到臭水沟里了。

我也没再收到周蕙芳的只字片言,或许她真的已经将我淡忘了吧,我倒是觉得这是件好事,最起码不会将我们曾经的故事变成一个令人心痛的结局。关于她的情况,我都是从苏佳佳写给刘尚文的信中得知的。她说她们虽然不在一个系,但宿舍却在一幢楼里,每个星期天她们都一起去做家教,因为路途比较遥远,一来一去差不多就是一天;她还说自己比较贪玩,成绩在班上处于中等,而周蕙芳在系里都是出类拔萃,不乏吸引众多的蜂蝶。刘尚文总是催促我要积极点,不然到手的蜜饯被人偷吃光了。

六月中旬,低年级同学马上要举行期末考试,学校要求所有在外住宿同学这几日必须回校就寝,每天各班班主任都要清点人数,因为前几天一位高一年级同学在晚上回校外住处时被抢,他反抗又被打伤,还有一位高三班的男同学粗心大意,不小心让同班一女生怀了孕,于是校领导就通过了这项决议。我和子凯将象征性地卷了一床铺盖,一起回来住上三四天,以避风头。

同学们都是一人一床,我和子凯却一起挤在下铺,同学们看惯了我们亲亲密密,也不多说什么。第三天晚上,我如往常一样,侧身背对着子凯缩在他的怀里,脱下他的内裤,右手放在背后握着他下身的亢奋宝贝。三更半夜里,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身上盖的薄毯被掀开,我以为是因为天气闷热子凯踢开的,却听见一旁有人窃窃私语。

“我没哄你吧,自己看看,真恶心。”

我扭头一看,程灵和另外一位同学正盯着半裸的子凯,这时子凯也醒了,斥道:“干什么!”“捉奸在床。”程灵轻声嗤笑,便扭头走开。

子凯一看裸露的下身,赶紧抓起内裤拉上,说道:“你他妈/的没见过裸睡啊?无聊不无聊!刚睡着又被搞醒。”

程灵笑而不语,爬上了他的上铺,子凯盖好毯子,半分钟不到又睡着了。

次日低年级的同学们便放暑假了,高三班也放假一天,在把子旋送上了回家的汽车后,子凯便回教室看较薄弱的三角函数,我则回住处收捡衣物。晚上我拉他出去打游戏机,放松一下成天紧绷的神经,刘尚文早就喊我们去了,却因子凯要看书扫了兴。我们刚来到游戏厅旁,就看见黑暗处有两个人把一个小孩子围在墙边,正在向他索要游戏机铁币,仔细一瞧,居然是程灵的背影。这种事情本来常见得很,也没有人会多管闲事,大约因为是程灵,子凯忍不住叫道:“干什么呢?”

程灵回头见是我们,楞眉横眼地轻声说:“不关你的事!”

“太不像话了吧?抢人家小娃娃的牌儿,这种事你也干,没钱就别玩。”

“说了不关你的事!”

“好哇,不关我的事,这事我还就管定了!”

我拉拉子凯,劝他离开,本来我们和程灵的过节就深了,我不想闹得越来越僵。

只见程灵一旁的另一个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抓住子凯的衣领向后一推:“滚!”

子凯早有防备,一拳向对方眉心打去,在他伸手捂住额头之际,又是一脚踹向他的小肚子,那人高马大的家伙毫无招架之力,蹲在地上,摁住肚子,半天站不起来。

“抢劫啊!”被抢的小男孩如惊弓之鸟拼出了他最大的气力喊叫,撕破了夜空,拔腿就跑得无影无踪。程灵气急败坏,居然追了上去,他的同伙这时捡起地上拳头大的石头,杀气腾腾地高高抡起便向子凯头上砸来,子凯一偏身,他扑了个空,我急了,想帮子凯,于是举起手中矿泉水便向他的后脑勺磕去,他一个转身朝我脸上揍了一拳,我没站稳,左脚不小心踩在右脚上,仰翻倒地,他见势便要骑到我身上,却被子凯从背后用胳膊卡住脖子,他龇牙咧嘴地吼叫着使劲掰开子凯的手腕,哪里掰得开!子凯力大如牛。

“看刘尚文在不在里面,喊他出来!”子凯气喘吁吁地说。

我拔腿便跑,却看见程灵回来了,迟疑之际,只见他以迅雷之势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子凯的左胳膊上挥了一下,只听见子凯惊叫一声“FU/CK”便放开了手臂里的家伙,捂住了胳膊。他挣扎着站稳,踢了子凯一脚后,便被程灵领着夺路而逃。

“怎么了?”我扒开子凯的手一看,全是鲜血,我脱下T恤,在他伤口上方扎紧后,让他高举着直奔校医室。

不巧的是刚好在校医室遇到了班主任,他正在买药,想瞒也瞒不住了,于是我只好把事情托盘而出,当然把我们准备去打游戏机的情节省略掉了。班主任极为愤怒,他不敢相信他教了四年的学生会干出这种事来。

“现在他在哪儿?”

“跑了。”

子凯的伤口割得极深,鲜血像地下渗出的泉水一般,长流不止,校医说无法包扎这么大的伤口,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后,让我们到镇上医院去缝针。

班主任亲自送我们去了医院,医生在子凯的伤口上缝了十八针,像条长长的大蜈蚣贴在手臂上。子凯开玩笑让医生再多缝两针,说今年二十岁,缝二十针做个纪念。医生笑着拿来一把手术刀,让他再割一下,把伤口划长一点。

“小伙子挺能扛的嘛,牙都没龇一下。”

“又不痛,只是看着有点吓人罢了。”

“消炎药要按时吃,每天按时来换药,别浸着水,伤口这么深,怕是一个月也难长好,好了也会留下个大疤。”

“没几个疤怎么叫男人?”

医生又被他逗笑了,我使劲捏了一下他的屁股,让他老实点。同在一起处理伤口的还有镇上派出所的一位民警,他说子凯应该去派出所报案,肇事者要被刑事拘留的。子凯没有这样做,他并不想把事情做绝,想给程灵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第二天程灵就被学校开除,他的家人来找校长求情,于是学校给他一个记大过处分,让他高考之前不得来学校上课。另一位肇事者也是本校高三的应届生,他被予以警告处分,因为临近高考,学校也没有过分追究。子凯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怕母亲担心。

这件事过后四五天,高三班马上就要放假了,忽然子凯的母亲来到学校里,那天中午放学,我们刚出教室门口,子凯就惊喜地叫道:“妈,你怎么来了?”

阿姨却径直盯着我看,我赶忙笑着说:“阿姨好。”

“好。”她微微笑道,“小凯住在哪里?妈妈有话跟你讲。”

“啥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子凯兴高采烈地扶着阿姨的胳膊,走下楼梯,我紧随其后。阿姨几次回头看我,似乎很警惕的样子,我想是不是她有什么悄悄话要与子凯说,不想让旁人知道,于是我知趣地说:“子凯,你跟妈妈先回去,我去买饭,三份。”

“不用了,一会儿一起去饭店吃。”子凯回头向我顽皮地挤挤眼睛。

“不用了,刘斌,我想跟你们俩先谈谈。”

跟我们俩先谈谈?阿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她知道了我和子凯的秘密?我惊得浑身缩紧,在这六月天不寒而栗。我们没有在她面前留下过蛛丝马迹,难道是子旋说的?这不可能,他知道这件事轻重,不会随便乱讲的。我望着子凯的后背,只见他双拳紧握,不敢摆动手臂,可见他也是如我一样紧张万分。

当我们来到住处,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时,张阿姨轻轻地坐在凳子上,招呼我们道:“先坐下来。”

“怎么了?妈?”

“先坐下来。”她打开手提包,掏出一封信将展开。

“这上面写着是不是真的?”她将信递给子凯,我促上前去,只见上面写道:

“你的儿子是同性恋,他在学校里和同班的刘斌一起乱搞,通奸,这是违法的,这样下去,你的儿子不会有好下场,劝你好好管住你的儿子吧。”

我感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懵了,心脏没个章法七上八下地狂跳不止,这是谁干的!

子凯惊慌失措地问:“哪……哪来的?谁给你的?”

“不要问我谁给的,我问你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啥真不真的,我和刘斌一直都很好……”

“好到搞同性恋!?”

“你瞎掰啥呢,妈。”

“我瞎掰?那你看这是什么?”只见阿姨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上面竟然是我和子凯赤身抱在一起的画面,从相片的拍摄角度来看,无疑是晚上从我们房间的窗外偷/拍的。

“哪来的?”

“你还问我哪来的!”阿姨厉声道。

我们都不敢再追问,互相看看后低下头来,这种事情我们不知如何应付。

“小凯啊,做妈/的一直以为你在好好学习,一直放心地让你们住在一起,我以为我省了不少心,哪知道你们背着我做出这种无廉无耻的事来,你爸爸一年到头在外面打拼,就为了你这两个儿子,你对得起你爸爸么?我丢不起你张家的人的脸啊!”

“妈,你说得太严重了,我做了什么呀?我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嫖娼斗殴,我丢你什么脸了?你至于吗?”

“你,你还说这样的话!”王阿姨忿然作色,气得发浑身颤抖,抽出右手就往子凯的脸上甩了一巴掌,“到这份上,你还不好好认错!你打架斗殴的事还少吗?你就是嫖娼斗殴了,也没个什么,你也是个正常人,你搞什么同性恋!你人好好的,又不是精神病!”阿姨泪流满面,双手拍着大腿。

“妈,你冷静点,你听我解释,我……”子凯扶住阿姨的双腿,哽咽道。

“你跟我回家,我打电话把你爸爸叫回来,我管不了你这好儿子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被局子里抓了去,叫我怎么跟你爸爸交待!”说罢阿姨掏出手机,便要打电话。

子凯倏地站起来,夺过阿姨手中的手机,扣下电池,使劲砸在地上,那电池弹得几米高,蹦进了水桶里。

“妈!你闹够了没有?什么局子里抓不抓的?我又没有犯法!”子凯吼道。

“子凯,别这样,你冷静点。”我在一旁不知所措,轻轻牵了牵子凯的手臂。

阿姨没料到子凯会有这样的举止,哭道:“你还不知错,你还跟我狠,现在你长大了,不怕妈妈了,打得过妈妈了,你可以什么都不听妈妈/的了!你这丢人丢到了祖宗几代头上了,叫我这做妈/的还怎么做人啊!”

“又不是我自己愿意这样,你把我生成这样,我有什么办法!这又不像染头发,想染成红的就染红的,想染黄的就染黄的。我要是跟女的谈恋爱,你以为我就不是同性恋啊?我要是把头发染成黄的,你以为再长出来就是黄的啊?还不是照样是黑的!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改不掉的!”

阿姨拍着大腿哭道:“这种事还有天生!我就是相信天下的河水都倒流了,我也不信我能把你生成这样!子旋是你亲弟弟,也是我亲生的,他怎么就做不出这样混账事情来!”

子凯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此争吵下去,我们都知道毫不意义,根本争不出结果来,子凯哽咽着说:“妈,你别哭了,我们好好说。”

“你现在跟我回去说,这事我做不了主,要么让你爸爸回来,要么让你舅舅来开导你。”

“我大后天三十号就放假了,到时候我回去就是了,你急这一、两天干嘛?都要高考了,还要复习。”

“让你回家你就要复习,你搞同性恋就不用复习?你要说,现在就跟我回家说,这种事一秒都别拖!”

“妈,我真的觉得你在胡闹,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还问我想怎么样?你是不是要妈妈死在你面前,你才肯停止你这荒唐事?”

“好,我跟你回去,把事讲清楚,求你别哭了,妈。”

我站在一旁,什么话也说不上,什么事也做不了,只有恐惧,无边的恐惧向我袭来,让我无力招架。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我们都毫无准备,我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站在广场上,羞得恨不得拿硫酸毁容,让旁人都认不出是我来。这幕后的人是谁,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害我们,然而还能会是谁呢?同性恋啊,并不惧怕这卑劣者的刀子,却会被他的一张纸打得一败涂地。

子凯被他妈妈领回家,我不敢送他们。他在出门时,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红红的眼睛里写满了焦虑和委屈,像个受伤的孩童,需要大人有安抚,我心如刀割,闭起双眼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泪水悄悄地渗出了眼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子凯哭得如此伤心无助,我什么都不能帮他,不知道这一回,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哥哥啊,你一定要撑住,等我们去了大学,远走高飞,父母就管不到我们了,只有几天就高考了,你一定要撑住啊!

晚上上完自习课,我悄悄叫出了刘尚文,让他拨通了子凯家的电话找子旋,然后我迫不及待地接过电话,轻声询问子旋家里的情况。

“噢,小华啊,我家里有点事,说话不方便,你等一下,我给你回。”机灵的子旋赶紧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他打过来了,第一句话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你说话啊,到底怎么样了?”

“我哥被舅舅打了,他们逼我哥要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我哥不给,就挨打了。”

“打得重不重?”

“没事,我哥扛得住呢,不过我妈妈在我哥的本子上找到了你家的电话,准备明天去你家,你得有所准备。”

“那他明天来不来学校啊?”

“可能来不了,我哥今天晚上就要回学校,说要复习,我妈不许,她说高考考零分都没关系,就是不许你们再见面,要是我哥敢迈出家门一步,她就死给他看,高考她也要陪着他考,反正不许你们再有任何接触。我妈这回是铁了心了,从来没见她这么生气过,我爸过几天也要回来。”

“你好好替我照顾你哥,让他别倔,一切都会过去的。”

“嗯,交给我就放心好了,你也做好准备,我和我哥会尽量说服我妈不给你家里打电话的。”

和子旋结束通话后,我立刻打电话给家里,和母亲寒暄了几句,便交待妹妹晚上一定要帮我忙,把门外墙上的接线盒里的电话线悄悄拔了,如果电信的人又给接上了,就拦截一切找父母的可疑电话。

回到住处,一宿难眠,我既担心子凯的安危,又害怕父母知道了此事,我父亲的杀伤力和子凯的母亲可不是同一个级别的,如果走漏了风声,我必死无疑!我无助地缩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不停地祈祷,命运之神啊,垂怜一下我们这可怜的一对吧,你错误的把我们都造成了男儿之身,却又让我们走到一起,不能让我们承担你的过错啊,请放过我们吧,我们在流言蜚语中真心相爱,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不要再让唐堂和徐妍的结局在我们身上重演……

第二天中午,子凯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我赶紧客气地给她看座。她开门见山道:“刘斌,你知道我今天来是要做什么吧?昨天的事你也看到了。”

我缄默不语,低着头像个认罪的犯人。

“刘斌,你和我家小凯要好,像朋友那种,我并不反对,但你们居然搞同性恋,我无法容忍这种事发生在我们家,我希望你们今天就断了这种关系,今后都不要再联系。本来我是要找你父母好好谈谈的,但我家小凯心肠好,坚决不同意我这样做,不愿意让这不愉快的事影响到你家人,其实我心里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了,把你们家搞得鸡犬不宁。你们都是青年人,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我家小凯昨天已经向我保证了,从今天起就断了这种关系,以后都不再和你联系,这是他写的保证书,希望你也照这模样写一份给我。”

她递给我一张纸,我一看字迹,果然是子凯的亲笔,还有他按的手印:

保证书

我张子凯,保证从今往后不再与刘斌有任何瓜葛,不再保持任何联系,如有违背,任父母处置,绝不反悔。

2000年6月27日

子凯,你怎么可以写这种混账话来!

看罢这几个字后,我柔肠寸断,虽然我知道子凯有他的苦衷,虽然我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真心话,是被逼迫着写出的,但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好似这就是阎王爷手中的那一本生死薄,我们的名字上被打上了红×一般。不,这个保证书我不能写,哪怕用刀子抵在我脖子上也不会写,这是对我们感情的亵渎!可是我又怎能不写呢?她手中有比刀子残忍百倍的武器,不仅能伤害到我,还会伤害到我全家,我根本无法负隅顽抗,别无选择,只好拿起钢笔,照着子凯的保证书含污忍垢写了一份交给他母亲。

哥哥啊,请你原谅我,当你看到我写的这几个混账字的时候,千万不要如我一样伤心哭泣,我知道,这对你是雪上加霜,可这些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也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在这危急存亡关头,我们都要坚强,一定要坚持住,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原以为写了这保证书后,我们都会暂时安全,他母亲不会再掀起大波澜,岂知在下午上课打完预备铃后,还有十分钟的上课准备时间,她忽然闯进了教室,我以为她是来拿子凯的书本,不想她却站在黑板前掏出我的“保证书”来说道:

“我是张子凯的妈妈,你们学校后天放假,子凯先提前休息两天,因为他不想和你们班的刘斌同学再见面,今天同学们都在,我当众念一下刘斌同学的保证书,望同学们作个证。”

“保证书,我刘斌,保证从今往后不再与张子凯有任何瓜葛,不再与之有任何联系,若有反悔,所造成一切后果将由我自己承担。刘斌,2000年6月28日”

念完后,她将“保证书”转个边,展示给大家看:“这是刘斌同学亲笔写的,大家今天都看到了。”

前面的同学都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看,我恨不得冲上前去一口把它吞了。

“好了,不打扰同学们学习了。”她说罢便扬长而去,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我分明能听到夹杂在其中的“同性恋”这三个字,后座的刘尚文也不停地用手戳戳我的背,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如果脚下是十八层地狱,我真的愿意此刻一头扎进去,再也不上来,我无法接受也无力承担这样的事,这实在太荒唐了!

我从座位上跃起,冲出了教室。正午的阳光像万根钢针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咬住嘴唇忍住不哭,这究竟是怎么了!昨天我们还在天堂里,怎么忽然间就乌云密布,天堂变成了地狱?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这是真的吗?我躲进了校外的树林,抱起一棵松树,紧闭起眼睛,用头使劲撞,直到感觉额头上火辣辣地疼痛。我本对子凯的妈妈没有成见,我知道任何一位父母一开始都无法接受这种事,但此刻我的心里却不由升起许多怨恨来。这是侮辱,这是对我人格的践踏。

我不知她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刚才她是当着同学们的面念了一遍,保不准会当着我父母的面也读一遍,于是我赶紧往家里打电话,不知妹妹是否已经拨掉了电话线,岂料铃响了一声便被接起。

“啊?妈,电话是好的啊?”

“中午来人修了,是线松掉了,你怎么知道坏了?”

“我大清早打电话问春填志愿的事,没人接,她人呢?”

“去学校填志愿去了,中午没回来呢。”

“噢,那没事了,我挂了。”

“刚才我接了个电话,是子凯妈妈打来的,叫我要管好你,说你们搞什么同性恋?”

“你爬水管就很了不起吗?你还不赶紧回去,免得被你那没有恶意的妈发现了,又使什么心眼,闹到我家里去找你去了,那你写保证书的一片苦心就白废了。”

子凯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直感到眩晕,喉咙里有东西不断上涌,半上不下地逼得我作呕,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泪水也被扇到了天南地北,忽然流不出来。

我闭起眼睛,吞了口口水道:“好啊,我去年不走,留下来复读,为了什么,就为了今天这一巴掌!”

“你是不是要拿这件事威胁我一辈子?我又没让你陪我复读,你自己自作多情。”

我睁开眼睛,疯狂地朝子凯吼叫着:“我恨你,你是畜生!你妈今天也逼我写保证书,说写了就算了,结果却当着全班六十多人的面念给大家听,说了不找我父母,还给我家里打了电话通知了我妈,这就是你妈/的人品!这就是你妈/的德行!她逼得我想自杀,我恨你妈!更恨你!今天我们恩断意绝!”

我扯下脖子上的水晶生肖,狠狠朝对面墙上砸去,顿时碎片横飞。

“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六月三十号学校放假了,七月七日便是一年一度的高考,我们有七天的休息时间,我想在这七天里好好调整一下身体的生物钟,以便在高考中发挥出最佳状态。对心目中那所神圣的大学,我势在必得,而且要考出最好的成绩,把去年给父亲丢的脸全部补回来。

回家后母亲问了我和子凯的事,于是我把程灵行凶又遭开除的事复述了一遍,然后再添油加醋编了一堆谎言,总算把母亲给哄住了,她劝我遇事要互相谅解,不要和子凯闹疙瘩,我满口答应,看得出母亲是非常喜欢子凯的,我不知假如她知道了我和子凯不仅仅是兄弟,更是恋人关系的时候,她会不会变得像子凯的母亲一样,不择手段也要把我们分开。

在家里悠闲地玩了四天后,母亲让我下乡给爷爷奶奶烧纸磕头,保佑我在今年的大考中取得好成绩,我欣然答应。

七月的乡下遍野金黄,沉甸甸的水稻压弯了枝杆,又是一个喜庆的丰收季节。一些勤劳的乡亲们已经开始在在田里劳动了,我看着心里犯痒痒,子凯还说暑假要来锻炼割稻子,忙完了就去昆明的世博园玩。现在经他家里这么一闹,全没戏了。

走在回老家的路上,正想着如何向子凯道歉的时候,忽然一只鸟从天上掉下来,我定眼一看,是一只胖嘟嘟的大山雀,谁用弹弓打的?我瞅瞅四周都没人,正纳闷着,发现前方路上还有一只,在上跳下窜着,我把它轻轻地捧在手上,它居然立刻就死掉了。太奇怪了,鸟也会发瘟?是不是天太热,中暑了?于是我在菜地边摘了几片南瓜叶子,把它们包好,准备拿到村口的树林子里埋掉。刚到村口,又看到一只大个头的灰鸟也躺在树底下,仔细一辨认,竟然是从未被儿时的我抓到过的大杜鹃,我捡起来翻转着闻了闻,在这大热天还没发臭,可知刚死不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鸟都死了?我跑回二婶家,想拿把锄头挖个坑,把它们都埋了。岂知刚踏进二婶家的院子,又看见一只鸟死在橡春树下,我傻眼了,赶紧拉着二婶问一问。

“婶,刚刚路上死了一只布谷鸟还有好几只大山雀,一只还没断气,乱蹦几下就伸腿了,我正准备拿锄头埋呢,怎么咱们家院子里又掉下来一只啊?鸟都发瘟了?”

“发什么瘟,是人发瘟了!天天都有飞机在山上打农药,说有松毛虫,今年这山上的树市里头要砍了用,搞灭虫。”

“那把鸟都害死了!”

“是啊,山上的鸟死了一片。”二婶叹了口气,望了我手中的布谷鸟道,“作孽啊!这布谷鸟一天就要捉一箩子毛虫,真是作孽啊!”

当我把小鸟们掩埋后,又从荷塘里摘来大片的荷叶,把布谷鸟包住,用草绳扎紧,拎到爷爷坟头所在的山脚,将它埋葬在一棵大映山红的树根下。这山是它的家,希望它在此长眠,守护着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

记得小时候,小堂哥经常带我去山上打鸟,他使起弹弓的准确度简直可以和许海峰的枪法媲美。那些可怜的小鸟总被他关到笼子里养着,可是它们常常活不过三天,这些野鸟性情极为刚烈,宁可饿死也要自由。于是我常偷偷把笼子打开,把它们放了,后来小堂哥看它们都不好养,也就没再做这蠢事,改行打野鸡。在小哥逮过的那些鸟类中,几乎囊括了所有我见过的鸟,喜鹊、山雀、腊嘴、黄莺等等,他唯独连根布谷鸟的羽毛也没拔着,它们是极聪明的鸟类,像精灵一般在山间神出鬼没,我们常常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每当我们循声搜寻时,它们似乎早已有所察觉,忽然间就无影无踪了。我喜欢布谷鸟,因为它们从未被小堂哥逮着过,它们如此自由。

给爷爷奶奶烧完草纸,多磕了几个响头后,我就要起身回家了。在路上,我看见田埂边开满了紫红色的大蓟,听说这个东西捣碎后止血疗伤有奇效,于是我掐了一大包,准备带给子凯,不知道他胳膊上的伤口好些了没有。至于怎么和他见面,我是不必担心的,他妈妈又不会一天到晚跟着他,还怕和他见不着?对于几天前写的那个什么狗屁保证书,我早已把它抛到九霄云外,那又没有法律意义。

坐上回家的汽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心里慌张得厉害,好像预感到汽车要冲进河里,全车人都会命丧黄泉一般,于是我和窗边的人换了个座位,把车窗的玻璃完全推开,准备随时跳窗。这个时候可不能死,高考还没考呢,要死也得和子凯一起死。

哥哥,我想你了,刚才我磕了十八个头,其中九个是代你磕的,求爷爷保佑你平安。哥哥,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如此不懂事,和你赌气,在这种时候,我们更应该紧密团结,互相体谅才对,请你原谅我那夜失控的行为,我知道我说的话刺伤了你,那是因为我在气头上,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放屁好了,是不算数的。两天后的高考你一定要好好考,我们一起去北京上大学,你妈妈不可能丢下你外婆不管,天天到北京看着你吧?

一到家里,母亲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子凯的CALL机号码:“你同学刚刚打电话来了,让你一回来就呼他,听声音挺像是子凯,又好像不是。”

于是我赶紧呼了他,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子旋的声音:“小哥,你能来学校吗?我有话要跟你讲。”

“什么事啊?在电话里讲不行吗?”

“你最好是过来一下,我哥让我把一些东西交给你。”

“他人呢?啥东西还要让你交啊?噢,你妈妈不让他出来对吧?好,你等我,我马上就去。”

“我在奶奶家等你。”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还非得让子旋今天交给我,子凯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不是他真的要跟我恩断意决,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不会的,他身上长了几根毛我都知道,他才舍不得我呢。

“妈,是子旋,子凯的弟弟,我去趟学校,有点事。我就不回来了,反正明天要集合,后天要熟悉考场,跑来跑去的,累人,我高考完了就回来。”

“行,考试认真点,千万不能再像去年一样慌场了。”

我忽然担心起一件事,如果子凯妈妈言而无信,又出其不意地往我家里打电话怎么办?我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搅尽脑汁,心里顿生一计,趁着母亲在厨房热菜的机会,我把电话机取下,在房间里把它拧开,用220V交流电源乱接一气,直到看到可怜的电话冒出阵阵青烟,才把它还原,然后假装着打电话。

“妈,电话机冒烟了!”我大喊大叫。

母亲跑过来试了试按键,什么反应都没有,又促近鼻子闻了闻道:“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烧了。”

“我拿到街上去修吧,我认识一个搞修理的,这两天你就用手机,考完试我再取回来。”

“好。”

果然天衣无缝,谋无遗策。

下了汽车,我直奔赵奶奶家,只见子旋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痴痴地望着门口,赵奶奶站在他身后给他摇蒲扇。

一看子旋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失恋了!不用多想,这个家伙肯定是失恋了,不然这大热天里坐在太阳底下发呆干嘛?他一见我来,缓缓地站起,大颗的眼泪就涮涮滚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哭什么呢?”

“小哥——对不起,我没替你照顾好我哥。”子旋往地上一跪,抱着我的腿大哭起来。

我感觉心脏忽然蹦到了嗓子眼,脊梁骨上阵阵发寒,忙抱住子旋问:“怎……怎么了?”

“我哥……我哥……没了。”

“没了啥意思啊?子旋,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没犯傻吧?”

奶奶走过来,抹了抹眼角道:“小斌,你可得撑住啊。”

“不是,到底咋回事啊?奶奶。”

“小凯前天晚上走了。”奶奶压低了声音。

“起来,子旋,哭什么!你给我细细说。”我使劲把子旋往起拉,他却死活赖在地上。

“二十八号那天,我哥跟我妈大吵了一架,他要来找你,我妈不让,说他要是再敢找你,就和哥哥断离母子关系,还要闹到你家里去,我哥就不敢吵了,不吃也不喝,和我妈较劲。我妈把我哥锁在家里,给他三天时间考虑,要你还是要她,我妈那几天心情也不好,出去打了两天通宵的麻将,我也被我妈支开,让我去姑姑家看书。我回家时,我哥已经不行了,冰箱里的饭菜,他一点没动,三天滴水未沾,和我妈耍倔,他本来就有胃病,结果胃穿孔,大出血……”子旋紧紧地抱住我,说完这些,早已泣不成声。

“子旋你起来,大太阳的,别哭得中暑了,我们进屋去。”我无比镇定,轻轻地抚摸着子旋的头,吞下被我咬破的嘴唇流出的满嘴的血。

“小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呀,要是我不贪玩姑姑家的电脑,早点回家,我哥就不会这样了。”

“子旋,别说这样的话让小哥心疼,不怪你,我早就隐隐感觉会有这一天,这是命啊……”

“小哥,我本来想瞒你,等你高考后再说,昨天,你们班主任打电话到我家,通知明天要来学校集合,我爸爸告诉了你们班主任,班主任告诉了校长,校长告诉了奶奶,要是高考不见了我哥,那怎么还能瞒得住你啊!我今天来是想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我怕要是到高考那天你问出来了,影响了考试。”

“什么考试不考试的,我考哪去啊?考哪去也没有你哥啊。”

我轻轻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看天空中七月的太阳,却不是那么耀眼,它在我的眼中变成了白白的一条线,湮没了蓝天,湮没了白云,湮没了空气和灵魂。周围忽然一片寂静,知了闭嘴了,往来的车辆声消失了,子旋的哭声也听不见了,他握住的我胳膊摇了摇,我感觉进入了另一让我晕头转向的地方,身体不是自己的躯体,世界不是这个世界,他们对我都如此陌生,像梦靥,像在梦靥里失去了氧气;像废墟,像在废墟里钻不出茧而垂死挣扎的蛹;像熔岩,像在熔岩里被烧成灰烬的枯树。我想哭天喊地,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进出的气,我想拿把刀子割自己一下,却发现已经无力站起。胃里忽然一阵翻涌,我两眼一花,觉得脚下的土地开始倾斜,世界忽然一片漆黑。

迷糊中,看见校医来了,给我打吊针,我像失去了知觉,躺在床上只看到奶奶家的整个屋顶都在旋转,好似坐上了游乐园里飞速旋转的摩天轮。醒来时,看见奶奶坐在我的脚边给我摇着蒲扇,子旋拿着湿毛巾正给我敷额头。

“醒了醒了,奶奶,醒了。”

“醒了就好,把人都急坏了。”奶奶站到我跟前,将我额头上的毛巾牵了牵。

“子凯呢?”我轻声地问奶奶,“我刚刚还看见他来了。”

“看见了就好,小凯跟你道别来了。”

“他在哪?我要见他。”

“小哥,你别这样,我哥再也回不来了,你刚才肯定做梦了。”

“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我?是不是子凯让你们这样说的?”

“小哥,你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我沉默起来,回想刚发生的一切,恍若隔世。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子旋,把我书包里你哥的笔记本拿来,里面夹着像片,我想再看看你哥哥。”

子旋递过笔记本道:“我哥的相片都放在家里的相册里,你想看,我改天都给你拿来。

“你哥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我的?”

“没有,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走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啊……真不像话。”

“哥哥给妈妈留了封信。”子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道,“我回家时看见它压在书桌上,哥哥就躺在一旁,我以为他睡着了。看了信后我叫哥哥,却再也没叫醒他……妈妈这两天像疯了一样,不吃也不喝,我知道这信不能给她看,就收了起来,我怕她看后也撑不下去了,小哥收着吧。”

我接过信翻开,只见子凯写道:

“妈妈,对不起,刚才不该和你吵架,我并不想惹你伤心。可是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摆出来慢慢解决,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商讨,你不是那种没有文化的人,做事不会蛮不讲理,可是你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你却如此失去了理智呢?为什么要在背后威胁刘斌呢?我写了保证书还不行,你还逼着他写,这也就罢了,你居然当着全班同学面念一遍。我苦苦的哀求你熟视无睹,你答应我写保证书后就不把这事闹大,却又在背后通知他家人,你言而无信,让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全毁。你知道吗?你的行为比任何一个刽子手都要残忍,你的心太狠了。

我昨天晚上去见他了,他骂了你,我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即使你是错的,我也不允许任何人辱骂你。我出手很重,打得我手掌到现在都还在痛,他说他恨我,他说和我从此恩断意决,永远都不会再原谅我,你高兴了吗?你的目的达到了。

妈妈,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你看我和刘斌在一起也已经两年了,这两年里,我学习的进步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在全校六百多高三学生中,我从后50名进入到了全校前20名,今年我是很有希望考个重点大学的,给你争口气,这些,刘斌功不可没。他还帮我改掉了喜欢打架闯祸的恶习,以前高一高二的时候,班主任三天两头地给你打电话,要找你谈话,你操碎了心,到了高三,我和刘斌在一起后,班主任还找过你吗?我和刘斌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妈妈,我们在一起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好好学习,努力做一个好学生,热爱这个祖国,爱着你和父亲,爱着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和善良的东西,也爱着彼此,你为什么非要把我们看成万恶不赦的坏人呢?妈妈,我真不明白,我们究竟干了什么坏事?你竟要如此对待我们,把我们在学校里搞得声名狼藉,让我们都抬不起头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心理好受了吗?妈妈,就是因为我和刘斌惺惺相惜吗?就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们认为不能喜欢的人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他当成子旋一样,看成你的儿子、我的兄弟呢?他哪一点配不上?刘斌这两年为我做的一切,特别是刘斌在第一年放弃了高考,他是内定考中大的料啊!他陪我一起复读,就是为了帮我,能在今年高考取得好成绩,这事我从未向你提过,他家里的六个堂哥都是重点大学生,就为此,他爸爸差点把他打死,试问天下有哪个女子能为我做到这一点么?我和刘斌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是你和父亲生出的所有品,我是我自己,妈妈,只要我没有做违法的事,我结交同性或者异性的朋友,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能明辨是非,我有权利选择我自己愿意、我自己喜欢的生活。

妈妈,我喜欢刘斌,从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他,他并没有找什么巫婆给我施什么妖法,我们都很健康,没有得什么精神病,他和我在一起没有任何私人目的,他既没有骗过我的钱,也没有骗我去搞传销、吸毒。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是无私的,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他不是坏人,妈妈,我们都不是坏人,如果我喜欢他是上帝安排的一个失误,我愿意这样他这样一直失误下去,我无怨无悔。

妈妈,你觉得张家人的脸被我丢尽了,你无脸见人,你觉得我伤风败俗,你觉得我在做一件相悖于祖宗列训,大逆不道的混账事情,妈妈,这不是我能选择的,这不是我想变成这样的,是你和父亲把我生成这样的。妈妈,在高三之前,我一直都活得很痛苦,那个时候,我刚刚明白自己是一个同性恋,我照着那些治疗的方法来做,看医生,吃药,自残,电击,无数次都失败了,我一度想过自杀,因为我怕某一天你和父亲知道了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如果我死了,你们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了。我知道你和父亲都很传统,你们一直认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一生也无法去给您传宗接代,因为我是同性恋,我不喜欢女孩子,我对女孩子的身体很恶心,如果你非得逼着我去喜欢就像逼着我去喜欢一头母牛一样,还要和它发生性关系,和它亲吻,我恶心至极,如果真的这样,我宁愿选择死亡。

妈妈,不要以为是刘斌把我传染成这样的,这不是病,不能传染,我是天生的,世界上大约有百分之五以上的人是同性恋或者有这个倾向,如果按这个比例,中国差不多有几千万甚至上亿人是和我一样的,不管男的女的,也许某个很腼腆文雅的男士,也许某个大龄未婚青年,也许某个出色的设计师,也许某个市长甚至某个国家的总理、总统,都有可能是同性恋。他们大部分人迫于社会和家庭的压力都得去结婚,和自己的所谓的爱人一起生活,没有人能知道他们心理有多痛苦。我成为这样的人,并不是我的选择,说真话,以前,我不愿意做一个同性恋,但我没有办法,我没有选择权,就像我无权选择我被生为黄色人种还是白色人种,就像我无权选择我是否生来就是张家的人。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对我不公平,妈妈,我很自卑,我的成绩以前那么差,经常被大姨家的小表弟瞧不起,连子旋有时候都笑我笨,我居然还是个同性恋,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我遇见了刘斌,我又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公平了,我终于也有了一个可以相爱的人,我终于也可以在这样一个优秀的人面前自豪地和他平起平坐,和他倾心交谈,我孤独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们从来不知道我心理有多痛苦,你们从来不知道儿子需要的是什么。我哪敢和你们说,我哪敢和你们交流?因为我知道说了于事无补,你们不仅不会帮我,反而会变本加厉地让我生不如死,就像现在一样。我痛苦地生活了十八年,活在自责、耻辱和羞愧的阴影里,我终于看见了一束阳光,我终于找到了刘斌,我终于不再孤独,终于觉得生命有意义,终于真正开心地活了两年,你们却不乐意了……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呀,你为什么希望我不快乐?妈妈,你真的很自私,你不点头的事,你不乐意的事,我就不能去做,你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难道当初你和父亲走在了一起,也是外公外婆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的吗?我是你的儿子呀,妈妈,你的面子需要儿子终生活在孤独和绝望里,终生活在痛苦和悲伤里,还另外搭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一生的幸福来交换,你答应吗?如果你答应,好!我是你生的,是你养到二十岁的,我就当自己是个畜牲,没有思考的权利,我就当自己是归你所有的东西,来挽回你的面子!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名义上我可以和刘斌分开,可以找个女朋友,可以去结婚,但如果要我爱她,那不可能,我实在不愿意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让她承担一半我的悲剧。

算了,我不想再说了,高考过后,如果你们还是这样,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妈妈,你把我怎么着都行,哪怕让我肝脑涂地,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如果你让我活着,你就得尊重我的选择,我有权选择我自己的生活。我有手有脚,四肢健全,我能养活自己,再也不要做你们的所有品。

另外,妈妈,我不是跟你谈条件,也不是威胁你,如果你要做任何伤害刘斌的事情,和他家人一起想办法整他,对不起,我会六亲不认!你知道我说到做得到。”

我翻开最后一页,这一页不是留给他母亲的,只见子凯打草稿似的随手写了几句小词:

守长夜,灯常明

掸净尘灰望宾临,

理筵待君寝

万千过,子凯错

镜里花黄鬓又落

心事何需说

在这首词的右边,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里面有一行小字“请打一个对号”,我笑了起来,想起前年他第一次打了我后,在寝室外面墙壁上划的那个圈,他只会玩这招,就不会来点新鲜的。

“那天和他打架后我说恨他,我是无心的,我从不愿意让着你哥一点点,老是欺负他,我连对不起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小哥,你别难过了,我哥心里都明白。”

我轻轻抚摸着子凯的字,仿佛又看见了他的脸庞,如此熟悉,如此温馨。前几天他还一巴掌扇得我找不到北,怎么可能忽然就没在了。我仰起头木然地望着屋顶,在屋顶上方,是否有一个地方叫做天堂,子凯是不是到了那里?哥哥,我们曾发誓过,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在一起,你撇下我,独自去了天堂,让我独自空守着我们曾经憧憬的未来,还有什么意义。我从子旋的掌心里抽出右手,轻轻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将它合起,它已经睁了好久没有眨一下了。

“小哥,我晚上还得回家,家里已经……我不能陪你了,你一定要坚强,像子旋一样。”子旋又抓着我的手,轻轻地在输液管边揉着,“我心里跟你一样,小哥,千万不要想不开,子凯没在还有子旋,我也是你的兄弟。”

“子旋,我很好,别担心我,我还要高考呢,你回去好好陪爸爸妈妈,你现在是家里的脊梁了。”

“知道,小哥,你要好好保重。”说着他的眼眶又噙满了泪水。

“别哭,傻弟弟,恁大个子,还这么爱哭,你看小哥都没哭呢。”

“那我走了,小哥,你考完了我再来。”

“嗯,你等一下,我去对面整理一下东西就过来,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我拨掉手背上的针头,撑着床檐坐起来,奶奶赶紧闭起输液管上的阀门,给我摆好鞋子。子旋要搀着我一起去住处,我打起精神,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将子凯的笔记本塞进书包里,背在肩上迈到马路边,子旋紧紧地跟我在我身后,大约是怕我会撞车。我张望着来往的车辆,很注意地穿过马路,来到住处,反锁上房门,将子旋关在门外:“让我一个人来收,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就好。”

我坐在床檐上给子旋写了一张纸条:

子旋:

你哥哥走了,我的生命已没有意义,我要随你哥一起去了。我知道我和子凯是不可能埋在一起,请你在我们被火化后,务必取走一点骨灰,搀在一起。如果你有机会去昆明,请将它撒在世博园里,这是你哥和我生前未了的心愿。如果实在没有机会取到骨灰,请将这“布谷村庄”里的两本笔记本烧成灰替代也行。

小哥没什么留给你,这张龙卡里的钱是你哥和我在一起两年节省下的,密码你知道,是你哥和我的生日。

好好学习,你比小哥还聪明,别像你哥一样,喜欢打架。

爱你的小哥绝笔

写完这些,我又给母亲留了一张:

(请子旋交给我妈妈)

我最亲爱的妈妈:

我爱你,这是儿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说这句话,这个世界上,我最割舍不下的人是你。

可是妈妈,儿子今生不能孝敬你了,我活得好累,活得好辛苦,更活得失败,我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妈妈,我对不起你,十九年的养育之恩,儿子无以为报,来世再做你的儿子,服侍母亲一辈子。

不孝之子斌儿叩上

我将这两张纸条、龙卡、房门的钥匙还有我们的两本笔记本一起装进了文件袋里,用封口线绕了几圈系紧。袋子上有子凯写的“布谷村庄——麦子和子规”,这还是一年前的高考前夕,子凯去浙江看望他父亲,离别前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熬是难看。

我将它交给子旋:“这个你收好,我不想要,这些都是你哥和我两年来写的东西。”

“我不能要,这个你收着才对。”

“你不要我就烧了,你可以用它参考着写情书嘛。”我微笑着说。

“那我帮你暂时保管吧,你什么时候要了,再还给你。”

明天能过来一趟吗?把你哥所有的像片、底片什么的都拿来,我去冲洗一下,我要留一份。”

“好,小哥,我明天都找来给你。”

目送着子旋离开后,我关好房门,又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

“子旋,我想说的话,都放在那个文件袋里,你看后就明白了。”

夜幕急速而降,赶来为我掩上黑色的窗帘,这是千禧年火热的七月,我想离开这惨淡的人间。厚厚的黑夜像一床无边的铺盖,向大地压来,淹没了窗外的世界,它早已失去了缤纷的色彩,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窗外条条松柏如鬼影一样沉寂地耸立在两旁,诡异地注视着我。窗台上那棵小小的仙人掌,已经干瘪得不成个模样,我打开窗户,给它洒了些凉水。只有此起彼伏的织娘声,在窗外的四周抑扬顿措地响起,似乎还有一些活气。这时一只大飞蛾忽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头撞向电灯泡,败不旋踵,无功而返,然而它不悲不弃,重整旗鼓,又一次冲撞后,贴着电灯泡不停地环绕着飞行。这可怜的精灵啊,为了追求光明,全然不顾一切,它不知道在烈火中焚身有多痛苦么?

我思索着如何才能死得干脆,割脉?十个有九个都死不掉,哄人而已,吞药又会全身浮肿发青,死相太难看,于是我决定割喉,却找不到刀具,只找来一把尖头剪刀。我握紧它,踱到窗前,再看一眼这美丽的世界后,跪在地上,做着我最后的告解。

人们,我想告诉您,今天我的生命里失去了和母亲一样亲的人,此刻我别无选择,唯有以死亡的方式来结束我不能承受的痛苦。

人们,我是一个还没有过完19岁生日的高三学生,我男友在两天前因胃穿孔大出血不治而亡,原因是长辈们不让我们在一起,他绝食反抗。

我的男友个头很高,喜欢打篮球,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好人,虽然他贪玩,常常惹是生非,但这无法改变他与生俱来的善良与单纯。他爱打抱不平,但是他从来没有欺负过别人,同学有难,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帮助别人;他偶尔会犯懒一下,早上不起床,让我向班主任请一个早读课的假,但是他平时非常勤快,总是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的衣服都是他洗,他嫌我力气小,洗不干净;他善良,从来不愿意杀生,哪怕是只老鼠,他最多是打开房门,拿扫帚打它出去。他不贩毒,也不可能拐买儿童,他更没有杀过人,我一直都称他是“哥哥”,在学校里,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我,保护着我,免受人欺负,而我无力报答他,只能教他学习,催他自新。

我们彼此非常相爱,每天在一起都很开心,我们偶尔会顽皮地捉弄别人一下,但我们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每天都在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想大学毕业后去边远山区当老师,去帮助那些失学的孩子;我的心比他野得多,我想大学毕业了搞生物研究,像袁隆平那样,让水稻长得像高粱。我们都热爱这个地球,爱我们的祖国,爱着父亲和母亲、兄弟和姐妹,爱着先烈们,爱着周总理,爱着学校,爱着同学,爱着英超,爱着NBA,爱着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和善良的东西。

也许您会觉得高三的学生不应该谈恋爱,差生才会干这种事。是吗?那么请您回忆一下自己的十八、九岁是怎么度过的吧,您每天都好好学习,一点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如果你出在文化大革/命年代,对象靠人介绍,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毕竟我们是青年人,已经发育了四五年了,这种事就像压在石头下的树芽,压得越重,树芽越顽强,而且树干还容易长成畸形,顺其自然,耐心引导方为上策。我们班上50%以上的人都在谈恋爱,我和我的男朋友都是班上前几名。

说到这儿,也许您会扼腕叹息,但是这个惋惜肯定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是一个女孩子。可是您想错了,我也是一个男孩。

您一定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恍然大悟,是的,我们是同性恋。于是您觉得家长的反对便理所当然,我们应当被天诛地灭。于是我们忽然就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们所做的好事全部无效,所做的不好的事便统统要乘以十,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们是同性恋。

请让我微笑一下,缓解我心底不甘的痛楚。

人们,也许您一看到“同性恋”这个词就想起了打扮花枝招展的妖艳的人妖,对不起,我们没有这方面的嗜好,我们和您周围的每一个普通的男性一样,没有一点怪异,没有染发,没有戴耳环,没有纹身也没有戴戒指,我和我的男友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说话动作一点也没有女孩子气。如果你看见我们,根本不可能把我们的样貌和同性恋联系在一起。

也许您会觉得,同性恋要么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要么就是令人极其恶心的变态。在您下了这个定义之后,我想问,什么是坏人?最简单的例子:一个人,他杀人,那他是坏人;一个人,他抢劫,那他是坏人;一个人,他贩毒,他强奸弱女子,他纵火,他是坏人;因为他们都伤害了别人,请问,干这些坏事的人都是同性恋吗?不是,反而都是些所谓的正常人。人们,在您的认识中,那种打扮得妖媚的男人是变态,强奸小女孩的禽兽是变态,侵略中国的日本军个个是变态,父女恋是变态等等,根据这些,您得出了结论:同性恋也是变态。那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您周围的人都可以把舌头卷起来,而您卷不起自己的舌头,您就是变态吗?人们,如果您是男性,您周围大部分男人嗓音都很粗,而您的声音比他们的要尖一些,您就是变态吗?当然,您不是,因为这些东西都不是由自己能决定的,是天生的。人们,我们同性恋人群也是天生的,并不是我们想变成这样,并不是我们放着女人不喜欢,非要去喜欢男人。

人是多样的,就像有的人是色盲,红色和绿色在一起就分不开一样;就像有的人是A型血,有的人是B型血一样,您不能因为A型血的人多,B型血的人少就,就觉得B型血的人是变态啊。同性恋比色盲常见得多,这是一个庞大得可怕的数字,他们就生活在“正常”的人中间,也许某一天,大家都开放了,能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您会发现,你周围的某几个同事,和您相处得好的某个朋友,或者您的某个侄子,或者您最尊敬的某个人是同性恋。在现在这个环境下,大家都不敢向别人承认,同性恋中绝大部分人是天生的,现在的医学还无法解开这个谜,同性恋和道德水平无关。

任何一个圈子里,都会有好人和坏人,犹大是耶稣的弟子。做小偷的,当然,也有同性恋。一个非坏人的男同性恋者,唯一的“恶习”就是不喜欢结婚生孩子,不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他们对女孩子没有感觉,就像您看见赤身裸体的同性的身体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小时候,他们不懂事,无从知晓关于自身的种种,等长到了十五六岁,渐渐明白一些事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他们从小到大就觉得自己是男孩子,和男孩子在一起玩耍,具有了所谓正常男孩子的品质,有了所有男孩子应有的观念与思想,所以他们绝对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喜欢的不是女性。当有一天,他们找到了有着同样理想与追求的男孩子,和这个男孩子在一起,他很开心,他宁愿每天和这样的朋友在一起学习,一起上班,一起生活,愿意为这个男孩子两肋插刀,喜欢照顾他,疼爱他,既像哥哥疼爱弟弟一样,又像爱人之间的感情,这个就是你们称之为的“同性恋”。

您可以认为同性恋不是常态,而是一种病,像先天性心脏病之类的,既然是病,总有治疗之道,您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亿的同性恋者,但没有一例同性恋成功变成异性恋的例子,除了那些暂时性的假性同性恋,也就是说,现在的医学还治不了这个“病”。那些所谓的医学专家们所用的方法,无非就是心理暗示法,雄性激素,电击法,催吐法等等无聊且无用的掩耳盗铃的手段,如同你是B型血,无法通过心理暗示法就会变成A型血一样;就像您是黑色的眼睛,当您一想到这个的时候,就用电击一下,让您不断地想象您长着蓝眼睛,慢慢地就会变成蓝眼睛一样,这些做法是多么荒谬,可那些专家们说这很有效呢!这些以赚钱为目的的机构,所谓的心理诊所,他们才是真的有心理病。

人们,同性恋在国外几十年前就已不再被纳入精神病的行列了,相信在若干年后的中国,也一样不再把它纳为精神病。也许您要说,怎么从古至今同性恋都没有今天这样放肆,即使有,哪个不结婚生子?怎么现在偏偏冒出这么多同性恋来?还要求这样那样的,你们好好找个女朋友,一起生活不行吗?就像古代人那样?

您知道吗?如果让我们和女性接吻,就相当于让您与同性接吻做爱一样,其感觉不言而喻,您会恶心至极,我们也一样。人们啊,打个比方,假如您十月怀胎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公公、丈夫都想要儿子,您会不会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显然您不会,这并不是您能决定的,可是古时候的妇女都已经怪了差不多五千年了,你也就责怪一下自己,不行吗?也许您会笑着说,这是无稽之谈!古时候科学不发达,女性们不知道生男生女是随机的,而且决定胎儿性别的染色体在男方,现在医学发达了,大家都知道了,肯定就不会怪自己肚子不争气,除非是神经病,或者是个极无知的人。那么,我想问您,今天医学更加发达了,科学家们已经证明了同性恋也是天生的,更不是精神病,那么为什么您还要怪我们是同性恋?这是否可以用“无知”两个字来解释呢?在一百年前,女人不裹小脚会被它人耻笑,现在想起这些事情来,您是不是觉得荒唐?相信再过不了一百年,您的子孙同样会认为您对同性恋的看法荒唐。

也许您会说:谁让你们是同性恋,自认倒霉吧,同性恋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所以不应该生存在这世上。善良的人们啊,不幸在我们出生时已经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不影响你们的生活,也不动乱社会治安,我们一直都努力做着一个好人,为什么我们活着,却成为了您的眼中钉?如果某一天,您发现,你的儿女,或者您的父亲,或者你的兄弟姐妹,或者您最好的朋友,甚至是和您生活了几十载的爱人是同性恋,只是迫于传统观念和压力一直不敢说,一直痛苦而坚强地忍着,您还会这样诅咒吗?你也许现在嗤笑了起来,是的,您当然在嗤笑,因为您认为这些情况不可能出现,对吗?

人们啊,您知道的关于同性恋的东西太少了,在一些开放的西方国家,大约有5%至7%的男性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或者有同性恋倾向,女性稍低于这个数字,咱们中国,十三亿人,按个这比例来算,中国有多少?您也许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四、五十年后,如果您还活着,您看有多少人会站起来承认自己是。如果某天,您的家族里有位成员是同性恋,请您不要觉得他让您的家族蒙上了巨大的耻辱,威逼着他和我们一样,唯有以死亡才能求得解脱。您可知道,世界上多少伟大的人都是同性恋?同性恋是一个比旁人更懂得努力的群体,所以很多同性恋都非常优秀,绝不是地痞流氓一类,尤其是艺术界,范思哲,莎士比亚,柴可夫斯基、柏拉图,张国荣,甚至林肯、牛顿……

我的男友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他瞒了家里二十年,是怕母亲伤心,是怕父亲心痛,想不开,我也是,我怕我母亲知道后,思想包袱重了,我从小到大无数次伤了母亲的心,我实在不愿意再伤害她,她非常传统,非常善良,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所有我一直一个人挺着,一直都不敢和她说心事。

如今,我的爱人他走了,他是这世间我唯一像爱母亲一样深爱的人,我爱他,善良的人们,也许我小,不懂什么才叫爱,但我真的愿意一辈子和他在一起,过着普通的两人生活。他走了,我也没有了生存的意义。

人们,我非常羡慕您,您是多么地幸福,可以自由自在地谈着恋爱,可以和自己的爱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朋友祝福您,家人支持您,而我们只奢望能好好地和爱人平静地生活,善良的人们啊,我们没有愤愤不平,责怪命运的不公,我们只求能生存在一个平等而没有歧视的世界上;我们多希望能看到若干年后,人们说起同性恋时不再谈虎色变,同性的恋人也能光明正大地大街上手牵着手;我们多希望也能成为我们生存的这片充满爱与包容的华夏土地、她宠爱的臣民,哪怕这需要生命的代价,我们死而无憾,无怨无悔……

我起身坐在床外檐,靠在墙壁上,扭头看看里边子凯常睡的位置,似乎又看见他在对我微笑,我关了灯。

“哥哥,我就来了,等我。”

我将剪刀抵在脖子上,手腕不停地颤抖着,手心全湿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敢下手,于是我闭起眼睛,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用力将剪刀猛地插进脖子又弹回,却发现只刺破了点皮,而自己却已惊得全身冒冷汗。我嘲笑自己是个懦夫,面对死亡如此胆怯,于是打了自己一巴掌,再一次用左手将它抵在脖子上,右手抡起拳头,横向向剪刀屁股捶来……我睁开眼睛,惊讶于这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疼痛,于是我瞬间把剪刀拨出,脖子上这才有了巨痛的感觉,如带着高压电流的熔岩瞬间流遍全身,我想伸手卡住脖子,却始终没有动弹,忍着!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感觉喉咙里像倒卡了锋利的麦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在我想象中的红色的液体流出来之前,它似乎憋了很久,于是我屏住呼吸,尽管心跳的厉害,但我仍然坦然地在脑海中搜寻子凯的身影。血终于奋力冒了出来,“麦芒”变成苦涩味在喉咙里蠕爬,我忍不住咳出声来,脖子开始发烫,动脉一鼓一鼓有节奏地跳动着,我的手腕却异常寒冷,T恤衫被血浸湿了,粘着无边的寒冷渗进了肉里。巨大的疼痛终于像电钻绞进了皮肤一般,我忍受不住,试着用手卡紧脖子以缓解痛楚,却于事无补,血液开始顺着手臂四处流淌。我慌乱了起来,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泪水情不自禁涌出了眼眶。我绝望地靠在了墙臂上,任血液自由地流淌,它们滑过我的手臂、手掌,越过掌心的“爱情线”与“生命线”,淌过手指的关节,顺着指尖,顺着我的思念与忏悔,顺着在华厦这片伟大的土地上所谓“正常臣民”的枷锁,顺着每一个如子凯一般受尽白眼的善良人的心愿,汩汩地流淌,我不知身下的这片土地会不会接纳我身上流出的也是鲜红色的同性恋的血,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我这不干不净的也是三十七度的同性恋的血!

该满意了吧?人们。

哥哥,我就来了。

哥哥,今天天晴,我去了乡下,祈求爷爷保佑我们都平安。灿烂的阳光里,杜鹃花早已凋落成冢,布谷鸟也停止了求偶的欢鸣,它们被毒死了。我们割过的麦地里被二婶栽满了新芝麻,她说这是给你种的,因为你学习用功,生了许多白发。哥哥,你看见大路边上开满了紫红色的大蓟吗?我掐了半书包,这能治疗你胳膊上的刀伤,你看看我的手,被它戳得稀巴烂。

哥哥,你真的走了吗?为何得到这消息,我的眼泪没有决堤?这是不是你和子旋合编的谎言,以让我们都安全度过这艰难时期,你是不是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哥哥,路灯已经熄灭了,我好怕黑夜,尤其是没有你的黑夜,出来吧,别躲了。这个夜里,哥哥,我们不谈历史,不谈台湾局势,不谈未来了,哥哥,今夜,让我好好抱着你入睡。

哥哥,我们都是生活在地底的蝉,只能在深夜里破壳而出,十几年地狱般的潜伏,只为短暂的欢歌。转眼间,十九载,我的人生才走完四分之一,此生我真的还没有活够,但没有你的地方,即便是人间天堂,又能怎样?今夜,我要爬回生命的起点,与你相见,哥哥,不要忙着喝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将弟弟遗忘。

哥哥啊,说好二、三十年后,我们都辞了工作,一起住在乡下,红砖墙,青瓦房,房前种着百合,房后栽着几株木棉,远处是弯弯的小河,翠绿的竹园,还有大片的麦田,我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安分守己;说好我们还要去山里当几年小学老师,教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告诉他们地球是圆的,开屏的孔雀是公的,蝴蝶是由毛毛虫变来的;我们还要养一大群绵羊,每天黄昏里,我们手挽着手,领着黑色的牧羊犬,挥舞着细细的皮鞭,从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赶回贪吃的羊群,等它们毛长长了,你逮住绵羊,我剔羊毛。等我们都老了,不能天天跑来跑去,我们就整天在院子里修剪花花草草,看看哲学书籍和每天七点的新闻联播,到了冬天,我们戴着棕色的斗笠披上灰色的蓑衣,去河边“双钓寒江雪”……

哥哥,来世我们再相见吧;

哥哥,来世我们再相识吧;

哥哥,来世我们再相爱吧;

哥哥,来世我不再和你争吵;

哥哥,来世我不再对蕙芳有非分之想;

哥哥,来世我永不再惹你伤心!

哥哥啊,不要说那种丧气话,来世不做男孩,我还要你做男孩,我还要我做男孩,我还要和你在一起,你做我的哥哥,我做你的弟弟,你做我的恋人,我也做你的恋人。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无论暴风骤雨、大雪冰雹,我们都不再分开……

我们永远都不再分开!

永远不再!

闪客^^^^Rain Chen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12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38发布于 03-24 17:38 较早前
第十章 春城

离别

缓缓的列车

把凝望拉长

那是父亲的专利

忽现一面墙

将站台上的脸庞

都收藏

泪水啊,请别再流淌

你已淹没了母亲

奔走的身影

模糊了

半个车窗

路旁的树枝

都指向南,

那定是风的形状。

你在给我送行吗,

轻轻挥手

微笑的白杨?

天庭里

定是打翻了红酒

醉扒了夕阳

它摸索着下山

却卡在半山腰上。

是晾晒的被褥

还是贪吃晚归的小羊

点缀了湖畔?

那金色的湖水,

漏进了稻田

绿油油的波浪。

还有几只打盹的白鹭,

一条腿撑得又细又长

在安详的黄昏里

归家的水牛

和它背上的小牛郎

一齐朝火车

神奇地张望

我伟大的母亲

可爱的家乡

愿你用伟岸的身躯

守护你长眠的孩子

为他遮蔽狂风暴雨

烈日严寒

哥哥

我就要离开你

独自去那遥远的地方





“抢救啊!”一声大喊响彻在安详的黑夜。

永远忘不了七月四日的夜里,子旋凄厉的尖叫声和奶奶哭红的双眼,他抓住我的手腕,慌乱地捏着动脉,我靠着墙壁,想集中眼睛的焦点看看子旋,却怎么也无法在他的脸上聚焦,我想张口说话,却感觉一口气提不到喉咙里来,于是只得微微动着嘴角,想露出一丝笑容。子旋将我背到马路上,单薄的身子累得气喘吁吁,校警卫开着面包车,一路呼啸着送去市里的医院,我想让自己睡去,像电视里那些自杀的人一样,睡着了就会死去。老天爷,既然你夺走了我的子凯,不肯给我幸福,就拿走我的生命吧。

然而我一直都没有睡着,奶奶用毛巾捂着我的喉咙,一只手掐着我的人中,痛得我直冒冷汗,但这种疼痛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麻木了,子旋不停地在车上哭喊着:“我就你一个哥哥了……你不要走,求你不要你走。”

汽车一路颠簸,我只感到血液不停地往喉咙里回流,卡得我直咳嗽,溅得子旋满手都是殷红的血。当我见到白大褂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时,终于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子凯,我就来了。

……

如果痛苦可以成为死亡的充分理由,那么死亡应该是结束一切痛苦的最好方法。然而,它虽然可以终结自己的不幸,却给他人带了巨创深痛,这会是永远无法弥补无法愈合的伤口,这是最自私的行为,与其酿成一场亲朋的灾难,倒不如自己一个人承担,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有幸没有成为这样自私的人,医生从死神的手里将我夺了回来。

依稀还记得那天夜里他们的谈话。

“正输着血,性命保住了,危险啊!是怎么伤的?”

“过两天就要高考了,能上考场吗?”

“哎哟,怎么这样,他这几天都不能吃东西,得住院吊葡萄糖维持,上考场倒是问题不大,但流了这么多血,脑子肯定是要受影响的。”

……

“奶奶,你跟警卫回去休息吧,我陪着小哥就行了,我会看好他的。”

“行,奶奶明早过来。”

我睁开眼睛,轻轻抬起右手,子旋忙坐到床边:“小哥醒了?你这个混蛋!我真想把你揍扁,你把我吓死了。”

我想摘掉脸上的氧气罩,子旋忙拿开我的手道:“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现在给我听话,好好休息。”

我伸手在空中作写字状,子旋忙向警卫借来钢笔,摊开手掌说:“有什么话,写在我手掌上。”

于是我在他的掌心歪歪扭扭地写下:不要告诉我妈。

子旋看罢欲笑还休:“你妈还不知道,本来要打电话说的,打了无数个都没有人接,可能不在家。”

我想起电话机被我烧坏了,正在街上修理,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笑,小哥,我的魂都已经被你吓掉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是去阎王爷那也要把你拖回来。”

“小斌,你可别千万别再有啥想不开呀,你让奶奶看着这心疼得……”奶奶也坐到了床檐上,抹了抹眼睛说,“你万一真的就去了,你想过你爸爸妈妈没有?想过你的亲戚朋友没有?你让父母下半辈子活得希望都没有了,他们生养你到这么大不容易啊,你一天都还没孝敬他们。孩子,你这样做不应该啊!你死了有什么用,小凯也回不来啊!”

我咽了咽口水,脖子里一阵钻心地疼痛,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渗满了眼眶,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子旋轻轻用母指给我擦干,自己的眼泪却大颗滑落脸颊,哽咽道:“我哥走了,我就你一个哥哥了,你要是也走了,谁教我数学啊?”

那夜奶奶回去休息后,子旋找来一张小椅子,坐在我的床边和我聊天,他说在回去的汽车上就拆开了纸袋,看见了我的“遗书”,赶紧下车给他的班主任打电话,却没有人接,于是他坐了辆的士赶到学校,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子旋不停地给我讲他们班的笑话,哄我开心,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强颜对他欢笑着。后来他讲着讲着便不知所云,扒在我的腿边睡着了。他的个头那么高,这种姿势睡觉定是累得慌,他就这样陪了我一夜。

第二天上午,子旋疲劳地醒来后,就急着赶回家,他说先回去看看,下午再来。他走后不久,奶奶便来探望,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奶奶赶紧摁下了我。

“歇着,歇着。”奶奶拉过一旁的凳子,坐在床边,“唉,老天有眼啊!命大啊!”

我对奶奶报以一个微笑。

“傻孩子,事情过去了,别多想了,好好歇着,后天就要考试了。”

我闭起眼睛点点头。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想到死,死不能解决问题。你和小凯两人亲如骨肉,我都看在眼里,他要是有在天之灵,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你想一走了之,大伙儿可怎么办啊!”奶奶语重心肠地拍着我的手道。

我觉得心里堵得慌,极度渴望找个人倾诉,把事情托盘而出,于是伸手作写字状,奶奶出了病房拿来纸和笔,我写道:

“奶奶,我早就和子凯定了终身,我们在一起一辈子,都不结婚,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奶奶知道,小旋已经说过了。”奶奶微笑了起来。

我暗骂子旋这个王八蛋,嘴巴里什么也堵不住,接着写道:“他妈妈认为我们都得了精神病,不许我们在一起。”

“你认为你们值得吗?”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和子凯在一起两年了,我们一直都很快乐,都很幸福。”

“唉!找女朋友也是为了今后的日子幸福,既然你和小凯在一起觉得好,不想再找了,这没什么,你们自己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不关别人的事,好好做人就行。”

“我们觉得活得像个贼,生怕别人知道了,子凯走了,我觉得活着没意思,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怎么走了。”

“人活着,就为了个情字啊,不管是什么情,只要你觉得值就行了。奶奶这么多年不也一个人过来了吗?五十多年了,活得还是很有意义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咬紧嘴唇,不知该写什么了,在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奶奶给了我如此温暖的话语,我心里顿时对她无比地感激和崇敬起来,于是在纸上写下大大的四个字:谢谢奶奶!

第三天下午,我在子旋的陪同下出院,虽然输血的费用免去了,因我有无偿献血证,但和子凯两年的积蓄在医院花去大半,我想把剩下的钱都留给子旋,他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接受。次日便是高考了,子旋怕我又有什么三长两短,在奶奶的嘱咐下,陪我去了考场。我尽量打起精神,保持好的状态,不让他牵肠挂肚。然而此时的高考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仕途功名”,为了美好的前程,我必须迈过这道门槛么?我还有什么美好的前程!以前总和子凯憧憬着大学里宽松的环境和遥远的距离,让父母永远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而今一切都化作了泡影,命运之神如影随形,我无法与其抗争。

我想去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守着对子凯的思念,守着这份被世人认为邪恶的同性恋,安安静静地和子凯一起生活。我想用自己的双手,一砖一瓦地给子凯砌一座小房子,不要多漂亮,只要能遮风蔽雨就行,我俩守着它,每天睡在一起,不让任何访客前来打扰,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人们认为色盲人把红色说成绿色,是对科学事实的亵渎,我从此不睁开眼睛分辨色彩;如果人们认为同性恋有罪,我从此不再多看任何男人一眼,这样总可以了吧?

过多地失血,并没有使我在高考中变得愚笨,反而让我异常清醒,答起题来得心应手。我想,如果今年再次名落孙山,不用我自己走,父亲勃然大怒下,必会把我撵出家门,这倒是省事了。父亲望子成龙心切,儿子却不想做龙,在没有龙的世界里,只想做一个人。如果我只是为了父亲的脸面而降临在这个世上,我绝不选择被生下来如此伤他的心。父亲,对不起,我生得悲哀,活得悲哀,却还要让你承担我的悲哀。我知道你养我十九年实为艰辛,可是我不想按你预设好的路线来走完我的人生。我还是走得远远的,免得当某一天你知道了自己亲生的儿子是个同性恋,更会气死。

本是高考强奸学生,不想反而被我强奸了。

高考后填完志愿表,我回到家里,对母亲慌称自己脖子上长了一个大疔疮,所以包扎了起来,母亲对我说的话,从来都是坚信不已。在家闷想了三天,计划好一切后,趁着父亲出差还未回家,我悄悄收拾行囊,准备晚上就独自去闯荡天下了。洗完了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我给父亲写了一封简短而文绉绉的信:

父亲大人膝下:

含辛茹苦十九载,咽苦吐甘,抚育斌儿,而今羽翼已丰,已能独自展翅天宇。

今年大考再次失利,让双亲颜面尽丧,不齿于人,斌儿已无颜归家,但绝不敢忘父母养育之恩,若干年后,若斌儿有番成就,定衣锦还乡,以报亲恩。

祝,安康

不考之子斌儿叩上

“妈,陈磊让我今晚去他家陪他住几天,他爸妈都有事去了,都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我过几天回来。”

“这么晚了还去啊?明天再去嘛。”

“没事,我打车去,让他报销。”

“背那么个大包干什么?装的什么东西啊?”

“好东西。”

我拎着背包,奔下了楼梯,走到街上,将留给父亲的信塞进邮筒里,扭头最后望了一眼母亲房间的窗户,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

母亲啊,今夜我将离开,去很远的地方,那儿谁也不认识我。房间里亮着灯火,是否你在清洗着我换下的脏衣裤?母亲,我没有什么留给你,只有十九年来操不尽的心和淘不完的气。

别了,母亲。我并不想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让你牵肠挂肚;我并不想做一个没有家的孤鸟,在黑夜里独栖枝头;我并不想做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让你蒙羞。可是,母亲,我活得卑贱,听尽好事者的闲言,受尽唾弃者的白眼,因我是同性恋。

别了,母亲。我是迷路的羔羊,不是你骄傲的儿子;我是严霜摧残过的梧桐,不是不畏严冬的柏松;我是躲在地下的蚯蚓,不是阳光里欢快的知了。可是,母亲,我是羔羊,并不怕屠户的尖刀;我是梧桐,并不怕樵夫的斧头;我是蚯蚓,并不怕钓者的鱼钩;我只怕自己变成你心头的毒瘤,变成上苍对你断子绝孙的诅咒。

别了,母亲。十九年来,你从未舍得打我一下,你是我在父亲皮鞭下的救护神。鞭挞一次儿子的脊梁吧,用带刺藤条,求你!用它来告诉儿子,你生我时的巨痛,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流了多少血!

别了,母亲。我知道你不会耻笑我,但我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干起同性恋的勾当,让家庭蒙羞。我并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愿冥冥中的神灵,对你垂怜,让你能活到我回家的那天。当你老态龙钟、手脚不再灵便时,不要再把我拒之门外,请让我给你养老送终……

“刘斌,今天晚上你再加一下班,顶替一下小郑,撑得住吧?”

“没问题。”

“不要勉强,要是不行我另找人,晚上不能太疲倦,怕出事。”

“放心吧,头儿,我一点也不累。”

“你人不大,还是挺能干的嘛!”

我已经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月的活儿,我的工作是制作和搬运混凝土,将三袋水泥、九十公斤水,三百五十公斤砂子和六百五十公斤石子倒进机器里搅拌,再用手推车将成品搬运到升降机上,运到楼顶,浇成钢筋混凝土柱子和横梁。除此之外,我还负责每天给柱子浇水,因为天气炎热,水分蒸发得快,不利于柱子的硬化。这幢楼就要竣工了,上面赶进度,没日没夜地加班,吵得我已经十几天没有睡好觉了。我的体重降了十五斤,原以为在二婶家搞“双抢”干农活最辛苦,不想在工地上劳动要累得多,前者毕竟还有美味佳肴伺候,后者是吃大锅饭,菜里没有一点油花花。我每天工作十小时,一个月只休息了一天,每月六百的工资,加班另计,我觉得卖体力,自己能值这个价钱已经不错了。

我想在工地上做上几年,从泥水匠师傅们那里学来盖房子的本事后,去陌生的乡下,买一块地皮,亲手给子凯盖一座小房子。我的愿望不仅限于此,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我并不厌恶知识,我当然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我只是不想循规蹈矩去学习,我还要等以后赚了钱后,给父母养老呢,留给父亲的那封信不能白写,言而无信。我已经有了计划,先把计算机学好,这是个信息化的时代,做什么工作都得用到它,说不定以后还能靠它吃饭。我相信自己绝对不比刘尚文笨,他能学得那么厉害,只要肯下工夫,我肯定也能做到。于是在休息的那天,我去逛了书店,买了几本计算机书籍钻研了。

八月下旬的某一天,一位工友兴奋地宣布要请我们去街上的饭店大吃一顿,原来他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是本省的一个专科学校,他神魂颠倒地哼了一上午的歌。我想他一家人,定是非常幸福和谐的,儿子考取了大专,就能让他如此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假如他的儿子能有子凯那样的成绩,考上一所最普通的重点大学,他岂不是要得精神病了?我想,如果我有这样的父亲,或许我会重新考虑我的人生道路。

高考成绩已经公布出来一个月了,我没有打168的查询电话,早就把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准考证号都忘得一干二净,记不起一个数字来。想必父亲一个月前就已经查到了我的高考分,定是肺都气炸了,不知他心里会怎么想?后悔生出我这个孽种来?四中保送中大的名额不要,非得转学到十三中,要参加高考,结果考个倒数,复读一年,旧戏又重演。

父亲,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我无话可说。

晚上,那位工友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回家探望,我们每个人都拿红纸包了一百元钱塞给他,以示祝贺,他怎么也不肯收下,我劝他说:“你拼死拼活,顶着风吹日晒,挣一年的钱,除去平时的开支,只够交他一年的学费,加上住宿费,生活费等,差不多你要在工地上干上两年。三年大专念下来,你得干上六年。你儿子考上大学,大伙都替你高兴,大伙儿都不容易,有难处,大家都尽点微薄之力嘛。这钱还是收下吧,改天回来,请我们喝啤酒。”

“小刘你这小鬼精真能说话,你怕也就我儿子那么大吧,怎么就来工地上干活了?”

“不小了,十九了,我也是今年考的,成绩差,没办法,这么大人了,不想连累父母,就出来了。”

“跟我儿子一个岁数,你懂事啊,知道减轻父母担子了,我儿子在家里是老子,说啥就是啥。”他笑呵呵地说。

“你儿子考取了,老郑?”工头忽然闯进工棚里。

“是啊,这不正准备跟你请假几天呢,回去看看。”

“祝贺啊!一点小意思,给孩子买几本本子。”工头递给老郑一个红包。

“谢谢了,那我就收下了,改天买酒请大伙儿爽一顿。”

“好啊!”工头转向我们说道,“把你们身份证都给我,明天要拿到派出所去,登记一下。”

这下可不好办了,走的时候我所有东西都不缺,就缺它没带身上,我问道:“头儿,我忘带了,不登记行吗?”

“你来工地那天我就要看身份证,你说让家里寄,怎么还没有寄过来啊?出门在外,身份证怎么能不带?派出所要是查出来你是‘三无人员’,就不好办了。”

“那借你手机用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已经一个半月没有打电话回家,我实在不敢听到家里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但现在迫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了,我想要是父亲或者母亲接了电话,就立刻挂断,我只敢和妹妹通话。

阿弥陀佛!是妹妹的声音:

“哥?你在哪?”

“小点声!把我身份证寄给我,好像在我桌子中间抽屉里。”

“你在哪啊?你回来吧,我快疯了。”

“你怎么了?”

“你走后,这个家已经不叫家了,上个月,查到你的高考分,我正在看电视,爸爸就把电视机砸了,一厨框的碗也砸烂,能砸的都砸了。上个星期,你通知书来了,爸爸看后,不声不响地去上班,结果被倒下的柱子打断了小腿,骨头接了一次还没接上,痛得不行了,在住院。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高烧两天了,正在床上睡着挂盐水,我又要照顾妈妈,又要去医院给爸爸送饭,我过几天就开学了,哥哥,你回来吧,你再不回来,这个家就没了。”

我心里一下子揪紧,怎么会这样!赶紧问道:“四婶不在家吗?你喊四婶来照顾一下妈妈呀!发高烧要送到医院去,在家里挂盐水,没医生看着怎么行。”

“妈说你肯定要打电话来,要在家里等你电话。”

“你把电话给妈。”

“妈在挂盐水,睡了,反正你要回来,你不回来,妈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恨你一辈子。”

“臭丫头嘴巴拿扫把擦擦,说什么屁话,这么不吉利!”

“你还骂我?你还有脸骂我?都是你害的!我知道你是在报负爸爸,分数考得也不算很低,你往什么云南填,那么远,你纯粹就是故意要气死他。”

“我还真不知道我能录取呢,我随便填的。”

“好,我不管,反正你得回来——你等等,妈来了。”

“刘斌,你回来啊,妈不怪你,回来一切都好说。”母亲虚弱得有些颤抖的声音传来。

“……”

“儿啊……你在哪啊,说句话啊!”

“妈,我对不起你。”

“啥对不起不对不起的,妈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回来。”母亲抽咽起来。

我心涂炭,回肠九转,我可怜的母亲啊,请你在我心头插上一刀吧!子凯没在了,万一你也出个啥事,我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妈,你别哭了,我回来,我回来就是了,明天中午就回来,你去医院好好看病,别让我心里放不下。”

晚上我独自去找工头,告诉他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要去念大学,让他结算了工资,他多给了我一百块钱。我上街买了两条“红塔山”,让工头明天等我走后散给工友们抽,我并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考取了大学。

中午回到家时,我站在门外,久久不敢敲门,后来还是对面邻居下班回来,惊讶地和我打招呼后,替我敲的门。

母亲打开房门,我双膝磕地,已不敢抬头看她。

“起来,儿子。”母亲蹲下身子托着我的胳膊往起抬……由于我的归家,母亲病弱的身体立刻就恢复了活力,第二天便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大清早就起床做早饭,妹妹在隔壁背着英语单词,一切又安适如常,千好万好不如家好。我被清晨的气息唤醒,却迟迟不肯起来,懒在床上一睡便睡到了十点。一个多月超强度的劳动,让我着实有些吃不消,现在终于又能窝在自己的天地里,于是再也不想起来,管不了日升月落了。

吃完早饭,母亲给父亲备一罐三七排骨汤,他于昨日上午已经重新接上了腿骨,母亲望他早日恢复过来,这个家需要他来支撑。我跟随母亲一起来到医院,想好好跟他认错,不管他怎么骂我、打我,我绝不顶嘴。

父亲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他的腿上裹着石膏绷带,被一条纱布高高吊起。见我进来,他的脸色立刻阴了下去,将手中的杂志往床边一摞。

“儿子来看你了。”母亲打开罐子,舀出几勺排骨到碗里,轻轻地递向父亲。

父亲并没有接,而是指着我的鼻子,差点从床上站起来,吼道:“知道回来啦?你还有脸回来啊!滚!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儿子!你滚!”

“爸,我给你磕个头我就滚,谢谢你养了我十九年。”说罢我往床边一跪,“你和妈多保重。”

“起来,儿子!说什么不争气的话呢!都要上大学了,还滚哪?”母亲挡在我面前,拉我起来道,“大学里那么远,你就是想家了,还半天回不来呢。”

“我不念了,我自己挣钱能养活自己。”

“好啊!我也把你也养了十九年,没有义务再给你钱,学费你自己弄,我没有钱给你念书!”父亲抓起桌上的苹果,砸在对面的墙上,雪白的墙面上便开了花。

“爸,我不怪你,我是咎由自取。”我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学费你也不用你给我,我本来就不想念,我还是走吧,我能养活自己,你和妈多保重,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等着,我不念这个大学保证也比别人活得强。”

“你骂够了没有啊?儿子刚回来,你是诚心要把他骂走啊!楼下的那个孩子都念了四年高三了,今年才考取,一家子都欢喜得不得了,你儿子考个这样的大学已经不错了,比人家的都好多了,你对儿子怎么就这么苛刻!又不是捡来的,你亲生的儿子啊!”母亲转过身,大声训斥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敢对父亲如此这般说话。

“就是你这个做娘的从小惯出来的毛病!生怕他吃一点点苦,这下好吧!平时考试都好得很,一到大考就慌场,这不是惯出来的毛病是什么!”父亲也怒了,声音大得把几位医生都吼了进来,争相劝慰他。

“他是这样的命,一到大考就不行,这怪不了他。你一有什么事就往我身上推,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儿子怕你怕得吃饭都不敢上桌,别人家的老子有这么对孩子的吗?”

“妈,别说了,我不念就是了,我回去就把通知书撕了。”

“安婉平,你瞧瞧你瞧瞧,我说得不假吧!被你惯得就是这么个东西!”

我转身欲离开病房,母亲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两行泪水滑落到下巴:“儿子,别听你爸的,他要是再赶你走,妈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你就惯吧,惯成了精!养子不教如养驴!”

此后母亲便像看犯人似的看紧我,生怕我长出翅膀又飞走了,我终日在家无所事事,拿白纸盖在子凯的像片上,画他的头像,只怪我没有绘画的艺术细胞,笔下的东西,没有一张不比例失调。

在妹妹上学后,离大学开学的日子也临近了,父亲本还要在医院休养一个星期,却提早出院了,他驻着拐杖被母亲搀扶回家,我见状躲进房间里,避而不见。我并不怕他打骂我,而是不愿他动怒后又伤了刚刚恢复的元气。晚上我听见他们客厅里商量着我学费及开学的相关事宜,父亲让母亲送我去云南,我贴近门边偷听他们的谈话。

“你现在倒操起心来了?那一去一回不要个六、七天啊,你一个在家怎么行?”母亲说道。

“我倒不要紧,这几千里路也实在太远了。”

“儿子比你能耐,我生的儿子我清楚,放心。”

我躺回床上,一夜辗转难眠,内疚,深深的内疚,吞噬着我的灵魂,我忽然极度渴望父亲能狠狠地打我一顿,哪怕将我活活打死,我也心甘情愿。第二天下午,我上街用自己打工挣的钱买了一大盒“洋参丸”和两瓶“剑南春”,我想在去学校之前,偷偷留给父亲,当我用绿卡在提款机上取钱时,发现卡里多了一万多块钱,这无疑是他们给我准备的学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走的那天,将给父亲的礼物藏进框子里,准备到校后打电话再告诉他。母亲煮了十个茶叶蛋,煨了一锅鸡,用饭盒装好,交待我在火车上不要乱买东西吃。两天的车程,她给我备了十几公斤的食物,塞满了两个大包。我想独自出发,她却坚持要送我去火车站,刚出门,才感觉到一直闷热的天气忽然变得阴爽,还刮起了阵阵凉风,怕是要下雨,母亲赶紧进屋找来秋装,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和门上自己亲手写的春联,我忽然觉得鼻酸,莫名的伤感一阵一阵地撞在心头,前两次离家出走,都是踌躇满志,一身豪情,为何这次是去念书,却还如此恋恋不舍?娇小的妹妹特意请假一天,来给我送行,她背着我的大包,吃力地弓着身子,手上还拎着一袋食品,默默地走在最前方。母亲则跟在我身后,边走边剥着桔子递给我。

到了车站,母亲支走了妹妹,让她回学校,还赶得上晚自习,她则和我一起等火车。

此时白露刚过,中秋将临,天气确实该凉了。阴嗖嗖的秋风从候车室的门外吹来,连连拨弄着母亲额前的一撮头发,我看见她打了一个颤,于是起身站到她面前,帮她把上衣的领扣扣起。母亲的头发枯黄了许多,岁月催人老,时光无情,不及儿子无情,母亲显然是老多了,眼角的鱼尾纹深得像是用碳素笔划上的。我鼻子里又是一酸,赶紧向母亲讨要了个酸桔子。

“旅客们请注意,由××开往昆明方向的××次列车已经到达本站……”

赶这趟车的人不多,母亲却急忙拉起地上的旅行箱,动作神速地奔到检票口,边回头招呼慢腾腾的我。当我们上了火车,母亲脱下鞋子,一手支在膝盖上,一手扶着座位的靠背,身子向前一弓,站在座位上,再伸手抓起地上沉重的行李箱,举过头顶,用力塞进火车的行李架上。我慌忙放开手中的拎袋,扶住母亲的腰部。

“妈!让我来。”

“书包拿来。”母亲抓住我肩上的书包带,我赶紧脱下书包,一低头,看见母亲脚上竟然穿着我的袜子,我记得它早被我扔在纸篓里,因为后跟破了个小洞。我感到无比地惭愧,伸手轻轻地将袜子向下拉了拉,遮住母亲露出的脚后跟。

火车只停留十分钟,母亲对我叮咛了几句后便要下车,我随她一起来到站台上,她使劲挤出笑容,牵直我的衣角,又拍拍干净的衣服,好似上面有灰尘一般。

“大学生了,做事不能毛里毛糙,离家远了,要常打电话回来。”

我用力点了点头,不敢看她,当火车放了一通气后,列车员招呼我上车,我将双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把她搂在怀里,深深地呼吸着她的气息。我用力憋回了涌上眼皮的泪水,不敢哭出来,怕惹得母亲也掉眼泪。

“妈,你多保重!”我放开母亲,冲上了火车。

又放了两阵气体后,列车缓缓开动了,母亲在窗外跟随着火车走动边向我挥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忽然一个极熟悉的身影跃进眼帘,那是父亲!他拄着一只拐杖,一瘸一跛地朝火车行驶的方向蹒跚地挪动。母亲发现了他,急忙将他扶住,他显然也看见了我,微微举起拐杖,像要对我说点什么,他苍老的模样,像已越花甲之年。如今我十九岁了,翅膀硬了,他们却渐渐老去。

列车越来越快,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吃力地跟随着火车奔走着。我的泪水终于奔涌而下,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扒在玻璃上喊叫着,全然忘记了一车厢的人:“妈——我不走。”

我拍打着玻璃窗,希望母亲能听到我的呼喊:“妈——我舍不得你,爸……”

随着火车离站,刚刚还阴沉天色却越发亮了起来,金色的太阳渐渐从云端挤出了一点光芒,一会儿便拨开了云幕,将绚丽的金黄撒进车箱里。我用纸巾轻轻擦掉印在车窗上的泪痕,眯起眼睛看着阳光,看着窗外的一片盛景,或许这是一个好兆头吧……

父亲

说你是高山

你没有它巍峨

说你是大河

你没有它宽阔

你只有和我一样大的身躯

却撑起了整个宇宙

父亲

我当你是严霜

你却是大雪

我当你是秋风

你却是暴雨

没有大雪

麦苗怎能熬过寒冬?

没有暴雨

树木怎能长成栋梁?

父亲

牙牙学语的雏鹰

已长出末端的羽翼

在雷鸣电闪中

你将看到它展开骄傲的双翅

翱翔于神州大地

送我一涌海浪吧

我将破浪而行

送我一缕长风吧

我将乘风万里

云之南

孔雀飞,彩云南

万里晴空山掩山

竹乐声声长

载歌舞,祝节庆

一叶飘零知秋紧

故乡月已明

云南,是片富饶美丽的热土,是一个神奇迷人的地方。

我抵达昆明的那天正是中秋节,虽举目无亲,倒也没有什么“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昆明虽地处高原,海拔比泰山的主峰还要高出五分之一,因其宜人的气候,初来此地的人,都不会有高原反应。我在火车站买了一张昆明地图,照着地图所示的路线,拉着我的行李,徒步走到学校。然后由接待人员带领,来到宿舍,令我诧异的是,我居然是全系第一个来校的。

学校的名号上并没有令人骄傲的光环,来到这里,我却一点也没有一点悔意。置身其中,我总觉得这里一定不会缺少文人雅士的,但看她那傍山而落,绿树成荫,花香四溢,便令人目酣神醉,每日置身此间的人,定会洗去铅华,复返自然的。

收拾妥当,我迫不及待地去街上买了一辆跑车,要把昆明大大小小的地方看个遍。

不能说这里处处是景,却里里外外也显露着赛过大都市的风韵,这其中久负盛名的标志性建筑便属市中心的“金马碧鸡坊”了。这始于明代的建筑也是多灾多难,曾两次毁于战火,后于光绪年间重建,它跨街而立,雕檐彩绘,花纹奇异,金碧辉煌,北与纪念赛典赤·瞻思丁的“忠爱坊”互相辉映,合称“品字三坊”,南与始建于南诏年间的东西寺双塔相闻,无不彰显着昆明的古老文明。据说在特定的傍晚时分,夕阳将落时,而明月东升,这时碧鸡坊在夕阳下的影子和金马坊在月光下的影子便在中间相吻,史称此奇景为“金碧交辉”,每六十年才会显现一次。这独具匠心的设计,融入了淳厚的昆明人多么伟大的智慧。

离这“金马碧鸡坊”北面不远处,座落着“翠湖公园”,时过九月中旬,家乡池塘的残荷早已毫无生气,而这里清清水波,濯濯莲花,微风徐来,莲香扑面。不称天上胜景,却也算凡尘佳境了。许是看惯了车水马龙的都市和千遍一律的高楼大厦,偶一触及这小桥流水,便轻易爱上了她。

昆明,因“99世界园艺博览会”而更加闻名,在创建世界级的旅游城市中,这是个重之又重的法码,“世博园”是来昆明的游客必到之处,我也不例外,在到昆明的第三天,我便游览了这昆明的“万园之园”。

在这样的山明水秀、满园春色中,似乎很难找到能恰切、完整、传神地描述这种美景的词汇。有句话叫“不可言传”,便可帮助如我辈的庸者、懒人一笔带过了。其实仔细想想,这样也好,说不出来,可以让更多人有遐想的余地,否则,便让那干巴巴的文字,糟踏了一园胜景。

这是花的世界,这是绿的家乡,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在这里,错落有致的展馆、展厅、展台,建设得“天人合一”,在以自然为旨归的哲学意识里,处处渗透着天、人、景、物的构思里,千姿百态,各成风流。便看那“精蓝棋置,丹珠楼塔,窈窕绿叶中”,何等幽丽!便看那“老庄告退,山水方滋”,何等幽深!便看那“云外钟声湿”,何等幽秘!此处的景,不仅仅是景,此处的树,也不仅仅是树,它们携着烂漫的百花,无垠的嫩草,连缀成一曲高山流水,谱写出一首撼人长歌。

看那塔影,听那松风,看那泉流,听那鸟鸣,这一片山水的自然美,便将一切与此相关的文化、人格,提升到一种“形而上”的境界。这不是景,是诗!在这园内山中,静待山茶花开,绿杨莺啼,兴来时醉倒萘蘼,安享山中和气;也可以抚苍松,坐翠篁,迎朝爽,纳晚凉,写就山中潇洒;更可以有芳菲黄菊,红叶漫地中,吹长笛风前倚石,抚玉琴月下焚香,自在山中雅淡……总之,在这等人间的天堂里,灵魂,一样可以得到升华。

漫步国际展区,荷兰风车、泰国佛塔、以色列奇石、日本套院……人文精粹溶进了天然美景,目不给赏;再观国内园展,苏州园林,齐鲁石雕,江南楼阁、北方古建……处处玲珑雅致,体现着和谐之美、一体之顺。更有民族风情的建筑、风俗展,目不暇接;还有那穿戴着少数民族服饰的窈窕淑女,清歌妙舞,让人不尽地留连。

这便是举世闻名世博园。

昆明虽没有什么名山胜川,却有被称作“高原明珠”的滇池,大观楼长联云: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巾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周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许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这回,算是有幸一睹那举世闻名的名楼、名联了。

楼脚下,是滇池,群山环抱,河流纵横,良田万顷,人称“高原江南”。滇池明明是湖,书中却说,昆明人喜欢称其为“海”。今日一观,确有道理,因为湖,即使美如西子,秀丽是秀丽了,雄伟壮阔则不足。而滇池却兼有海的气魄和胸襟,又兼有湖的温柔和情调。感天地之恩泽,造就如此钟灵毓秀,大观楼的长联开头,寥寥几笔,便把这浩瀚无比磅礴气势,传神地勾勒出来了。

滇池是一个天然的空调,自动调节着昆明的气温,冬暖夏凉,昆明之所以是春城,这滇池功不可没。没来过昆明的外省人,是不会相信,找遍昆明的大街小巷,各大商店,极难买到空调,因为这里根本不需要,夏季气温最高不超过二十八度,冬季也只有几天稍低于十度。(现在因进驻了许多“家电巨鳄”,空调当然就可以随便买到了。)

疯玩了几日,我便要收敛这份野性了,学校里已经正常开课。大一的课程较为繁多,应筹也多,一个接一个的“同乡会”和诸多正招兵买马的“协会”都自动找上门来,我倒是懒散得很,常常借故推托友人的盛情,闭关却扫,每日和舍友们讪牙闲嗑,聊他们的艳史。这个校园面积颇大,上课的教室今天在南明天往北,每次都让我找得晕头转向。偶尔起来晚了,落后于舍友们,转几圈后找不到教室干脆就不去了,于是我成了班上第一个逃课的学生。

大学里的状况和我想象中的相差无几。大伙儿书还没有翻开过,便都忙着风花雪月了。班上的女生来自五湖四海,虽不似那柔枝嫩条,却也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都颇有姿色,我想起周蕙芳和苏佳佳,她们走在校园里,定能招来百分之几百的回头率。如今她们都已经升入大二了,不知是否偶尔会想起我来。不想也罢,免得大家既尴尬又失落。

然而一个月后,我还是收到了周蕙芳的来信,于是独自来到学校的后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轻轻地展开。我最不愿意的结果,终于还是被周蕙芳委婉地道了出来。

刘斌:

展信佳!

忽而一年匆匆而过,却又似乎很漫长,像一江东逝的流水,经过漫长的旅途,却在顷刻间就汇入了大海,皈依了命运。

知道吗?我从来都不相信有命运,即使天上的陨石三次砸中了我窗台上的花盆,我也不相信这会是命运,然而此刻我终于不能再说服自己了。

期待了十九年,只为一个神话,我原以为神话中的女子定会有如梦一般的结局,我以为传说中的轮回终于眷顾到了她,然而她的梦终像肥皂泡一样,虽有炫烂的色彩,却只有拥瞬间的美丽。

我一直都想感谢你为我做过的许多,却一直没有机会,我想以后在你身边做一个知寒知暑的女子,举案齐眉,凤协鸾和。你曾说“不念卿卿红粉帐,旌麾鞍马有残温”,冲着这话,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没有打扰你,我只想让你头顶的蓝天更加辽阔,让你飞得更高,我不愿意做恶劣的天气,影响你对长空的搏击,不负你这份豪情,我想,你一定觉得我冷落了你。

佳佳说你去年不走,是想不飞则已,一飞必冲九霄,但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你凌云的壮志只引你去了所在的大学吗?我不信。你糊弄了自己,委屈了你的信仰,也蒙蔽了我,虽然你是善意的,但你不该隐瞒这么久,让我独自抱着幻想生活。镜里的鲜花,水底的明月,终究是不真实的,当有一天,镜碎了,水涸了,恍然间一切盼头都没了,我该如何面对,茫然中,不知前方的路在哪里。

……

对不起,我尽说些不中用的话。张子凯的事,道听途说我也知道了些,这其中最难过的人怕就是你了,事已至此,劝你什么都显得苍白,但日子还是要过的,希望你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类云云了,你们兄弟间的感情不似我这穿戴的轻纨薄纱,而是骨肉相连般难舍难分。我羡慕张子凯,真的。

瞧我,变得如此罗嗦,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讲这些了,最后想把《乱世佳人》里的一句话送给你:黑暗中的哭泣,只是一种逃避,明天的太阳依然要升起,许是暴风骤雨,许是风和日丽,让我们都回到现实,不再逃避。

祝安康!

得萱居士谨启

2000年10月10日

我想给她回信,却又无话可说,我和子凯的种种,定是无法和她说清的,她或许仅以为我和子凯之间是因过于浓厚的兄弟间的感情,而演变成为同性恋,她的想法如诸多所谓的正常人一样,以为同性恋都是两个同性之间,因为过于亲密,慢慢地就产生了依赖、依恋的情结,然而事实却和他们所想的大相径庭,这是与生俱来、骨子里固有的。既然难以解释,还不如就此作罢。我再也不愿意和周蕙芳结外生枝了,就让自己在默默无闻中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吧。对不起,蕙芳,我不能给你幸福,如果我违心地追求你,只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谢谢你在我高三的生活中画出了绚丽的一笔,我会永远记住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子凯走了,把我的念想也带走了,我这一辈子,能和他在一起生活过,已经知足了。

我没有经常刻意地想念子凯,有时候偶尔想起和他的点点滴滴,就情不自禁地暗笑起来,笑过后拿把刀子,不声不响地在自己的指头上划一刀,让自己记住,别天天快活,就把他忘了,我想,手指的疼痛总比心里的痛楚要舒坦,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自虐吧,我原以为做这些事的人都是得了精神病,不想自己有一天也会做这种事来。有时候在梦里见到他,和他一起打游戏机,他使劲捶打着按钮,把我挤到一边,梦醒后,我依然一无所有。就当他是个梦吧,活着的人还得活着,死去的人,是否能感知活着的无奈?

学校里的专业课,我实在没有多大兴趣,我想利用课余时间钻研自己喜爱的计算机,好有一技之长。于是在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倾囊而出,和舍友小牛一起去街上买回了两台新电脑。小牛主要用它玩游戏,我则利用它学习各类软件。那个时候互联网刚刚普及,上网都得用modem拨号,速度缓慢且费用昂贵,一张面值22元的201卡只能用上5个小时,着实让人心疼,但网络上的东西如鸦片一样,能让人上瘾的,网费再贵,我们都勒紧裤腰带,咬咬牙挤出生活费买201卡。

某天中午放学后,小牛对着电脑大叫:“快来看!泰国人妖表演,哇塞,长得比女人还要女人!一个比一个靓!”

“上面长着女人脸,下面却长着鸡/巴,男不男女不女的,恶心死了。”舍友回应。

“人家为了生存,没办法,你以为人家愿意这样啊?”我为其辩护道。

“快看快看,德国同性恋大游行!游行就游行呗,怎么个个光着身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恶心死了,点这个看看,‘李安《卧虎藏龙》电视剧热拍’。”

“别点,等会儿,让我看完这个先。”我将小牛的手从鼠标上拿开。

“看什么同性恋,这么变态的东西。”

“为什么一提起同性恋,你就会这样想呢?”我问。

“你看网上那些报道,哪张同性恋的图片看着不恶心?大男人的,穿成那样子,浓妆艳抹,吓死人了。”

“网站猎奇罢了,为了增加点击率,这就像一提起泰国必然要放一大堆人妖的图片一样,好像全泰国人都是做人妖的一样,其实不是的,人妖只是泰国特有的一个极小部分的群体,泰国像世界所有其它完整的国家一样。同性恋这个圈子也是一样的,那些演反串的男人也只是同性恋人群中极少的部分而已,并不能代表着整个同性恋群体。”

“哈哈,刘斌你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

“我准备写一篇关于同性恋调查的论文呢。”

“呵呵,你可别有这个嗜好,我们宿舍要出个同性恋我们就得搬家了,不然看着饭都吃不下。”

我一笑了之,不与他再细说了。

我想起金庸大师的《天龙八部》来,乔峰本是中原第一大帮的帮主,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轻财重友,侠骨柔肠,他为中原武林做出了不可辱没的贡献,威名远扬,人人敬仰。可是当有一天,中原所谓的正义之士得知他本姓萧,乃辽国人后裔,却对他栽赃嫁祸,把他对武林做的贡献一笔勾消,他成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这凝集了中国几千年来重出身传统的故事,昭示了多少无辜的人悲惨命运的结局,我想金庸大师是不可能凭空捏造出这个形象的。

乔峰的故事,这关于出身问题的是是非非,究竟还要延续多久?校园里的爱情故事愈演愈烈,陆续有同学不回校过夜了,而我,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闲来无事时,就骑着我的单车,绕着昆明的环城路转圈。秋去冬来,茫然的城市里丝毫没有过冬的气息,只有那枯落的梧桐叶,诉说着季节的交替。红嘴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长途跋涉迁至昆明越冬,我从不知这个离大海有几千公里的城市会有海鸥,见到这些可爱的精灵,我着实有些惊喜,于是经常骑着单车来到翠湖边,用玉米和面包喂它们。不知这座陌生的城市,除了红嘴鸥,还会给我带来什么别样的惊喜?

来这里两个多月,我又瘦了许多,体重已经不满五十公斤了,我不得不在皮带上钉上新孔,以便能系紧裤子。不过虽然瘦了,力气却没有减小,体育课上,我的“引体向上”成绩比高三时好了一倍,我居然能做十六个标准动作了。然而除了这“引体向上”,其它项目的成绩都是一塌糊涂。昆明气候虽是宜人,但因其氧气含量稍低,所以大量耗氧的运动便成了折磨的代名词。例如那一千米跑完,会让人累得喘不上气来,以至于肺部像被几万牛顿的扭力勒紧了似的疼痛。难怪国家足球队会在昆明设了训练基地,那些高原受训的运动员,一旦去了低海拔的场地,便能键步如飞而不知疲劳了。

因先天因素,我从不爱玩篮球,但体育课上篮球是要考核的运动项目之一,十个投中三个才算及格,而我严重缺乏此类运动细胞,屡投不中,还不如女生,让同学们笑掉了大牙。我想起子凯来,要是他在学校里,便可以天天教我了,他那敏捷的身手绝对能让体育老师都相形见绌。

我的子凯,我的哥哥,你在哪里啊?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打开电脑,拨号上网后,给子凯和自己各申请了一个OICQ号码,趁着夜深人静,我登陆了这两个号,彼此聊天。

“子凯?在线吗?”

“在:)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想你呗:P睡不着,你怎么也不睡呀?”

“我也想你。”

“呵呵,白痴。上次发到你邮箱的那两篇小说看了吗?”

“看了,怎么都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我怎么会知道。”

“我好想见你呀,你长胖了还是瘦了?”

“瘦了呢,过年回家我把像片带回来给你看,我在世博园里拍了许多像片呢。”

“我不在身边,要好好吃饭。”

“知道。我可能吃了,体育老师说从平原来高原的人,前三个月都会瘦,是正常现象。班上许多同学开始谈恋爱了,也有女同学喜欢我呢。”

“切~~~~你就遂了人家心愿呗。”

“好哇好哇,这可是你说的哟。”

“生气ing!”

“就知道你口是心非,讨厌!”

敲完这一句,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自己都二十岁了,居然还能把“讨厌”这样娇气的字眼挂在嘴边。也许我早就应该长大了,没有子凯在身边,我更应该快点长大,长成一个像他一样的男子汉。

我关了电脑,懒洋洋地爬上了床铺,心想我是不是该在网上结交一些同性恋圈子里的朋友,能和他们说说心事?与其这样每天浑浑噩噩地熬日子,不如清清楚楚地做人,我干嘛要像个贼一样,不敢活在阳光下?不敢让别人知道了我的秘密?子凯都没有了,我还怕失去什么呢?

一夜难眠,而昆明的夜却是漫长的,因和北京相差两个时区,所以天亮时刻要比东部地区晚得多。

次日我便在网上搜寻到了几位昆明本地的圈内人,和他们交流了一些基本信息后,发现一位叫王律的人居然是比我高一年级的校友,我们相互发了几封电子邮件交谈了几日,便约好某日在学校里见面。

他是典型的本地人,安享着千百年来战火难以波及的昆明的太平,脾气不愠不火,做事讲话都慢腾腾,却又是有条不紊。他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好为人兄,我们寒暄了几句后,他便亲切地叫我“小鬼”,我便叫他“老大”。因为同在一所学校,我们便能经常见面,相约一起闲逛昆明大大小小的景点,每次见面,他都会带给我一些小礼品,有时是贝壳,有时是可爱的小机器猫,他显然把我当成小孩子了,而我也宁愿做一个不谙时事小孩,天真地做着这个世界没有痛苦的美梦。

王律说,昆明在寒武纪时是片大海,所山上的页岩里有许多三叶虫的化石,于是在某个星期天,他带我去爬山,挖化石。我并不热衷于此,但来昆明这么长时间,我还没有见过这里的山,去爬爬山登高远眺,舒展一下筋骨正合我愿。

这里的山倒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生长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热带植物,错落有致地耸立着,高大的模样像是马路上气派的纠察。山林因保护得好,没有多少被人工砍伐的痕迹,所以植物格外茂密。林子里的湿气较重,腐叶的淳香充斥在每个角落,奇怪的鸟鸣声互相告知着我们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不时的还有黄毛的松鼠绕着树干一窜到顶,在空中练习跳跃之技。山脚下车水马龙,熙来攘往,许多精神爽朗的老人骑着自行车,载着个大塑料容器,前来一个叫“三碗水”的溪流旁汲取泉水。

这里没有固定上山的路,茂盛的蕨类植物和灌木林织成了一山密不透缝的绿色被子,我们成了想吃刺猬的猎犬,不知该从何处入口了。

“老大,这么原始的林子,要是有狼怎么办?”我笑问王律。

“跑啊。”

“好主意,你跑得没我快,到时候你就留在后面喂狼吧。”

“我是什么人?狼即便真的来了也不会吃我,只乖乖地扒在地上。”

“去,老当自己是神仙,放心,一两只狼是不敢随便攻击人的,除非是狼群,再说狼都快绝迹了。”

我与他说起前次去街上买了一张名为《鬼狼》的CD光盘,是歌颂北美大草原上一只野狼的。在十九世纪末,北美的移民者大量猎杀狼群,破坏原有的生态环境,狼王就带着自己的妻子布兰卡和四只健壮的部下和残忍的人类抗争,他们一夜之间咬死了农场主的两千头牛,并破坏诱捕他们的陷阱,留下粪便嘲笑人类。有一天,布兰卡被钢夹捕获,人们用两匹马把她活活拉成两截,扔进了陷阱的坑里,狼王目睹爱人被杀,却救不了她,人们以为狼王会狠狠报负,没想到第二天狼王从容踏进了布兰卡尸体所在的陷阱里,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守在爱人的身边,安然地死去了。

“有时候情愿自己是只狼,没有那么多的约束,生活在大丛林里,自由自在。”我说。

“我是那只狼,先报了仇再说。”

“有时候不去报仇,更能惩罚刽子手,狼王要是报仇了,故事就不会被人们这样传颂了。”

“为爱生,为爱死,狼都懂,没想到狼也是重情重义的动物,看来‘狼心狗肺’这个成语造得不正确。”

我们四肢并用,攀上了那几乎成六十度角的斜坡,历经坎坷,终于接近了山顶,树木渐渐稀疏,山风摇动着松树,不时有枯黄的松针插进我们的头发里。

忽然我发现前方有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开在枯草堆里,我拉着王律问:“怎么这山上会有百合花?它不是盛夏才开的么?”

“山上还真少见呢,不过昆明的花都是不分季节的。”

“我把它拔了,拿回宿舍栽去。”

“野生的,拿回去肯定种不活。”

野生的?这就是野百合么?它孤零零地生长在山顶上,没有伟岸的枝条,却是铮铮铁骨;没有芬芳的气味和艳丽的外表,却朴实地绽放着生命的奇迹。这夏日的花朵,居然盛开在了万物还未复苏的时节,诉说着生命的不屈不挠么?野百合啊,原来你并不是只在夏季才盛开……

转眼间已是期末了,我的成绩不理想,但这并不会影响愉悦的心情。我给父母和妹妹分别买了礼物,钻进了回家的列车。

归心似箭。

尾声

苍雪怜万墓,

四顾觅君坟。

十里无踪径,

空留风咽声。

寒襟拭旧雪,

解帽暖碑文。

万事皆安好,

不日遣春城。

每年春节前后,总会有一场大雪,今年老天爷没有破例,大年三十的傍晚,连续几日的细雨渐渐变成了雨夹雪,最后终于天女散花般下起了鹅毛大雪来。父亲带领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我的所有堂兄弟姐妹们全部都回到乡下,整个大家庭的人济济一堂过大年。除夕之夜,普天同庆,而乡下的除夕格外有喜庆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杀鸡烹羊,贴春联,放鞭炮,冬日的严寒早已被响辙云霄的锣鼓声驱散尽。

年夜饭备了三桌,虽然有我的席位,但我还是躲进了厨房里帮二婶塞柴火做菜,我不愿像个耙子一样被大家问起最敏感的学习之类的问题。三嫂子挺着个大肚子在灶上炒菜,我笑着问她:“几月生啊?”

“快了,你这个七叔有什么见面礼呀?”

“我是见不着他出世了,要上学,要么我给他取名字吧,叫刘——长卿,大诗人的名字。”

“得了吧!名字可是叫一辈子的,哪能乱叫?得找位学问的先生帮取一个。”

“小凯呢?让他帮取个好名字,你不说他肚子里墨水多啊?”二婶问道。

我浑身一惊,不知如何作答,结结巴巴道:“我……没见着他,好久了。”

“刘斌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三嫂笑问。

“没呢,我长得这么丑,眼睛又小,个头又矮,谁看得上。”

“不丑不丑,谁说丑了?眼睛小才有味道嘛!人不可貌相,特别是男孩子,我看中你三哥的就是因为他人比较实在,他长得也不咋地嘛。”三嫂安慰我道。

“小斌要是有合适的,就处一个,别挑肥捡瘦的,年龄也不小,都二十了,我二十岁时都生你大哥了。”二婶笑道。

“再说吧。”

彻夜无休止的鞭炮声迎来了新世纪的第一天,一夜飞雪,世界披上戎装,清晨的窗外一片苍茫。我批上大衣,和妹妹一起点响了“两万响”的开门炮,还未燃尽,妹妹便被小堂弟喊去他家楼顶堆雪人了,我套上皮靴,来到二婶家吃完早饭后,忐忑不安地悄悄给子旋打了一个电话。

“子旋,是我,小哥。”

“哦,你还记得我啊?半年都没你一点儿消息,你可真绝。”

“对不起啦,我这不给你拜年了嘛!”

“好好好,原谅你,这半年过得好吗?”

“做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吧。”

“放假回来几天?我马上要去舅舅家,顺便我来找你吧,有事跟你讲。”

“行,我在乡下呢,马上回去。我想去看看你哥哥,你带我去公墓好吗?他走后我还没有去看过他。”

“我也正想去呢,本来昨天下午要去的,结果下了大雪。我梦见我哥了,他说他脚冷,让我给他灌个热水袋。”

“谁啊,小旋?快点收拾东西走了。”我听见子旋的母亲说道。

“妈,是李飞哥哥,一会儿我去他家玩,跟他道别去了。”

“道别?你要去哪儿啊?”我问。

“回头跟你说,我先挂了。”

“记下我的手机号,等会儿出来了打我电话,130XXXXXXXX。”

“OK,waitmeinfrontofthestationonehourlater.”(一小时后在车站前等我)

村里进城的中巴车今天停运,于是我向三哥借来摩托车,套上毛线帽,再戴上“钢盔”,便开进了雪地里,虽然才二十几公里的车程,我却骑了一个多小时。抵达车站时,子旋已经抱着草纸和冥币,站在门口了,我招呼他跨上后座,戴上安全帽,便朝公墓开去。

阴晦的天上铺满了淡淡的大片黑云,街上冷冷清清,少有人往,连交通警察的身影都没有。路旁积满雪的宝塔松,一闪一闪地在眼角刮过,寒风冷飕飕地刺在脸上,割过耳垂后,又钻进了衣领里。子旋抱紧我的腰身,冷得直打颤,于是我拧小了油门,把它的手塞进我的外套里。

到了墓地,风刮得紧了起来,在半天空上似乎削痛了黑云,不断地发出呜鸣声。白皑皑的大雪压弯了墓地边的松树枝,它给每一块墓碑都戴上了一顶白帽子,我们每走一步都须高高抬起脚,踩在山顶的雪上“嘎吱嘎吱”直响。白茫茫的世界里除了子旋和我,空无人烟,我这才领略到了什么叫“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子旋一排一排地数着墓碑找子凯,在半山腰的一处停下来,只见他面前的墓碑上赫然写着:

“爱子张子凯之墓”

“哥,我来看你了,刘斌哥哥也来了。”子旋跪在雪地里,抱着子凯的墓碑,痛哭起来。

听子旋一开口,我心揪得厉害,像是有一根细绳,狠狠地勒进了心坎里。我用纸巾给子旋轻轻擦掉眼泪道:“哭啥呢,不哭,你哥哥听到了会难过的。”

“哥哥,我给你烧纸钱,不够花你就告诉我,我给你灌了热火袋焐脚。”子旋掏出藏在肚子里的热火袋,放在墓碑后的雪上。

我取下手套,徒手擦掉墓碑顶上的雪后,脱下外套和毛线帽,给它盖住。碑上那“张子凯”三个字格外显眼和亲切,仿佛在对我微笑着,我轻轻地抚摸着它,像是在抚摸着子凯的脸庞。

“子凯,我外套小,天太冷了,你就别挑三捡四了,将就着驱驱寒吧。子凯,昆明好漂亮呢,玫瑰花比大白菜还便宜,三块钱能买一大把,你都抱不下,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我去世博园了,拍了许多照片,我都给你带来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像片,一张一张地丢在子旋燃起的火堆中。

“这是国际馆,这是英国园,这是小日本庭院,这是观景塔,这是钱币馆,还有这只小猴子,是世博园的吉祥物,叫灵灵……这是你的门票,我帮你买好了。”

待我们烧完了最后一张冥币,天空中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子旋跪在雪地里不肯起来。

“子旋,起来了,我们回去了,让你哥好好休息吧。”

“小哥,我想我哥,让我多陪陪他。”

我轻轻地捏住他的脖子:“我也想,别哭了,你哥听着了,会难过的。你都高二了,马上也要考大学了,别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你哥就怕你长不大呢。”

“小哥啊,”子旋擤擤鼻涕,“我哥他有你,这二十年也值了,你不知道我哥每次说起你时,有多幸福。”

“我知道,我也一样,我也值了,有时候,真的很想就随你哥去了,没有你哥什么都没意思。”

“不许你再有这种想法了,听见没?”子旋瞪着我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许再轻生了,上次奶奶和我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费了多大劲,如今奶奶也走了,你还想闹腾个啥啊?”

“说啥?奶奶……走了?”我万他惊诧。

“瞧你这半年怎么混的!什么都不知道。奶奶都七十九了,撑到这岁数,也不容易了,奶奶十一月走的,你去了云南后不久,她身体越来越差,唉……”子旋长叹一声。

“我还准备过两天去给她拜年,我在昆明专门给她买了茶叶。你知道奶奶葬在哪吗?我去看看?”

“看啥啊,房子都拆了,被人盖了新楼房,我也不知道葬在哪,她病重了就住在医院里,女儿照顾她,我也是在奶奶走后一个礼拜才知道。”

我低头不语,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奶奶看待,一直想在赚了钱后,接她来四季如春的昆明住上一阵子,那里是养老的好去处。

“小哥,其实我今天还有事要跟你说。我外婆在哥哥走后不久也去逝了,妈妈就不用再照顾她。爸爸在浙江买了房子,这边的房子要卖,下下个星期,我们都要去那边,我的学校也联系好了。以后可能很少有机会再见到你了,妈妈要把哥哥的骨灰也一起带去。自从我哥哥走,妈妈一下子老了许多,我常常都听见她一个人半夜里偷偷地哭,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在怪我妈,请你原谅她好吗?”

“没,这不怪谁,子旋,这不是谁一个人的错,你要好好孝敬你妈,知道吗?”

“会的。”

送回了子旋,我回家翻出书包里的“布谷村庄”,揣在怀里,骑着摩托车来到二婶家的麦地边,想把“子归歌”和“麦子随想”化作缕缕青烟,愿子凯在天堂里能读到我给他写的诗歌。我将它们一页一页地撕开,当撕到最后,从皮套中抽出封面壳时,意外地发现子凯在封面上偷偷写上两小段话。

“如果可以选择谁先离去,我希望是你,因为我怕我先走了,没有人照顾你。你总像个孩子一样,永远长不大,需要人照料,总让我放不下心。

假如真的是我先走了,答应我,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好好照顾你,只有你幸福了,我才安心。”

子凯啊——我好恨你啊!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写下这些混账话来……

第一次为子凯的离去,我的泪水模糊了整个天际。子凯,请你放心,我一会好好的,不让你担心。

二月的昆明,气温已经达到了二十几度,这个时候,家乡的树木尚未发芽,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而我们大学校园里的桃花早已盛开,昆明是一个变化如神的地方,这里的花花草草从来就不分季节。

几经周折,宿舍里终于牵了根包月的上网电话线,我便可以无节制地在网络上冲浪了。王律向我介绍了一个同志网站,他说站长是北方人,他的男朋友便是我所在的云南人,他们的网站上有广播,很值得一听,还有他俩的故事。于是在舍友们都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摸摸地登陆网站,从此便成为了它的常客。网站上人最多的地方是聊天室,里面的人名五花八门,从性器官到中东领导人,从毫无意义的阿拉伯数字到中生代物种等等,不胜枚举,于是我也注册了用户名,经常和他们闲聊同性话题。某一天,一个叫“阿酷”的人主动和我打招呼道:“你是昆明的?”

“是啊,你呢?”

“东北的,他们说你电脑厉害,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说吧。”

“我想把像片扫描后发到论坛上,但我的扫描仪驱动怎么也装不上。”

他已经是七级的“中尉”了,这个级别在当时的聊天室里属于元老级别的人物,而我还是一级的新兵蛋儿。他倒是个聪明人,经我稍稍提示便安装上了扫描仪,于是我让他在扫描完像片后,传来让我看看他长得是什么模样,他顽皮地拒绝了。那个时候聊天工具“QICQ”的功能还不是很完善,于是我邀请他用“Netmeeting”聊天,我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他极有兴趣地在其中的“画板”上乱画一气,忽然他写道“你叫什么?”

“麦子,你呢?”我这才发现用鼠标写字原来是如此丑陋。

“真名叫什么?”

“YousayIsay.”(你说我就说)

“子豪。”

“姓什么?”

“崔。”

我用键盘敲道:“我才不信,我说我叫刘斌你信吗?”

“不信,你多大了?论坛上那个叫××的就是你吧?照片是你真人吗?”

“肯定比你大,叫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为什么?”

“我喜欢当哥哥。”

后来我十八般武艺都用尽,他依然金口不开,狡猾地溜走了,我只得偃旗息鼓,不逗他玩了。这个网站上所有的注册用户组成了一个网络上的大家庭,大家和睦相处,同心同德,每个人都春风和气,蔼然可亲。最让我羡慕的是,网站里有七对同性恋人,分散在全国各地,有的还身在国外。我饶有兴趣地翻出他们各自的故事细读,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如此众多与我和子凯一样幸福的同性恋人。

泡在网上的日子一晃便是三月尾了,三嫂子给二婶添了个胖孙子,她住在乡下二婶家过月子,二婶说长得和谁都不像,就是像我小时候一样,没日没夜地哭闹。

“我记得我小时候从来就不哭的。”

“啧啧,你还不哭!你那个口一张啊,一个生产队上的人都听得到,老爷子就使劲骂你妈,说带不好孩子,你小时候可没少连累你妈,挑煤挖地可都是把你背在身上,一天在你妈背上拉多少泡屎尿呢。小时候哭多了,长大了就不哭了。”

“我真的那么丢人啊?我只记得小时候和小六哥天天跟爷爷奶奶睡,我妈在城里面很少回家。小六哥和我天天尿床,他都赖我一个人尿的,奶奶不打我,天天打他屁股。”

“真快啊,老爷子就盼能活着看到你考大学,如今你也考上了,算了他一桩心愿。”

“给他丢脸了,没考上好的。”

“都一样,你以后肯定都比几个哥哥更有出息。”

“婶,后天清明节帮我多烧几刀纸给爷爷奶奶。”

“好,爷爷奶奶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婶,让三哥给他儿子拍两张照片寄给我嘛,我想看看我的侄儿子。”

“行,没满月不能照相,不吉利,等割了麦子后,闲下来了,我就让他们多拍几张寄给你。”

“噢,是该割麦子了,熟了吗?”

“已经黄了,还没熟透,麦子今年长得好呢,等收了磨成粉,压成面,我给你妈捎一袋去,你暑假要是回来的话,带小凯一起来,我给他也备一些,他不是特喜欢吃面条吗?”

“是啊,婶你还记得啊?他们全家都搬到浙江去了,来不了了。”

忽然隐隐约约一声布谷鸟叫声从电话里传来,我竟惊得失语了,或许是长久地忘却,早已让我记不起布谷鸟的啼鸣声。我急问道:“婶,我听见布谷鸟叫了,又飞回来了?去年打药,不都打死了吗?”

“早就飞回来了,叫得欢呢,没日没夜地叫,找伴呢!”

“呵呵,婶,叫刘格不许去山上掏鸟蛋,他要是不听,我回来收拾他。你也注意身体,别太累着了。”

“好,你在那么远,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我骑上宿舍的阳台,打开随身听,耳机里传来子凯最喜爱的那一首“野百合也有春天”。这时天色向黄昏,远方的天空布满了银白和橙红相间的云朵,燃烧着瞬息的绚丽,远山如黛,余霞成绮,一缕闲云下,许多同学正在篮球场上玩耍。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子凯在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他扭头对我灿烂的笑着。

子凯,我活着,并不难过,只是很想念你。

子凯,我活着,会去寻找幸福,延续我们的故事。

子凯,我活着,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为了一个我们都信仰的天堂。

这一夜,我又梦见了子凯,梦见我们一起又回到二婶家,我们站在亲手挖过的红薯地里,等待着麦子发芽;我们背着二婶一起下河洗澡,用筛子接住逆水而上的鲫鱼,钻进水里往彼此脸上满涂泥巴;来年的春天,我们一起在楼顶上背诵着中国诗歌,听鸡犬大闹竹林,看白鹭抚过小河,还有夕阳下金灿灿的麦田,和布谷鸟鸣叫时、那满山怒放的杜鹃花。

(初稿2001.04,终稿2005.11感谢“布谷村庄”所有村民们,谢谢你们为建设好这个网上家园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感谢Kevin小黑子审稿、校稿)

闪客^^^^Rain Chen

仗剑天涯 Lv2 Rank: 2Rank: 2

[ 13楼 ]
楼主 | 发表于 2007-03-24 17:44发布于 03-24 17:44 较早前

看帖要回````要对的起发布人```累人的很啊







看完别忘记回帖``````

游客如果喜欢中同网就建一个ID

论坛有你们才好请多多支持``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 14楼 ]
发表于 2007-03-28 22:22发布于 03-28 22:22 较早前
太长了,没办法读完.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 15楼 ]
发表于 2007-03-30 15:50发布于 03-30 15:50 较早前
好 写的不错 我喜欢 继续 谢谢楼主

布衣平民 Lv1 Rank: 1

[ 16楼 ]
发表于 2007-04-13 08:01发布于 04-13 08:01 较早前
妈哦我看了个通宵才看完......几次想哭都忍住......因为我想这么动人的故事恐怕是杜撰的....呵呵....如果是真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我会发疯的爱上,让他知道找到另一分爱才是泉下人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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